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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之二十二 魚與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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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阿爾梅達是西班牙在亞洲方面的總督——洛茲派遣的特使,卻以商人的身份帶著一箱箱的南美金銀,來到澎湖,從中國官員手裏領取一張通過海峽的船引,商船必須確定自己要到達哪個港口,是到上海,到寧波,還是到日本、琉球,不同的目的地有不同的船引,手裏沒有船引或者持有錯誤的船引,其船只即為非法,比如拿著標明前往上海的船引,若離開上海之後要到日本去必須另外再辦手續,否則大明海軍將有權進行軍事處置。

阿爾梅達的船只越過大員海峽,在四月到達寧波附近,在舟山驗明船引,然後再開往黃浦江入海口。

“中國海域變得秩序井然了。”阿爾梅達在他的日記裏寫道:“我是第三次到達寧波附近了,第一次到達時,繁榮的雙嶼還在,第二次到達時,整個東海都處於一片混亂之中,那時候雖然我們不需要花錢購買船引,可是時時刻刻都要防備著海盜的襲擊——哪怕是進了港口也要提心吊膽,因為那時候的海港大多在海盜手裏,而海盜則是政府軍打擊的對象。現在則不用擔心這一切了。大明帝國的政府軍已經控制了這片廣袤的大海,大部分的海盜都被趕到日本、南洋去了,中國海面上現在還剩下的危險,大概就只有風暴了。”

不過,阿爾梅達又透露了一點惋惜:“雖然我們得到了安全,但我們也失去了自由——我們再不能像過去那樣為所欲為了。所有的事情——包括航海和商業,都在中國人地控制下進行。至於劫掠,現在整個東海大概沒人敢挑戰大明帝國海軍元帥——李——的威權了。”

沒法進行劫掠,對阿爾梅達這樣已經有資產的海商來說還好,可對於那些只帶了一艘船、一身膽和幾門火炮就來闖中國的歐洲人來說無疑卻是晴天霹靂。阿爾梅達在日記中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感觸,只因他在發跡之前也幹過這種傷天害理富自己的事。

進入黃埔港口以後,這裏有一個專供外國商船停靠的碼頭。碼頭邊劃了一片大概三百畝地土地,用籬笆圈了起來。這裏就是供外國商人上岸後居住停留的地方了,上海人將這裏叫作番灘。

這個地區原來有一些低矮簡陋地民居,但僅僅這些當然無法滿足外商們的需求,不但數量遠為不足,而且這樣的房子阿爾梅達也住不下去。

於是有精明的商人開始承包這一帶的工程,正在趕建客棧,不過這些阿爾梅達是享受不到的了。他上岸後住進了一個帳篷裏,將就過了一晚。第二天又讓助手去排隊,向當局遞交貿易申請。

中國的商人大多住在上海縣城,由於大量地商賈往這邊湧,上海縣城早就住不下了,他們就只好住在近郊。可以預見將來這座市舶司總署所在的城市勢必要擴建。

在番灘和上海縣城之間又有一個特區,官方演習舊稱呼將之叫作榷場,是一個大約五百畝左右的區域。在陳羽霆的規劃中這裏將建立十五個商貿坊,作為中外商人交易的所在,現在房屋還沒建好,只是用泥土壘出成十五個區,如陶瓷區、絲綢區、棉布區,房子都還沒見影子呢。大部分地方只是露天,但商人們進入之後已經開始交易了。

阿爾梅達第一天先去找海軍都督府的官員,拿出詹臻的介紹信求見李彥直,跟著便去了陶瓷區,看過樣品之後搶購到了一百箱的瓷器,第二天又去絲綢區,訂了兩百擔生絲——他訂購貨物後又將訂購貨物地數量、種類向市舶司的書記手匯報備案,因交易貨物沒有備案一律視為走私,無法得到官方的保護,若被走私稽查隊稽查到還可能連船帶貨一起被扣押充公。

雖然在榷場有好幾個中國商人誘惑他說能夠偷偷將貨物運到他船上去。不用登記備案。以避開海關的稽查偷漏關稅,但阿爾梅達初來乍到。覺得這樣做並不保險,就沒答應。實際上在他抵達上海之前,榷場內部已經發生了十幾起類似的騙局——一些奸商謊稱可以避開關稅稽查將貨物直接運往外商的船上,結果收了訂金以後就逃之夭夭。市舶司總署地官員有意地將這類騙局在外商中反覆宣傳,阿爾梅達也受到了這種輿論的影響,便沒有答應那幾個打包票說一定能幫他偷漏關稅的中國商人,而是走了正規的渠道,老老實實地交了關稅——他計算過,只要能平安返回歐洲,這筆關稅相對於利潤來說簡直小得不足以讓他去冒險!

阿爾梅達在榷場活動了五天,訂購了能夠填滿一艘三桅帆船的東方貨物,他在日記中寫道:“我從來沒想到在這裏能夠購買到這麽多的絲綢、陶瓷,和當年的雙嶼相比,上海的商品種類和數量無疑都更多,品質也更好,而價錢卻並沒有高多少。當初從麻逸出發時,那些借錢給我的投資人心中忐忑,很擔心我此行會虧本,但現在我卻後悔了——我當日不該這樣保守啊!我就是帶多十倍的錢來,也買不完市面上地奇珍異寶,而這些貨物一轉運到歐洲,價錢至少又要翻上十倍,那時候阿爾梅達家族只怕就能成為西班牙最富有地人家族之一了。”

到了第六天,海軍都督府有了回音,李彥直答應召見他了。阿爾梅達這次來兼有兩個身份,一個是商人,代表著一批南美洲與麻逸的富商來上海購置貨物,第二個身份則是作為麻逸總督地特使來與中國政府交涉,這幾天他瘋狂地撲進榷場的絲海陶山中,直到這時聽到海軍都督府方面地回音。才又想這個官方任務來。

“今天下午都督有半個時辰的時間接見你們,到時候記得準時到。”

“我們?”阿爾梅達心想:“怎麽不是只有我一個?”

這天下午他穿上了最體面的衣服,帶上了一份精美的禮物——包括十支鵝毛筆、五領天鵝絨和兩臺機械鐘,興沖沖地趕到海軍都督府,但李彥直卻不在都督府衙門裏見他,來接他的官員將他帶到了城東的一個校場中,五隊士兵四周戒備。十餘名戰將環列左右,校場之中。赫然放著兩尊當下佛郎機最先進的火炮!阿爾梅達見到了這兩門火炮心中已有些不安,再往十餘名戰將中間看去,見李彥直坐在中間地虎皮椅上,正和一個傳教士攀談,那傳教士阿爾梅達剛好認得,卻是耶穌會的修士沙勿略·弗蘭西斯可,一個修女坐在李彥直右手邊充當翻譯。不過沙勿略這時已頗曉華文,所以並不需要句句都通過那個修女。沙勿略地身邊又坐著一個人,卻是葡萄牙的大船長安東·佩雷拉。

阿爾梅達見到了他心裏吃了一驚:“這個家夥,看來倒是葡萄牙方面的使者!我還以為我們西班牙在這件事情上棋高一著呢,沒想到他們卻行動得比我們還快!”上前行禮,奉上禮物,稱:“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敝國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一世陛下,以及西班牙亞洲方面總督洛茲爵士。向大明帝國元帥問好。”

佩雷拉在旁邊一聽,故意哧的一聲冷笑,其實阿爾梅達本人根本就沒見過卡洛斯,甚至洛茲也沒見過,他剛才那幾句話其實只是誇口,中國和歐洲相隔萬裏。原也難知這等詳情,但佩雷拉卻深知洛茲和阿爾梅達的底細,這一聲冷笑雖然小聲,卻也讓阿爾梅達心頭火起:“你這家夥,看來是存心來壞我的事!”

李彥直旁邊站著林道乾,他俯身在上司耳邊低語了兩句,李彥直也就一笑,說:“今天也不是什麽正式場合,遠來是客,請坐吧。”卻不再理會佩雷拉。說著就轉頭又和沙勿略談了起來。阿爾梅達在旁仔細聽著。一句不漏,沒多久就聽出這次佩雷拉果然是代表了葡萄牙的滿剌加總督和印度總督來地。而沙勿略則自稱代表梵蒂岡,兩人都帶來了禮物,沙勿略是出家人,只是帶來了一本精裝的聖經,一個鑲滿了鉆石的十字架,佩雷拉帶來的禮物又更加貴重——除了十二款精挑細選的財寶之外,還有校場上的那兩尊大炮!

看著那兩尊大炮,再看看自己帶來的那些禮物,阿爾梅達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悔恨,這時被人晾在一邊也只好怨自己了。他想起在日本時的經歷,村道:“我這次可大意了,竟沒一開始就下足本錢!東方地官員們喜歡財寶,東方的將軍們又都喜歡大炮火銃,他們兩個是投其所好啊!”

阿爾梅達還沒展開他的外交言辭,在這場沒有硝煙的鬥爭中卻已經落了下風,李彥直和沙勿略一來一往,談得興致大起,佩雷拉偶爾也說上兩句,阿爾梅達卻一句口也插不上了。

“元帥,敝國的要求,還請元帥仔細考慮一下,”佩雷拉說:“我們所要求的,只是在上海或者寧波附近擁有一個可以停泊地小島,作為回報,我國願意奉上火繩槍五百支,以及歐洲最先進的大炮十二門。”

阿爾梅達聽了心想:“葡萄牙人可真敢下本!這麽大的一批武器,幾乎已經可以武裝一支軍隊了!”

哪知道李彥直卻毫不動心,甚至沒興趣開口,林道乾見李彥直不說話,就在旁邊接過來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小的島嶼我們也不會送給外人的。這火繩槍和大炮嘛,你們要賣給我們可以,不賣給我們,我們自己也會造。”

佩雷斯聽了修女的翻譯後說:“我也聽說元帥開設了兵工廠,大明帝國生產的火繩槍如今已經非常精良了,可是說到大炮,只怕和歐洲最頂級的大炮還有一定的差距。”他指著校場上那兩尊大炮說:“比如這兩門大炮,貴國只怕就還造不出來。”他頓了頓。又說:“而且我們也不是要占據貴國的島嶼,只是想租借五十年,好做我國商船停泊、修理之用。”

李彥直順著他地手指看了看那兩門大炮,也知道佩雷拉所言非虛,可他也沒因此動心、改口,搖了搖頭,只說了一句:“沒這必要。”

他地位已高。話便說得簡略,佩雷拉卻不大能理解他地心意。便見李彥直又轉向沙勿略,似乎對沙勿略的提議更感興趣。

見他如此,佩雷拉不免心中不悅,沙勿略卻心中暗喜,他是個宗教狂人,雖然也附歐洲地君主貴族們以圖行事之便,但立場和佩雷斯畢竟不同。從剛開見到李彥直時開始。他就不斷得向李彥直推銷天主教的好處——他這次是經過陳羽霆的介紹見到了李彥直,早在幾年前他就已從破山處間接知道這個元帥學識豐富又對基督的教義有所了解,這幾年又通過各種渠道地消息知道這位李元帥已是整個東方世界最有權力的大人物,而且其權勢還在繼續增大,甚至有人預言李彥直將在未來地二十年內他可能成為半個世界的統治者!

“若是能讓這樣一個人物皈依我主……”

這是一個充滿誘惑的目標!沙勿略根據自己多年來的傳教經驗,知道一個國家的實際統治者一旦接受了基督,那麽接下來就可能是整個國家都受到他的影響接受福音。

“而中國一旦接受福音,日本、朝鮮、暹羅也許也就會跟著納入我主的懷抱了。”

沙勿略滿懷希冀地來。而李彥直地回應也沒讓他失望,雖然元帥一直以“傳教之舉不符合我大明的法律,必須皇帝陛下準許才有可能”來表示此事很困難,但對沙勿略的另一個提議——設立教會大學——卻很感興趣。

“我可以在上海設立一座西式的大學,我有這個權限。”李彥直說:“我還可以選派優秀的人才跟著你們的商船到歐洲去游歷學習,嗯。其實我自己也有打算去歐洲走一走。”

沙勿略欣然說道:“元帥要是到了歐洲,教宗和列國君主一定都會倒履歡迎。”

其實兩人在言語中還是有一定的錯位,李彥直希望得到的是一座“西式大學”,但修女翻譯過去時還是說“教會大學”。李彥直對佛郎機話也有些了解,知道一些關鍵詞,聽出了其中存在地問題,沙勿略又懂得一些華語,兩人其實也都知道這其中的錯位,卻又都故意忽略掉。

畢竟,這是雙方的第一次交涉。他們彼此都不想在小問題上糾纏以至於鬧翻。

“不過如果要在上海開設一座歐洲式大學的話。”李彥直說:“我希望任教的將是第一流的人才,而不是那些二三流地貨色。”

“這個元帥可以放心。”沙勿略充滿信心地說:“為了傳播我主的福音。歐洲最優秀的教士們都不會懼怕風浪的危險的。”

李彥直微微一笑,說:“風浪的危險是一方面,沿途的經費是另外一方面,不過我在此向你們宣布,我將派人前往歐洲,運十船香料、十船生絲、十船瓷器過去,在那邊盈利之後,就用這筆錢在裏斯本、巴黎和梵蒂岡都設立一個基金,資助所有有真有學問的人來東方,而且我承諾:他們到了東方以後一定都能夠享受最優渥的貴族生活。”

沙勿略一聽讚嘆不已,不過他也只是口頭上的讚嘆不已,其實作為天主教內部精英中地精英,他早就從與李彥直地對話中聽出他更感興趣的是自然科學這樣地“小道”,十句話裏有八九句都是在問自己有關化學、物理、幾何、代數乃至冶金、農政等方面的知識,對於神學“大道”卻只是敷衍了事。但沙勿略也不灰心,畢竟李彥直已經接納了他成立一個“教會大學”的提議,這對奔波數年毫無建樹的沙勿略來說乃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將來所有進入這所大學的學生,一定都是中國方面的精英,或者是中國少年中最聰明的孩子。只要他們進了大學,我們就能讓他們皈依我主。而這些少年學成之後,到了中國的社會上一定會成為各方面的梁柱,跟著又會很快地影響一大批人成為基督的信徒。”

他已在盤算著這所教會大學的設置,將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內容是傳授神學以及如何傳播基督奧義的技巧,至於剩下的各種自然科目,主要則是如何應付李彥直的考察,不必真正用心。

而李彥直那邊則想:“這個洋和尚學問雖然不錯,但他一心只是傳教,不會真心真意地傳學的。”

可李彥直知道,這個時代的大明已經有一個階層的大學者是兼通百科,比如最近他剛剛認識的大學者唐順之就有非常深厚的數學造詣。這些人的學識,已足夠接受甚至拓展歐洲的學科體系了。

“唐先生他們是純儒,本身學養又足夠,眼界甚高,若真要成立這個西式大學,也不能任由這些洋和尚來搞,得先請幾個像唐先生這樣有真學問的大學者到歐洲,選得幾名在宗教上沒那麽狂熱的真學者,以高官厚祿、金錢美女乃至東方風情打動他們,請到上海來,然後就可順藤摸瓜,一步步嫁接歐洲已有的學科成就。”

兩人其實都看透了對方,卻又各有打算。

相形之下,佩雷拉所奉獻的那兩門大炮已不入李彥直的法眼,至於阿爾梅達帶來的那點只能去唬日本大名的寒酸禮品就更上不了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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