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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之三 公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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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彥直對嚴世蕃的權術才智素來忌憚,同樣一句話在別人口中說出來李彥直可以不放在心上,但由嚴世蕃道將出來,李彥直卻不能不加多三分審慎。

嚴世蕃提到了“魏國公”,為何會讓李彥直有那麽大的觸動?想弄明白這裏頭的緣由,可就要從大明的整個軍事制度說起了。

明朝的軍制,是割裂統軍權與用兵權以防武人作亂。

依制,用兵權在兵部手裏,朝廷用兵派欽差禦史為大將,或派文臣監臨,這些大將、文臣領兵出征時權力甚重,指揮使、千戶、百戶都得受其節制指揮,但戰事一歇兵權便解,因此無法擁兵自重。邊關大將縱然統領十萬大軍,聖旨一下便得解甲聽命,就得益於這套體制。

然則戰爭未起之前,戰爭結束之後,這統兵之權又在哪裏呢?那就是以五軍都督府以及下轄的衛所體系。用兵之將一般是流動官,而統兵的都督、指揮使、千戶、百戶則一般是世襲官,這些人從百戶、千戶到指揮使,大多是開國兵將的後代,都有上百年的家世背景,經歷了那麽多代皇帝也雷打不動,和朱明宗室是血肉相連的關系。和這些世襲地公侯將領相比。文臣們——哪怕是內閣的大學士們也只是“臨時”的官員而已,縱然是楊廷和、楊一清這樣的地位,恩澤所及不過一二代,哪像這些衛所兵將,只要不造反,他們家族的鐵飯碗便可與大明同壽,由此可見其根基之厚、與朱明皇室牽涉之深。那是李彥直這樣的驟起之臣所不能比擬的。

衛所制度不但是大明皇朝地根基,而且也是一股真正名副其實的封建勢力。而這股頑固勢力地領銜人物,在當代便是開國第一名將徐達的子孫——魏國公徐鵬舉。徐鵬舉是世襲國公,是軍方的第二首腦(第一首腦就是皇帝),朱、徐兩家一體,是一個徐階也動不得的人物,別說徐階,甚至就是歷代朱明皇帝。只要徐鵬舉沒有謀反也不能拿他怎麽樣。

不過徐鵬舉這位軍方領袖本人卻不在北京,而是在南京為統兵守備,掌管南京的防守事務,管理南京地區各衛所。徐階掌握政權之後在南京安插了很多人,對徐鵬舉卻沒辦法。這段時間徐階沒動徐鵬舉,不是因為失策,而是因為力所不及。

而且徐階和李彥直之前認為嘉靖若到南京,必是由王直挾持。那樣的話徐鵬舉恪於禮制,也勢必將他們拒之門外,不想這次破山竟然把嘉靖給放了,一個被挾持的嘉靖和一個自由地嘉靖,對徐鵬舉來說絕不會是一回事。雖然徐鵬舉魏國公的地位是世襲的,但“太子太保”等加銜卻是嘉靖封的。在中年的嘉靖、近在咫尺的皇帝和少年的隆慶、尚無能力親政的朱載垕之間,徐鵬舉會怎麽選擇呢?

李彥直在海州與嚴世蕃交涉之際,風啟已經逐出城外,而正要去福建地蔣逸凡更已進入揚州府境內,到了這兒後他發現驛站的官員見到他的關防後有疑忌之意,但他趕著往福建,就沒停蹄,直到他接近高郵之後才聽說嘉靖已進入南京的消息!而且魏國公徐鵬舉、內閣“首輔”嚴嵩以及南京六部官員已在應天府護駕聽命,揚州府州縣這時也已收到南京快馬傳來的公文,所以才會對北來官吏心存疑忌。

蔣逸凡吃了一驚。忙派了人往海州報信。他卻不知李彥直這時已從嚴世蕃口中知道了這個消息,並對局勢進行了重新的評估與預判。

“徐鵬舉地話。還是有可能會選擇老皇帝的。”李彥直清楚,眼下的局勢,並不是擁立哪個皇帝這麽簡單,徐階和李彥直背後實有一股企圖進行改革的力量,這股力量鋒芒所向,不但要掃蕩一切行政層面的積弊,而這是那些因循的守舊派所不願意看見的。

在那些老舊功臣心中,朱載垕其實是被徐階所組成的這個暴發戶內閣所控制,其合法性或許會比嘉靖這個三十年江山的皇帝弱些。

“李都督,”嚴世蕃似乎能透過李彥直鎮定的面容看破他心中地猶豫遲疑:“魏國公地身份地位,別人不清楚,但你應該明白。只要他擁護皇上,登城一呼,不但南京所有將官都馬上會執戈聽命,就是普天之下的衛所官兵也都會聽南京兵部節制。”

“東樓所言,太誇張了。”李彥直這時還有些摸不透對方地底細,卻耐著心好像在和嚴世蕃認真討論一般,“如果魏國公真的擁護太上皇,南方數省或者會響應,北方就難說了。不過到了那個時候,天下勢必分裂為南北,若靖難之事再起,只怕天下就要大亂。難道太上皇就忍心父子相殘、神州塗炭?更何況打到後來,究竟是奪門之變的結局,還是玄武門之變的結局,還很難說啊。”

其實天下一旦分裂,那不單是南北分裂,而且勢必是新舊政治勢力的分裂,更是新舊兩種軍事力量的正面對決。

李彥直通過京畿之變發展起來的水陸兵馬,已是一支游離於衛所體制之外的軍隊,甚至具有相當程度的私兵性質(部分兵將非李彥直指揮不動),而海軍都督衙門為一統兵衙門,李彥直以右都督身份出征,已是統兵權與用兵權合一,就大明體制來說這已經沖到體制允許的邊緣了。

嘉靖中期以後私兵本來就有擡頭之勢,只是這些私兵要麽就是分散各地。不成氣候,要麽就沒法跳進體制之內,如王直所率領東海地海盜,在不就是雖然進入體制之內卻被迅速消化,沒有對衛所體制形成沖擊,如廣西的土狼兵等。但李彥直的出現卻加速了私兵的合法化,並使之成為保護新政治力量的武裝。

李彥直可不認為嘉靖會為了不忍父子相殘、神州塗炭就放棄權力。他只是要告訴嚴世蕃你們的勝算其實不大。

但嚴世蕃竟然長長嘆息了一聲,說:“是啊。陛下也不願意看到這個局面。”他言語中竟有幾分悲天憫人的語調,但這讓李彥直十分不適應,“所以陛下希望裕王、徐閣老和李總督能以大局為重,以天下蒼生為重,不要為了一時利欲,誤了國家大事。”

這番話若是夏言海瑞之流說出來,李彥直或者還覺得能聽聽。但從嚴世蕃口裏說出來,卻叫李彥直大起雞皮疙瘩,但他隨即隱隱想到了一個關鍵:“嚴世蕃也是不世出地人才!老皇帝把兒子留在這裏做誘餌也就算了,但嚴嵩竟也兒子留在這裏,這是為什麽?只是為了傳個話麽?”

嚴世蕃見他猶豫,又道:“李都督,其實陛下在海上巡狩時,曾說起於謙的事。我在旁邊聽說,也留心記住了,不知李都督可想聽聽陛下地評價?”

他這句話說的雖然是“於謙”,李彥直卻一聽就知道說的是自己,便道:“願聞其詳。”

嚴世蕃道:“陛下曾說,土木堡之役。國家有顛覆之危,於謙臨危應變,實有匡扶社稷之功,實際上並無不忠之處,後來英宗皇帝雖然重掌大寶,但在處置於謙一事上,卻做錯了。”

李彥直心裏一呆:“難道老皇帝留嚴世蕃在這裏,除了要他打點震懾海州官員之外,還有讓他來籠絡我?”在這樣險惡的局勢下,若只留個太監在這裏傳話。無論嘉靖許下什麽諾言。都無法取信於李彥直的。“難道老皇帝到現在還弄不清楚我們的立場?我對他來說乃是不赦之叛臣啊!還是說……他沒有多少其它的選擇了?”想到這一點,李彥直心中為之一寬:“或許老皇帝手中地牌。沒我方才想到的那麽多。”

“那麽……”他問:“陛下的意思,是應該赦免於謙的罪過了?”

“不但是赦免,”嚴世蕃道:“而且還要大大的表彰。”

李彥直心想:“老皇帝要給我甜頭了,看來還真有籠絡我的意思。”忽然想起了蒙古犯京之時嘉靖嚴嵩的倉皇無策:“是了!老皇帝和嚴嵩雖然厲害,但他們長於權謀,而短於實務——這幾個人說到在朝堂上玩弄權謀,或許我也不是對手。但他們內不擅治國,外不擅用兵。我懾於他們往日的權謀能力,剛才又被獨眼龍誤導,可把老皇帝和嚴嵩他們高估了!”又想:“海上大軍,總得兩三日才能到。此次隨我來地陸上部隊不多,京畿大部隊要開動調到這裏來,那也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南京方面衛所官兵當有五萬到八萬人,如果老皇帝已在南京站穩,我眼下這點兵馬,未必能夠取勝。萬一一戰不勝,天下人心浮動,那我等就大勢去矣!若是陷入糾纏,就算最後我能占據上風,但破山、王直在浙江、福建從容布局,那對我們也將大大不利——至少會留下極大後患。此事要麽速戰速決,要麽調整先後緩急的順序,避免兩線作戰才好!”

這時見嚴世蕃正等著他接腔,心想:“且順他的話說以說,若老皇帝給我的好處越多,就說明他的心越虛!”口中便嘆道:“可是陛下這也是事後論事,若放在當年,在奪門之變成功之前,縱然英宗皇帝信任於謙,於尚書也未必能信任英宗皇帝啊。”這句話,竟是在向嚴世蕃要條件了。

嚴世蕃眉毛一揚,笑道:“關於這一點,李都督可多慮了。”便伸手往袖袋裏一掏,似乎要摸出什麽東西來。

李彥直見了他這神情、這動作,反而心下大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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