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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 烈火大江(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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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申日深夜,狂風大作,暴雨如註。夜中的長江翻滾得如一條巨大的黑龍,吐著白沫的巨浪一個接著一個,好像這條兇龍渾身的鱗片都暴烈地立起。

而在這狂野的大江江心,卻有兩艘大船在一前一後劈波斬浪。說是大船,但和這條翻滾的龍比起來,小得就像鱗片空隙中爬行的虱子,一會被鱗片拋到空中,一會卻又隱沒在了鱗片之間,但卻始終是逆著狂風暴雨不屈不撓地前進。

搖滾的船上隱隱有燈火傳出,在風浪裏看起來無力地就像霧中的小小螢火蟲。一個男人正借著這燈火舉杯喝酒,他兩條腿緊緊盤住一把釘死在地板上的椅子,一只手朝後繞去,把住了椅子背,就這樣才慢慢地把杯子搖搖晃晃地遞到唇邊,但還沒來得及喝,地下的地板猛地好像突然塌陷了一般,他整個人也朝後仰去,一杯酒全潑在了自己臉上。

「他媽的!」,還沒來得及把擲杯的手收回來,腳下地板好像又朝上猛地跳了起來,男子驚呼一聲,整個人直朝船艙摔了過去了,倉皇間就去抓門上的把手想穩住身體,但他那快如閃電的手還沒摸到艙門,艙門就被朝外拉開了。

男子叫罵著詛咒著滾到了地上。

拉開艙門的人也沒進到這船艙,他是個小廝打扮的少年,此刻正死拉著艙門外邊的把手坐在地上,吐得一塌糊塗。

「混蛋,老子不開門你也不進來?!現在到哪裏了?!」男子強忍著自己也要吐的惡心,惡聲惡語地趴在地上問那少年。

「嗚……咕嚕……岳掌門,現在馬上要到礁區了,我……我來通知您的……」臉色煞白的男孩子害怕岳中巔比暈船的痛苦更甚,他把嘴裏的東西又咽了下去,先把話說了,這動作讓岳中巔惡心得別過頭去。

但他很快摸著墻壁站了起來,從墻上取下佩劍,搖搖晃晃地就往外走。

外邊過道裏,兩個武當高手打扮的全副武裝的守衛此刻全坐在地上,一樣地臉色煞白。只是都是高手,還不至於嘔吐,看到岳中巔從屋裏出來,兩個人捂著肚子滴著汗站起來,警惕但又客氣的問道:「岳掌門,外邊風大浪急,您還是不出去的好!」

「不出去?啊?」岳中巔仰天打了個哈哈,接著一瞋目吼道:「再不出去讓風吹吹,老子都要把腸子吐出來了?難道你要老子吐在被窩裏嗎?」

說罷扶著墻壁,踉踉蹌蹌地爬上甲板,兩個守衛對望了一眼,伸手抄了把雨傘,愁眉苦臉地跟在他身後爬上了船艙。

岳中巔頭剛伸出最外面甲板,眼睛都還沒睜開,連吹帶澆,差點一跟頭滾下去。

但狂風暴雨的漆黑夜中,甲板上卻比以往還熱鬧百倍,岳中巔眼前滿是急速竄動的腳,號子聲此起彼伏,水手們頂著風雨忙碌著,齊心合力操控著這條大船。

慢慢地爬上甲板,後面的腳剛出艙口,伸出來的岳中巔全身就已經被淋透了,後面的武當守衛手忙腳亂地給他張開雨傘,但剛打開,油傘就被吹折了,岳中巔不滿地回頭看了眼他,教訓道:「你小子不知道大江上風雨大嗎?拿個蓑衣來!去!」

「我不知道,你媽的知道?」被羞辱的守衛滿肚子氣,但也沒法子,掉頭又下到艙裏去,等躲開那風雨,回頭看了一眼,小聲恨恨地罵道:「老子還不想給你打傘呢!」

趕跑了守衛,岳中巔握住一根帆繩小心地在不時被雨水波濤滑過的甲板上朝前挪步,沒走多遠,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此次行動武當的首腦蒼松道人。

他正站在船舷邊一動不動,披著的蓑衣嘩嘩地朝下倒水,雖然眼睛被風雨灌得瞇著,好像都沒睜開過,但頭卻隨著甲板上水手的身影流動不停地轉來轉去,像極了酒樓拉二胡的瞎子。

「老松,你怎麽不下去躲雨啊?什麽時候該行當船老大了?」岳中巔走近蒼松調笑,因為風大雨大,這戲虐的玩笑卻只能用內力吼出來。

「岳掌門啊。」蒼松掉過頭,摸了把臉,終於睜開眼了,他笑了起來,用大吼回應道:「這風雨太大,我怕出事,上來看看。」

岳中巔貼著他並肩而立,也牢牢把住了船舷,卻發現還是搖搖晃晃,不如蒼松站得安穩,低頭一看,不由大笑起來:「我說老松你啊,真會玩啊,居然把自己捆在船舷上,怪不得穩如泰山。看來你是要和這船共存亡啦!」

原來蒼松站在這種情況下的甲板上也是害怕,就用一條結實的絲帶繞過手腕和船舷木頭,把兩頭牢牢握在自己手裏,這樣他就巋然不動了。

蒼松武功很強,但為人較為老實木訥,面對岳中巔這種油腔滑調的人依然矮了一頭,此刻無奈地笑了一聲,大聲說道:「說什麽呢?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小心龍王爺聽見。我是看風雨這麽大,又接近礁區,不敢大意……」

這話恰好被一個正經過他們身邊的赤膊中年人聽見了,正在像飛一樣在甲板上滑行的他噶然停住腳步,一邊用手抹著裸露胸膛上的雨水,一邊大笑著拍著蒼松道人的肩膀說道:「道長大爺,您哪,真是沒見過風浪!我給您說過幾遍了,這點風雨那簡直不值一提,安全得很,根本不用您老人家盯著我們。我們都跑大江跑了二十年了,對這裏比自己家都熟悉,信不信?我蒙著眼操船都能駛過礁區!哈哈,你們回艙休息吧。」

說話的正是船老大,蒼松臉色煞白地嗯啊嗯的,卻不動半步,岳中巔大笑起來:「打賭嗎?你要是蒙著眼睛操船,老道肯定馬上跳江!」

船老大和岳中巔他們喝過酒,自然對能言會道的他印象深得很,此刻馬上認出來了,他指著岳中巔說道:「岳老弟,您連個雨具都沒有,站著淋雨啊?還不回去?你可比不得我們。」

岳中巔愁眉苦臉地吼道:「我吐了一個晚上了,不出來透氣是不行了。」

「哦,」船老大同情地點了點頭:「難為你們這些陸上好漢了,這段日子我眼見你們人人都瘦了七八斤啊,嘿嘿。」

話音未落,身後卻想起一片異口同聲的叫苦聲。蒼松驚叫起來:「各位,怎麽都出來了?」

卻是其他五個掌門,居然都爬到甲板上來了。一個人一邊用手絹擦嘴角,一邊哀聲道:「可憐我北方人,再不上來吹風,就要吐死了。以後打死也不坐船了。」

原來武當這一次戰力遠征,路途遙遠,軍心不齊,士氣更是低落。為了防止逃亡和保密,特地走水路而來,對這些大部分不熟水性的戰士而言,浮在大江上的船就如同監獄一般,逃無可逃。但船舶地方狹窄,如果武當高手和仆從門派的人混雜,武當的人擔心自己安全,分開的話又擔心對方逃亡。

所以為了方便控制這批仆從軍,分離了各自的掌門和手下,幾個掌門全和武當的人坐在一條船上,前面一艘船則是大部分的外來高手和一小部分武當的守衛。

後面武當座船的船老大和水手都是高薪請來的水上好手,而前面領路的船則是船老大小徒弟掌舵,技術和水平全部不如後面的師傅,這樣武當也不會擔心他們敢奪船逃跑,那樣無疑是自殺。

因為有了這些安排,一路上只在登陸休整和補給的時候跑了幾個人,其他時候都是安然無事有條不紊地在朝著建康前進。

現在在武當座船上的掌門只有一半之數,原因在於這幾天風雨大作,航行之時,包括武當在內的大部分高手都深感不適應,那些雜牌門派更是不堪,有很多人吐得不省人事,人心惶恐,因此蒼松也同意了幾個掌門去前面船上居留來處理事務安撫手下激勵人心。

但像岳中巔這種地位很高手下眾多的掌門自然還得重點「看護」,於是他留在蒼松這邊,哪裏也不能去。

「各位,外邊風大雨大,還是回艙吧,反正再過不久就到了。」蒼松一只手綁在船舷欄桿上,只能用一只手擺了擺做了作揖的形狀,說心裏話,他可挺怕這些大爺的。

雖說實際上,這些人都是武當的俘虜或者奴仆,應該看他的臉色,但這群家夥哪個不是喝江湖風雨長大的,肚裏有氣,誰也不說,正事上自然不敢違拗蒼松,但小事上專看著蒼松老實好欺負,就死命欺負。

俏皮話綿裏藏針,喝酒連蒙帶灌,像蒼松人品這麽好,以前連武當酒館門朝哪裏開都不知道的人,被他們整得已經鉆桌子底下四五次了,因此蒼松看見這批「爺爺」就腦仁疼,尤其是幾個人嬉皮笑臉地聚在一塊的時候。

但他怎麽是這幾個人的對手,這又不是下命令,幾個掌門不但對他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幾個渾身濕透的家夥,居然在風雨裏興致勃勃地談起建康的姑娘漂亮不漂亮來了,那個從沒坐過船的北方豪傑甚至是彎腰吐,吐完直腰再講,講完再吐,真是踏浪如平地啊。

這時船身猛地一頓,背向船頭而立的岳中巔一屁股坐到了甲板上,一群人馬上知道臨近礁石林立的地區,大船收下了風帆,速度慢下來了。

蒼松卻沒看岳中巔,他突然大喊起來:「前邊怎麽回事?船怎麽停了?」

一群人一起朝船頭方向遙遙望去,遠處黑洞洞的空間裏居然隱隱地傳來紅色的火光,而前面的大船竟然停頓了,在水面上一上一下的振蕩。

船老大跑過來,解釋道:「道人老爺,前面是突出水面的礁石哭夫石,有艘小船撞了上去,點火求救,大約前船在落錨救被困的人。」

「不行!」蒼松大吼一聲,他本想去揪對方的胸襟,但人家是赤膊光腳的,胸口前能揪住的只有胸毛,猶豫一下,蒼松又尷尬又惱怒地按住了對方肩膀:「我們講好的,沿途不得上人停留!」

「那是落水被困的人。」船老大脾氣很好地解釋:「我們跑船的講究要救落水之人的……」

此刻,岳中巔陰陽怪氣地插嘴笑道:「老道啊,人家救人是積德的。不像你我,死了挖地三尺都找不到咱們的……」

「哈哈,」船老大爽朗的笑聲蓋過風雨,他說道:「岳先生真是太會開玩笑了,積德不假。但其實也是為了自己,如果行當裏沒這個規矩的話,我們不救別人,萬一我們跑船遇到麻煩的時候,也沒人救我們。所以我們跑船的講究有人必救,為的是自己有難也會有別人救助……」

「我不給你廢話!你們是我們雇傭的,你必須聽我的!」蒼松猛地跳了起來。

「可是我該怎麽和徒弟說啊,現在喊話也聽不到啊。」船老大很為難地一攤手,又笑了起來:「那哭夫石幹掉不少外地船了,不過那礁石露出水面的地方很小,另外我看那船最多不過裝一二十人,你們幾百號人,還都拿槍帶劍的,別說這點人,就算水匪看見咱們也得拉稀啊,哈哈。」

「我不給你東拉西扯!」蒼松道長捏住船老大肩膀陡然加力,在這劇烈疼痛之下,加上蒼松那張始終如一的泥佛臉,讓他的話語分量陡然加重了萬分,船老大這才發現這個一直被眾人捉弄戲虐的老好人,哪裏是什麽好捏的熟透桃子,這一刻才發現這個老實人根本不是桃子肉,卻是那堅硬不可折的桃核。

船老大唉吆一聲矮了身子,盡力擡頭四看,想讓那些好相處的其他大爺幫忙解圍,但人家都是只看了一眼就別過頭去,繼續爭論建康青樓誰家的頭牌最漂亮。

「這雜毛老道!」船老大其實打心裏不想不救人,但發現蒼松變起臉來比鋼板還冷還硬,只好低了身子,討好地對蒼松笑道:「好好,掌櫃既然堅持,我馬上敲鑼,讓他們立刻拔錨生帆……」

蒼松冷哼了一聲,放脫了捏著對方肩膀的鐵手,正要說話,卻被一陣風雨正灌住了臉面,扭過了頭去,這一轉,卻扭不回來了。

他朝後伸著手拉著船老大,指著船後方向的江心問道:「那是什麽?」

船老大手搭涼棚一看,卻也吃了一驚,失口叫道:「這是哪個生瓜蛋子在操船?在礁區還駛得這麽快,不要命嗎?」

這時,甲板上的幾十號人,水手武當護衛都看到了,一眾人齊齊地朝船斜後方向看去,那裏正有一條船掛著風帆飛速地朝自己這裏駛了過來,船上不見燈火,黑漆漆地沖了過來,船並不大,船身細長,船頭高高突起一個尖角,在狂風暴雨中,屢屢被浪頭拋上浪尖,像極一條沖出水面的黑色大梭魚。

「我怎麽看著它要撞上我們?」蒼松看了一會,說話的聲音都顫了。

「不會!」船老大有些嘲笑地看了一眼這陸地土老冒:「大江這麽大,我看就是操船的是個新手蛋子,又著急靠岸,走得急了。」

不過嘲笑完之後,他也皺起了眉頭,喃喃道:「這王八怎麽要和我走夾角呢?」

「我擔心啊,」蒼松此刻臉色煞白地回過頭來,指著船老大說:「你趕緊敲鑼,一方面讓前面的船趕緊起錨,另外也給後面那船一個警醒,我們在他前面呢,別在這種地方這麽不要命地走船……」

「我們都看見它了,它能看不見我們?何況我們還點著燈呢。」船老大說道,不錯,在這漆黑的水天之間,兩艘慢速行駛的燈火大船不啻於兩根燈塔,瞎子也能看得見。

但說歸說,船老大還是馬上叫過副手讓他敲鑼聯絡前船。另外以他幾十年的跑船經驗,他也不放心背後那黑色梭魚的行駛技術。

「咣咣咣……」銅鑼撞擊的聲音不斷地響起,悠悠地穿過風幕雨簾,游蕩過翻滾的江面,在黑夜中傳出了很遠很遠。

「怎麽?人也不救嗎?」在甲板的一頭,船老大的副手很納悶地問他:「我們要是不救,難不成讓那群人抱著礁石等天亮?這群武林人士搞雞巴毛?不是說都是武當的俠客嗎?」

船老大很郁悶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才扭過來臉對副手慢慢說道:「俠客個屌,他們是群惡人,我們收了他們的錢,沒法子。」說罷,轉回頭,閉上眼睛,雙手合什喃喃念道:「大慈大悲觀世音、水神爺爺,今天不是我毛五不守規則,而是在刀劍之下不敢救人,你們肯定知道了,報應莫到我們兄弟頭上,冤有頭債有主!保佑保佑!」

念叨完,睜開眼睛,卻發現副手還在身邊看著他,毛五往下擼了一把腦袋上的水,問道:「還有啥事?」

副手指了指後面,說道:「老大,我總看後面那小船不舒服。那是什麽船?鼻子做那麽長,船身細長吃水也淺,肯定裝不多少貨物,不是貨船也不是渡船,那是做什麽的船?」

「你一說,我也有點想起來了。」船老大搖著頭一臉的困惑:「我肯定見過那種船,是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

大江上的冷酷風雨聲音再大,也大不過岳中巔幾個掌門高聲談笑的聲音。人人濕得精透,但他們卻像越聊越上癮了,但蒼松卻聽不見也看不見他們,一直扒著船舷往後看的他,猛然回頭大吼起來:「毛五!毛五!」

吼了兩聲,卻已經是急了,用上了內力從丹田發音,鼓蕩的衣服把渾身的雨水都振蕩得四散飛去,他大吼:「毛五!」

卻不待他喊,毛五從桅桿後的高倉繞了出來,在甲板上活像一條尾巴著了火地獵犬,慌不擇路地急朝他奔來,滿臉驚慌的他一樣在吼著:「蒼松大爺!蒼松大爺!」

岳中巔一群人慌不疊地閃了條路,赤腳的船老大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穿過他們中間的濕滑甲板,急沖到蒼松面前,一把拉住了對方地胳膊,然後就是彎腰急喘。

但蒼松猛地一拉,把他又拉直了,瞪著兩眼的蒼松還沒來得及開口,船老大先喘著叫了起來:「大爺,後面的那是沖船!以前長樂幫和慕容世家搶奪水道的時……」

還沒說話,風雨裏已經夾雜了一種巨大而奇怪的嘩嘩聲,在此之外是破空的呼嘯聲,船老大和蒼松一起瞠目結舌地扭頭,面前的大江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黑色的墻,遮天蔽日般地擋在了他們面前。

那是沖船的風帆,暴雨打在上面發出巨大的嘩嘩聲,而當一條船被浪尖甩離水面拋向遠方的時候,如果你站在它的對面,你會聽見奇怪的破空呼嘯之聲,盡管速度比唐門透骨釘慢,但那巨大到恐怖的破空之聲卻是絕對存在的,但有多少人有機會面對這樣巨大的一枚透骨釘?

倒黴的是,蒼松他們就眼睜睜的看著這樣一枚巨大的暗器投射了過來。

面對面前船外巨大的黑色帆墻,甲板上的所有人呆如木雞,這一刻時間如同停止了一般。

「轟!」宛如憑空起了一個炸雷!

伴著這個雷,猛然間,武當這條大船陡然傾斜了開來,平坦的甲板突然成了峭壁,木桶雜物咕隆的滾著滾下這峭壁,摔進了大江,甲板上的人一起變作了緊緊趴著陡峭山崖的攀登者,人人張著嘴瞪著驚恐的雙眼唯恐一手抓不住就掉下腳底的萬丈深淵。

風雨中,那黑色梭魚義無反顧地一頭撞在了大船船身上,包裹了鐵皮的鼻子一下子就把這大船身上鑿出了一個大洞。

大船就好像一頭好脾氣的水牛,被水裏惡劣的大魚撞了個踉蹌,整個身體傾斜了一下,然後又重重而笨拙地回覆平衡,但僅靠壓起的爆裂水浪就把撞船的梭魚沖飛了開去。

蒼松不像其他人那麽狼狽地緊緊扣著甲板縫趴著,他早就把手腕捆在了船舷欄桿上,但他一樣狼狽,先是腳下的地板突然高高飛起,身體被這撞擊顛飛了,手腕好像要被拉斷一般,接著大船重重摔回水面,被手腕的絲帕一拉,他又一頭撞在了欄桿上,頭暈目眩地坐在甲板上站不起身來。

但他還是馬上在冷雨的澆灌下清醒過來,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喊:「敲警鐘!敵襲!」

大江上驟然響起的鐘聲遠不是寺廟裏那種悠遠輕曼,而是當當當一聲緊似一聲,你甚至可以想象出來敲鐘的繩子都要被拉斷了,不管多悠揚的聲音,一旦這聲音緊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這樣的聲音只是意味一件事情:危險。

船老大被激怒了,蒼松一樣被激怒了,而且一樣地怒不可遏。

就在大船重重回落,他一頭撞在欄桿上的時候,大船好像一頭巨象掉進一個巨大的陷阱,原本高高起到空中的半邊突然變成了幾乎陷進大江的水濤之下,他半睜著的眼看到原本死死扒住甲板的岳中巔,突然一躍而起,沖到船舷邊。他楞了一下,還扭頭朝蒼松看了一眼,這一眼是怎麽樣的,蒼松沒看清楚,但他卻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這一眼的恐懼以及恐懼背後拼死一搏的勇氣。

岳中巔一個小跳踩到了欄桿上,然後猛然一撐雙腿,大聲慘叫著,朝空中躍了出去,整個人好像一頭白鷹般穿過重重的風雨,劃過翻滾著巨大黑色波濤的水面,直撲到撞自己的那條沖船上。

緊接著,剛剛還在和岳中巔熱情無比討論頭牌的那群掌門幾乎是同時的在覆制岳中巔剛才的動作,不同的是,在欄桿前猶豫的時間長短。

有的人楞了片刻,然後慘叫著跟著岳中巔撲了出去,有的人慘叫了,卻扒著欄桿不動,然後再慘叫,直到撲出去或者沒撲出去,有的人沒慘叫,只是看著下面那可怕的滾滾巨浪哆嗦著。

「操他娘啊!這群混蛋想逃跑!」蒼松來不及解開捆手的那絲帕,那東西已經濕透,加上剛才吃了力,簡直好像勒到了肉裏,哪裏那麽容易解脫,所以蒼松使勁伸開身體去抓靠他最近的那個臉色煞白的掌門。

這是最後一個俘虜。

本來死死把住欄桿還猶豫著跳不跳的那掌門,蒼松一吼之下,扳過煞白的一張臉,瞧了下蒼松,大叫著朝還靠在船舷的那條沖船跳了過去。

「刺啦!」蒼松一把抓住了對方濕漉漉的褲腳,在對方身體急躍之下,頓時撕下一條布來。

但對方被一拽,立刻失去了前飛的沖力,哪裏還能跳到那沖船之上,慘叫聲中,摔進了怒濤翻卷的大江。

「岳掌門!救我!別走!」蒼松手裏攥著那布條,呆呆地看著大江之中那顆翻滾的人頭:「岳中巔!岳……」

沖船哪裏管他,一擊中後,立刻掉頭駛開,波濤之中的慘叫聲音轉瞬就被風浪吞沒了。

※ ※ ※ ※ ※

經過那生死一跳,摔在沖船上之後,岳中巔起身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王天逸。

這個人正像另外那條大船上的船老大一樣,渾身赤裸,連原本牛皮做的劍帶都扔在了甲板的水裏,只在腰裏圍著原本的一條汗衫,被雨水涮得發白的肌膚上到處傷疤,好像滿身都是蜿蜒爬行的蚯蚓,此刻好像根本看不見從大船上跳到這裏的那幾個人,正眼睛瞪得溜圓、手指那條逃離的大船在聲嘶力竭地狂吼:「拉開!再給我上一次!」

伴著這吼叫,沖船上的水手們齊心合力的喊著號子,船只在水面上艱難地劃了一個圈,再次朝那大船兇狠地撲了過去。

岳中巔趴在甲板上,用手抹了把臉上的水,在雨裏慢慢地站起身來,眼睛卻沒離開過王天逸,他暗想:「這種營救和原來商議好的好像有不同啊。」

蔣丹逃出魔爪和王天逸接上頭後,又返回了那個小漁村附近,買通了駐紮當地一個漁夫充當兩邊聯系的信使,他們商議好了,就等船隊行駛到這個必須要減速的礁區,就讓王天逸他們駕駛船只靠過來,趁此機會,幾個掌門就全跳船逃脫,可絕對沒有竟然拿著一條船硬撞武當座船這種計劃。

「天逸啊,太謝……兄弟……」岳中巔扭頭瞧了瞧幾個跟著自己跳下來的幾個掌門,朝王天逸走去,想表示下心意,但看著那張毫無喜色、冷酷得如同石頭雕刻出來的側臉,岳中巔竟然在先表示謝意還是先表示親近之間游移不定,居然罕見地結巴了。

但別說回話安慰這些脫逃大難的武林貴客,王天逸甚至根本沒看他們,只是無禮到極致地朝身後一擺手指,讓他們閃邊去。

「給老子追上去!」面對大江上那艘大船影影綽綽的黑影,風雨中王天逸狂吼,嗜血憤怒到宛如地獄裏餓鬼的嚎叫,甚至比前面和旁邊兩艘船同時敲起的警鐘更讓人心悸。

沖船劃了一個圈,再次朝逃離的武當座船追了上去,操舵的水手在大吼:「報告方位!」

一個渾身赤裸的壯漢用虬結的肌肉猿猴一般攀上了桅桿頂端,很快,在頭頂好像無窮無盡的風雨之中傳來一聲大吼:「夾角正好!開過去!」

岳中巔幾個衣冠楚楚的掌門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滿眼都是赤裸地身體,肌肉、傷疤、以及和王天逸一樣瘋狂的表情,就連擡頭朝天上看,桅桿上那位除了腰裏武裝帶上掛著的刀什麽都沒有,胯下的槍都一清二楚。

看這些人的身手,岳中巔他們這群江湖油子確認,他們在白天如果在路上遇到,肯定是屬於和他們一樣長衫玉帶衣冠楚楚,需要以禮相待抱拳作揖的江湖富貴人物。但此刻在這狂風暴雨的大江之上,這群人卻脫去了所有地衣物,裸露著身體瘋狂追擊著敵人,這也連帶脫去了白日之中的任何面具和掩飾,就像懸掛在大槍旁邊的長刀一樣,肆無忌憚地露出了江湖野獸的猙獰面目。

長衫筆挺的岳中巔他們恍惚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但桅桿頂端的一刀切何嘗不是如此。他忍受著雨水敲擊眼球的痛苦,卻絲毫不肯閉上片刻,這一刻和外面的冷雨相反,他渾身的熱血都已沸騰。

他死盯著遠處模糊的陰影,內心無比渴望有機會吼出對方的反應,他毫不懷疑,就算是面對這麽一條巨船,他也能用他腰裏的刀把它劈成碎片,而且他渴望的就是這個!

幾日前,吃飽喝足的他和其他應募者被王天逸召集到大廳,在他們面前的是幾個打開蓋子的大箱子,裏面滿滿的都是白銀。

王天逸先看了面前的幾十個人一會,然後一腳踹翻了旁邊的一個大箱子,白色的銀子好像雪堆一樣散開了,銀錠撒歡般的在地上亂滾,甚至不少跳到了兩眼放光的眾人腳背之上。

在咽了幾口口水後,他們看到了前面站著的王天逸,他滿臉的猙獰,在這猙獰之中的卻是一種介於狂熱和瘋狂之間的狂暴眼神,說得每一個字都是咬著牙說,一刀切甚至可以聞到這個站在十幾步遠地方的家夥身上散發出來的血腥味道。

「喜歡嗎?」王天逸冷笑著問道,無人說話,但那動都舍不得動唯恐掂落上面銀錠的腳已經替他做了回答。

「你們知道我們要去幹什麽了嗎?」王天逸再次問道,那腳背一顫,銀子滾在了地上。

「嗯?哼哼!」王天逸看著面前這群開始略有些驚恐的面容,他冷笑起來,「銀子是好東西,你們配用嗎?」轉而突然瞋目吼道:「你們這群人渣!」

人渣?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王天逸的怒吼滾雷一般壓了過來。

「沒錯!你們就是群人渣!看看你們都是什麽東西?強盜!竊賊!老朽!殘疾!流氓!你們種田嗎?你們不種!你們織布嗎?你們不織!你們做過哪怕出賣勞力如同扛夫一樣的苦力活嗎?你們沒有!你們憑什麽養活自己?你們有的只有靠武功淩辱弱小,靠不在乎吃官司的犯罪來恐嚇良善!說!你們靠什麽來贍養父母?說!你們靠什麽來養家立命?說!你們靠什麽來娶妻生子?你們他媽的就是一群不折不扣的敗類!你們這群渣子!」

在這可怕的辱罵之後,看著面無人色這群招募而來的「死士」,王天逸語氣一轉,換了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口氣說道:「你們還有什麽啊?除了你們這條命還有什麽?告訴我!他媽的告訴我!」

無人說話。

王天逸一舉拳頭,大吼道:「都是爹生娘養,憑什麽你們就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憑什麽你們就要當人渣?被別人踩在腳下,像一堆狗屎那樣!你們應該感謝江湖!只有這裏!只有這裏!才有寶貴的機會給你們!一夜富貴!轉瞬便成人上人!只需要你有一個物件:膽量!」

「只要有膽,哪怕你就是一只瘸腿瞎眼的禿毛狼,你就能奴役一整個草原的羊群!你就是人上人!你要什麽就有什麽!跟我做了這票買賣,打跑武當,不要說你以後就是長樂幫的大功臣、武林中的大人物、江湖裏的傳奇,更重要的是你將永遠告別你這人渣的身份,你是個人上人!」

王天逸最後大喊:「你們是要繼續做你們的人渣還是要做人上人?」

對這些話,一刀切感同身受,他寧可死,也不想再做普通人,他野獸一般地振臂狂呼:「我要做人上人!」

馬上,這狂呼變成了浪潮。對辱罵的厭惡很快變作了怒火,火永遠是朝上燒的。

王天逸滿意地笑了。

當然光有陣前講話是遠遠不夠地,王天逸拿出了所有的真金白銀來犒賞三軍,並下了血本來獎勵戰功和戰死。這血本大到他連所有地房契都拿出來,允諾如果不夠錢,立刻當掉這些房契來放戰後賞金。

能不能活到戰後,或者就是死了,家人能不能拿到撫恤金,一刀切想得並不多。他只是馬上把領到的戰前「酒錢賞」全托朋友帶回了家裏,然後就是擦刀。對他而言,這不是錢的問題,是他自己價值的問題。

因為一刀切曾經是高級武士,受過水戰訓練,因此他跟著王天逸上了沖船,在大江之上,直撲武當座船。

※ ※ ※ ※ ※

「這不對啊,岳大哥。」一個掌門悄悄地拉了拉岳中巔衣角。

「我知道!」岳中巔不耐煩地回了一句,扭頭朝旁邊的前船看去,那裏也是警鐘長鳴,還有火光泛起。按照計劃,王天逸派人偽裝觸礁沈沒的客商,尋機上了武當的第一艘船,立刻和上面的掌門和高手起事,制服武當守衛,奪取船只,此刻王天逸應該直接把他們送到那艘船上。

但看起來這個家夥哪裏有這個意思?

他簡直和武當座船卯上了。

「操他娘!這次一定撞沈他!」剛才的一下撞擊因為風浪,讓沖船幾乎飛離了水面,沒有像高手手裏的劍那樣一劍擊穿大船的心臟,卻偏高了許多,只在它肩膀飆出了一線紅,這讓王天逸氣得跳腳。

但大船上一樣有人怒不可遏。

「老大,吃水線以上三尺被撞出一個大洞,兄弟們正全力修堵!」不待命令,早有積年的老水手跑上甲板報告損失。

「進水多少?」船老大吼叫著問道。

「沒多少!兄弟們正在排!」

「操他娘!報告水域!報告敵船方位!」毛五大吼著親自操舵,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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