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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襄陽攻防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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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蕭冷笑道:“好,你隨我來。”策馬便走。蘭婭雖覺不妥,但想自己挑釁在先,萬無退縮之理,當即打馬跟上。

隨梁蕭來到一座大帳前,梁蕭鉆入帳內,蘭婭略一遲疑,也隨之進入,方才挑開帷幕,便聽一個女子用漢話說道:“哥哥,你回來啦!”蘭婭天生聰明,通曉多族語言,循聲望去,但見一個臉上布滿鞭痕的女孩兒從床上坐起來。

梁蕭支開兩個色目女子,拉住她的手,笑道:“阿雪,這兩天沒來看你,好掛念呢。”話沒說完,那個叫阿雪的女子已撲進他懷裏,嗚嗚大哭起來。梁蕭手忙腳亂,道:“怎麽啦?怎麽啦?”阿雪嗚咽道:“白日裏聽到喊殺聲,我擔心死啦。”她哭到傷心處,梁蕭也忍不住眼眶潮濕,嘆道:“傻丫頭,別哭了。”覷眼一看,但見蘭婭呆立一旁,心頭一驚:“只顧著阿雪,倒忘了她在旁邊。”阿雪也擡起頭,抹了淚,怪道:“哥哥,她是誰啊?”

梁蕭道:“她來和我比試數術。”阿雪露出驚奇之色,瞪著蘭婭道:“你要跟哥哥比數術嗎?哥哥可是天下第一的聰明人,沒人比得上的。”

蘭婭大不服氣,冷笑道:“梁蕭,你們家的人都會胡吹大氣嗎?”梁蕭忍住氣惱,道:“你懂漢人的計數法麽?”蘭婭冷笑道:“略知一二。”梁蕭笑道:“了不起,連一二都知道。”

他拔出寶劍,嗖嗖嗖在地上刻出三道算題。一道“七曜珠聯算”,涉及天文;一道“大禹治水圖”,涉及水利;第三題是道“魯班樹下問”,題為魯班在一棵五圍粗、六丈長的大樹下發問,問如何砍伐這棵大樹,才能做成最龐大的攻城雲梯。這一題,涉及機關尺寸(按:相當於現今數學的極限問題)。

這三題精微奧妙,繁覆至極。蘭婭看了數行,神色大變,蹲下身子,揀了一顆尖石,在地上畫出方圓尖角,寫下“12……57”等怪異符號,邊想邊算。但梁蕭既知她身為回回星學者,數術造詣該當不凡,是以有意刁難,這三題俱是其難無比。蘭婭第一題算了數步,便陷入苦思。

梁蕭看蘭婭的計數方式十分古怪,與中土大是不同,但計算步驟簡潔,卻不似中土那般繁雜,不由微微點頭:“這便是回回算法?果然有些門道。”心想若非與她翻臉,此時倒可誠心請教,一時大覺遺憾,嘆了口氣,自與阿雪說起這幾日情形。阿雪聽他說到糞潑欽察軍,不覺啞然失笑;再聽到宋元大戰,又頓時緊張起來,死死握住他手;再聽說他做了欽察軍的首領,心中一時恍兮惚兮,就似做夢一般。

蘭婭埋頭苦算了一個時辰,將第一題解了二十多步,再也無以為繼,呆呆望著算題發楞。梁蕭此時怒氣已消,他少年時受盡難題之苦,見蘭婭愁苦模樣,頓生同情之念,低聲問道:“算不出來了?”蘭婭咬咬牙,低聲道:“你……你專出這種解不出來的鬼題害人麽?”

梁蕭笑笑,一手扶著阿雪,一手持劍,嗖嗖嗖一路解下,他知蘭婭也非等閑之輩,故而化繁為簡,只寫緊要之處。頃刻間,解完第一題,又將第二題解出。蘭婭看到精妙處,又驚又喜,眉飛眼動,連連點頭。梁蕭剛要解第三題,蘭婭忙道:“別解啦!別解啦!”梁蕭奇道:“怎麽?你也算出來了嗎?”蘭婭臉一紅道:“現在算不出來,我慢慢想,總會想出來。”

梁蕭聽得這話,頓有知己之感,正色道:“好,若是算不出來,我再說給你聽。”阿雪笑道:“哥哥這次怎不罵人了?阿雪算不出,可是要挨罵喔!”梁蕭白她一眼,道:“我解上幾步,人家就明白。你這頑石腦袋,就算我解一百遍,你不明白還是不明白。”阿雪撅嘴道:“阿雪本來就笨嘛!”梁蕭瞪眼道:“笨就了不起麽?”阿雪依在他肩頭,嘻嘻直笑。

蘭婭見他兄妹情深,胸中一暖,嘆了口氣,道:“梁蕭,我要回去啦,要麽爸爸會擔心的。”梁蕭起身道:“我送你回去。”掉頭對阿雪道:“乖乖地養傷,明天我還來看你。”阿雪點點頭,眼中頗有不舍之意。

梁蕭與蘭婭馳出大營,到了紮馬魯丁的營前,蘭婭止住馬匹,躊躇半晌,忽地鼓足勇氣,問道:“梁蕭大人,你是中土最偉大的算者嗎?”梁蕭搖頭道:“這可說不準!不過,比我厲害的,我也沒見過。”蘭婭眼神一亮,笑道:“梁蕭,你困得住我,卻未必困得住我老師。”梁蕭淡然道:“納速拉丁嗎?他在哪裏?”蘭婭道:“他在伊兒汗國的馬拉加天文臺,那是世界上最壯麗的天文臺,藏著數不清的圖書,有最好的天文器具。老師每天都在那裏,傾聽天空中星星的聲音。”她說到這兒,眉宇間透出崇敬之色。

梁蕭略一默然,沈聲道:“蘭婭,你若回伊兒汗國,請告訴納速拉丁。說我在中土事了,會去馬拉加向他討教,看誰才是最偉大的星學者,誰才是真正的賢明者之王!”

蘭婭聽得這話,芳心一震,急聲道:“你說話當真?”梁蕭微微笑道:“絕無虛言。”

蘭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忽而笑生雙靨,就似一窩水銀上蕩起微微漣漪,喃喃說道:“真想你現在就去!”梁蕭奇道:“你這麽高興做什麽?就不怕你的老師被我打敗嗎?”

蘭婭笑道:“老師不在乎輸贏,只歡迎智者的來訪。”她幽幽嘆了口氣,眼中流露出神往之色,說道:“真想看你與他見面。最超卓的回回智慧與最博大的中土學問相逢,那會激起何種的火花呢?”梁蕭掉過頭,目視襄陽城璀璨的燈火,神色一黯,長嘆道:“現在可不成啊!”

蘭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微微苦笑,轉身策馬入營,但馳了幾步,忽又回過頭來,呆望著梁蕭。梁蕭道:“還有事麽?”蘭婭嬌軀一顫,慌亂道:“沒有啦,沒有啦!”匆匆飛奔入營,雙頰一陣陣發燙,思緒有如亂麻:“蘭婭,你怎麽啦?你不是將貞操和生命都托付給星星了嗎?你怎麽啦?”雖這麽想,心兒卻是時上時下,難以平覆。

次日,梁蕭就任欽察軍代統率,其後十餘日,他一心操練士卒。其間梁蕭不斷揣摩將帥之法,還向土土哈討教欽察語,以便統率諸軍。

蘭婭自那日之後,每晚來到阿雪帳中,與梁蕭研究數術。梁蕭癡迷算學,從無藏私之心,蘭婭但有所疑,無不應答。蘭婭看他推演數術,妙想百出,更是駭服其能,暗嘆中土數術之精,已有超越回回數術之勢,但轉念一想,老師納速拉丁智慧如海,也未必就弱於此人。

算術之餘,梁蕭忍不住向蘭婭詢問回回數術。終知回回數術源自西極之地一個名叫希臘的地方。千多年以前,那裏有許多了不起的數術大家:歐幾裏得司的幾何學、畢大哥拉司的代數學,秦勒司的天文學,偉大的阿基米德更是集英薈萃,洋洋大觀。可是戰爭連綿不斷,阿基米德被大秦人砍了頭,希臘也在戰火中滅亡了,寶貴的學問被認為是異端邪說,燒的燒,丟的丟,留下來的也不多了。

這時候,回回人強大起來,他們為真主而戰,討伐大秦,兵鋒到達希臘之地,一些散失的學問,由此落到回回學者手裏。回回人鉆研希臘學問,將其發揚光大,出現了許多偉大的賢哲,當代最偉大的賢哲納速拉丁,便是回回學問的集大成者。

蘭婭說到這裏,沈默了許久,方才說道:“但這時候,蒙古人卻強大起來,我們的阿拔斯王朝被旭烈兀汗滅亡。老師為將學問流傳下去,在戰亂中顛沛流離,九死一生,不得不借煉金術和占星術討好蒙古權貴,求得庇護。可是,旭烈兀大汗雖然尊重老師,為他修建了觀星臺,卻不是讓老師研究學問,而是讓他用占星術來推斷自己的禍福,也不想他制造最巧妙的星象儀,而是要他造出攻城利器,去征討不服從自己的邦國。”她說到這裏,眼眶微微泛紅,嘆道,“其實別人覺得老師地位尊貴,卻不知道,老師的心裏很苦。”

梁蕭想起天機宮創立之艱,深感戚然,繼而心頭又湧起一陣狂喜,要知這六年之間,他窮盡中土數術,已是學無可學,此刻忽然知曉中土之外,尚有如此精深博大的算學,如何不喜。當下向蘭婭討教。蘭婭欣然答應,但回回數術自有其獨特的計數法,梁蕭要學回人最精深的學問,先得自回文學起。他縱是聰明,但學習別族言語,也難一蹴而就,唯有循序漸進。

這日,蘭婭教算之時,用回文在沙盤上寫下“金字塔筆算”,又寫了一題“尼羅河田畝丈量”,前題是求胡夫金字塔的土石方(按:相當於立體幾何),後題是求尼羅河邊開墾田畝的大小。這兩題都出自希臘人歐幾裏得司的《幾何原本》。蘭婭讓梁蕭譯出後解答。

梁蕭若以中土算法解題,原本容易,但通譯卻十分艱難,兼之要用希臘算法解答,更覺頭痛。希臘算法迥異中土。中土算法頗是冗雜,但希臘算法卻力求簡潔優美,論理縝密。用蘭婭的話說:“中土的數術,就像零珠片玉,讓人看來眼花繚亂;希臘的數術卻是串好的明珠項鏈,雖然未必如中土的漂亮,但顆顆都能放在最適當的地方。”她說來容易,梁蕭卻花了十多天工夫,方才把握希臘算學的訣竅。以他聰明絕頂,尚且如此艱難,若是換了他人,只怕艱難更甚了。

梁蕭連估帶猜,將“金字塔筆算”算出,吃驚道:“這尖塔龐大無比,卻是用來做什麽?”蘭婭道:“是埃及法老的陵墓。”便將埃及的風土人情一一說了。

阿雪在旁瞧得氣悶,突聽蘭婭說出這般趣事,好不歡喜。蘭婭稍一停頓,她便連聲催問道:“還有呢?還有呢?”待得蘭婭說完,梁蕭想象異域風物,不由嘆道:“費千萬人之功,修一人之墳。這些埃及法老,與我們中土的秦始皇差不多了!”

阿雪笑道:“哥哥,等你打完仗,報了仇,我們去埃及好嗎?去蘭婭姐姐說的金字塔,還有那個立在海邊的大燈塔(按:即法洛斯燈塔,古代世界七大奇跡之一,曾矗立於埃及亞歷山大港,十三世紀被毀)!”

梁蕭笑道:“好是好,可去了欽察,又去埃及,等咱們走到金字塔下,都成老頭老太婆啦!”阿雪笑而不語,心道:“若能跟哥哥這樣走一輩子,阿雪也沒白活了!”

蘭婭瞧著阿雪,忽用回回語道:“梁蕭,你妹子真可愛,但她身上的鞭痕怎麽回事呢?”她這問題藏了許久,終於忍不住說出來。梁蕭苦笑一下,也以回回語作答,結結巴巴將經過說了。阿雪聽他二人嘰裏咕嚕說話,只當二人研討算學,也不疑有他。

蘭婭聽了,沈吟道:“她是女孩兒家,身上滿是傷痕,將來可不好看。”她這話戳中梁蕭心底痛處,梁蕭面紅耳赤,無言以對。蘭婭翠眉微挑,笑了笑,說道:“我這裏有個藥方,若配好了藥塗抹幾個月,再難看的傷疤也能去掉。”梁蕭驚喜交迸,搓著手道:“蘭婭,蘭婭,這,這……”想要懇求,卻又有些難以開口。蘭婭抿嘴一笑,找來紙筆,將藥方寫出,忽又皺眉道:“這配方是老師以前煉金時得到的,用料十分昂貴,若非富有無比,很難配齊,我去求求阿爸,看能否籌措到足夠的錢財。”

梁蕭細看藥方,盡是赤金美玉、寶石珍珠、豹胎靈芝等物,不禁啞然,但他生性驕傲,不肯輕易受人恩惠,便道:“得了這帖藥方,我已極承你的情了,至於藥物,我自己想法配齊便是。”

蘭婭打量他一眼,將信將疑,欲待再勸,忽聽帳外馬蹄聲響,阿術的親兵鉆進來。梁蕭丟了沙盤,道:“有戰事嗎?”親兵道:“今夜阿裏海牙大人突襲浮橋,讓你去看。”梁蕭頷首起身,蘭婭說道:“我也去!”

三人馳馬趕到江邊,早有小舟在岸邊接引,待棄舟登上戰船,領軍大將都在船上,隱見伯顏面色凝重,目視前方。此時天上黑雲重重,將星月裹在其中,絲毫光亮也難脫出。突然間,遠處戰船上傳來低微的號令聲,但聽嘩嘩水響,兩百名元軍死士抱著大革囊,跳進水裏,靜靜地向著襄樊二城間的浮橋漂去。

梁蕭識得這革囊叫做“渾脫”,也叫“囫圇脫”,是以獨特手法,將羊皮整個兒脫下來。這樣脫下的羊皮,只有六個孔:羊脖子、四蹄和尾巴;縫好之後,可裝酒盛水。這種“渾脫”,蒙古騎兵遠征時必然隨身攜帶,平時裝水酒,遇上大河激流,便吹脹了捆在一起,結成羊皮筏子泅渡。當年,成吉思汗的大軍便是人手兩個“渾脫”,掃南蕩北,無可阻擋,滅了無數國家;元皇帝忽必烈征討大理國時,也是憑借“渾脫”橫渡湍急無比的瀾滄江,突襲大理。

這次突襲,每個元軍死士身下都有三個“渾脫”,兩個充氣,中間一個裝滿火油。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便悄然繞過宋軍設下的橫江鐵索。

元軍戰船上,人人屏息。眼見宋軍警戒船只也無所覺,革囊離浮橋不及二十丈,許多元軍發出低低的歡呼聲。便在這時,忽聽橋畔鈴鐺大作。伯顏低喝道:“糟糕!”其他將領無不色變。

霎時間,元軍死士發覺自己陷在一大片魚網之中,進退不得,網上生了無數倒鉤,魚網兩端還掛滿鈴鐺,一旦牽扯,頓時響個不停。

城上聞訊,兩岸火光大起,宋軍將士看見元軍在魚網中掙紮,無不大笑,繼而亂箭齊發。頃刻間,兩百來人死傷慘重。但這次所選的死士極是悍勇,雖到如此不利境地,仍有五十多人冒著矢石,拼命越過魚網,爬上浮橋,紛紛拔出佩刀,刺破裝油的“渾脫”,將火油傾在橋上,然後打燃油紙包裏的火折,浮橋上烈火大起。

忽而襄樊城門大開,百十宋軍自兩側沖上浮橋,一撥舉槍舞刀,來鬥元人,另一撥則提著木桶救火。

元軍也分為三撥,一隊元軍迎上宋軍,舉刀相敵,他們身手敏捷剽悍,頃刻間將宋人砍死十人;另一隊死士則張開革囊,阻擋弓箭;剩下一隊則解下背上大錘,奮力敲打支撐浮橋的木樁,片刻間便敲倒數根,只聽轟隆一聲,浮橋塌了一段。

此時江風陡起,橋上火勢大張,燒得畢畢剝剝,元軍水師歡呼之聲更響。劉整趁勢進擊,襄樊二城也將炮石打下,聲聲巨響,響徹夜空。

忽然間,火光之中,一道白影掠眾而出,沖到浮橋之上,劍光霍霍,刺倒數名死士。梁蕭識得正是雲殊,不覺怒從心起。其他將領也認了出來,阿術叫道:“好家夥,又是他!”

雲殊一把劍有若風掃落葉,兩個來回,數十名元軍死士非死即傷。宋軍飛身上前,從江中打水滅火,重新立起木樁,其他損壞之處,也尋木板換過。劉整見此情形,情知今日難以討好,只得勒兵退卻。

雲殊血染衣襟,返回城頭,呂德迎上笑道:“多虧雲公子神機妙算,料到元人有此一著,設下這個魚網陣,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哈哈,果真是漂著來,兜著走!”

雲殊拱手道:“太守說笑了。元人這個革囊偷襲的法子無聲無息,防不勝防。不過算他們晦氣,家師當年曾對我提及此法,且道防禦之妙,莫過金鉤魚網陣。雲殊不過是聽從教誨罷了!”他說到這裏,眉間一黯,嘆道,“家師學究天人,那‘水禽魚龍陣’也是得他所傳。這六年間,他傳授我許多攻戰之策。初時雲殊不知深意,還嫌耽擱學武,不肯用功。如今才知,他老人家早料得今日之局,是以費盡心血教授於我,以助太守成功。”

呂德駭然道:“令師謀慮如此深遠,真乃高人!但他為何不親自前來?若能得他襄助,哪有元人猖狂的時候。”雲殊苦笑道:“這個麽?雲殊就不知了。”

呂德嘆了口氣,沈吟道:“雲公子你屢立大功,呂某想薦你做統制,你意下如何?”雲殊搖頭道:“家師有言,不得為大宋官吏。雲殊不敢違背,做一區區幕僚,也就心滿意足了。”呂德聽他口氣決絕,只得作罷。

浮橋上火光漸熄,襄樊二城重歸靜寂。伯顏聽著江水嘩嘩作響,陰沈沈不發一言,良久方道:“誰能毀掉這座浮橋,我有重賞!”

船上一靜,眾將面面相覷。忽聽梁蕭道:“此話當真?”伯顏一楞,回顧他道:“難道你有法子?”梁蕭道:“我方才想到一個法子,雖然頗耗人力物力,但卻能不損一兵一卒,毀掉浮橋,還讓他再也重建不了。”

伯顏道:“耗費人力不打緊。人累了還能喘氣,人死卻不能覆生了。只要你能辦到,凡我力所能及,你想要什麽,我給你什麽?”梁蕭一點頭,道:“好,首要麽,便是截斷漢江,蓄水上流。”眾人聞言,無不吃驚。

史天澤皺眉道:“梁將軍是想蓄水沖垮浮橋麽?那可難了。一則宋人造橋時,將數丈巨木錘入水底,頗是堅固;二則漢水舒緩,江面寬闊,不易蓄起毀橋的水勢。最難的是,如此大河,怎生才能橫江截流?”他身為老臣宿將,思慮周詳,何況久帶水軍,深悉水性,這番話說得人人點頭。

梁蕭搖頭道:“我非要用水沖橋,不過借助其勢罷了!”眾人一楞,伯顏問道:“如何借勢?”梁蕭笑道:“容我先賣個關子。我先得勘察水勢,再行相告!”又對伯顏道,“大元帥,但不知江心石臺是誰人修築?”

伯顏皺眉道:“你問這個做什麽?”梁蕭道:“能在湍流中築起那等石臺,當有攔江截流的本事。”伯顏道:“那人尚在大都,不在此地。”

梁蕭微一皺眉,卻聽蘭婭說道:“我略知水利,可來幫你!”梁蕭喜道:“得你相助,勝過千軍萬馬了。”蘭婭不料他當著眾人如此誇讚自己,羞不可抑,面紅耳熱,低下頭去。

伯顏想了想,道:“此事太過費力。若不成功,怎麽辦?”梁蕭隨口道:“砍我腦袋便是。”眾人盡是一驚,梁蕭此言一出,無疑立下軍令狀。

阿術口唇微張,待要說話,伯顏已道:“好。軍中無戲言,若不成功,我不會留情。從今往後,軍中士卒工匠,隨你調動!你要多長時日?”梁蕭掐指算道:“兩月足夠了。”伯顏一怔,朗聲道:“好,兩月之內,我聽你消息。”當下反身,頭也不回,徑直上岸去了。

眾將紛紛拿眼覷著梁蕭,多是幸災樂禍。他們對伯顏破格擢升此人,早已不滿,眼見梁蕭好大喜功,攬了如此活計,都是竊喜:“截江斷流,兩月時光怎生足夠?這小子求功心切,活該受死!”阿術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也拂袖而去。

阿裏海牙與梁蕭一道上岸,兩人默不作聲,並肩走了一程。過了半晌,阿裏海牙忍不住問道:“梁蕭,你究竟有幾分把握?”梁蕭道:“七八分!”阿裏海牙詫道:“我當你把握十足,才敢放此大言!”梁蕭笑道:“天下間哪有十全之事。”阿裏海牙一呆,點頭道:“說得也是。若要我幫忙,只管開口。”梁蕭謝過,徑自返回欽察營。

次日,梁蕭制成波動儀,與蘭婭去漢水邊勘測,丈量江寬水深。功夫不負有心人,三日後,兩人尋到適合築壩之地。當日返回大營,梁蕭沈思一夜,畫出水庫圖稿與各類機械式樣,再與蘭婭商議定奪。

他二人一是東土不世出的奇才,一是西域大宗師的弟子;如今東西合璧,齊心合力,確有滋生造化之能。商議了兩日,便將堤壩圖紙定稿,蘭婭召集工匠,按圖制作機械,改造艦船。

梁蕭不慌不忙,白日裏依然操練兵馬,夜晚學習回回數術,然後才聽蘭婭述說工程情形。蘭婭想他立下軍令狀,心中焦急萬分,但梁蕭囑她不得在阿雪前提及軍令狀之事,她也不便多說,但教授回回數術之時,總是心不在焉,時時算錯題目。偏偏梁蕭眼賊,一瞧便知,少不得皮裏陽秋,揶揄她幾句,只弄得蘭婭哭笑不得。

光陰如箭,一過十日。這一日,梁蕭在營中操練騎兵,命眾軍為馬球之戲。馬球戲本是漢人貴族閑時游戲,最考賽者騎術。蒙古人學會後,作為騎兵練兵之法,做馬球一個,球門六個,騎者分隊比鬥,在馬上各持彩杖,打球入門多者為勝。這球戲本是兩隊對壘,梁蕭卻有意考較眾軍陣形,僅設球門四個,將兩千多人分為三百七十餘隊,一隊六人,以六花之陣,爭打三個馬球。

梁蕭站上帥臺,發出號令。校場上煙塵陡起,兩千多人圍著三個緋紅馬球爭奪起來,每六人一隊,各據陣勢,不敢稍亂。陣勢一被沖亂,便算是輸。一時間,只見校場上三百多隊人馬穿梭去來,各自變化陣勢,圍追堵截,抽射阻擋,捉對兒爭搶。其情形便如時人所言:“半空彩杖翻殘月,一點緋球迸落星,翠柳小亭喧鼓吹,玉鞭驕馬蹙雷霆。”說來瀟灑無比,但那畢竟是十數人的游戲,此地卻有兩千人爭奪,馬術精絕固不可少,但若不能將六花陣變化出奇,也絕難奪魁,是以拼鬥智巧之功,則遠勝於比鬥騎術之妙了。

梁蕭遠遠觀望。但見三點馬球在四個門中進出無端,迅疾非常。若是尋常人,決難記住剎那間進球多少,但梁蕭心算之強獨步天下,馬球來來去去雖然雜亂無序,他也看得清楚,算得明白,不曾漏掉一個。故而這雖是天下無雙的練兵之法,但這天下間也只怕唯有梁蕭能用。如不然,各隊自記得本隊進球多少,看球者一旦漏算,定會惹來埋怨,本是好事,卻變成惡行了。

不一會兒,兩百餘隊人馬均被沖散認輸,退到一旁。尚有一百來隊在場中鏖戰。梁蕭記得分明,土土哈、李庭兩隊進球最多,幾乎不相上下,囊古歹、楊榷、王可三人所在隊伍次之。只因這五人追隨梁蕭已久,於六花陣領悟頗深,故而陣勢變化遠較欽察軍士厲害。又過三刻工夫,場上只剩下十隊。梁蕭命取走一球,只留兩球爭搶。

片刻之間,其他五隊各被土土哈五人隊伍沖散。此時算來,土土哈一隊進球最多,李庭則少進三球。片時間,囊古歹、楊榷、王可三隊陸續潰散,場面變成土土哈與李庭二隊相決。梁蕭再命拿走一個球,場上只留一個馬球。

土土哈一隊算上土土哈,便有三名百夫長,騎術精湛。李庭一隊雖是尋常軍士,但李庭機智善變,指揮得當,陣形變化多端,極難沖潰。一時間,兩隊各據所長,鬥得難分高下,你來我往,將一點馬球抽打得如飛箭一般。

這時候,欽察士卒見兩隊遲遲不分勝負,好生無聊。練兵之時,梁蕭嚴厲無比,其餘時間則任其簡慢:欽察軍士無聊之餘,有的開始下註,賭鬥兩隊輸贏,有的則喝水唱歌,拉屎撒尿。場中亂哄哄一片。

梁蕭註目良久,見土土哈雖略勝一籌,李庭也非易與,不覺微微點頭,甚感欣慰:“不枉我費了許多苦心,這二人若再多多錘煉,來日必能獨當一面,成為大將之才。”想到這裏,忽有所覺,側目看去,只見伯顏、阿術帶著親兵,騎著馬,悄然立在遠處觀看。二人身後跟著一名漢人文官,約摸三旬年紀,黑須及胸,面目清臒,一雙眸子註視場上,閃閃發亮。

梁蕭站起身來,馬鞭淩空一振,一聲脆鳴,響徹全場。李庭與土土哈退到一邊;再一振鞭,欽察軍紛紛放下手中事情,便是拉屎的也不及揩屁股,提起褲子就翻身上馬,齊往帥臺前狂奔。梁蕭第三鞭振罷,欽察軍盡集於臺下,各依隊列,一絲不亂。

伯顏等人馳馬而入,梁蕭上前迎接。伯顏淡淡一笑,道:“好一場馬球戲,真是精彩!”他目視眾軍,道:“方才亂哄哄的,都到齊了嗎?”梁蕭聞言舉目一瞧,咦了一聲,詫道:“怎少了兩個?”一名百夫長出列道:“歹勿老肚子壞了,薛斯陀陪他去看大夫,方才與我說過。我還不及稟告,你就召兵啦!”梁蕭點頭道:“你去瞧他有無大礙?我呆會兒就去看望他。”那百夫長領命,匆匆去了。

伯顏訝然道:“梁蕭,你沒點兵,怎就知道缺了人?”梁蕭正要說話,那漢人文官忽而哈哈笑道:“莫不是‘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枝,七子團圓正月半,除百零五便得知’。”

梁蕭心頭微動,拱手笑道:“敢問先生大名?”阿術笑道:“這位是郭守敬郭大人,為朝廷都水少監,是漢人裏少有的聰明人。此次他奉旨南來,建造大軍水站。”梁蕭知道元軍多達二十萬人,不僅糧草運載艱難,飲水亦然,若是飲用不潔之水,疫病流行,人畜一死便是成千上萬,損失不可估量。故而建立水站頗是艱巨,非得精通水利不可。

阿術揚鞭轉身,向欽察軍叫道:“你們去吧!”哪知眾軍紋絲不動,阿術眉頭一皺,正欲說話,卻見梁蕭揮鞭一振,笑道:“散了吧!”眾軍方才一哄而散,呼喝而去。阿術一楞,猛地給了梁蕭一拳,笑罵道:“好你個梁蕭,把這群狼崽子教得恁地乖了?連我的話也不聽。”梁蕭笑道:“他們聽我的,我聽你的便成!”阿術在他肩頭一拍,哈哈大笑。

伯顏一哂,對郭守敬道:“郭大人,方才那首詩有何含義?”

郭守敬笑道:“這詩是一道算題口訣。此題名為‘物不知數’,又叫‘孫子算題’,乃是漢人兵聖孫武子所留。算題有雲:‘物不知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此物幾何?’方才那首詩麽?便是解題秘訣,依此解答,最後得知此物為二十三。”

阿術道:“郭大人,你文縐縐的我也不懂。但孫武子的大名我卻是聽過的。只不過,這題目和點兵有什麽幹系?”

郭守敬看了梁蕭一眼,笑道:“梁將軍,我班門弄斧啦!”

梁蕭笑道:“哪裏話!”

郭守敬續道:“這題既是孫武遺法,自也暗合兵法。說起來,這本是極巧妙的計數法,只要兵卒按三三、五五、七七的陣勢排列,便能反推兵員總數。漢代名將韓信,唐太宗李世民各位也必知曉的,這二人用兵所向無敵,卻也俱是此道高手。故而這點兵術又稱‘韓信點兵’或是‘秦王暗點兵’,所謂暗點兵,便是無論多少兵馬,只須按陣排列,大將默察陣勢,瞬息間便知數目。”說到這裏,他目視梁蕭,喟然道:“道理說來不難,但運用起來,卻是難之又難。若非心算出神入化,決難一眼看出。自唐太宗與李靖之後,這點兵奇術幾乎失傳,近代只聽說岳飛通曉,但也只是傳聞。岳武穆冤死獄中,未有兵法傳世,這法子也就再無人用了。不料郭某有生之年,竟在梁將軍處,覆見孫子妙術!”

伯顏神色肅然,點了點頭,對梁蕭道:“你將這法子寫個章程,送到我那裏,傳於全軍,讓各路大將也都知道。所謂兵貴神速,這點兵之法很是有用。”梁蕭應了。郭守敬心道:“恐怕別的大將便是知曉法子,也不能用好。”

眾人一邊說話,一邊進帳入座。梁蕭奉上馬奶子酒,伯顏喝了一口,說道:“你早先不是問我誰築江心石臺嗎?”梁蕭目光一轉,望著郭守敬,笑道:“想必就是郭大人了!”

伯顏嘆道:“軍中無戲言,你小子膽大包天,當著眾將給我立軍令狀,不要命了嗎?天幸郭大人及時趕到了。”梁蕭又是一笑,道:“當真湊巧。”

郭守敬皺眉道:“梁將軍只要了兩月期限。如今算來,只得一個半月不到了,將軍可有準備?”梁蕭道:“這我也不十分清楚,都是蘭婭在辦。”

其他三人面面相覷。伯顏皺眉道:“到時可是砍你腦袋,與蘭婭可沒幹系。”梁蕭輕輕搖頭,正色道:“我信得過蘭婭。”

阿術有些不愉:“她一個女人!也可信麽?”梁蕭眼望遠方,淡淡地道:“她是女人,但也是納速拉丁的學生。”

伯顏、阿術聽得這話,面色均是一沈。未及斥責,郭守敬已笑道:“如今見了梁將軍了!大元帥軍務繁忙,請回帳吧!”伯顏聽他說話,心中狐疑,只得起身。梁蕭送他出帳,忽地低聲道:“謝了。”伯顏冷哼一聲,也不答話,翻身上馬,與阿術出了轅門。

二人馳出一程,阿術笑道:“你倆倒是同出一門。你口是心非,明裏公事公辦,暗裏卻對這師侄照顧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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