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嗒。

滴。

嗒。

大雨終歸會停止，這個弱不禁風的乞丐已經哭得沒有了力氣，嘶吼得喉嚨沙啞。此時的他，趴在地上，再也沒有力氣發聲。那雨水的寒氣還竄到了他疲弱的身子裏，害得他咳嗽了幾下。

那肺部剛剛受了外部的沖擊，正傷著呢，此時又被寒氣入侵，乞丐緊皺了眉頭，只覺得這是真的要了他的命了。

他終於，累了。

哭累了，喊累了，咳得累了。

他靜靜地趴在水坑邊，如果是條魚，就還好，可是他是個人，一個像是被整個世界鄙視和遺棄的人。

尊嚴什麽的，早就不存在了。

天空還是烏黑的，那層厚厚的烏雲並沒有散去。流過屋檐的雨水，從高處落下，滴在了地面。

滴。

嗒。

滴。

嗒。

這個乞丐聽到了某種聲音，似乎有人來了。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擡頭，看向了地面，但是只能看到腳以上一些地方，再多，便是看不見了。

這時，一雙溫暖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強而有力地將他從濕漉漉地地面扶起來。

他擡起頭看時，終於看清了來者的面容。

笑容，慈祥而溫和。

乞丐發怔了一下，那顆冰冷的心，便是回溯了幾分暖意。

他看著眼前這個對他微笑的白衣人，微微張口。

“夫子。”

乞丐認出了這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他白衣飄飄，身上的衣裳不知道是什麽材質的，雨滴從屋檐落下，竟然沒有滲入他的衣服，而是緩緩流出了外面。

慈祥微笑的白衣夫子，看著這個身上濕漉漉，血跡和泥跡遍布的乞丐，用手去輕輕擦拭他的淚痕。

這一擦，這個乞丐便是神奇地變換了模樣，又變回了那個七歲孩童的樣子。

不變的是，那雙眼睛裏的光。

葉不凡感受著自己的身體，但是還是感受不到溫度。他還不明白，現在在幻珠世界裏的他，只是他的靈魄，並不是他真正的身體。

“夫子，這個世界是？”葉不凡問道。

“感受到了嗎？”這時，夫子卻是反問一句，就好像剛才喝茶時，葉不凡覺得苦，但是夫子卻說，這是甜。

“啊？”

“感受到了。”

葉不凡乖乖地回了話，當他下意識回頭望時，地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個乞丐的屍體，躺在血泊之中，已經沒有了生的溫度。

他心一緊，怔怔地悲傷起來。

對他來說，這個世界，原本只是幻珠的世界，他所看到的，只是別人的故事，但是當他真正進入了這裏，作為不同人的身份，不同人的聲音，在這個世界存活和經歷的時候，那種真實的感覺，是樸實真切到骨子裏的感覺。

正因為如此，他對於那青樓的女子，飲酒的劍客，吟詩的文人，特別是那個可憐的乞丐，才會有如此深刻的感受。

又或許是太過於真實了，導致年齡僅是七歲的葉不凡，感到一陣心慌，害怕。

這樣的世界，當真是他渴望去探索的嗎？

不知道。葉不凡覺得很多事情形成了一條條絲線，它們並不是直直的一條，而是互相糾纏，然後在不該斷開的地方斷開，在不該打結的地方牢牢捆在了一起。

一開始看得清，道得明，但是真正經歷的時候，又變得難以言表了。

夫子一襲白衣，負手而立。似乎看出了葉不凡心中的糾結，在這片天地，似乎他就是主宰，他一個響指，幻珠裏的世界，便是開始倒流。

那地上屍體的心臟，又開始了跳動，乞丐倒著起身，然後變成了被人毆打，然後是那一下子沖撞，勒住馬繩的驚險時分。

葉不凡驚奇地看著身邊的事物在急速地變化，剛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便是又回覆到本初的樣子，剛剛下雨回家的行人，又擠滿了街市。

賣布的，賣扇子的，賣西域寶貝的，賣竹蜻蜓的，賣酒的，還像剛才那樣使勁的吆喝，買或者不買的行人，熙熙攘攘，擁擠了整個街道。

喧鬧聲，吵架聲，琴聲，詩歌聲，聲聲入耳，再次出現在了葉不凡的周圍。

那天空中掉下來的雨滴，竟然沒有落下，反而倒浮了上去！烏雲褪去，炎熱的天空，再次照耀著底下的喧鬧街市。

葉不凡看得滿是驚訝，這個幻珠的世界，實在是太妙了！

“哎，小孩子，滾開一邊玩去，搞什麽呢！有路不走，老子要走啊！”一個壯漢扛著擔子，前後放著兩缸上好的女兒紅，要葉不凡讓路。

“哦，不好意思。”葉不凡下意識便是偏開道路，讓他過去。

這時，葉不凡竟然是撞到了一個穿著緊身衣裳的翹臀女子，惹來謾罵。

“誰啊！誰撞了我，你這個小孩子，好的不學，竟是學大人的壞事，去去去，走開，不要打擾老娘買胭脂。”翹臀女子厭惡地翻了翻白眼，便是繼續挑選攤子處的胭脂和香袋。

葉不凡道了歉，在熙來攘往的人流中，找個適當的位置，站好。

在不經意間，一個乞丐從葉不凡的面前經過，葉不凡一眼，便是認出了這個乞丐，那便是待會兒就要假裝摔倒，然後真的要被打死的乞丐。

他手上提著藥包，似乎是要帶回家給他病重的祖母。

身無分文，還惦記著家中病重的老人，這樣的孝心，真是不易啊。

他把藥包放在某個角落，然後和夥伴談論著今天最後一次假裝摔倒，便是帶著滿目希望，沖著那正往這邊來的馬車摔去！

就在這時，夫子一個絆腳，這乞丐改變了方向，便是提前摔倒在了地上，砸到了賣折扇子墨的文人的攤子。

那公子哥玩弄著轎子裏的女子，馬車安全地通過。乞丐的夥伴沖過來，怒罵這同夥的膽小怕事，總是不敢真摔，氣憤地走開了。

那乞丐，瞪了夫子一眼，拿起藥包，離開了。

而文人因為乞丐撞到了他的攤位，寫錯了一筆，大怒。而那一筆，卻宛若神助，正好出現在了“人”字的下面，成為了“太”字。這多出來的一點，讓他看到了自己常年以來的自傲和自負，竟不過是多餘的一筆，人生之路，並不是僅僅有為官，才能愛萬民，一個普通的師者，似乎也可以，何必苦苦哀怨自己的不得志？文人於此刻，豁然開朗。仿佛世界的另外一扇大門給他打開了。

那青樓上的女子，聽到了乞丐撞倒攤位的聲音，俯身觀看，竟是看到了那瀟灑的劍客，劍客在借酒消愁之時，也是看到了女子的淚痣。

兩人，一見如故，陷入了愛情。

事情，在夫子的一個絆腳下，似乎便改變了所有的結果。一個小小的舉動，把一團團即將混亂的線，又依次排順了。其中的奧妙，讓葉不凡瞪大了眼睛。

那公子哥，也沒有囂張跋扈。

那青樓女子，尋到了真愛。

那文人，逃出了自己的籠子。

那壯漢官差，並沒有出現。

那乞丐，得以回家伺候祖母的最後時光。

這一切的一切，宛若發生過，似乎又不會發生，葉不凡腦子裏的想法，一再被夫子的舉動顛覆。原本這一切，都將導向毀滅，但是夫子居然救活了！

“好酒二兩！”夫子打了個響指，一錠銀子便是出現在了酒桌上，店小二立刻歡喜地收好，連忙上酒。

葉不凡走過去，坐在長椅的另一端。他的眼睛裏滿是驚訝，他很想知道剛才發生的變化是怎麽一回事。

夫子接過酒，問葉不凡喝不喝，葉不凡微微搖頭，原本想要拒絕的，畢竟娘親說了，小孩子，不能喝酒，長大了以後才能喝。

但是想想，葉不凡還是點頭了。

結果一大碗酒，葉不凡喝了一小口，便是感覺喉嚨在燃燒，嗆得咳嗽起來。小孩子喝酒，果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啊~好辣好辣！”

但是當這股燃燒的感覺蔓延進肚子時，葉不凡便是感到自己的嘴巴有了香氣。

就這樣，葉不凡坐在酒肆的長椅上，輕輕抿著烈酒，和夫子一起看著這喧鬧的街市，從炎熱的中午，一直看到太陽落下，月亮升起。

不知道今天原來是花燈節，街道的燈光一盞盞亮起，紙糊的燈籠在這十裏長街，輝映出一片平和的景色。穿著靚麗衣裳的俊男美女，相伴而行，和葉不凡同齡的小孩子，拿著各種花燈，在街道裏走來走去，嬉戲玩耍，晚上的街市，少了幾分喧嘩，多了幾分溫馨。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是花燈節，大人們對於小孩子的管束也少了些，小孩子你追我趕，並沒有被呵斥。人與人之間，禮貌相待，男子彬彬有禮，女子微笑頻頻。

葉不凡和夫子就這樣一直看著，看著行人來來往往，看著天空由白變黑，大而圓的月亮懸掛夜空。

河邊幾處，滿是信男信女。他們用筆墨在紙條上寫出了自己近期的心願，然後放在花燈裏，飄向了河流的遠方。

不僅如此，有的還制作了天燈，在其中盛放希望。當一盞盞晃動著燭光的天燈飄向夜空，宛若群星拱月的時候，這個街市，體現出了一種不同於白天的祥和，寧靜。

璀璨的煙火，更是給這一份未飲先醉的寧靜祥和帶來了歡樂。

噗！~啵！啵啵！

啾啾！

啵啵啵！

一道道沖天煙火，在這個時候，絢爛了整個了夜空，人們齊頭仰望，笑意昂揚。暗戀已久的女子，在男子仰望的時候，不經意間，給了他一個香吻，然後害羞地跑掉了。那男子楞楞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才傻傻地去追。

嬉笑，打鬧，歡樂，充滿了這個幻珠的世界，白天裏的虛偽浮華，在這一刻，似乎變了個模樣，讓人感到心安，由衷地想笑。

葉不凡看得，也是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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