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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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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陸子謙說話,李瑉和陳爾升便上前一步,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道:“陸公子,平大人有令,為免橫生事端,無他準許,任何人不得接近罪眷。”

說完,一禮,護著傅蘭芽越過陸子謙,往前而去。

陸子謙有備而來,好不容易尋著機會跟傅蘭芽說話,怎會被這兩句話給震懾住。

聽得此話,並不理會,只將目光緊緊鎖住傅蘭芽的側臉。

可傅蘭芽分明早已聽見他的話,卻目不斜視,毫無停步之意。

他看在眼裏,心裏的那份淡淡酸楚如同發酵一般直湧上來,並且在這份酸楚的沖擊下,他腦海中早先還搖擺不定的念頭愈發變得堅定。

瞇了瞇眼,疾走兩步,沖著傅蘭芽的背影昂聲道:“昔年蘇峻之亂,桓彜駐守涇縣,不幸為小人江播讒中,後身陷危境,慘被殺害。其子桓溫日夜泣血,誓為父報仇,苦練三年,終弒其子,博得天下美名,可見但凡七尺男兒,家仇一日不可輕忘。”

他聲音闊朗,語氣卻說不出的陰郁,傅蘭芽聽得一怔,腳步情不自禁緩了下來。

她如何不知道桓溫的典故。

聽聞桓溫父親被江播連累致死後,哪怕江播已死,桓溫為償夙願,依然刺殺了江播的三子。可見一個人對仇人的恨意,可以從父輩遷延到子輩,且這等臥薪嘗膽的行為,似乎頗為天下士大夫所認可。

估且不論她對此事的看法,單說陸子謙為何突然要好端端地在她面前提起這典故?

難道是拿平煜比作桓溫,拿她比作江播之子?

當真荒唐。

她冷笑,毫不理會,邁步繼續往前走,可心思到底被陸子謙這番話給挑動得浮動起來。

陸子謙一眼不錯地看著傅蘭芽的背影,見她雖然對他的話置若罔聞,然而步伐匆匆,到底失了幾分穩健,顯見得已將他剛才的話聽進耳裏,原本空落落的心底頓時閃過一絲快意,轉過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三日前,他跟平煜談話時,本來還抱著一絲希翼,盼著一切不過是他的無端揣測,傅蘭芽和平煜之間清清白白,什麽瓜葛也無。

可當日平煜雖然態度十分強硬,卻難掩話裏話外對傅蘭芽的維護之意。

事後回去,他反覆推敲平煜當時說話的語氣和神態,越發篤定自己的判斷。

也因如此,哪怕他明知那番話會喚起平煜對傅家的舊恨,也明知傅蘭芽多半會繼續對他拒於千裏之外,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依然毫無悔意。

因為來時路上他對傅蘭芽那份虛虛晃晃的思念,在時隔一年再一次見到她之後,全都化為了不舍得放手的執念。

她於他而言,不僅僅曾是名義上的未婚妻,更曾是少年心中一份肖想多年的夢幻般的癡想,他千裏迢迢來雲南尋她,是為了贖罪也是為了救她,可她卻寧願將主意打到一個對傅家有敵意之人身上,也不肯接受他的援手。

尤其一想到今晨在秦門別院門口時的情形,他心口仿佛被利箭當胸射過,痛得嘴唇都發白。

他本就時時關註傅蘭芽,今晨平煜被李攸取笑嘴上的傷口時,他沒有漏看她臉上一閃而過的羞惱之色,上了馬後,想了一路,等想明白其中緣故,只覺整個人如同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心都涼了半截。

難道他們兩個人已經到了這一步?

一瞬間,說不出對是平煜嫉恨還是對傅蘭芽失望,只覺各種陰郁憤恨情緒如熱流般灌入他胸膛,幾乎要將他焚毀。

她那麽聰明,不可能不明白平煜之所以肯關照她,不過是被女色沖昏了頭腦,一不會娶她,二不會幫傅伯伯和延慶洗刷罪名,論起對她的真心程度,平煜還不及他一個指頭。

可她卻依然如此做了。

除了別無選擇之外,更多的,還是看中了平煜有能力護住她吧。

可他怎能容忍她投入別的男子的懷抱?

剛才那番話,也許撼動不了她依傍平煜的決心,但至少能在她心底種下一粒懷疑的種子,往後不論平煜對她是好是壞,她只要時時記住這個男人就如桓溫一般永不肯放下家仇,那就夠了!

這樣低頭走了一路,思緒依然說不出的繁雜,耳旁卻出奇安靜下來。

四處一顧,見林中格局越發微妙,忽然想起自進林後,平煜便未跟傅蘭芽待在一處,楞了一下,嘴角忽而揚起莫名的笑意,猛然掉轉頭,朝傅蘭芽剛才消失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從剛才進林後的舉止來看,平煜不可能沒看出這林中的古怪,卻依然只派了兩名錦衣衛守護傅蘭芽,可見平煜待蘭芽著實有限。

一旦這林中機關啟動,豈是兩個近身之人能護住?

這樣想著,心裏竟生出一種隱秘興奮感,腳下的步伐越發行得快起來。

疾行一路,眼見前方便是樹林深處,正要細找傅蘭芽的身影,卻發現她主仆二人被一眾錦衣衛護在一座山石旁。

而且除了錦衣衛一個不少外,還另有二十餘名神色冷淡的精壯護衛。

這些人早先他曾在秦門別院見過,似是平煜不知從哪處軍營借調來的人馬。

他沒料到平煜對傅蘭芽如此嚴防死守,大感意外之外,竟還隱約有些失望,腳步也不自覺緩了下來。

冷眼看了一會前方交流穿行的秦門及行意宗之人,眼看各人按照應對百星陣的法子各就各位,他目光忍不住重又回到傅蘭芽身上。

她身上穿件藕荷色秋裳,顏色雅致素凈,身形卻說不出的婀娜玲瓏,一眼望去,只覺她跟周圍淡淡林霧已融為一體,有種出塵離世的美。

他緊緊盯著她,看了久了,忽然發現一點不對勁之處。

就見她身旁一名護衛裏,腳下踩的方位有些偏差。

一雙腳看著似踩在坎位上,可右腳卻不動聲色往後挪動了半寸。

他不由得暗吃一驚。

要知道要想於百星陣中護住傅蘭芽,她身旁陣法中的護衛每一步均需踩得極準。

不但要剛好避開啟動機關的脈絡,且一旦定住方位,絕不能隨意走動。

這個人不可能未得平煜的吩咐,卻仍故意如此,分明有問題。

念頭閃過,一撩衣擺,往傅蘭芽奔去,疾呼道:“小心!”

剛奔兩步,就見那名暗衛似乎耳朵一動,突然身形微妙一轉,緊接著腳底下便傳來奇異的地動感,聲如悶雷,速度卻不慢,如蛟龍般腳底筆直往傅蘭芽腳下蔓延開去。

傅蘭芽主仆被李瑉和陳爾升引至樹林邊緣,走時,李瑉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們註意腳下。

行了好一段路,到了林中一處寬闊的空地處,李陳二人停步,讓她們主仆在此稍息。

迎面刮來獵獵的風,再往前,便是一處山坳,那風正是從山坳刮來。

傅蘭芽暗覺奇怪,挨著林嬤嬤在林石後坐下,擡頭打量周圍環境。

就見他們所在之處頗為空蕩,仿佛當頭砸下一塊巨石,林中樹木受了波及,白白空出一塊。

兩旁各有一塊林石。

李瑉和陳爾升安置她們主仆後,便往旁走開一步,似是在等候接下來安排。

秦門和行意宗的人卻分布在不遠處的樹林中,小心翼翼變換著方位,如臨大敵,獨將他們幾個圍在這空地裏

她看了一會,想起剛才下車時,就已發現官道兩旁樹林有些不對勁。

右邊這處山林,明明地處陽面,樹木卻比左邊樹林來得稀疏,且林中的參天大樹狀若棋盤上的棋子一般散亂分布,毫無規律而言,腳下土壤又松軟得出奇,細辨之下,正是南星派陣法中最難應對的百星陣,取天與地彼此呼應、“天遁月精華蓋臨,地遁日精紫雲蔽”之意。

這奇門術龐大又精深,不知已準備多久,多半是林之誠知道他們勢必會路過岳州,早在那晚之竹林跟他們交手之前,便沿路設下,只等有朝一日平他們路過此處時,可伺機將她擄走。

洪幫主和平煜選擇突然在此處歇腳,多半也是看出不妥,知道再往前行不過半裏,百星陣可以變幻成七絕陣,屆時,一幹人會被南星派前後包抄,陷入被動局面,故而不肯再前行。

李瑉他們將她主仆帶至此處,極有可能是在平煜的授意下,想設下個陣中陣,好將她主仆護住,他們可以抽出餘力全心全意對付南星派?

思忖了一會,見平煜依然未出現,又因身旁只有李陳二人,她看不出什麽端倪,只好暫時放下。

她不得不承認,她已被剛才陸子謙的話引得心思煩亂,眼下有些靜不下來。

她一方面懷疑陸子謙突然在她面前提起桓溫的典故,分明是已經看出了她和平煜之間的不尋常,羞惱還是其次,更多的是堪破他居心的齒冷。

另一方面,她也知道平煜從未在她面前掩飾過對她父親的惡感,既然一日未放下,又這樣待她,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她一向不肯被旁人牽引情緒,更不肯讓自己陷入自怨自憐的境地,可想起平煜連日來的態度,心中免不了生出一種惘然之感。

林風微微拂在她臉上,出奇的溫柔,仿佛記憶中母親拂過臉龐的手。

她閉目調整了片刻,心緒稍稍寧靜了些。

睜開眼,見眾人依然不斷在林間穿行,起身,立在原地,平靜地對李瑉道:“這林中有異,能不能幫我請平大人過來,我有重要的事想跟他說。”

自然,林中有異不過是借口罷了。

她不想一個人繼續胡思亂想。

而要確認一個人的真實想法,幾句話或是幾個眼神便足矣,不必耽誤他多少功夫。

李瑉甚少見傅蘭芽用如此鄭重的語氣對他說話,怔了一下,思忖著點頭道:“好,我這就去找平大人。”

說罷,小心十足地踩著腳下土壤,往一旁走去。

走了約莫五十步,便停下,轉過一座林石,未幾,傳來說話聲。

傅蘭芽一楞,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她還以為平煜離她多遠呢,原來就在這麽近的地方。

念頭閃過,越發氣悶,既這麽近,為何就是不肯露面?

平煜的確就在傅蘭芽不遠處。

他自進林後,便一刻未得停歇。

因來時路上準備充分,短短時間內,他便已經跟洪幫主、李攸、李由儉等人安排好一切事宜,只要一會守在傅蘭芽身旁的手下不出差錯,林之誠定會手到擒來。

本來議事時他們可以選旁處,可他雖然暫且還沒想好如何面對傅蘭芽,卻委實不願意離她太遠。知道李瑉和陳爾升已將她領至安排好的空地處,他放心不下,也跟著過來了。

等洪幫主和李由儉去安排秦門及行意宗諸人,他又將剩餘的錦衣衛及那二十名護衛招在一處,一人分發一張圖,重新交代了一遍百星陣的關鍵處,告誡他們一會務必要踩好腳下方位,稍有偏差,定會誤中陣法。

交代完,剛要令眾人下去,目光無意間掃過,忽然瞥見一名暗衛右手小指上顏色與旁處不同,仿佛沾了鍋灰一般。

他蹙了蹙眉,正要細看那人兩眼,李瑉卻忽然走過來,對他道:“平大人,傅小姐請你過去一趟,似是有事找你。”

李攸和秦勇因還有些細節要跟平煜商量,暫未離去,聽得此話,忙若無其事地低頭看手中陣法。

可秦勇雖然厚道,李攸卻向來促狹,繃了一會,想起平煜下唇上的傷,到底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平煜正不知如何接李瑉的話,聽得這笑聲,想起唇上的血痂,頓覺說不出的難堪。

雖已過去兩日,但他只要一想到那晚他犯下的行徑,就覺自己當真魯莽可恥,無論是在對他毫無好感的傅蘭芽面前,還是在父母面前,都有無從交代之感。

他陷入了死胡同,生生熬了幾日,熬到最後,只覺眼下這窘境比世間一切陣法都難解,放眼世間,恐怕再也找到如他一樣被不幸困在其中的人了。

往前走太難堪,可往後退……不不不,他的心思已經在傅蘭芽面前昭然若揭,又能退到何處去?再一味強詞奪理,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她此時叫他過去,莫非氣還未平?一時間,羞恥心和自尊心壓倒了去見她的渴望,僵了一會,拒絕道:“暫且無空。”

李瑉見平煜神色不佳,只當他眼下真抽不出空,哦了一聲,自去找傅蘭芽。

秦勇頗有默契地保持沈默,李攸笑了那一聲後,也未再作怪。

可平煜卻只覺眼前的陣法圖已經跳了起來,再也看不下去。

少頃,突然放下陣法圖,開口說了句:“我去看看李瑉他們部署得如何了。”

說罷,不顧李攸促狹的目光和秦勇的註目,一臉淡然往前走去。

他知道她向來通透,眼下有事找他,未見得是要興師問罪。

越往前走,心不自主跳得越快。

剛一繞過林石,忽然聽見一聲大喊:“當心。”

平煜一凜,猛一擡頭,就見圍住傅蘭芽的一幹人等腳下突然生出一道狹長的裂縫,一轉眼便露出一個豁大的洞口。

因發生得太快,傅蘭芽首當其沖。

眼看腳下出現破綻,她心知陣法出了問題,還未擡頭找尋到底哪處出了差錯,便驚呼一聲,直直往下落去。

林嬤嬤跟傅蘭芽隔得近,雖然也被那地面的震動顛倒在地,卻幸得錯開了一步,見傅蘭芽跌入洞中,面色頓時煞白,忙也要掉進去,可李瑉卻已一把扯住她的衣角,將她從洞口邊緣拽回來。

“小姐!”她趴在洞口邊緣,見裏頭出奇的黑,什麽也看不見,一顆心直沈下去,怔忪了片刻,聲嘶力竭哭喊起來。

陸子謙已經面色蒼白趕到傅蘭芽墜落處,可眼見那洞底深不見底,邊緣又有合攏之意,本已到了近前,又猛的止步。

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終於閉了閉眼,咬牙便要跳下去,不料人影一閃,有人已風一般奔至眼前。

就聽那人斷喝道:“將彭護衛給我拿下!”語氣極陰厲。

卻是平煜。

他臉色已經差得不像話,話音未落,便趁那地縫合攏之前,拔出腰間繡春刀,毫不猶豫跳下。

“平大人!”林中餘人怔了一晌,好不容易明白發生了何事,忙急奔上前。

李攸和秦勇肝膽俱裂,速度遠在其他人之上。

可轉眼間,地面便恢覆光滑,仿佛剛才什麽都未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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