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電視機裏，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正絮絮叨叨地介紹著怎樣用刮痧來預防高血壓。

電視機前的白羊羊聽得津津有味，跟節目裏那些在現場觀摩的大爺大媽們一樣，時不時拿起自己的黑色刮痧板對照著那大夫介紹的穴位刮幾下。

電視機很舊了，看著看著，畫面忽然跳起來，白羊羊淡定起身，順手抄起桌邊的蒼蠅拍，“啪”一下打在電視機頭上，畫面便又恢覆了。

陸鳴曾經想給她換個新電視，包括她那個破手機，也給她換成蘋果的，現在這點錢對陸鳴來說都不是事兒。可白羊羊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繼而又悶不做聲了。怕她不悅，陸鳴也不敢擅自做決定，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短暫的廣告之後，白羊羊最愛的燒菜節目便登場了。

電視裏那個慈眉善目、珠圓玉潤的阿姨陸鳴不止一次在這個破舊的大頭電視裏見過，今天她給各位觀眾帶來的做菜小竅門是怎樣用一茶匙的油炒出滿滿一盤茄子。陸鳴註意到白羊羊的眼睛裏瞬間發出光來。

他們重逢之後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間小屋子度過的，有時候看電視，有時候拼樂高積木，有時候只是在發呆。白羊羊不愛出門，陸鳴便也不逼她。

幾個月前當他從美國回來找到她時，出乎意料的，她竟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那個顧自縮在角落裏不聲不響的白羊羊讓陸鳴想起了斷了線的風箏——她對外界刺激失去了反應，不聞不問，飄在自己的世界裏看著自己的風景。

他在去美國之前就知道了那年他離開之後白羊羊的遭遇，雖然心痛欲裂，卻沒有辦法回頭。只是他沒有想到四年之後當他再次見到她時，她竟已成了這幅樣子。陸鳴想，要是她能和原來一樣哭紅眼睛撅著嘴不理他，或者拿出她的紅纓槍追得他滿院子躲，他心裏倒會更有底氣些。

可她只是低著頭搓著衣角，不言不語。

“茄子太吃油了。”

白羊羊自言自語的聲音從身邊傳來，陸鳴回過神，看見電視裏面的節目已經在打字幕了。難得她主動開口，他低沈的心情也跟著好轉了些。

“羊羊，別看電視了，我們談談？”陸鳴歪著頭微笑著望向白羊羊小心地詢問著，像在哄著一個智力有障礙的孩子。

白羊羊乖順地點點頭，擡手按下了遙控器上的紅色按鈕，那呱噪的電視終於偃旗息鼓了。

見她這樣聽話，陸鳴心裏稍稍有了些底氣。他轉身拉起她的雙手握在自己手裏摩挲著，低頭輕柔地說：“羊羊，你聽我慢慢給你解釋。我回國之後就跟沈霖提出離婚了，她不願意，一直拖著。白老師和羊老師好不容易松了口，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彌補，我怕告訴他們實話會激怒他們。但我也沒有想到他們這麽急著要把婚事辦了，趕巧了爺爺壓著你的戶口本不讓領證，這事就這麽瞞過去了。”

白羊羊點點頭，卻仍舊沒有說話。

陸鳴早已習慣了她這個樣子，雙手捧起了她的臉，繼續道：“我不是有意想讓你難堪。你放心，沈霖拖不了我多久，這婚我一定會離的。”

不知為何，這句話讓白羊羊心裏有些不舒服。她擡眼看著陸鳴，似乎有什麽話要說，躊躇著，又低眼閉上了嘴。

“你想說什麽羊羊？盡管說，沒關系的。”陸鳴的大拇指摩挲著她的臉，微笑著鼓勵道。

白羊羊閃躲著他的目光，悶悶地開口道：“其實……你離不離婚，我好像都當了小三兒。”

“誰說的！”陸鳴的聲音忽然兇狠起來，“你不要聽別人瞎說！是不是我媽說的？還是沈霖又來找你了？”

看見陸鳴一下子又發了火，白羊羊又慫了，趕緊搖搖頭，便再不敢作聲了。

“你不要瞎想，羊羊我跟你說過多少遍，我只愛過你，我們之間從來就沒有別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羊羊，我們分手吧，我是個混蛋，我愛上別人了。”

那年陸鳴說的這句話此時忽然莫名地蹦進了白羊羊的腦海，雖然現在她能夠分辨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可又能怎麽樣呢？他陸鳴，還是別人的丈夫。

把腦海中那段不好的記憶強壓下去，白羊羊對陸鳴的話不置可否，習慣性地搖了搖頭，便又低頭不語了。可這一搖頭，卻觸碰到了陸鳴最敏感的那根神經。

“郎霆宇是怎麽回事？”他想把自己的語調盡量地放輕柔一些，可話說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語氣有些重了。

白羊羊倒並不怕他提起郎霆宇，這兩天，她也有點被問習慣了。

“是爺爺讓他帶我回來的，他是爺爺的新徒弟，新戲需要，跟爺爺學拳。”

“爺爺說一句他一個大明星就不顧影響地去搶婚？”

“信不信由你！”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白羊羊忽然就這麽頂了一句。

溫順慣了，這突然的爆發饒是她自己也嚇了一大跳，陸鳴更是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

白羊羊覺得自己或許是有些膩了，這兩天被郎霆宇折騰得夠嗆，到頭來還得不停回答關於他的相同的問題。她自己也是被害者，她哪知道那匹惡狼在想些什麽！

但陸鳴此時心裏的怒火再也壓不住了。

這幾個月以來，無論他怎麽努力，白羊羊從來都是低眉順眼，悶聲不語，如今為了個郎霆宇，竟反常起來。

“你不說我自己去問！”陸鳴丟下一句話轉身就準備往外走。

白羊羊一看急了，趕緊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咱倆的事跟他沒關系，你別無理取鬧！”

“我無理取鬧？”陸鳴望著白羊羊，眼裏快噴出火來。他一把拽起她的胳膊，怒道：“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是不想結婚，還是不想跟我結婚？”

“你別逼我！”

白羊羊也怒了，一把甩開了陸鳴的手，擡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

且不提他們重逢之後，即便是多年前他們還在一起時，彼此間也沒有這般爭吵過。一時間，小屋裏的空氣似乎都凝結了。

白羊羊之前是很怕陸鳴生氣的。

別看小時候的她成天一副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架勢，爸爸媽媽多年的打壓和長大以後少女意識的覺醒，戀愛中的白羊羊是典型的軟妹子。原來在一起的時候，陸鳴什麽事都依著她慣著她，很少跟她生氣，但他一旦說話語氣重一點，白羊羊的眼眶立馬就紅了。

他們曾經很美好。

白羊羊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起發現陸鳴總愛跟著自己的，好像印象中，全院的孩子都愛拿陸鳴調笑自己——大家都知道陸鳴從小就喜歡白羊羊。

和白羊羊一樣，陸鳴生在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庭裏。可即便在這個小市民雲集的家屬大院，他家的條件也算差的。

他不會穿衣打扮，也不愛說話，更別提那些逗女孩子開心的俏皮話兒，壓根兒就沒誰聽他說過。孩子們在一起玩的時候，他總愛默默地跟在白羊羊的後面，偶爾會忽然塞過來一包辣條，一袋小浣熊幹脆面或者一管塑料皮子裝的紅紅綠綠的飲料。有時候白羊羊也覺得不合適，不想要，可芮芮說他給你的，買都買了幹嗎不要？她一細想，覺得好有道理，從此便心安理得地吃起來。

但那時候院子裏的男神是郎霆宇，試問偌大的紡機大院裏哪個女孩子沒在郎霆宇身上發過夢？白羊羊是個大俗人，自然也不可能例外。

或許陸鳴的誠心終於感動了上天，隨著郎霆宇出道搬出了大院，白羊羊跟著院子裏的女生們一起集體失戀了。

陸鳴仍舊和過去一樣，自顧自地，默默在她周圍出現，又不聲不響地離開。直到兩年後白羊羊高考結束，他才終於鼓起勇氣站到了她的身前，滿臉漲得通紅，問她能不能報考自己所在的那所大學。

那時候的陸鳴大一，可能是壓抑了多年的熱情在大學中被徹底宣洩了出來，他參加學生會，參加辯論賽，在各種社團活動中也十分引人註目。那時的他站在白羊羊面前時，眸子裏已然多出了之前從未有過的堅毅與自信。

看著眼前不一樣的陸鳴，白羊羊沒來由地臉紅了。

他什麽時候長那麽高了，白羊羊心裏驚訝著，自己擡眼也只能看見他的胸膛。他離自己那麽近，她幾乎可以聽見他心跳的聲音。

鬼使神差般地，她點了頭。

白羊羊記得那時候的陸鳴笑得像個得了糖果的孩子，轉眼間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一個精美的盒子塞到她手裏。那是大院門口新開的一家西點房Isabella裏面的黑森林蛋糕，白羊羊特別愛吃，也不知道陸鳴是怎麽知道的。愉快地打量著那塊誘人的蛋糕，白羊羊暗嘆還好自己機靈點了頭，不然就吃不到這美味了。

從此之後，陸鳴就跟訓練小狗似的，用Isabella的黑森林蛋糕作為誘餌，漸漸把白羊羊引到了自己的世界裏。

新生宿舍下，陸鳴帶著他的好哥們組成的“荒腔走板樂隊”在白羊羊窗臺下鬼哭狼嚎地唱了個把多小時，嚷著要她答應做自己的女朋友，不然就繼續唱下去。在同樓其他女生的威脅下，白羊羊終於點頭答應了，陸鳴狂喜地抱著白羊羊轉著圈，又給她送上了一塊她心愛的黑森林。

倆人花前月下牽著小手，陸鳴借口嘴邊的蛋糕沒擦幹凈，一口啃上了白羊羊的櫻唇，初吻就這麽被騙過去了。

約會，陸鳴遲到，白羊羊氣得不理他，一盒黑森林擺出來，氣也消了大半。沒辦法，作為資深吃貨，哪有什麽資格談骨氣！

如果愛情有味道，白羊羊覺得，那一定和Isabella的黑森林一個味兒。

在那個肉松卷只賣兩塊的年代，一塊Isabella的黑森林賣19.9。陸鳴大學一直在打工，20塊是他打工一天不吃飯才能省下的錢。那蛋糕的滋味不叫甜蜜，叫溺愛。

可惜，Isabella太過高端的定價讓老街坊們消費不起，幾年之後，Isabella還是關門了。白羊羊在感嘆自己再也吃不到他家的黑森林時不會知道，自己的愛情很快也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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