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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可是要回京師?”黑衣人轉頭問。

劉老漢點了點頭。

“今日利市如何?”黑衣人又問。

“哪來什麽利市,堪堪只夠溫飽而已。”劉老漢嘆息道。除夕將至,家家戶戶皆在籌備過年,若不是今年生意實在不好,他也不必這個時間還在冷風中擺市。

黑衣人從懷中取出一個深色的錢袋,上前塞於劉老漢手中,“我娘子身子不適,有勞店家載我二人前往京師。”

雖然是一句請求之言,可劉老漢卻覺得自己像聽了一道命令般,再加上手上的沈甸之感,讓他根本無法開口拒絕。

“請二位客官上車吧。”他彎腰請道。

這兩人上車後,一直很沈默。

劉老漢一邊驅趕驢車,一邊偷偷朝後看。

只見紅衣女子已脫下兜帽,閉目輕靠在黑衣人肩上,露出的一張容顏簡直驚為天人,比天邊的晚霞還要瑰麗明艷。

也不知這女子的丈夫又該是何等風姿俊朗才能配得上她呢?

“聽客官口音,就是京師人吧?”劉老漢對兩人十分好奇。

黑衣人不予置否,那女子擡頭瞪了他一眼,“我不是。”

劉老漢忙扭轉過頭,也不知方才所問哪裏得罪了她,不敢再多言語。

“你呀,再睡會罷。”黑衣人低低地道,“等到地方了,我叫你。”

“睡不著了,你知道我不喜歡那個地方。”

那女子看年齡應有三十上下,但說起話來還是一派率真。

“那你要我怎麽辦才好?”黑衣人苦笑,“那孩子們又該怎麽辦才好?”

過了許久,才聽女子道,“最後一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好。。自然是最後一次。”

黑衣人微乎其微地嘆息,忽大聲咳嗽起來。

“停下!快停下!”女子大叫。

劉老漢忙勒停了下來,轉眸只見黑衣人用衣袖捂著唇,正痛苦地咳嗽著。

兜帽被震得脫落,劉老漢一楞。

黑衣人露出蒼白的臉上泛著病態的嫣紅,就仿佛地獄中的火焰折磨著她的肉體和靈魂。而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她臉頰上有一道長疤,生生破壞了這張清俊的臉龐,更多了幾分難言的滄桑和潦落。劇烈咳嗽的時候,就像一條扭曲的蛇在啃噬著她的臉。

女子手忙腳亂地接茶餵黑衣人服下,顫抖地拍著她的脊背。

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安靜了下來,擡手握住了女子還在顫抖的手,先朝一旁傻楞站著的劉老漢笑道,“竟不小心被風嗆到了,真是教店家見笑了。”隨後又伸指點了點女子光潔的額頭,“哭什麽,我不是好好的麽。”

女子拭去眼角的淚珠,別過臉啐道,“我才沒有哭,就是風太大了。”

劉老漢呆呆地望著這二人,也不知該說什麽。

他瞥見到黑衣人袖口上的濕處,總覺得那不是漏出的茶水,而是血。

這時候,雪終於停了,可天地間的寒氣卻更重,夜色也漸漸暗了下來。

“走罷。”

黑衣人擡眼望著燕京方向的晦暗天際,像似在自言自語。

“無論如何,總歸要走下去啊。”

遠山又式微,離人胡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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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就是除夕。

皇宮裏處處張燈結彩,今夜皇家在未央設宴,君臣同樂,天下同歡,辭舊迎新。

可我卻悶悶不樂。

這到底是什麽蛋?居然在我懷中熱乎了三天卻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洛梅跪在我床榻前,說道,“如果殿下還執意不起,那奴婢也只好長跪不起,陪著殿下了。”

我的心情無比沮喪,也明白今天總不能再窩在床榻之上了。

我都快臭了。

獨自沐浴完,洛梅看到了站在地上的我,終於長長舒了口氣。

她踮著腳尖,幫我整理玉冠衣襟,“奴婢也不懂為何殿下和公主如此心急,等春暖花開之後,總會孵出來的不是嗎?又何必急於一時呢?”

“這兩只蛋真沒良心,我暖了它們這麽久,居然一點表示都沒有。”我怏怏地道。

洛梅手上一滯,低低地道,“這種事,又豈是人為可以掌控的呢。很多時候,付出的再多,對方可能也察覺不到。”

這是我第一次在皇宮裏過年。

以前和娘在冀州的時候,我會自己研墨寫一張‘福’字貼在門上,然後和娘一起包點素餃子,叫上阿真和阿歸。家裏那時僅有兩只碗,我和娘拼用一只碗,阿真和阿歸就用另一只碗。

這樣一年就平平淡淡的過去了。

以前覺得清貧了點,現在想來,也沒什麽不好。

未央殿內,燈火通明,玉盤珍羞,歌舞不歇。

可是皇帝獨坐一桌,太後獨坐一桌,兩位公主各坐一桌,我獨坐一桌。

都相距甚遠。

這就是皇家的宴,縱然極盡奢華,但母子不能同案,手足不能同席。

阿真在宮中一直很怕見人,我前往未央殿前,餵他吃完聖上賜的臘八粥,揉了揉了他的發才走的。

那件我不再穿的白袍也給了阿真。

給他穿戴好後一看,眉宇間竟流露出幾分貴氣。

看來,他比我適合這件白袍。

我不是真的阿歸,但卻是真心將阿真視作弟弟的。

他一直很喜歡花,我打算讓洛梅弄點花種,待天氣回暖,就可以播種了。

這裏地方大,空著確實怪可惜的。

只是不知,我又能否在這裏待到百花爛漫蜂蝶纏綿時呢?

正想著,忽然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一轉眸,竟是那位長安公主慕容泠。

她的身後還站著那名帶刀的女侍衛薛梓楠,望著我的眼神中依舊帶著一絲戒備,讓我不自覺地縮了縮手。

“小林子。。不,歸哥哥,我們又見面了。”慕容泠輕聲道。

我的身份其實不難猜,只能一時騙過這盲眼的小公主,自然是騙不了那火眼金睛的薛侍衛。

“是啊。。咱們又見面了。。”

我有些尷尬地笑笑,“不好意思啊,泠妹妹,上次我不是故意騙你的,一開始只是擔心說了我是誰你也不信。”

她很通情達理地搖了搖頭,“沒事的,我知道歸哥哥都是好意。”

“歸兒,你何時同泠兒相識的?”坐在上座的冷太後看見我們兩人正在同席交談,有些詫異地問道。

慕容泠深居簡出,除了這種普天同慶的盛宴,幾乎不會露面。

皇帝的眸也冷冷地投了過來。

還有慕容盈那幽涼沈寂的目光。

“一面之緣,一面之緣。”我忙垂下頭,誰的目光都不敢對上。

“回母後,泠兒有一次不慎跌倒了,剛好是歸哥哥將我扶起的。”慕容泠說道。

“什麽時候的事?沒事罷?”冷太後第一次聽說這事,目露擔憂地望著慕容泠。

“母後,泠兒已經沒事了。”她露出淺淺的梨渦,伸手比劃道,“多虧了歸哥哥,還一下子將我扭傷的腳治好了。”

“哪裏哪裏,那麽小的事情,泠妹妹何足掛齒呢。”我忙擺手道。

“朕也有所耳聞,聽說瑞王以前在民間是行醫的?”皇帝忽徐徐開口問道。

“是。”我朝他點頭。

“既如此,瑞王何不試著看看皇妹的眼疾還有沒有的治呢?”他不以為然地道。

“皇兒!”此言一出,冷太後目露一絲痛色,壓低了聲音,“非要在你妹妹面前提這個嗎?”

我看見慕容泠臉上的表情就像雕零的落花,一下子失了所有顏色。

她低落地垂下眉,水汽氤氳在眼眶中。

薛梓楠忙上前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想帶她先離殿。

我攥了攥拳,我明白患者被直揭傷疤的那種痛苦和委屈。

我不懂。

這個皇帝。。為何對自己的親妹妹也如此殘忍?

我霍然站起身,不知哪來的勇氣,對著皇帝道,“泠妹妹這只是輕疾罷了,臣雖不才,但也願一試。”

“瑞王好大的口氣。”皇帝像似在故意激我,道,“兩年前皇妹患上此疾,見過醫者無數,說這只是輕疾的你倒是頭一個。真是讓朕格外好奇,瑞王究竟有何妙手回春的本事?”

“三個月!”我伸出三根手指,在未央殿一字一句地道,“三個月之內,我必治好皇妹。”

“若治不好呢?”皇帝立即逼問。

“歸哥哥!”慕容泠大急,摸索著抓住了我的袖子,“什麽。。什麽都不要再說了。。”

我望著她失神無助的眸子,即使單純如她,也知道跟皇帝鬥氣是件極不明智的事罷。

但是,越見她這般為他人著想,我就越不能輕易咽下這口氣。

“若治不好。任憑皇上處置。”我昂首直視皇帝。

他沈默了半晌,終是輕輕撫掌笑道,“好。”

“咣”的一聲清響,突兀地在未央殿響起。

是慕容盈,她將金樽重重地扣在桌案上。

“有一只螞蟻。”

“真是愚蠢,不過是只小小的螻蟻,還敢爬上皇家的玉案。不自量力。”

她淡淡地道,拂袖起身就要離席。

“長樂!”冷太後的聲音中壓抑著怒,她的目光掃過所有人,“你們都夠了!”

“哪怕只有一天,難道就不能像尋常百姓家一樣坐下來好好用膳嗎?”她問。

我心道,尋常百姓家也不會把吃飯這件事說成用膳的,但太後言語中的無奈確實令人心酸。

“我已經沒胃口了,想出去走走。”

慕容盈顯然並不領情,輕輕落下一句,還是擡腳離開了未央殿。

“請母後恕罪,泠兒也想。。想回去了。”慕容泠輕聲道。

冷太後長長嘆了口氣,身心疲憊地搖頭道,“罷了,都散了罷。”

她有些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文蓮忙扶住了她。

她身上那些繁覆精美的華服衣飾似乎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臉上精致的妝容也無法遮住她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她只走了一步,就倒下來了。

“娘娘!”我第一個沖了上去,倉惶地將手搭在她的脈搏上。

她的內息非常紊亂。

我擡眼,驚怒地望著皇帝。

他該是慕容家唯一還活著的男人了,可是他為何對自己的母親,對自己的妹妹卻如此冷漠殘忍?

我瞧他怔怔地朝太後伸著手,分明是想去扶她的。

可是他的腳,卻還站在原地,倔強地不肯前行一步。

他一對上我的眼神,便慢慢收回了手掌,攥成了拳。

“即刻送太後回宮,速傳太醫。”

說完這句話,他咬了咬牙,大步轉身離去。

21.殘花落

烏雲蔽月,驟風乍起,不多時,雨從天降。

方才還是墨藍色的蒼穹瞬間遮成一片漆黑。

我跟著太後的車輦趕忙回到坤寧宮。

聽到文蓮仰頭低嘆了一聲,“人淚,天亦淚。”

當晚,我和太醫一起檢視冷太後。

這本不合規矩,但是這次文蓮卻默許了。

太後的體質非常虛弱,像朵經不起風雨的嬌花,一個不慎都可能會香消玉損。

我極小心地拿著蒸熱的帕子,輕輕擦著她額前虛冷的汗,甚至怕自己手中重了,也會傷到她。

她的眉心緊蹙著,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幫她撫平。

文蓮見了,張了張唇,終是什麽都沒說,低頭默默搓著帕子。

忽然間,太後的手掌動了一下,嘴裏迷迷糊糊地呢喃了一句。

極輕,聽不清楚。

我看文蓮正喚著宮人再打點熱水,便自行低下頭,俯耳貼近冷太後的唇。

她說,“你走吧。。我要忘了你。。忘了你。。”

我瞳仁一縮,呆怔難動。

“歸殿下,怎麽了?”文蓮轉過身問我。

我忙擡起頭,結巴道,“我。。我看看太後有沒有發熱。”

“娘娘貴體如何?”她擔心地望著我。

“萬幸,並未泛熱。”

我怔怔望著冷太後漸漸平靜的面容,方才聽到的話,好像不過是我的臆想。

可我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心裏空空的,說不出的難過。

夜深了,太醫走了。

我也該走了。

文蓮捧著傘送我到坤寧宮門口。

“歸殿下別太擔心,娘娘她是吃過苦的人。”

她忽然對我說道。

“但都撐過來了。”

我猛一擡眼,又想起了方才自己聽到的話。

“娘娘的父親曾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當年的冷府也算是盛極一時。”她輕聲道,“可惜我長得很不起眼,年紀又偏大,一直沒有辦法在太後身邊服侍她。從她還是冷家千金到齊王妃太子妃,再到大燕皇後和如今的皇太後。我都只是作為最普通的粗役丫鬟跟著她不斷往上爬,再看著她的心不斷地往下墜。娘娘她。。她真的吃過太多的苦了。”

她長長嘆息,像似根本無法道盡那個美麗的女人到底吃了多少苦。

“我是先皇登基後,才慢慢被提點上來,可以在太後身邊伺候的。”她頓了頓,加了一句,“我是指翎帝陛下。”

我點了點頭,畢竟有兩位先皇都和太後牽羈在一起,誰又能輕易分得清呢。

我忽然很想知道,到底什麽才是真相?娘娘要忘記的人。。究竟是誰?

“文蓮姑姑,那你知道,娘娘她。。她此生究竟愛的是誰嗎?”

“民間怎麽說?”她沒有回答,只是反問了一句。

“民間是說。。是說。。娘娘實則誰都不愛。但所有男人都愛她。。都甘願為了她,顛倒江山。”我有些吞吞吐吐,以前那說書小佬兒把冷太後講得太紅顏禍水了。

“娘娘她愛過的,比誰都愛得深刻專一。”

文蓮嘆息著道,“正因如此,她才吃了太多的苦。”

直到最後,文蓮也沒告訴我冷太後到底愛的人是誰。

她擡起眸,覆而仰望著墨黑色的天際,不知是在問誰,“真正的愛是會令人受傷的。要為此承受那麽多痛苦和非議,值得嗎?”

我想我是回答不了她,因為我似乎連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麽感覺都不知道,更不可能會知道為愛承受那麽多痛苦到底值不值得了。

我還在想著,文蓮又道,“娘娘身體抱恙,此番請恕文蓮不能遠送。”

我忙點了點頭,“姑姑辛勞,自然不必送,我認識路的。”

文蓮又擡眸望了我片刻,將雨傘遞給我的時候,忽壓低聲音道了句,“若殿下是娘娘的孩子就好了。”

我一楞,她卻已轉過身,匆匆回殿。

踏出坤寧宮的時候,我在長長的青石臺階上看到了慕容泠和薛梓楠。

兩人皆冒雨站在殿外。

慕容泠雙手拄著碧綠色的玉杖,淺黃色的衣裳已被打濕沾在身上,發上已微雨凝結,順著臉頰不斷滑落。

我忙跑了過去,將傘撐在她的頭上,轉眸驚問薛梓楠,“你們這是做什麽?你怎麽能讓泠妹妹站在雨中?”

薛梓楠望了我一眼,咬了咬唇,重重跪了下來,“是臣失職。梓楠再次懇求泠殿下跟臣回宮!”

慕容泠卻搖了搖頭,極輕地道,“歸哥哥你不要怪罪薛姐姐,這都是我自己的意願。若不是我今夜出現,也不會惹的皇兄皇姐不快,連累母後生病。這都是我的過錯。。是我總是給大家添麻煩了。”她越說越小聲,眼角似有淚水混著雨珠淌下。

聽到這番至純至善之言,我心中萬般疼惜,伸手撫去她眼角的淚。

手碰到她時,感覺到她一顫,似要後退,在反應到是我之後,才穩了下來。

我見了更是鼻子一酸。

我明白,對一個看不見的人而言,外界的每一次接觸都可能是一次傷害。

是啊,她明明連自己都無法顧及,卻還要時刻為他人著想,引咎自責。

世間怎麽會有這麽傻的女孩啊。

“泠妹,錯不在你,錯怎麽會在你?”我忍不住上前擁住了她單薄嬌小的身軀,緊緊的,“回去罷,你這個樣子,只會讓母後還有其他關心你的人擔憂。回去了好不好?”

我瞥見薛梓楠瞪了我一眼,但我沒松手。

慕容泠終是小聲地啜泣出來,“歸哥哥。。為什麽皇上和盈姐姐都不喜歡我?”

我無法回答她,因為我也不明白。

“我喜歡你。”我憐惜地輕拍著她顫抖的脊背。

“我一定會治好你,跟皇上的話無關。這是我自己的心意。”

“謝謝你。。歸哥哥。。”她哽咽著抓住了我的袍子,將淚水灑在了上面。

其他人我管不了了。

可是眼前這個女孩,我已經下定了決心,從今往後要把她當做親妹妹對待。

她真正的手足不肯給她的情誼,就都由我來給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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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妹妹住在昭蘭殿。

這也是先皇翎帝幼時居住之處。

先皇駕崩後,聽說是她自己問冷太後要來的。

我背著她踏進去的時候,一擡眼便瞧見一株高大的梨樹。

不想這株梨樹竟在冬日還能開花,但此時被風雨硬生生打落了大半,枝頭上搖搖欲墜的殘花也隨之翩翩墜落,便如雪花飄搖,翻飛而下,落得滿地皆是。

我不自覺地腳步一頓,呆呆地望著眼前的景色。

不知為何,有生以來,心中第一次湧起了幾分難以言明的寂寥之情。

“歸殿下,怎麽了?”為我們打傘的薛梓楠不解地問道。

“沒。。沒事。。”我背著慕容泠快步步入內殿。

她命宮娥給我奉茶,又叫人去取了幹凈的衣衫要為我替換。

我忙擺了擺手,對慕容泠說,“泠妹不必客氣了,你快去沐浴歇息罷,小心別受寒了。我也該告辭了。”

“歸哥哥冒雨將我送回,好歹喝口熱茶暖暖身子罷。”

我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頂,“太晚了,我明日一早再來看你。”

她見我執意離開,只能讓薛梓楠送我出殿。

走出昭蘭殿的時候,薛梓楠忽語氣淩厲地問我,“歸殿下,你到底安得什麽心?”

“啊?”我一頭霧水。

“你想從泠公主這裏,得到什麽?”

“我沒有啊。。”

她盯著一臉茫然無辜的我,冷冷道,“我在公主身邊侍奉已有四五年,有些事情自然看的多了。公主從一出生就受先帝恩寵太後慈愛,多的是為富貴榮華或是其他而接近公主的狡詐之徒。公主單純心善,不懂世事,可我不一樣。她看不見的東西,我卻能看的分明。殿下既同長樂公主交好,此時又何必再在泠公主面前惺惺作態?殿下此刻匆匆離去,不知真是回長陽殿更衣入睡呢,還是去重華殿將泠公主的狼狽之態告知邀功呢?亦或是其他?還有平白無故同皇上的三月之約,敢問殿下究竟何所欲,何所求?”

薛梓楠言辭激烈,竟怔得我半晌難以出聲。

從不曾想,宮中之人,竟多疑如斯。

我的一番由衷率性之舉,在她眼中,竟會成了刻意鬼祟之行。

良久,我才道,“我是真的把她當作親妹妹的。”

只聽她冷笑一聲,“算上今晚,歸殿下也不過見過泠公主兩面,就說此言,實在難以令人信服。”

“信不信是你的事。”我漸漸也有點火氣上來,“那你覺得怎麽樣才算對她好?讓她繼續一個人孤零零地自怨自艾?讓她繼續活在人們的猜疑和隔離之中?她才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不是嗎?你有必要讓她覺得全天下人都是為了害她或是利用她才接近她嗎?”

我的質問令薛梓楠臉上有些變色。

她放低了聲音,道,“梓楠又何嘗不是將小公主當作親妹妹看待呢。”

她擡起眸,望著我,“歸殿下,希望真是梓楠想錯了。我只是不太放心公主,所以將話都講在前頭:若殿下真如我一般用心,梓楠甘願向殿下賠罪;但若殿下有朝一日被梓楠發現心存旁意,那到時候也別怪我的刀沒長眼睛。”

聽到最後一句,我不禁將手往袖中一縮。默然點了點頭。

現在多解釋什麽也沒用,日久見人心,相信她會了解我的。

我撐著傘走了,走了一段路,回眸望去,她已不在。

只能瞧見那株隱隱越出宮墻的梨樹光禿禿的頂端。

回去了之後,我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成眠。

忽不知自己此時此刻究竟身在何處,也不知明日明夜又將遇見何人?

窗外風寂了,窗內人也定了,永夜如此沈沈。

不知這深深宮闕之中,正熟睡著幾多夢想?幾許天真?幾分得意?

最終又有幾人真的能得償所願善始善終?有幾人力不能及花落溝渠?

我自離家至此,心中總有些說不出的不安和茫然。

到此刻終於明白了,正是因為在這宮廷之中,明日之事不可預知,明日之人不可預見,明日之心不可揣度。

想到那株梨樹,誰能預知它下一次是何時開放呢?誰又能預知風雨會幾時卷土重來呢?沒有人能真的明白一朵花到底要忍耐多久寒霜,積蓄多久力量,才能最終在春光下在深夜裏在無人寂靜時,極盡絢爛,千樹萬樹,鏗然綻放。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22.尋病因

因為給慕容泠治病的關系,我被皇上特許隨意進出太醫院。

他金口特敕:三月之內,我所需的任何藥材,任何藥具,都可自取。

他也沒明說如果三個月後我失敗了,到底會怎麽樣。

隨意罷。

如果他真要殺我,也是早晚的事情。

我又能躲過幾回呢。

所以,我也懶得想那麽多了。

全看命罷。

慕容泠的眼疾真的很奇怪,她不是先天的,又說眼睛不曾受過什麽外傷。

那怎麽會在十歲的時候,一夜之間就忽然看不見了?

為了究其病因,我只好詢問她失明前後到底做過什麽?

她說那幾天過的很尋常,也沒什麽特別的。

失明的前一天她照常清晨去找母後那請安,一起用了早膳後,她就去了太學府讀書。下午的時候她在禦花園賞了會花,就回殿了。用完晚膳後,稍微練了會字,便梳洗入睡了。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她就覺得眼睛澀痛萬分,看東西十分模糊。母後當即傳了太醫來診視,並用藥香薰了眼睛。但情況並沒有好轉,到了晚上,雙眼就完全看不見了。

我聽了後,先問道,“你可還能記得太醫給你用的什麽藥香方子?”

她說,“霜桑葉,巴戟,黃芩,山梔子。”

都是再尋常不過的明目草藥。

我沈吟不語。

“母後也曾懷疑過是太醫從中作祟,甚至親自用了我剩下的藥香,但並無異樣。”

我又問,“那天的早膳和晚膳你都吃了什麽?”

“不會有問題的。”她輕聲打斷,“因為我都不是單獨用膳的。如果膳食有異,旁人又怎麽會安然無恙?”

“那有沒有只有你吃了,旁人沒吃的東西?”

她搖了搖頭,道,“我們用膳之前,每一道菜都有專門的嬤嬤先試,確實沒有任何端倪。”

“早膳你是同太後一起的,那晚膳呢?”我隨口問道。

她遲疑了一會,問道,“歸哥哥,這跟我眼睛有關系嗎?”

“我只是想知道那天的所有細枝末節。”我見她面露一絲猶豫,忙追問道,“有沒有關系還很難說,但你一定要如實告訴我發生過的每一件事。”

“是。。是南宮大人。”她細弱蚊吟。

我楞了半晌,還是再三確認道,“你吃的東西他都吃了?”

“是,他吃得自然要比我多。”她不自然地揪住裙子,“但我不認為,南宮大人他。。他會害我的。”

“泠妹,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將她的動作看在眼裏,想起那天慕容盈和南宮訣的對話,隱隱覺得此人的刻意靠近,確實可能不懷好意。

“你別這樣說南宮大人。。他是個正人君子。。在這皇宮中安身立命也很不容易的。”她竟為他說話。

“你真的喜歡他?”我直截了當地問道。

她臉皮一薄,泛出幾分紅暈。但她還是搖了搖頭,“不,南宮大人雖然的確對我很好也很照顧,但我只是把他當做大哥哥看待。況且。。我是知道他同盈姐姐的關系,又怎麽可能喜歡他呢。”

“既然你知道他同慕容盈的關系。。”

我說出這話的時候,心中莫名泛起幾分不舒服,“又為何還要同他走得那麽近?”

“我。。我沒有啊。。”她呆了呆。

“你是沒有,是他故意接近你,但是你沒拒絕。”我換了種說法。

“南宮大人是故意接近我沒錯。。。但他並非是對我有所圖。。。”

她解釋道,“他接近我,也是為了盈姐姐啊。”

“什麽?”我楞住了。

“當時盈姐姐同南宮大人分開後,南宮大人看起來真的非常痛苦。他尋到我,甚至跪在我的面前,是希望我能幫他重新讓盈姐姐回心轉意。”她惋惜道,“我也不知他二人當時到底是因為什麽緣由突然分開的。。明明是一對多麽好的璧人。。”

“那他為什麽要來找你?”我打斷她,繼續追問道,“難道他不知道慕容盈和你的關系。。不算好?”

“他知道。所以一開始我也不理解,我告訴他,我很欣賞他對盈姐姐的一往情深,但恐怕我幫不了他。。畢竟盈姐姐對我一直都。。”她頓了頓,扯著唇角有些無力地笑笑,“但是南宮大人卻說,正因為如此,才只有我能幫到他。他想證明,盈姐姐心裏還是有他的。他想證明,盈姐姐也是會。。吃他醋的。他說他沒辦法了。。只能用這個法子最後一搏。”

我慢慢沈下了臉,不自覺地低哼道,“好愚蠢的男人。”

我心道,這種手段未免也有些下作了,我看他並不是真的要與慕容盈和好,不過是想在泠妹這邊假裝癡情一片以博她同情罷了。

“現在想來。。的確不是明智之舉。。”可慕容泠卻沒聽出我話中之意,輕聲道,“可能愛一個人愛到癡了,就會難免犯下愚蠢之事罷。其實有時候我挺羨慕盈姐姐的,有一個人那麽愛她,分開後還忘不了她。只是我們沒想到。。她真的誤會了。我那時候年少不懂事。。也以為盈姐姐不會當真的。”

“不過。。至少說明了盈姐姐心裏確實是介意的罷?唉。。雖然這麽說有點對不起小忠哥哥,但盈姐姐確實看起來同南宮大人更相配一些。”她皺起一張玲瓏小臉,“還有三個月,盈姐姐就要真的嫁給小忠哥哥了,這可怎麽辦啊?”

“有什麽好怎麽辦的。這不是先皇和太後的意思麽。”我聲音不自覺地低沈了下來。

“可是,盈姐姐還不喜歡小忠哥哥啊。”她微微感慨道,“我覺得這樣對兩個人都不好。唉,自從我眼睛這樣了之後,也一直找不到機會同盈姐姐單獨見面,解開這份誤會。”

她伸手摸索上我的袖子,“歸哥哥,下次你若單獨見了盈姐姐,幫我同她說說清楚罷。”

我一時沒應聲。

她晃了晃我的胳膊,“歸哥哥?”

“再等等罷。萬一這三個月之內,她喜歡上楊忠了呢?”明知道慕容泠不可能看見我,我還是有些心虛地別開臉,低聲說道。

“這好像。。比治好我的眼睛還希望渺茫。。”她坦然道。

“一切都很難說的嘛。”我暗暗咬了咬牙,“不到最後,誰知道呢。楊忠是我兄弟,我還是很看好他的。”

我終於找到我不舒服的原因了。

一定是因為是出於對兄弟的義氣和憤慨。

絕不能讓旁人把我兄弟的女人搶走。

恩,絕不能。

我回過神來,繼續追問慕容泠那天關於南宮訣出現前後的細節。

可似乎真的沒什麽異常。

他人畜無害地前來,又人畜無害地離開。

全程笑若熏風,這一點,一直在慕容泠身邊侍候的兩名侍女都能為他的彬彬守禮作證。

我問侍女若桃,“在你印象中,南宮訣當時有沒有什麽奇怪的舉動?”

她奇怪地望著我,”南宮大人文韜武略,是我大燕不世出的俊傑,跟歸殿下比起來,大人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我莫名吃了個憋,只好又問侍女碧玉,”南宮訣每次會在泠公主這待多久啊?“

“從未超過一個時辰,一般也就一盞茶的工夫就走了。”她盯著我,問道,“南宮大人是謙謙君子,對小公主素來極好,愛護有加。歸殿下這是在懷疑大人嗎?”

“也不是說懷疑他。。只不過。。他不是可能性最大麽。。“我撓了撓鼻梁。

“殿下怕是有所不知。泠公主出了這事之後,最先負罪引慝的就是南宮大人。大人認為是自己保護公主失職,便負荊去求皇上和太後賜死!試問,這樣的人又怎麽可能害公主呢?!”

侍女碧玉的情緒忽然變得非常激動。我沒想到南宮訣在她們心中的形象如此光芒萬丈。

“奴婢以為,比起南宮大人,歸殿下應該多花點心思另查他人才是!“

“額。。何人?”

她竟白了我一眼,輕輕落下一句,“殿下真會明知故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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