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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不知是王爺還是皇帝的大人物,可以單槍匹馬就在死牢裏殺一個來回。

我的眼中終於湧出了軟弱的淚水,嘴上卻還是勾著笑,自嘲自諷的笑。

“殺了他!”王知府從地上爬了起來,拖著肥胖的身軀朝我跑來。

“慢著。”一個沈沈的男子聲音響起。

“楊將軍?您怎麽來了?”王知府的怒不可遏也忽然戛然而止,語氣裏盡是納悶。

我吃力地回過頭望去,幾乎快貼到脖子上的刀鋒。

方才那個把我掃倒在地的男人,竟是那個本該在瑟舞樓瀟灑快活到天明的將軍楊忠。他拾起了那柄我方才跌出的銀梳子,正目光深沈而驚詫地望著我。

“楊將軍,這可是個企圖逃獄的死刑犯,還敢傷害本官,罪無可恕啊。”王知府強壓著怒火對他說道。

“我有話要先問此人。”楊忠瞥了我一眼。

“可是將軍。。”王知府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正在氣頭上,真是不殺我難以平忿。

“王大人,你該認得這塊牌子吧?”楊忠舉出一枚金色雕鳳的宮牌,打斷了他。

王知府一看之下,忙掀袍跪倒,“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要問這人的話,也是代太後問的。”楊忠一字一字地說道,“如此,王大人還要阻攔嗎?”

那王知府大驚,顯然打死都沒料到我竟會同當今皇太後扯上關系,他忙命人撤掉架在我脖子上的鋼刀,一邊擦著額前冷汗,一邊諂笑道,“不敢不敢,下官這就替將軍準備問話的地方。”

一燈如豆,在昏暗潮濕的石屋裏忽明忽暗。

我知道自己還在監獄裏,可是已經比剛才那個地方好很多了。

這裏至少不用面對那個已經變得毫無生氣的阿歸。

爹的手書中曾寫過,行醫者,需看重生死,也需看淡生死。

遇事自當全力以赴,但總會碰到無能為力無可奈何之事。

一個人,是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的。

只求問心無愧,拿得起放得下。

可我放不下。。還放不下。。這是第一次。。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毫無預兆地從我眼前消逝,那個人還是我最好的朋友。所謂的看淡,恐怕無非是事不關己。可一旦安放在自己和身邊重要的人身上,如何能夠看淡?誰能夠輕易地承受永久的失去?

雙拳因為攥得太緊,骨節突出,好像痙攣一樣。

我努力想像阿歸經常說的那種大丈夫一樣,做到有淚不輕彈。

但是我身上難以克制的顫抖,還是洩露了我的心底的哀傷痛苦迷茫和憤怒。

我的身子站著直直的,不肯在這個將我絆倒的楊將軍面前顯露半分弱勢和屈服。

他直直地望著我,過了良久,才舉起那柄銀梳,鄭重地問道,“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你能否如實告訴我,你是誰?這柄梳子又是從何而來的?”

我心中一凜,沒想到他問的並不是我所犯的命案,而是這麽兩個有些莫名的問題。

他既在瑟舞樓見到我了,隨便打聽即可知道我是誰,此時為何又要明知故問。

至於那柄梳子。。那柄梳子。。只是無意中從阿歸身上掉出的罷。。

忽然間,我像似被雷電擊中般,陡然對上身前楊忠無比認真又凝重的眸。想到他方才拿出的太後令牌。又想到前天夜裏阿歸對我說的話和種種異樣。

一條無形的線把一切看似毫無瓜葛的細節串連了起來。

我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瘋狂念頭——如果阿歸說的都是真的呢?!

楊將軍看我遲疑那麽久,臉上慢慢露出一絲失望的神色,他什麽話都沒多問,把銀梳重新收回袖中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還給我。”我竭盡全力從已經幹涸的喉嚨裏擠出字來。

他離開的腳步一頓,側過身望著我。

我一個箭步沖上前,不顧他的驚愕死死抓住了他的袖子,一字一字地道,“我命令你還給我。”

他怔住了。

雙眸通紅,我不知我此刻的臉色是否也十分慘白。

我學著前晚阿歸盯著我的樣子盯著他,重覆著阿歸當時對我說的話,“聽著。我的生父是燕景帝。我本姓慕容,名當歸。母親蘇氏,名喚玲瓏。我知道終有一天,會有浩蕩的皇家人馬出現在我面前,接我回到真正屬於我的地方。”我慢慢閉上了眸,有些失力地松開了手掌,喃喃地重覆,“我知道終有那麽一天的。”

說完這番話的時候,我突然感到鋪天蓋地的悲傷和無力。

如果這番話是假的,我必當作瘋子難逃一死。如果是真的,假使當時的我能對阿歸多上點心,是不是至少就能知道他那時候到底想跟我說什麽。或許我可以幫幫他,這樣是不是他也不會死的那麽不明不白。

楊忠一瞬不瞬地望著我,過了非常久,才慢慢斂去臉上隱隱的震驚和激動。他啞著嗓子最後問道,“早些年,我曾有幸見過蘇氏一面。那麽,你母親如今何在?”

聽他這麽一說,翻湧而來的愧疚感更加要將我湮埋。

原來阿歸說的都是真的。。。他一定是已經遇到了什麽事,所以才會半夜來找我,他是那麽信任我。。把天大的秘密都告訴了我。。可我呢。。我卻把他當成了一個笑話。

原來真的是我沒有去救他。

原來真的是我紮錯了針。

枉我一直懷著救人之心,可到頭來,卻連最好的朋友都沒有相救。

冷汗漸漸打濕了我的脊背,有一種無比愧疚和不寒而栗的感覺順著腳底一路攀爬到頭頂。我咬破了唇,第一次感到自己快要崩潰。

我帶著楊忠來到了阿歸的家。

蘇玲瓏依舊躺在病床上,阿真呆滯地蜷縮在墻角,一聲不吭。

我跪在蘇玲瓏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鮮血從額角淌下,哽咽喚了聲‘娘’。

這是我代阿歸叫的。從今往後,我決定將自己活成阿歸。

阿真盯著我的目光中閃過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但稍縱即逝,很快又變得呆滯麻木。

我想,自己真不是個東西。

明知道蘇玲瓏昏迷不醒,阿真又是個癡傻之人,才敢做出這種假名冒姓的不義欺騙之舉。

楊忠望著床榻上的蘇玲瓏良久,最終也沒說她到底是不是他之前見過的蘇氏。他把我扶了起來,望了望我,又望了望蘇玲瓏,來回了好幾次。許久,聽他輕輕嘆了口氣,也沒說到底信沒信我的身份。

他四下環顧這個家,才猛然發現了阿真的存在,微微一驚,便問我他是誰。

我說,他叫阿真,是個孤兒,是我娘沒生病時候撿回來的,現在是我的弟弟。

楊忠說,這些年你們受苦了,隨我回京面見太後罷。

我咬了咬牙,問他我能否先留下來查出我朋友的真正死因。

楊忠無奈地搖了搖頭,說他當時瞧我面容有些似曾相識,在我從瑟舞樓出來後就一直跟著我,自然能看出我和那小混混模樣的人關系很好,絕不會殺害他。後來我們在曲折的巷中走得太快,他一不小心跟丟了。然後就聽說我被抓到牢裏去了。他說他會吩咐知府再好好徹查我朋友的死因,可是我卻不能留下來。因為他本就奉了皇命來冀州接衛氏千金入宮,意外又尋到了我這個先皇遺孤。這是天大的事,無論如何必須盡快帶著我們回京覆命。刻不容緩。

皇命難違,天大的事。回京覆命,刻不容緩。

我還能多說什麽呢,自然無法拒絕。而蘇玲瓏和阿真也說不出拒絕。

當晚,我們便被安置在冀州城的驛站內,楊忠派了許多侍衛保護我們。

但我卻沒有半點安全感。

我很想回趟真正的家,想找我娘,但是根本不可能辦到。

第二天,楊忠一接上了衛家千金,便立即帶著我們一起踏上了前往紫禁城的道路。

我被安排獨自乘坐一輛馬車,甚好,我想我會很長一段時間不想和旁人說話。

聽說不過一夜時間,我的故事已經不脛而走,傳遍了整個市井。

是啊,皇室的秘聞總是格外讓人欲罷不能的。

尤其是一個喜歡給青樓女子看病的小郎中實則是先皇燕景帝的私生子,當今聖上的手足這種事。我甚至可以想象到那盲眼小佬兒在街頭吐沫橫飛添油加醋的樣子。如果是我本人在場,聽到這等驚世駭俗之事,也定會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拍案叫絕。

我還聽說那王知府一直沒脫下我踹過他的那件官袍,畢竟上面留了我鞋印的真跡。王知府在驛站門口跪了一夜,說是乞求見我一面。希望我大人有大量,別怪他有眼不識泰山。但我沒有見他,只是叫人替我捎上一句話:好好守著那具屍體,很快,我會回來的。如果到時候發現少了一根指頭,我就親手宰了他。

至此,他也相信了絕不會是我殺了阿歸。

可惜世人卻永遠永遠不會知道,那個被安置在城中義莊內的某具不起眼的男屍,才是真正流著皇族血統的人。而他最好的朋友,卻借著他的秘密和姓名,不僅保住了性命,還即將偷走本屬於他的富貴榮華。

“為兄弟,死而無憾!”

他那擲地有聲的聲音又在我耳旁響起了。

淚意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我痛苦地用手蒙住了臉。

真傻啊,他甚至還不知道我真實的身份。。我根本就做不了他的兄弟。

以前我總嫌他煩人,但是現在的我卻無比希望能再聽他嬉皮笑臉地講一些有的沒的。

我忽然想起阿歸臨死前跟我說的那個關於狐貍的故事。

我突然很想知道,那只被抓住的小狐貍最後怎麽樣了?

可這世上,怕是再也沒人能告訴我了。

我微微撐開車窗,看到一列列浩蕩的人馬緊隨我後,他們手中舉著僅屬於皇家的明黃旌旗,在空中隨風獵獵飄揚。生生刺痛了我的眼。

“我姓慕容,名當歸。我知道終有一天,會有浩蕩的皇家人馬出現在我面前,接我回到真正屬於我的地方。”曾經有一名少年望著北方深沈寂靜的天空,在我身旁定定地道,“我知道終會有那麽一天的。”

只是那時候,睡意朦朧心不在焉的我卻永遠不會知道,這句話竟會成為我此後一生再也揮抹不去的夢魘。如影隨形,不死不休。

住了三年的冀州城漸行漸遠,冬日的寒風如刀子般吹得人眼睛又疼又紅,可我依舊沒有關上窗,因為我終於有了可以光明正大落淚的理由。

但在淚眼朦朧中,我竟在冀州城的城墻上望見了娘的身影。

我想放聲大喊她,可是喉口卻像被堵上千萬斤鉛石般,一句話都吐不出。

娘忽然朝我招了招手,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難以形容的笑容,她凝望著我離去的方向,用嘴型說了句話。

她說的是:燕京,再會。

6.墜宮樓

冀州城離燕京相距不過百裏,若是快馬加鞭,一兩日便可抵達。

可畢竟是拖帶了迤邐的車馬還有女眷,雖然馬不停蹄,也足足花了近四日才到的燕京。

但我們到的時候,卻正好趕上燕京在今年下的第一場雪。

楊忠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過分耿直的臉上也展露出了一絲輕松的笑容。

這一路上,我總覺得他望著我的目光中始終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擔憂和凝重,可他什麽都沒有同我講。

此時他慢悠悠地騎著馬跟在我的車旁,一邊仰頭望著漫天的飄雪,一邊笑著說這瑞雪兆豐年,今年百姓莊稼的收成肯定會好。

他說,太後很喜歡下雪天,可惜自從先皇翎帝駕崩的那一年起,燕京就再沒有下過雪。

他還說,我們能在這樣的日子裏歸京,大概也會是個好兆頭。

大概?

我下意識地抿了抿唇,卻什麽都沒有多問。

以前在街頭聽小佬兒說書,總覺得這些帝王將相對我而言太遙不可及,只是故事裏的人物。如今聽人隨口就把‘先皇太後’這類稱謂放在嘴邊,總歸是覺得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外面的天地仿佛融為一色,到處都是白皚皚的景致。皇城的子民們都走到了寬闊的大街上,熙熙攘攘地在雪中漫步嬉笑,好不熱鬧。

可我坐在馬車裏,卻覺得心底空蕩蕩的,沒有一點踏實感。

因為,一切都是我偷來的。

徐徐駛入這座陌生又寒冷的皇宮,不知前路究竟通往何方,也不知自己即將見到何人,一顆心惴惴亂跳卻無處安放,是何等的不安。

不知馬車行到何處時,忽聽見不遠處傳來陣陣喧嘩。馬車極倉促地停下,就連為我趕車的車夫都匆忙跳下車去,嘴裏叫喊著什麽跑開了,看來是發生了什麽大事。

我有些忐忑地爬到車前,伸手掀開幕簾一角,順著最喧囂處一擡頭,便瞧見了此生再也無法忘懷的一幕。

很久以後,我還是能清楚地記得:一名身著淺紅華裙的女子,獨自危坐在高樓邊緣遙望著天際。她毫無血色的雙足有一下沒一下地淩空搖晃,發絲和裙袂都在風中飛卷繚亂,鮮紅烈艷的唇在雪中分外奪目。從我這個角度望去,仿如一抹寂寞又刺眼的紅,卻占盡了人間風景。

有那麽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了一只正在淌血的鸞鳥想要振翅高飛。

我再也無法移開目光,因為我從沒料到會在紫禁皇宮中遇見這樣的一幕。

我先前以為,宮裏的女人都該是端莊高貴,難辨喜怒的。

可是眼前的女子,身上卻散發著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絕烈的氣息。

她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

她看到人們都朝她奔來,美麗的面容上哭笑得更厲害了。

她似乎是在意的,又似乎什麽都不在意。

但人們,只是站在地上望著她,除了驚恐地大叫,也沒做什麽。

“公主!公主!快過來抓住我的手!”

直到聽到了熟悉的大吼聲,我才猛然回過神來。

是楊忠已經跑到了那座高樓上,隔著闌幹無比緊張地朝那女子伸出手臂。他的臉色青頹一片,目光中充斥著最深的驚恐。可那女子不為所動,甚至都沒回過頭看他。於是楊忠雙手用力一撐,竟也要翻過那危險的闌幹。

原來她是公主,是那位即將嫁給楊忠的公主嗎?

不過我沒時間多想這個問題,因為我看見那公主在楊忠翻過來之後竟霍然站了起來。她赤著腳踩在已經積雪的高墻邊緣上,搖搖欲墜,隨時都會掉下來的樣子。

我下意識地抓緊了車夫留下來的馬鞭,到底骨子裏還是個醫者,見有人要尋死覓活,一顆心不由得就揪了起來。尤其是阿歸的事情之後,我好像就再也見不得那些鮮活美好的生命從我眼前消失了。

“公主!求你!求你別動!”楊忠僵硬地張著手臂,朝她吼道。虎目含淚,堂堂七尺男兒竟快急哭了。

“是因為不想嫁給我嗎?”楊忠幹澀地問道,“我早就說過了,我絕不會勉強你的。。你這又何必。。”

那公主像似沒聽見楊忠講話般,忽然反問道,“你真的喜歡我嗎?”

楊忠一楞,隨後沈重地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我的駙馬,你便隨我跳下去,我們永遠都不分離可好?”

她說出這句決然之言的時候,我卻瞧見了她眸底的若無其事和唇邊的漫不經心。

似乎其實她根本就不信這世間可以有人永遠不分離,只是隨口問問,然後看看對方如何出醜罷了。

“我。。我。。”楊忠果然徹底慌了神,結結巴巴地不知該說什麽,臉上的青更深了幾分。

我忽然有些同情他,原來娶公主為妻,並不是件美事。

“長樂,你這是在做甚麽,快回來。”

一個冷清卻不失威儀的女子聲音隱隱響起。

我循聲一望,是一位看起來三十上下容顏極為清美的女子,她安安靜靜地站在離闌幹一步之遙的地方,望著公主的眼神就像在望著一個不懂事的稚童。

我想,她一定就是太後冷嵐歌了。

因為,只有像她這樣光是靜靜站在那兒就能美得皎潔如仙不染纖塵的女子,才會讓男人們不惜發動戰爭和宮變來爭奪她。

可如今看來,該是誰都沒有真的得到她。

那長樂公主凝眸盯著冷太後,半晌,才明知故問般地挑眉道,“太後怎麽跑到朱雀門這裏來了?”細細的雪花落滿她的肩頭,她滿臉無所謂地笑著解釋,“駙馬離京多日,盈兒甚是思念,故在此地等他,打算相邀一起賞雪罷了。”

她還是方才的神態,雖然嘴上說著深情思念的話,可眉眼裏卻盡是不以為然。

以前我曾聽街頭小佬兒講過這位長樂公主慕容盈的身世:她的母親出身風塵,昭帝時期曾與多名皇子有染。後為翎帝,當年的七殿下慕容顏誕下一女,也就是她。她被昭帝賜名為‘盈’,封長樂郡主,倒是寵極一時。但在翎帝登基時,其母蕭氏曾試圖毒害冷太後。翎帝震怒,終被廢黜。聽說,被廢不久便自盡身亡了。而翎帝在位僅僅七年,膝下荒涼,一生也只有她一個孩子。

望著她在寒風中冰冷幽涼的面容,我忽然有點想知道,在她母親死後,父皇也死後,這些年她一個人是怎麽過的?我爹是在我還沒記憶的時候就死了,所以我似乎早就接受並習慣了。可是她呢?

我不知道是從沒擁有過比較慘,還是曾經擁有後再失去比較慘。

我正想著,又聽到冷太後的聲音稍稍提高了點。

“玩耍也需註意分寸,既然已經等到了駙馬,就快回來罷,別讓天下人看了笑話。”

她的語調還是不溫不火的,不過字裏行間已透著稍許嚴厲。

恩,倒是應了我先前對後宮女人的印象:端莊高貴,難辨喜怒。

慕容盈垂眸瞥了一眼在地上正心驚膽戰仰望她的一眾宮人,失笑道,“太後言重了,宮墻深深,笑話又豈是天下人能看到的?能在此地看到的,都是些可憐人罷了。”

“盈兒,回來罷。”冷太後看起來並不想和她在此地爭論,她目露一絲疲憊,語氣也柔軟了下來,甚至帶著幾分懇求的意味,“把手給小忠,快點回來好嗎?穿得這麽少,染上風寒怎麽辦?”

慕容盈盯著冷太後,唇角終於勾起了一絲屬於勝利者的笑容。

她這才向楊忠伸出了手,有恃無恐地慢慢朝前踏了一步。

但我想她完全低估了寒冷對她身體造成的傷害,我看見她僵硬地擡起已經凍得發紅的腳向前踩去,心裏不禁叫了聲糟糕。

她要踩空了!

我聽見自己的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想都沒想就把手中的鞭子死命地抽到了馬屁股上。

淒厲的馬嘶聲響徹了整個朱雀門。

馬匹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我在強烈的顛簸中向後跌倒在車內,然後在腦中一片空白的情況下,做了破頂而降的長樂公主的人肉靠墊。

這就是我們的第一次相遇。

就像命運來臨,避無可避,分毫不差,而且痛得要死。

若不是車廂內鋪滿了厚重長軟的裘皮,我相信定會被撞得當場吐血身亡。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聽見了周圍宮人嘈雜的尖叫聲和哭喊聲,忽遠忽近朦朦朧朧的。

我口裏充斥著鹹鹹的血腥味,身上沈沈的,鼻腔裏都是木屑和雪花,五官疼的扭曲在一起,眼睛都睜不開。當時我的腦海裏就一個念頭:我這是要死了嗎?可我還什麽都沒做,就要被一個自作孽不可活的公主給砸死了嗎?

“嘶。。好痛啊。。”慕容盈在我耳旁輕輕呻.吟.著,聲音中還帶著尚未平覆的恐懼和後怕。

我勉力睜開眼,望著趴在我身上的罪魁禍首居然還先我一步開始哼哼唧唧起來,心中就有點不大樂意了。

“這還不是你自找的,我才痛死了呢。”我想都沒想,就很自然地脫口抱怨道,“我真是不知道自己中了什麽邪。真倒黴。”

短暫的沈默後,我身上的人又驚又氣地瞪著我斥道,“你。。你放肆!你是什麽人?!怎麽敢這樣同我講話?!”

這時宮人們也沖上來七手八腳地將我們周邊碎裂的木頭和車軲轆移開。她們小心地將公主從我身上扶了起來,圍著她惶恐地四處檢視著身上有沒有受傷。

但她十分厭惡地甩開了那些人,斥道,“你們也不必惺惺作態!”

我揉著酸痛不已的腰臀,用手肘勉強半撐在裘皮上望著她,艱難喘息著沒有說話。

這位長樂公主,真是隨時隨刻對誰都這麽惡劣刻薄嗎?

楊忠似頭猛虎般紅著眸子飛奔過來,當看到公主還能好端端地站著的時候,我感覺他又快哭了。

還是他有點良心,走過來扶起了我,帶著哽咽道,“多謝。。多謝你了。。”

“楊忠,此人是誰?”慕容盈似乎已經忘了她剛才從高處墜落的驚險和害怕,一心更想探究我的身份。

“這。。這位就是。。”楊忠望著我,又望望慕容盈,一時卻也不知該如何向她介紹我比較妥當。

這時,冷嵐歌也從高樓下來,裙擺慌張,幾乎算是小跑而來,完全失了太後的體統。她疾步走到慕容盈面前,擡起素手,就要作勢揮下。

慕容盈昂著頭,亦毫不畏懼地直視著她。

我望著這一幕,心道不妙,大氣都不敢出。

其餘人等也都怔在原地,大氣都不敢出,太後要打公主誰敢阻攔?

但冷太後的手終是沒有打到慕容盈身上。她眼眶微紅,素手僵在半空中良久,還是頹然垂下。只聽她極輕地嘆道,“罷了。你終究不是本宮的女兒。”

只一瞬間,我看見慕容盈臉上所有的表情一下子失控了。

她聲音顫抖,卻帶著尖銳,“誰稀罕做你女兒?!倒是你,一心想嫁給父皇,卻一輩子都沒能得償所願吧!”

話音剛落,只聽“啪”的一聲清響,連我的心頭都顫了一顫。

慕容盈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她紅著眼眶,死死盯著面如冷霜的太後。

良久,只聽她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句我恨你,便用力推開左右宮人,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慕容盈離去的背影,只想說,原來真正的後宮之事遠比街頭小佬兒添油加醋講出來的還要曲折覆雜。

良久,冷太後卸下臉上的冰霜,極疲憊地轉過身。

她在看到我的瞬間,美目中似乎閃過了一些東西。

她盯著我,像似在確認什麽。

不得不說,縱然我是女子,但也不敢直視這樣傾國傾城的美人太久。

沒等還未緩過神來的楊忠提醒,我自己就雙膝一軟,先跪倒在她的鳳裙之下。

然後楊忠像似如夢初醒般,也急忙隨我一起跪在她的身前。

“小忠,這位救下長樂的人莫非就是。。。”冷太後盯著我,欲言又止。

“回娘娘,據臣判斷,此人身份不假。”

楊忠頗為誠懇地回道,可能其中也包含了一點對我剛才救下公主的感激之情。

冷太後點了點頭,朝身旁的一位年紀稍長的宮女發話道,“文蓮,你先帶他去長陽殿歇息,再找個太醫給他檢查一下。。。”

還沒等她說完,我便忙擺手插話道,“不用不用!無需勞煩太醫,我自己就是個大夫!我已經無礙了無礙了。”說完,我怕她不信,忙望向楊忠,“對吧,楊將軍。”

“是啊。。歸殿下在冀州的確是位行醫之人。”楊忠見太後對我也不存什麽疑意後,便直接改口稱我為‘歸殿下’。

冷太後聽極忠厚的楊忠都這麽說了,才道,“如此,文蓮你帶他去長陽殿稍作歇息後,便領他來坤寧宮見本宮。”

“諾。”文蓮躬身應下,移步到我面前,欠身說道,“請歸殿下隨奴婢來。”

“好好。。多謝。。多謝。。”我拼命回想著街頭小佬兒說過的,在宮中該叫年長的宮女什麽來著。

“姑姑。”楊忠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好心地小聲提醒我。

“多謝姑姑。”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便隨文蓮離去。

我還沒走多遠,便又聽到楊忠的聲音,“娘娘,這位就是衛家的千金。”

我下意識地回眸一望,畢竟有些好奇。

這幾天因為我心情低沈哀傷,始終沒怎麽下車,所以竟沒跟這位同行上京的衛家大小姐打上照面。

雪花忽然飛灑如雨,身穿水藍裙衫的女子跪在潔白的雪地中央,裙裾層層綻放,似最純凈無瑕的淩霄花。

我轉過頭時,正巧與她雙眸不期而遇。

我一楞,覺得她的眉目有些眼熟,但卻一時想不起來。

直到她朝我平靜地眨了下眼睛,我才猛然想起,她是我的恩人!

若不是她,我和娘恐怕都難以活著到冀州,更別說一到冀州就能擁有自己的草廬。

我也拼命地朝她眨眼睛,想告訴她,我認出她了。

但她已經斂下了眉眼,端正恭敬地朝冷太後俯下身子行禮。

“歸殿下,有何不妥嗎?”文蓮轉過身來詢問我。

“沒。。沒事。。走吧。。”

我忙收回了目光,思忖著此刻畢竟不是個合宜的相認時間。

我在冀州三年,也尋了她三年。

我的確不是因為她才留在冀州,可卻是因為她才去的冀州。

也許對她而言,當時給我的幫助不過是舉手之勞,可我總想著能再見她一面認真地道一聲謝。

可是找她,實在不易,因為我只見過她的眼睛。

我曾經猜測過她的身份,可是怎麽都沒有想到她會是衛國公的女兒。

因為她身上的氣質實在不似尋常名門閨秀。

我不禁想起了先前阿歸跟我形容過的衛家千金衛欣悅——冰雪聰明,溫柔順婉,才貌當世無雙,頗有冷後年輕時清綽絕世的風姿。

我又悄悄地回眸望了她一眼,她已經擡起了頭,在依舊風華絕代的冷嵐歌身前,這分明只是張平凡樸素的面容。最多只能說是清秀。

但偏偏瞧上她一眼,便會讓人覺得她很不平凡。

因為她的眼睛。

她有一雙非常清澈的眼睛,似乎一眼就能將人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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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覺得十二歲是我人生的一道坎。

從十二歲那年起,我決定將自己活成男子,因為好像只有這樣做才能給我一些若有若無的安全感。不然我不知該如何踏上不安定的遠方。

這是個待女子不善的世道,尤其是無依無靠的女子。

但不知是不是老天爺存心想耍我,就在我女扮男裝的第二天,我初次。。。來葵水了。

但那天我娘卻完全沒有管我,因為她一整天都失魂落魄的。

我素來懶得記事情,但我至今還記得那天是崇寧七年臘月初四。

因為就在那一天,發生了一件堪為震動天下的大事——燕翎帝駕崩了。

當時我和娘剛進青州城。我記得聽到這個訊息的時候,娘的腳步一滯,竟直接臨街坐下,像似再難朝前邁出一步。她的臉上布滿了難以置信和一些我看不懂的表情。最可怕的是,她還一直在自言自語:你怎麽能死?你怎麽能死?

天高皇帝遠,我不知道為什麽這燕翎帝的死對娘打擊這麽大,大到可以不顧身邊因初次來潮而痛得要死的女兒。

我沒辦法,只好自己半知半解地從藥箱裏找了幾塊布條和半包草木灰,勉強用上。

那是我第一次慶幸自己是從小學醫的。

因為無論情況有多糟糕,至少都可以嘗試救下自己,否則真不知那一天到底該怎麽熬過。

不知過了很久,娘終於站了起來,可她還是一副失神的模樣。她盯著我,面容有些淒涼扭曲,喃喃念著我的名。

林慕,林慕。

我登時就頭皮一麻,印象中,每次娘叫我名字就沒啥好事。所以已經習慣性的,她一叫我,我就頭皮發麻,何況她今天還重覆叫了兩次。

娘緩緩擡起眸,望向陰霾的天空。不知道是不是我聽錯了,我竟然聽到娘極輕地說了一句:如果你死了,那慕容家欠下林家的債,誰來還?

我當時就懵了。

慕容家?皇族慕容氏還能欠了我們家的債?

娘莫不是瘋了。

我慌張地抓住娘比我這個失血過多的人還冰涼的手,求她別嚇我。

想我們娘倆人相依為命多不容易,她就我一個女兒,可不能胡思亂想。若是有什麽三長兩短,那我該怎麽活。。。

我正不知所措地雲雲,不想娘盯著我,忽然就笑了,笑得十分詭異。

她邊笑邊搖著頭輕聲道:是啊。。我怎麽能忘了,你還有女兒。。你還有個女兒。

我聽不懂娘到底在說什麽,有些害怕地望著她,她卻極怪異地摸了摸我的臉,將我散亂的發絲輕輕捋好,然後含笑催促我繼續上路。

於是,我肚子疼得更厲害了。

7.遇恩人

那天我真的很倒黴,因為娘走了沒幾步,竟忽然心力憔悴般地暈倒了。

我只好使出吃奶的氣力背著娘走到最近的一家客棧,可這時才發現錢袋不見了。

我絕望地別過臉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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