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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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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奉上一盒點心,“母後,這是兒臣親手為您做的松子百合酥,能夠養顏護肌,延年益壽,祝母後青春永駐、福澤萬年。”

說著,將錦盒打開,放到小幾上。

皇後拈起一塊嘗了,頷首道:“皇兒手藝不錯,比春鶯、喜鵲她們兩個做的可口。”

傾城嬌嗲道:“母後喜歡,兒臣以後多做給母後便是。”

皇後含蜜點頭,“都說女兒貼心,本宮今兒算是知道了,本宮的兩個兒子,可從來沒有為本宮做過點心。”

楚王在一旁故意吃醋道:“母後,這下廚做點心,本來就是女人的活計,兒臣可做不來。”

皇後和傾城相視一笑,“本宮這輩子是生不出女兒來了,本宮只盼著你們兒女雙全,湊成一個‘好’字。”

傾城嬌羞不語。

楚王忽然嘆了一口氣。

皇後一楞,“皇兒,好好的,為何唉聲嘆氣?”

楚王道:“兒臣見此天倫之樂,實是美好,可兒臣忽然想起當年安樂公主一事,唐中宗有這樣的一個女兒,真是悲哀。”

皇後也輕嘆一聲,面現慈悲之色,“中宗實是可憐,可也應了那句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安樂公主如此膽大妄為,忤逆不孝,還不是他平日裏過於寬縱的緣故?”

傾城水杏眸流轉,“母後,倘若我朝出現一個安樂公主這樣的人,您將如何對待她?”

皇後神色一凜,“那還用說,直接三尺白綾賜自盡。”

傾城註視著皇後,“可是母後,我朝真的出現了一個安樂公主這樣的人。”

皇後楞住,“皇兒,你渾說些什麽,皇上膝下雖有幾個庶出的公主,可為人都算本份,怎會出現安樂公主這樣的人?”

傾城道:“母後,幾個公主雖然本份,可皇子裏面,可有膽大弒君的。”

皇後愕然。

楚王和傾城急忙齊齊跪倒:“母後,太子昨日曾向父皇進下了劇毒的參湯,幸虧兒臣在場,阻止父皇沒有喝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皇後籲了一口氣,“此事,本宮昨日已然知曉。”

傾城和王爺對視一眼,“那母後可知,父皇竟然沒有嚴懲太子!”

皇後一閉鳳目覆又睜開,“本宮知道。”

“母後既然知道,可否有勸父皇不可饒恕太子?”

皇後淡淡道:“本宮勸皇上放過太子。”

“什麽?母後您……”王爺和傾城對視一眼,“您怎麽能讓父皇放過一個殺父弒君之人呢?”

皇後輕輕嘆了一口氣,“你們哪裏知道,這其中的隱情,當年皇上與前朝貴妃陳紫薇相好,這才起兵推翻前朝,可惜陳紫薇於亂軍之中生產,然後便身死。因本宮與陳紫薇長得有幾分相似,皇上便將那嬰孩交給本宮撫養,又立本宮為皇後。本宮雖然看不慣那孩子的品性作為,但繼母難當,為避嫌疑,在皇上面前,本宮對他也多有偏袒,況且,本宮也早已將他視若己出。所以昨日之事,本宮以為太子是受人挑唆一時糊塗,皇上不必為此非要太子性命。”

傾城與王爺聽了,唏噓不已,想不到太子還有這樣一番離奇的身世。

傾城道:“母後,縱然您為避嫌,對太子也有感情,可殺父弒君這樣的大過,真的可以饒恕嗎?您有沒有想過,若是這樣的人將來繼承大統,那天下將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局面?”

皇後忖了忖,道:“本宮勸皇上饒了太子性命,可太子德不配位,將來若是繼承大統,恐怕會天下大亂。”

傾城趕緊道:“是啊母後,太子性命雖可饒恕,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當這個太子了。”

楚王也道:“母後,‘德不配位,必有災殃’,如今太子失德,實在不配再居儲君之位!”

皇後看著楚王說道:“皇兒,難道你就不知避嫌嗎?”

楚王不假思索道:“兒臣不怕被人誤會兒臣想要奪嫡,太子如此大逆不道,於國於家皆是災殃,兒臣此時若是縮頭不出,將來定會追悔莫及!”

皇後嘆道:“看來母後,應該向皇兒學習了。”

楚王低頭道:“兒臣不敢。”

皇後來到安心殿的時候,皇上正站在窗前向著外面那片紫薇樹的方向沈思。

皇後請安站起。

皇上道:“皇後,你說,朕窗外的那片紫薇樹,陪伴了朕二十年,是不是也該成精了?”

皇後略為驚駭,“皇上,對於怪力亂神之事,臣妾以為,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皇上道:“朕昨夜夢見了陳紫薇,她從這片紫薇林中飄出,直走到朕的床前,對朕哭訴:”皇上忘了當年的情分了嗎?朕稱沒有忘記,她卻說,朕哄她,朕明明已然心向皇後,將與她的往日情分漸漸淡去,只怕朕窗前的這片紫薇林,也要改種石竹花了。朕一再否認,她卻不停地哭訴,還說,若是這片紫薇林被盡情刨去,那她的靈魂便無所依傍,會飄蕩四方,成為游魂野鬼。朕無奈,只得向她許諾,朕會留下這片紫薇林。她又稱,乾兒是朕與她的唯一骨血,就算受人挑唆,險些鑄成大錯,也希望朕能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朕答應了她,她這才破啼為笑,隱身於紫薇林中去。”

皇後軟語道:“皇上一定是日間思念紫薇姐姐,才於夜裏有此夢的。”

皇上轉過身來看著皇後,罕見地用手“咚咚”捶打著胸口,像是要把心掏出來給皇後看一樣,臉上無比虔誠,“嫻兒,朕真的打算把她從朕的心裏拿出去,跟你好好過日子,可是朕搞不懂,朕為何會在夜間又夢見她,還稀裏糊塗地答應她那些事,朕擔心,朕如果不按夢中承諾的去做,會對朕,甚至對整個虹霓國都不利。因為,”皇上心虛地掃一眼皇後,“這虹霓國的建立,是因朕與她的私情。”

皇後依舊輕聲細語道:“這片紫薇林生長了二十年,幾乎成了安心殿的標志,皇上何苦要砍伐它們?皇上要與臣妾清清凈凈地過日子,只要把一顆心清理幹凈即可,正所謂,求心不求境;至於乾兒,念及父子之情,以及皇上與紫薇姐姐的情分,皇上可饒他一命,只是他德行有虧,不適合再居太子之位。”

皇上瞪大眼睛看著皇後,“你要朕廢太子?”

皇後眉尖微蹙,“皇上,亁兒犯下如此大罪,如何再居太子之位?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皇上目光閃爍,“皇後,雖然你對乾兒視若己出,可朕依然能感覺到你在朕面前經常避嫌,從不肯講乾兒的過錯,可如今是怎麽了,竟然跟朕提廢掉太子。”

皇後一聽,急忙伏身跪倒,“臣妾今日不管避嫌,是因事有輕重,乾兒試圖殺父弒君,絕不能再居太子之位!”

皇上半響無語,後來終於出聲,“可是朕,朕已經答應紫薇,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

皇後看著皇上,眉尖微蹙,眸子裏是深深的不可思議。

皇上湊近她溫柔淑雅的臉,“皇後,你說朕是不是魔怔了?紫薇死後,朕將跟她相似的女人立為皇後,將她的兒子立為太子,就連跟她長得相像的侍衛,朕都擡舉他做了當朝首輔,朕窗外的那些紫薇樹,不管是誰,敢攀折一根枝條,朕都會砍他的頭,朕,朕一定是魔怔了,皇後,你有沒有辦法,治好朕的心魔?”

皇後看著窗外紫薇樹的方向,“皇上如此癡情,紫薇姐姐在天有靈,一定會安心的。”

“可是朕如今在你與她之間左右為難,就像一個人要被劈成兩半一樣,朕不知道朕這是怎麽了,嫻兒,你說朕是不是也患了癔癥?”

皇後仰天長嘆一聲,“也許,紫薇姐姐在天有靈,也不希望皇上如此受折磨吧。”

皇上好像忽然又想起了什麽,面容冷峻,“皇後,你愛朕嗎?”

皇後聞聽,像撲面而來一股寒氣,直侵玉骨,她不由得張大了檀口,“皇上,您何出此言?臣妾跟了您二十年,生兒育女,夫唱婦隨,可謂情深意篤,皇上今日之問,豈不傷了臣妾的心?”

皇上道:“你如果愛朕,為何從不吃紫薇的醋?”

皇後將凝脂般的粉臉一扭,“皇上此問,臣妾不知該如何回答。”

皇上不追問道:“你不回答,朕心中疑團難解,紫薇在世之時,朕雖然沒有三宮六院,可也有幾房小妾,紫薇道,朕可以有很多女人,但朕的心,只能屬於她一個。朕若對旁的女人略有鐘情,她便打翻了醋壇子,跟朕鬧個沒完。”皇上越發急切地註視著皇後,“可是嫻兒,你模樣性情都與她相似,朕自她過世之後,雖然有後宮佳麗三千,可朕的心,卻只給了你,只是朕不明白,你為何不吃紫薇的醋?”

皇後白了一眼皇上,嬌嗔道:“皇上以為,臣妾有必要吃一個已故之人的醋嗎?”

“就因為這個?”

皇後頷首,“就因為這個。”

皇上松了一口氣,“也許,是朕錯了,朕不該這麽久都放不下。”

皇後又看了一眼皇上,“皇上,那廢太子之事?”

皇上神情疲憊,擡手揉著額頭,有氣無力道:“此事,容朕想想,日後再議。”

皇後回到合寧宮中。

傾城和王爺都在等消息。

一見皇後回來,都起身相迎,急切問道:“母後,怎麽樣,父皇同意廢太子了嗎?”

皇後看了他們一眼,默默坐下。

傾城與王爺便知不妙。

傾城道:“母後,按照常理來講,太子想殺父弒君,沒有哪個皇帝會放過他,別說是太子之位,就連性命也必是難保,可如今父皇如此反常,您可知究竟是為何?”

皇後嘆道:“還不是因為皇上念著陳紫薇,皇上跟本宮說,他夜裏又夢見陳紫薇了,求他放過乾兒,他心一軟,便答應了。”

傾城道:“皇上怎能如此糊塗,難不成為著一個已經故去的陳紫薇,就要拉上整個虹霓國為其陪葬?”

皇後謹慎地向左右看看,沖傾城使了個眼色道:“皇兒,你輕聲點。”

傾城不以為然道:“母後,父皇對你也是恩寵有加,為何如此畏懼那陳紫薇?”

皇後道:“本宮也是沒法子,皇上為了陳紫薇瘋魔了半生,為她起兵推翻前朝,又立與她相像的女子為後,立她所生之子為太子,任命和她相貌有幾分相似的侍衛為首輔,這樣的情景,本宮又能如何?”

傾城爭道:“可是母後,兒臣分明覺得父皇也是極其寵愛母後的,那安心殿前的紫薇樹,旁人不敢沾碰分毫,昔日裏的寵妃於美人,就是因為攀折了一根花枝就被杖斃於階下。可是母後卻不同。母後前些時日害了血崩之癥,聽說紫薇樹根可治,皇上便命人刨了兩根那紫薇樹讓太醫入藥,為母後醫治。”

皇後道:“本宮也知皇上對本宮的情分,可陳紫薇畢竟是皇上多年的心魔,皇上自己也稱想將她從心中擇出去,只與本宮清清凈凈地過日子,可是他卻無法辦到。”

傾城站起,在暖閣內來回走動。

皇後和太子不解地看著她。

傾城終於停下來,“母後,兒臣想到一個法子,可助父皇消除心魔。”

夜晚,安心殿後面的寢宮內。

皇上穿著明黃色的寢衣,從睡夢中忽然醒來。

這幾日,太子一事鬧得他心神不寧,無法安睡。剛剛,他又夢見陳紫薇來向他哭求,請他無論如何都不要廢掉太子。

皇上醒後,再也無法入睡,耳邊聽得譙樓鼓打三更響,皇上坐起,掀開明黃緞繡雲龍紋帳子,起身站起。

今兒是十五,正是月圓之夜。

皎潔的月光透過窗帳照進寢殿,讓殿中寒露微霜般有了幾分雪亮。

忽然一陣風吹來,將門吹開。

許是想一個人靜靜,皇上沒有叫守夜的人,而是自己上前將門關好。

皇上轉身回來,赫然發現殿內站定一個身影:頭上戴著九翟冠,身上穿著大衫霞帔,雍容賢淑,百媚多嬌。只可惜面容看不十分真切,因戴著一層面紗。

皇上嚇得不輕,支支吾吾問道:“你……你是何人?”

女子軟語溫香道:“施郎不認得紫薇了嗎?”

待仔細一看,此人非是旁人,正是自己癡迷多年的前朝貴妃陳紫薇。

皇上一聽驚喜交加,往前搶了一步道:“紫薇,是你?”

陳紫薇點點頭,如月下花枝,“施郎,是我。”

皇上撲過來道:“紫薇,真的是你!你可知,這二十年來,朕想你想得快要發了瘋!”

陳紫薇向後退了一步,“施郎,如今你我仙人相隔,不可做此親密之舉。”

皇上一個大大的擁抱姿勢停在那裏,尷尬笑道:“噢,噢,好好,那朕就不做此舉。”

皇上將雙臂放下,激動的情緒卻難以平覆,“紫薇,朕不是在做夢?”

陳紫薇嬌癡道:“施郎可掐下自己的胳膊,看是否有痛楚。”

皇上真的擡手照自己的胳膊掐了一下,“朕真的不是在做夢。”

皇上眼泛淚光,“紫薇,難道是朕的思念,感動了上蒼,才賜你我今日之重逢嗎?”

紫薇忽然跪下,擡螓首仰視皇上,“施郎,紫薇知道你對紫薇所做的一切,紫薇在天上全都看在眼裏,紫薇這一拜,為謝施郎的深情厚意。”

說著,大禮叩拜。

皇上趕緊用手相攙,“紫薇,你我二人,不必如此。”

紫薇站起。

皇上道:“讓朕好好看看,可有變化?”

皇上打量著她,“可惜光線昏暗,待朕掌燈。”說著,到木影壁下取了龍燭點燃,舉著燭臺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遍,“還是朕從前的紫薇,一點都沒有變化。”

陳紫薇嬌嗔道:“施郎說笑,二十年未見,紫薇已老。”

皇上搖頭,“朕說沒老,就沒老。”

陳紫薇欣然一笑。

雖是隔著面紗,但皇上還是真切體會到了那撲面而來的暖意。

皇上深情道:“紫薇,朕最喜歡你這一笑,還記得當日在這安心殿中,你我初次見面時的情景,做為前朝重臣,朕不忍心見皇上沈迷酒色,以至朝綱紊亂,所以到安心殿中直諫,誰知那昏君暴怒,聲稱要將朕金瓜擊頂。朕當時嚇得渾身發抖,不能自持,這時,瞥見一旁的你沖朕微微一笑,如春風送暖,朕當時就有了力量,身子不再發抖,沖那昏君篤定道,朕一時胡言亂語,惹怒聖上,願獻美女十名於禦前謝罪。那昏君這才轉怒為喜,饒恕了朕。自那日起,朕便對那昏君失望透頂,而卿,也因受其冷落而生怨憤,你我二人一拍即合,決定起兵造反。所幸朕取得勝利,只可惜你於亂軍之中香消玉殞,讓朕痛惜至今。”

陳紫薇微微笑道:“施郎,紫薇在天宮中,眼見你為紫薇所做的一切,心中感動不已,奈何你我塵緣已盡,紫薇不忍施郎繼續活在紫薇的影子裏無法自拔,紫薇此番前來,就是要奉勸施郎,放下過去,好好珍惜眼前人。”

皇上一驚,“什麽,紫薇,你此番前來與朕重聚,竟然是為了這個目的?”

紫薇點頭,“施郎,放下吧。”

皇上眼中泛淚,“紫薇,朕如何能做到?你不是在夢裏乞求朕不要忘了你嗎?”

紫薇紅著眼圈道:“施郎,夢為虛,而此時站在你面前的,才是真正的紫薇啊。”

皇上努力搖搖頭,“朕不信,你會這樣狠心!”

紫薇道:“施郎,如今紫薇在九天玄女宮中修仙,玄女娘娘稱,紫薇與施郎兩相牽掛,凡心不死,紫薇永遠都不可能修成真仙,所以,紫薇懇求施郎,忘了紫薇吧。”

皇上面帶一絲委屈,“紫薇為了修成真仙,才要朕忘記你的?朕不信,朕癡戀半生的紫薇是這樣薄情之人。”

陳紫薇一閉眼,覆又睜開,“施郎,紫薇怎忍心見你為了紫薇日夜相思、痛苦不堪?紫薇希望她愛的人可以每天開開心心地生活,所以,是時候該放下了。”

一顆珍珠大小的淚滴自皇上眼中滾落,皇上點點頭,“好,朕聽你的。”

皇上咬咬牙齒,又說道:“朕還有一件事要問你。”

“施郎請講。”

“是關於乾兒的事。朕已立他為太子,誰知他十分不濟,竟然幹出殺父弒君的勾當來,朕不知該如何處置他。”

陳紫薇罵道:“乾兒真是個不爭氣的,竟然幹出這種勾當來,施郎若不責罰,豈不天怒人怨?”

“可他是你我唯一的骨血啊!”

陳紫薇的一雙鳳目中含了滿滿的嬌嗔,“施郎,乾兒不濟,本當處死,但念及他是你我唯一的骨血,故留其一命,可是太子之位,必須褫奪!”

皇上一怔。

陳紫薇道:“施郎須知,德不配位,必招災殃。”

皇上想了想,也只好點頭,“朕答應你。”

陳紫薇淡然一笑,“施郎,紫薇該回去了。”

“等等,”絲綸皇上從墻上摘下一管青花瓷龍鳳呈祥紋笛子來,“紫薇,讓朕吹奏一曲,為你送行。”

紫薇頷首。

絲綸皇上將笛子橫到口邊,宛轉悠揚的曲聲緩緩流出,似綿綿霏雨般寫滿哀傷。

陳紫薇一壁向外款款而行,一壁唱道:

絲綸閣下文書靜,鐘鼓樓中刻漏長。

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

陳紫薇行到殿門外,一陣香霧繚繞,不見蹤跡。

次日,皇上散朝之後,到安心殿前的紫薇林中駐足良久,後來吩咐道,將這些紫薇樹連根刨掉,一開春,便種上石竹花。

寒冬臘月,地上的土凍得像冰塊相仿。宮人們開始在那樹根下澆沸水,一木桶一木桶的澆,費了很大的勁,才能動土,一鋤頭一鋤頭地刨下去,刨不動了,再澆沸水。

皇上不忍觀看,急步回到殿中。

皇後娘娘忽然駕到,她披著明黃緞刺繡鳳穿牡丹團花鬥篷,雍容華貴,卻神色淒清。

安心殿的近侍太監討好地道賀:“皇後娘娘,皇上說了,一開春就在這塊地方重新種上石竹花,那可是皇後娘娘最喜歡的。”

皇後娘娘鳳面之上不知是喜是悲。

娘娘輕移蓮步進到殿中。

只見皇上正站在窗前發呆。他身穿一襲青色圓領袍子,素而無紋。

皇後禮了禮,輕啟丹唇道:“皇上是在為紫薇姐姐送行?”

皇上依舊沒有轉過身來,只低低說道:“朕昨夜又見到了她。”

皇後淡然道:“皇上又做夢了。“

皇上忽然轉過身來,“不,這次,朕見到了她的仙蹤。”

皇後不解地看著皇上。

皇上略顯激動道:“是真真切切的她,而不是在做夢!”

皇後籲口氣,眨了下眼睛道:“竟有此事。”

“不過,她是來向朕辭行的。”皇上頹唐道,“她要朕徹底放下她,惜取眼前人,還要朕廢掉太子。朕全答應她了。”

皇後娘娘向天拜了拜,“紫薇姐姐深明大義,臣妾敬服。”

“朕已命太子來祭祀這片紫薇林,希望他能明白他生母的一番苦心。”

太子身著玄色祭服而來,見安心殿前正在大張旗鼓地伐那片紫薇林,生長了二十年的紫薇樹被連根刨起,讓人惋惜。

太子進到殿中,見父皇正在暖閣榻上坐著。

太子請安站起。

皇上說道:“皇兒見到殿前的那片紫薇林了嗎?”

太子道:“父皇,兒臣不知,父皇因何要將它們連根刨起。”

皇上道:“朕已想通,朕不能再沈浸在已經逝去的人和事當中不能自拔,決定即日起悔過自新,惜取眼前人。”

太子一聽,像被潑了一盆冷水般,從頭涼到腳。

皇上面容冷峻,“皇兒,朕都已決定悔過自新,你也應反思己過,重新做人。”

太子禮道:“父皇教訓的是。”

皇上橫了他一眼,“這就是朕叫你前來祭樹的目的。”

太子跪倒叩頭,“父皇苦心,兒臣謹記在心。”

皇上擺擺手,令其退下。

太子出了暖閣,有近侍奉著檀香、香爐、鮮花、水果等祭祀用品,陪同其到了外面。

在紫薇林前,近侍將供品、香爐擺放好,太子拈香在手,向林而拜。

將香插入香爐內,太子起身。看了一眼那片淩亂的紫薇林,一甩袍袖離開。

因想著自己如今沒有旨意不得離府,難得有機會向母後請安,太子便向合寧宮而來。

剛到合寧宮門口,忽然聽見裏面一片歡聲笑語,是楚王和楚王妃的聲音。

太子慌忙閃進宮墻一角,偷偷向宮門處看著。

只見楚王穿著竹青色龍紋道袍,外披碧色刺繡松竹紋鬥篷,傾城穿著嫩綠色刺繡白梅花紋襖裙,外面罩著一件蔥綠色刺繡鶴紋鬥篷,成雙成對地打裏面出來。

宮門關上,二人一臉春風得意,傾城水杏眼掃視一下王爺,“王爺,母後此行順遂,太子這下可算完了。”

王爺用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仔細讓人聽見。”

傾城閉緊嘴巴。

王爺拉著傾城的手便要往出走,傾城止步道:“王爺,禦花園中的松枝最是奇秀,妾身想去折一枝,回去與咱們那園子裏的紅梅花配在一處插瓶,定是極好的。”

王爺也道:“咱們園中的紅梅含苞待放,配上一枝百年老松,別有一番韻味。”

二人相視一笑,歡快攜手往合寧宮後面的禦花園而去。

太子一想,方才他們欲言又止,顯然這裏面有事情,不如偷偷跟在後面,看看他們還會說些什麽。於是放輕腳步,偷偷跟在後面,適當保持一段距離。

進了禦花園,因為是冬季,裏面罕見人影。

傾城和楚王往花園東北角的逢閑齋而來。

逢閑齋後為遠山,山上怪石高聳,松柏林立。

傾城和王爺順著石階登上山去,然後指指點點,商量著哪一處的松枝最適合插瓶。

後來,兩人各自折了一根松枝,歡快地走下山來。

到了逢閑齋前,傾城嬌嗲道:“王爺,妾身有些乏了,可否到齋中歇息片刻?”

王爺點頭。

二人攜手往齋內走去。

逢閑齋是供皇上與親眷們游園小憩之所,面闊九間,卷棚硬山頂,上覆綠琉璃瓦,黃琉璃瓦剪邊。前出廊,廊下繪著蘇式彩畫,東西各接游廊。

傾城和王爺推開隔扇門進去,見室內嵌竹絲掛檐,一派江南風情。頂棚和墻壁上繪滿圖畫。

傾城和王爺到西面暖閣的榻上坐了,王爺將傾城柔嫩的雙手團在自己手心裏取暖,傾城索性將頭倚在王爺肩上。

傾城道:“王爺,你說父皇、母後和前朝貴妃陳紫薇之間,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

王爺聳聳肩道:“這種三角關系,本王可搞不懂。”

“不過,父皇終於肯放下過去,惜取眼前人了。”

“這都是你的功勞。”

“是父皇先有了這個心思,妾身不過是順水推舟,幫父皇下了最後的決心而已。”

“那也是你心思靈巧,不愧有女諸葛之稱。”

“那也得母後扮演得像才行,”傾城將螓首擡起,“王爺,父皇一相信昨夜見到的人就是陳紫薇之後,真是雷厲風行,今天早上就命人將安心殿前的紫薇林給刨了。想必,廢太子一事,也近在眼前了。”

楚王點點頭,“陳紫薇親口向父皇請求廢太子,父皇就再也不會顧及跟她的情分而於心不忍了。”

太子在窗外聽得仔細,不禁渾身打了個哆嗦,怪不得父皇今日突然將殿前的紫薇林給刨了,原來,是楚王夫婦和皇後一起搞的鬼!他們不但要將他的生母從皇上心中清除,還想廢掉他這個太子!

太子極力穩了穩神,然後悄悄地離開偷閑齋,徑往禦花園外狂奔而去。

太子急匆匆跑進安心殿。

皇上正在禦書房內坐著,見太子行蹤狼狽,不覺皺緊眉頭,“乾兒,你因何這等狼狽?”

太子慌忙跪倒,“父皇,兒臣有要緊事向父皇稟報!”

皇上一聽,心下疑慮,“什麽事?”

太子道:“父皇昨夜是否見到前朝貴妃陳紫薇?”

皇上吃了一驚,“乾兒,此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父皇,兒臣聽到了楚王和楚王妃在禦花園中談論此事,如此這般!”

太子將楚王和傾城關於皇後假扮陳紫薇的談話內容向皇上覆述一遍。

太子多了個心眼,當初皇上嚴令知情者,不得將太子身世洩露出去。所以他假裝還不知自己生母是陳紫薇,以免將岳父擱進去。

太子說罷,補充道:“父皇,想是母後知道陳紫薇在父皇心中的份量,她的話,父皇一定會聽,所以才想出這個法子來讓兒臣被廢,然後讓楚王被立為太子,母後一向偏心楚王。”

皇上聞聽,龍顏變色,“乾兒,你此話當真?”

太子叩頭道:“父皇,兒臣若有半句虛言,五雷轟頂!”

皇上皺緊眉頭,半響無語。

他實在不敢相信,昨夜見到的陳紫薇,竟然是皇後假扮的。

“乾兒,朕親眼所見,昨夜之人確是陳紫薇無疑,皇後雖與她長得相似,但朕還是能夠區分開的。”

“父皇,夜半時分,光線昏暗,加上母後精心妝扮,父皇一時認錯,也是有的。”

皇上想了想,搖了搖頭,“可朕覺得朕沒有認錯。”

太子懇切道:“父皇,兒臣親耳聽見楚王和楚王妃談論此事,豈能有假?”

皇上不悅地橫了他一眼,“可朕也相信朕的眼睛。”

太子想了想,道:“父皇,要不這樣……”太子獻上一條妙計。

皇上聽罷,點頭稱許。

皇上命令外面停止砍伐紫薇林,然後起駕到皇後宮中。

皇後伏身接駕。

皇上沒有讓平身,而是圍著皇後轉了半圈,仔細打量著她。

皇後上穿紅地織金纏枝牡丹妝花紗繡福字紋襖,下著一條深紫色雲龍紋雙膝襕馬面裙,神色淡然,端莊淑雅。

皇上意味深長道:“皇後昨夜睡得可好?”

皇後聞聽,腦袋“嗡”的一聲,像當頭響了聲炸雷一般。

可皇後畢竟是皇後,神色略變一變,旋即不見,只微微笑道:“臣妾謝皇上關懷,臣妾昨夜睡得還好。”

皇上嘆了口氣,在榻上坐了。

“可是朕,卻睡得不好。”

皇上揉著額角,焦慮不安。

“皇上,臣妾……”

皇上像是忽然發現皇後沒有平身,“怎麽還跪著,趕緊起來。”

皇後松了一口氣,站起。

皇上道:“嫻兒,早上朕同你講過昨夜見到陳紫薇一事,朕還當即命人刨掉安心殿前的紫薇林,可是朕……”皇上忽然目光閃爍。

皇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朕又恍惚覺得,昨夜之事,實在弄不清是否真的發生過,或許,是朕思慮過度,以至出現幻覺,所以,朕命停止砍伐紫薇林,而廢太子之事,也從長計議。”

皇後聞聽,瞬間如墜深淵。

皇上不經意地掃了她一眼,“朕,畢竟只見到她這一次,朕已然焚香禱告,如果不是幻覺,請她明晚再來找朕,如果她不再來,那即是幻覺無疑。”

皇後若有所思。

皇上看看她,“皇後,你在想什麽?”

皇後陡然一驚,“皇上,臣妾沒、沒想什麽。”

皇上起身告辭,“朕乏了,回安心殿歇著了,朕希望這兩晚能睡個好覺,皇後亦然。”

說著,又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皇後,邁龍步向合寧宮外走去。

“恭送皇上。”皇後伏下堆雪一樣的身子,軟語溫香道。

見皇上出去了,皇後站起,腳下打了個踉蹌,身子一栽歪,差點摔倒。

春鶯趕緊上前掛住她,“娘娘!”

皇後半響才緩過這口氣來,“快,快命人到楚王府,叫楚王和楚王妃前來,本宮有急事與他們商議!”

傾城和王爺急匆匆趕來,心中忐忑不安,不知出了什麽事情。

一進合寧宮,皇後立即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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