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香的煙霧從琺瑯彩花卉熏香爐的鏤空縫隙間裊裊升起，絲絲縷縷的，迷漫了整間閨房。

傾城感覺像是在那粉紅錦繡牡丹花帳內睡了一覺一樣，精神恍惚。

臉上的淚還在淌著，雨水一樣沖刷著自己的臉面，又滴到淡藍暗紋綢直身上。那直身裹著的身軀也在不停抽噎著，似欲將一江春水盡情傾瀉出來，任其向東流去。

傾城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完好無損，依舊是最初的花模樣。

心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長噓一口氣：謝天謝地。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重生了。

懷裏的束發少年，正是自己的青梅竹馬，文武雙狀元淩雲志，他手裏還拿著那對定情信物祖傳梅花匕。傾城想起來了，她又重生回了抗婚前的那一刻。

想前世，都是她糊塗，才致使：芍藥占了牡丹位，丞相奪了帝王權。

這一世，她一定會擦亮眼睛，再不會顛倒了秋翁和張委，致使乾坤混亂人枉死了！

一想起淩雲志前世所作所為，傾城直覺得惡心，原來他才是惡人張委，倒冤了真秋翁。既然上天又給自己機會，再也不會弄顛倒了的。

想到這，傾城一把推開他，口中淡淡道：“淩大人，你若想死，一柄匕首怕是不夠的，莫若一對兒都還了你，一柄殺不死，再換另一柄。”

淩雲志一下慒了，他楞楞地看著傾城，仿佛在看她是否妖精附體了，還是為了保護所愛之人，故意冷面斷癡情。

傾城看懂了他的心思，越發氣惱。

“淩大人，本小姐正準備著跟楚王婚事，你如此親近皇家親眷似有不妥，趕緊請回吧。”傾城驕傲地拋了個白眼。

淩雲志道：“傾城 ，我明白了，你是怕連累我才讓我死心的，不過，今生今世若是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生不如死！”

傾城嫌他聒噪，喚了聲：“來人！”

侍香、伴芳從外面進來。

傾城發怒道：“一早兒便囑咐過你們，今夏的驅蠅梅做的香囊香袋要早早備好，可你們如此憊懶，竟讓這麽大只蒼蠅飛進來了，都楞著幹什麽？還不快打出去！”

兩名大丫環一時摸不著頭腦，心想這小姐怎麽前一刻還海誓山盟的，這回子倒像變了個人兒似的。

“沒聽見我的話嗎？”傾城怒道。

侍香、伴芳只得沖淩雲志道：“淩大人，您請吧。”

淩雲志哪裏肯走，就像那戀著花兒的蜂兒一樣，舍命也得把蜜采了。

“傾城，我知你是為了我，咱們青梅竹馬的情分，早已大過生死，況俗語有雲‘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倒不如你我就此效仿杜麗娘和柳夢梅，同至牡丹亭下，行那夢中之事，我縱是死了，也此生無憾了。”淩雲志說著，向那掛著粉紅錦繡牡丹花帳子的大床看去，眼神迷離。

若是情意在時，此番言語，或可讓人意亂情迷，可此時傾城只氣得粉面扭曲，就像狂風劫掠過的牡丹花，罵道：“狂徒！以你此翻言論，倘若回了皇上，足可領極刑！怎奈本小姐好事將近，不想尋此晦氣，倒便宜了你，快滾！”又沖丫環道：“你們還不動手？任由此狂徒折辱準王妃不成？”

丫環們趕緊連拉帶拽的，往外趕淩雲志。

淩雲志是武狀元出身，兩個花姿柳態的弱質女子如何拉扯得動，膀臂只一晃，便把她們閃了個跟頭。

傾城見黃花梨木雕花開富貴圓桌上放著一個竹子噴筒，正是哥哥送給自己防身用的暗器，忙一把操起，對準淩雲志臉上猛推推桿，裏面的石灰粉從噴孔噴出，剎那間迷了他的眼。

淩雲志“哎呀”一聲用手去揉，傾城又將服藥用剩的半杯清水潑了上去，那眼睛周圍登時紅腫起來。

淩雲志疼得大叫，丫環們趁機將他拖拽出去。

等趕走了淩雲志，傾城命將閨房內的青磚地面用清水擦了又擦，又啐了一口道：“倒腌臜了我的地方！”

等收拾停當，侍香又端了碗冰糖銀耳羹來，說道：“小姐，母親吩咐的，這羹湯最是清熱去火的，要您服了，好保重身子。”

傾城道：“好好兒的，去什麽火呢？”

侍香楞怔了，這些天來，小姐一直尋死覓活的，攪得闔府不得安生，剛兒還服了幾劑寧神去火的藥，怎麽這回子倒不記得了？

“小姐，您不是為楚王的婚事動肝火嗎？”伴芳在一旁接口道。

“糊塗！”傾城粉面含慍，斥責道：“大喜的日子，高興還來不及，動哪門子的肝火？”

侍香和伴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且把這湯撤了，倒覺得腹內空空的，想進些宵夜了。”傾城道。

丫環們一聽很高興，小姐已經一連數日沒正經吃些東西了，她們的差事也很難辦，老夫人少不得的罵她們服侍不周。如今她倒肯吃了，真是求之不得。

於是趕忙送上幾樣精致小食，有春卷、蓮子羹、鳳梨酥等，傾城一應吃了，將連日來的虧空補了些許。也不敢多食，怕存了食。

宵夜撤下，傾城命人去給母親送信，就說她想通了，要歡歡喜喜地準備婚事了。

母親得著信兒後，甚是高興，最近已被傾城鬧得寢食難安，頭上的白發都添了不少，如今女兒終於想通了，真是愁眉得展，忙命人通知老爺、少爺們得知，一時間，闔府上下皆大歡喜。

傾城躺下之後，卻怎麽也睡不著。前世之事，猶如發生在昨天。最讓她悲痛的，莫過於淩雲志了，雖然剛剛兒絕決地趕走了他，可情傷哪是一下子就能好的？這回子靜下來了，千回百轉的，倒將那萬千淚珠兒，盡情拋灑在織金牡丹花紋繡枕之上。

花下雨，雨打花，花雨連綿幾時休？夜深，更漏長。

只是想起施藤來，倒是讓人溫暖，前世天大的憾事，似海的深情，都可在這一世得償，謝天謝地。

睡的不足，白天便不會有精神，好在距離婚期尚有一段時日，明兒也不過是忙忙準備婚事的瑣碎罷了，斷不會在施藤面前折損了顏色的，這樣想來，心下一寬，倒還睡著了一兩個時辰。

卯時三刻，陽光透過霞影紗窗灑進來，粉紅錦繡牡丹花帳幃前光明一片。

傾城睜開眼，迎來了重生後的第一個清晨。

剛一起身，在腳踏上候著的侍香便已知曉，沖外面吩咐了聲：“小姐起床了！”

伴芳便引著一隊丫環進來，持臉盆換洗衣物等。

侍香熟絡地將小姐扶起。

黃楊木桶裏已註滿溫熱的洗澡水，調成了五香湯。傾城由侍香攙扶著，將身子泡了進去。

洗凈、擦幹後，由伴芳往身上灑了些薔薇露，用軟毯裹了，覆攙回床邊坐下。

傾城十指沾清水，仔細地往鵝子臉上塗著肥珠子。

凈了面，傾城又塗了“國色天香粉”。

清水沖凈，用手巾擦幹後，傾城從妝臺上拿起一個白玉盒子，用如筍芽般的指尖沾了些許牡丹蜜脂，均勻地塗抹在臉上。

侍香從床上拿了軟緞繡枕給她倚了，伴芳又從碧紗廚上取了本元積詩集遞在手裏，傾城斜倚著翻看起來。

其中一首《恨妝成》，最後一句卻是在憂心落花時節，傾城想，今時不同前世，我倒不必為這個擔憂了。

一刻鐘後，臉上的面脂幹透，繃得皮膚緊緊的，起身用清水洗了，用手巾擦幹凈，又塗了層玫瑰花水，拍打吸收了，便開始化妝了。

傾城拿起一個影青瓷粉盒來，裏面是玉女桃花粉。用粉撲均勻地撲在臉上，黃花梨鏡臺前的那張臉面便光潔得如同一匹上好的白錦緞，可以繡出萬紫千紅來。

準備用刷子往面頰上塗胭脂時，傾城楞住了，那胭脂色澤嬌艷，散發著淡淡的芳香。

侍香見她若有所思，恭謹回道：“小姐，這是我和伴芳采摘新鮮的牡丹花兒瓣細細地制成的，怎麽您不中意？”

傾城是想起前世淩雲志在洞房賜自己胭脂一事，不禁心潮翻滾，幾欲淚下。

“哪裏不中意，我是覺得今年的胭脂做得格外的好。”傾城笑道。

一點點地刷上雙頰，一張粉面登時明媚鮮妍、春光無限了。

喜得侍香、伴芳也不禁嘆道：“小姐真是像那天宮裏的人兒，尋常人若是見了，怕是魂兒也給迷丟了的，怪不得連楚王那樣的人物，也害下相思病了。”

傾城抿嘴一樂：“死丫頭，就你們會說嘴！”

一個時辰之後，傾城終於妝扮完畢，光華熠熠，芳香襲人。看著鏡子裏每日都是這般千呵萬護的一張臉，不禁感慨：前世那一刻得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狠下心來用梅花匕毀掉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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