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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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鵠祥元年,盛夏。

帝後大婚。

合寧宮東暖閣四壁塗上了大紅色,龍鳳喜燭高高地燃著。

傾城坐在西北角龍鳳大喜床上,周身堆紅砌錦,似一只流光溢彩的火鳳凰。

龍鳳同合紋的紅蓋頭遮在頭上,滿眼的大紅色,又有呼吸的溫熱氣息撲在上面,越發像新鮮的血液一般。

自那夜後,一見到紅色的東西,傾城就會感到不適,太醫說是暈血癥,給開了藥調理,可總不大好。

今兒這樣的好日子,各處都披紅掛彩的,傾城這癥狀,也就越發嚴重了。

她覺得胸口悶悶的,喘不過氣來,腹中似有一條鬧海的龍在不停地翻滾著,似將騰空而起,將她整個人都炸成碎片。

她緩緩擡起一只戴著金累絲鳳紋嵌翡翠戒指的玉手來,放在胸口,努力將那湧上來的嘔吐感往下壓了壓。

兩旁還有一群內監、侍女伺候著,可不能在這個時候失了鳳儀。

可腹中的巨浪,翻滾得厲害,恐怕再也支撐不住的。無奈只得屏退左右,然後一把掀了蓋頭,像一只缺氧的魚一般,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

剛喘了幾口,卻見滿室的大紅色,就像一片鮮血匯成的汪洋,將她這條無法游泳的病魚,生生的吞沒了。

那巨浪一下就湧上來,沖得她踉蹌著跑到吊搭窗前,用手將窗戶推開,向外面嘔吐起來。

幾翻嘔吐之後,總算好過多了,一壁用絹子擦著嘴角,一壁緩緩擡起頭來,只見院中燈光明亮,照如白晝。

六月飛雪。

宮殿的屋頂都覆著薄薄的一層,像戴著一頂頂素絹帽子。

宮人們別出心裁,將那些紅梅樹剪光了葉子,系上紅綢子紮成的紅梅花,一眼看去,竟和真的一樣,那花朵兒分外耀眼,像是要淌出鮮亮的汁子來,將整座宮院都浸染了去。

這紅色,別有一番韻味。她跟淩雲志,歷經千辛萬苦,才走到今天,不就像這紅梅一樣,傲雪而開,分外繁華嗎?

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或許,她這暈血癥,是對施藤心生愧疚。可若非他一廂情願,拆散她的姻緣,也就不會為此搭上性命。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罷了。

她看看身上龍鳳同合紋的大紅喜袍,這紅色,分明就是紅梅花的顏色,經歷嚴寒,傲雪而開,分外芬芳。

想到這,她關好直棱窗,回到暖閣內,到了罩著紅呢炕罩的炕前,親自倒了杯龍井茶,漱了漱口,吐到雕漆痰盂裏,然後回到龍鳳大喜床上坐下,蓋好紅蓋頭,穩穩心神,喚了聲:“來人。”

外面伺候著的人方敢進來。

娘娘問:“什麽時辰了?”

“回皇後娘娘,已是戌時三刻,皇上馬上就要來了。”

正說話兒間,有尖尖的嗓音響起:“皇上駕到!”

兩邊的宮女連忙攙扶傾城起來,到門口跪倒接駕。

“皇上萬福金安!”

鵠祥皇帝身著明黃色龍紋圓領袍,由禮親王引著,已來至門外,親王止步,自家邁步進得門來,用手攙起傾城:“皇後平身。”

傾城站起。

有命婦和女官隨皇上進來,在龍鳳同合紋的大紅喜毯上擺上一個馬鞍,下面壓著兩個蘋果,然後福身道:“請皇後娘娘跨過馬鞍,今後平平安安!”

貼身大宮女侍香、伴芳攙著傾城,從馬鞍上跨過,本是再尋常不過的流程,走走也便過了,哪知竟然出了意外:傾城的紅色緞棉鞋踏翻了馬鞍,那下面的兩只蘋果,惡作劇般滾了出來,狼狽地停在一邊。

空氣有一段時間的凝固,然後是命婦無序、尷尬的聲音:“虹霓國剛覆我白駒國初建,先倒後安,再來一次定會平平安安。”

說著,欲擺馬鞍,重新來過。

“罷了吧。”淩雲志說道:“這安不安的,原在人心,何勞在這上頭費功夫。”

傾城聽了,心中一怔。

兩邊伺候的人趕緊將馬鞍、蘋果移了去。

有內侍太監手捧黃花梨托盤上來,上面是一個新秤桿,“請皇上掀蓋頭。”

皇上拿了秤桿,挑開紅紗蓋頭,下面是傾城那張戴著纏枝牡丹鳳紋純金面具的臉,和頭上的九龍四鳳冠一樣,珠光寶氣,華麗尊貴。

傾城看著面前的皇帝,濃眉大眼,鼻直口方,相貌端正,也有鄰女窺墻之姿,只有一樣,許是多年運籌帷幄、苦心鉆營的緣故,看上去竟比實際年齡老了七八歲。

女官、命婦們跪倒:請皇上皇後移駕龍鳳喜床!“

帝後在龍鳳喜床上分左右坐下。

“上子孫餑餑!”隨著司禮太監尖細的嗓音,禮親王王妃端著一個花梨木托盤上來,在帝後面前跪倒,將托盤舉起。

傾城見托盤裏面是擺放整齊的子孫餑餑,有一只大肚子的,個頭兒是旁個的兩倍大小。淩雲志偏偏拿起這個來,遞到她面前:“這是特意為皇後做的子母餑餑,寓意早日為皇家綿延子嗣。”

傾城接了,放入唇邊,只咬了一口,偏覺出煮得半生不熟來。

女官、命婦們齊聲道賀:“恭祝皇後早生貴子!為皇家開枝散葉!”

剎時間,滿室喜慶。

傾城心中也十分歡喜起來,將剩下的大半個子孫餑餑都吃了下去。

子孫餑餑撤下,女官、命婦並宮女、太監等人都退了出去,洞房內只剩下帝後二人。

傾城雖跟施藤入過一次洞房,又當了十幾年的後妃,可至今依然是個清白女兒身。到了這一刻,不免也嬌羞起來,一如當年及笄少女。她從裏懷拿出那柄梅花匕來,月牙形的護手刃被室內的紅光映得浸了血一般:“雲志哥哥,這柄梅花匕,我一直貼身帶著,如今合上你的,總算是花好月圓了。”

淩雲志將帶著體溫的匕首接過:“如今既已團圓,我便將它們收好,倒是有另一宗寶物要送你。說來也是朕疏忽了,本當在納彩之時,一並送上的。”

說著,一個擊掌,一個內侍小太監捧著花梨木托盤進來,到喜床前跪下。傾城仔細一看,裏面是一個牡丹花紋的青瓷盒。

淩雲志不動聲色道:“這是江南新供來的胭脂,知你最愛畫畫兒,李唐有詩雲‘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可見這胭脂,原也是可用來畫畫兒的,正可賞你。”

傾城見此物聽此言,猶如頭上響了個悶雷一般,震得頭“嗡嗡”直響,心中剛剛升起來的歡愉,也一並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暴風雨即將到來前的黑雲壓頂、冷風瑟瑟。

她如今這張臉,是無須用胭脂的,他偏偏要在新婚之夜,送她這樣的一盒脂肪,是何用意?

牡丹國色天香,正應皇後身份,只可惜,她這個皇後如今是無花空有枝,也只能用胭脂畫畫花顏罷了!

淩雲志,這個當年的文狀元,是在用這種方式跟她打啞謎,謎底分明就是:他嫌棄她如今這張臉了!

悲憤的淚水湧上來,傾城不敢相信地看向淩雲志,心上的傷,比當年梅花匕刺在臉上要痛得多。

她到此時方知曉,原來最傷人的利器不是兵刃,而是最親近人的傷害。

她,自幼便是淩雲志的一個夢。淩曾經說過,“劉秀年少曾感慨‘做官當做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於我而言,此話應為‘做官當做首輔臣,娶妻當娶衛傾城。”

他果真十分上進,在家道中落之際 ,小小年紀便中了文武雙狀元。而傾城則是激勵他前進的一個動力。

她見證了他的成長,在他家道中落,父母為她前程考慮,想退婚之際,她力排眾議,十分堅定地稱,除了淩雲志,這輩子她誰都不肯嫁。

多少回他囊中羞澀,無力供讀之時,她暗中賣了自己的首飾來接濟他,又有多少次他意志薄弱之時,她紅袖添香,軟語相慰,才使得他堅持下來。

終於,眼見他年紀輕輕就中了文武雙狀元,本以為鴛夢得償,誰曾想又有楚王插進來,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她才能揮刃刺向自己那張平日裏千呵萬護、傾倒眾生的如花俏臉啊!

而他,也一直當她是最緊要之人,情真意切地要殉情的,怎麽千辛萬苦才到一起,最終,卻全然變臉?

淩雲志依舊不動聲色,沈穩老道地拿起胭脂盒,命小太監退出去。

“怎麽你不喜歡?若是這樣,朕也不勉強,自有旁的什麽人會喜歡。”說著,沖外面喚道:“進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從大紅鑲金雙喜字木影壁後面,閃進一個美人來,風流裊娜,肌如羊脂,膚如白玉,媚眼如絲,唇上凝芳。

芍藥籠煙騁媚妝

傾城一見,來人正是楚王府時的側妃,後來虹霓國的貴妃夏雨雪。要說起這個人來,乃是傾城的死對頭,因其性格陰險狡詐,一直覬覦正妻之位,不知生了多少事端。只因施藤迷戀傾城,故其奈何不得。

淩雲志登基之後,傾城也曾問起這個人來,只說是發到辛者庫為奴了。她還曾感慨:到底是青梅竹馬,情分不同,施藤再是寵愛自己,也不曾這般嚴苛對待她的勁敵。可為何這般時候,這人竟跑到洞房裏來,還穿著後妃才能穿的如意衫,披著後妃才能披的鑲珠霞帔?

只見夏雨雪款款行至喜床前,朝淩雲志行禮,口中鶯聲燕語道:“嬪妾見過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傾城愕然:嬪妾?

“起來吧。”淩雲志淡淡地道。

夏雨雪站起來。

淩雲志將手中的青瓷牡丹紋胭脂盒遞過去:“這是江南新進貢來的胭脂,皇後不喜,索性賞了你吧。”

夏雨雪伸出一只白皙的手來,接了那胭脂道:“如此說來,皇後娘娘,嬪妾就替您收下了,您如今自是用不上這東西,不過嬪妾這張臉,可是離不了的,嬪妾光一年的胭脂水粉錢,就得花上幾萬兩白銀的。”

傾城剛要發作,直覺得一陣腹痛如攪,坐不安穩,生生地向一旁栽倒下去,血順著嘴角流出來,淌到□□鳳同合袍上、大紅繡彩龍鳳雙喜百子褥上……

夏雨雪妖嬈一笑,沖傾城說道:“皇後,你我姐妹多年,咱們的情分,妹妹我全包進那子母餑餑裏了,不知滋味如何呀?喲,瞧瞧,您怎麽還吐血了?”

她在說話的時候,輕輕晃動著無骨一樣的身子,似一條隨時可吞噬人的美女蛇一般,美艷不可方物,卻又妖嬈邪魅。

“你……你個妖精!”傾城吃力地罵道。

夏雨雪瞟了她一眼,那雙漂亮的眸子裏蘊藏著似笑非笑的嘲諷、譏誚以及惡毒、邪魅和妖嬈。

她並不言語,只將身子逼過來,伸手將傾城頭上的九龍四鳳冠摘下,戴到自己頭上,氣勢便多了幾分威嚴、淩厲,冠上那皇後獨有的九條金龍張牙舞爪,口中銜著的紅寶石像毒蛇吐著的信子一樣恐怖、讓人望而生畏。

“庭前芍藥妖無格……唯有牡丹真國色,就像這後冠,比妃冠多了金龍,也多了一份風骨,你卻少了這份風骨,只用邪魅之氣來添補,到底是不倫不類的。”

傾城拼力搶白了一通,已累得氣若游絲,到底是不甘心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夏雨雪剛要發怒,瞬間就明了她的心思,遂彎下身子,用柔媚如妖的聲音說道:

“姐姐,如今我這後冠,卻也拜你所賜,若非你幫皇上除了施藤,這後冠怕是得隨你進棺材的!”說話兒間,冠上金鳳口中銜著的珠結搖搖擺擺,晃得人眼前一片模糊……

傾城極力掙紮著,想將一腔悲憤,都向身邊的男人傾瀉,可是,生命就像秋後開得正濃的花兒一樣,被一場霜雪無情地摧殘之後,開始雕零了。

在失去知覺前,傾城朦朦朧朧聽見淩雲志說:“你不是說,只把她迷暈過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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