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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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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民政局出來的時候,陽光強烈,雪地裏亮晶晶地。

兩個人手裏各捏著一本小紅本。

“就這麽結了……”她翻翻那張紅底白衣的合照。

秦遙聽見她的話,有些不自然地說,“後悔了?”

“你想得美。”她抓著他胳膊笑嘻嘻地。

那一天是臘月二十三,小年夜。

二十三,糖瓜粘。

不遠處的保安崗亭裏,年齡略大的中年保安穿著厚厚的棉制服看他們。

“今天太陽真好。”她說。

秦遙看見她仰著臉,與陽光同呼吸。

這是他們認識的第二個年頭,改變了他一輩子不結婚的諾言。

他忽然想起高中的一堂語文課,九月新開學,語文老師講課不按順序,第一課就翻到文言文單元,講《項脊軒志》。

九月的津城溫度還挺高,俗稱秋老虎,教室裏的三葉吊扇全部開到最大檔。

午後的課堂,人昏昏欲睡。

老師一手背後一手捏著課本搖頭晃腦地念,“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念完還順手給了罰站都能睡著的他一下,“秦遙,背誦課文的最後一段。”

“……老師我直接抄三遍行麽?”

“五遍,今天晚自習之前交上來。”

“……”

敲打完之後,老師轉頭慢慢又走回講臺,“這最後一句話,作者沒有明示自己很悲傷,只輕描淡寫幾句,就讓人感受到了對亡妻的想念。”

蟬鳴還未徹底消褪,秦遙站在教室前面打了個哈欠,覺得又困又無聊,耳朵裏老師的聲音有一下沒一下的。

“秦遙,你說這句話怎麽翻譯?”

反正都得罰抄五遍,他幹脆破罐子破摔,漫不經心地說,“我想你。”

同學們哄堂大笑,語文老師一楞,也跟著笑了,“你小子,這是領悟到精髓了啊。”

他挑著眉,還是那副懶散的樣子,校服褲子的口袋裏還有半包煙。

教室裏再次安靜下來,老師放下手中的課本,“其實啊,按照中國的傳統,娶妻早是大大的福氣。”

同學們再次笑起來,這是一群尚在青春的少男少女,他們其中或許有人戀愛,但大部分對於娶妻嫁人是沒有什麽概念的,只知道那是很久以後自己會走過的一個階段。

秦遙在同學們的嘰嘰喳喳中嗤笑一聲,那時他覺得自己也就是偶然在這世上活著,至於和另一個人構築一種纏繞不清的共生關系,他厭惡極了。

秦遙看著雪地裏她的笑臉,仍舊覺得人生偶然,我偶然前行,偶然遇見你,偶然想活。

在楞神之間,手心裏被塞了一包硬邦邦的東西,他看了看,是個牛皮紙袋,“這什麽?”

“竈糖,今天送竈神上天”,她還是笑瞇瞇地樣子,這些天她笑得很多,“你也可以當喜糖吃。”

他沈沈笑出聲,“我這算不算英年早婚?”

“你沒過三十就討到了老婆,是福氣知道嗎?”梅超揪著他的衣角。

話一出,梅超忍不住雙頰發熱,連帶著耳朵尖兒都跟著發紅。

老婆,妻子。

秦遙這一刻覺得自己的老師沒說錯,娶妻,真是一件挺好的事情。

活了近三十年,他常常覺得自己的人生很病態,殘缺,邊耍賴邊往前走,沒什麽崇高的理想,偶爾坑人,也被人坑,就這麽著看不清任何東西地走著。

就像是一只迷路的鳥,隨時準備死去。

家庭給他的,是一種相伴終生的漫長的不適。別人在尋求幸福的時候,他卻在尋在治療的方法。

就這麽日覆一日,年覆一年。

然後又一個夏天,她站在黑暗裏,看著醉生夢死的他,什麽也不說。

說不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秦遙覺得自己對自由和溫暖有了向往。

他也頭一次覺得,沒準兒活下去也沒那麽痛苦。

我怎麽能夠遇到這樣一個人,生來就是為了做我的明燈。

北方的年味兒總是比南方更濃,春聯、福字都開始貼上,民政局大廳已經掛上了紅燈籠,白天也並沒有點燈,就那麽掛著都挺好看。

人們一整年的辛酸、快樂、悲傷,都在這個節日裏被清零,見一見想見的人,認真的吃幾頓飯,打幾把麻將,磕一地瓜子皮,就能夠重新蓄滿能量,繼續前進。

等在一旁的黑色押送車很耐心,他們已經在原地站了很久,也沒人上去催,也許是因為今天的風比較溫柔,適合等待,適合相遇,適合告別。

梅超雙手穿過他的雙臂,環住他的腰,臉埋在他的胸口,她撐不住了,她想,還得哭一下。

“對不起。”秦遙的聲音隱忍,雙臂更加用力地回抱她。

“你應該說我愛你。“她甕聲甕氣地。

秦遙看著遠處的積雪,卻是什麽也說不出來。

等不到想要的回答,梅超也並不在意,她松開他,從包裏掏出一只男士唇膏,“小老板,新婚快樂。”

他接過,點點頭,“同樂。”

一旁的押送人員上前,“走吧。”

秦遙點點頭,又沖她說,“走了,你乖乖地,在天黑之前回家。”

她沒反應,面上像是結了冰,“秦遙,我就不去看你了。”

他還是點點頭。

手銬被重新戴上,押送人員帶著他往車上走。

她小跑著,無聲地跟在後面。

“別跟,回去。”他沒回頭。

梅超停住了腳步。

車門關上的那一刻,她忽然大喊,“秦遙,你好好回來,到時候,你所有的過往都會被原諒。”

秦遙再也忍不住,雙手緊握成拳,熱淚砸在身上。

後來的十一年裏,也有過撐不下去的時候,瀕臨崩潰的邊緣,他總能聽到一個女孩在一望無際的雪地裏大喊,你回家來,我會原諒你所有的過往。

她在民政局門口站了挺久,然後掏出手機笑著自拍了一張,又拍了一張結婚證的照片,弄完之後發了條朋友圈,“各位叔叔阿姨嬸子大舅,我結婚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不出意料地方豫和梅軍都在,。

神龕上已經被清理幹凈,重新上了三炷香。

她將鑰匙放在玄關,笑著喊了聲,“爸,媽,我回來了。”

梅軍站起身,朝她走過去,方豫在沙發上坐著,頭都沒回一下。

看著父親沈默地站在自己面前,她揉了揉有些幹澀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將戶口本遞回去,“爸爸,戶口本……”

戶口本三個字徹底刺激了方豫,她站起身,幾步走到梅超面前,揚起手狠狠地給了她一巴掌。

“方豫。”梅軍將妻子抱住。

方豫胸口不斷起伏,眼淚淌了滿臉。

梅超的半邊臉紅得厲害,鼻音很重地開口,“媽媽,爸,我就任性這一次,他不能沒有我,說這話可能太自負了”,她低頭,“至少現在,我得帶著他往前走。“

我不知道自己能夠帶著你走多久,可是,還是想要試試看。

“從今天開始,我沒有你這個女兒!”方豫掙開梅軍的懷抱,摔門而出。

只剩梅軍和她相對。

她吸了吸鼻子,“爸爸,你把媽媽帶回來吧。”

梅軍沈默好久,嘆了口氣,伸手抱了抱她,“小超,你長大了,我只希望你以後不會為今天的行為後悔。”

家裏只剩下她一個人。

擡眼就看到了托著柳枝水瓶的觀音和笑得可愛的佛祖,就像她從小到大看到的那樣。

“我以前很少想要什麽,可是現在,我想求一個圓滿。”她不像一般求佛的人垂眉俯身,而是大膽地擡頭直視屋子當中的佛像,“你保佑他吧,我終身吃素。”

過了會兒,梅超可能是覺得自己沒辦法終身吃素,又惡狠狠地說,“你們誰都不護他周全,我來!”

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太無可奈何了,她想給他一份無條件追隨的愛情,留住他。

新學期開學,已經是春日了,她回了學校。

其實沒有任何差別,秦遙的事情只是熱鬧了一陣子,後來就像沈底的石頭,沒了聲響。

她還是上課,打工,偶爾幫室友替一節選修課。

也很少想起秦遙,只有偶爾耳洞發炎微腫的時候,她才會摸到那顆黑色的星星耳釘,才會想起那個跟她帶著同一對耳釘的人,兩個人都沒有戴戒指。

時間仿佛從他走的那一天開始靜滯。

偶爾明軒來雲海出差,順道也會過來看她一眼,也沒啥話可說,兩個人也沒什麽避諱,也會聊到秦遙,明軒給她講大學時的秦遙是個什麽樣子,交很多女朋友,可以在實驗室裏泡一周,寫程序很厲害,曾經為了拿到獎學金把馬哲考上了九十六分,把輔導員感動得一塌糊塗……

秦遙以另一種方式存在在她的生活裏,她慢慢從別人的口裏去認識年少時的秦遙。

服刑地是津城,雖然秦遙一早就在粵東落了戶,但由於犯罪地是津城,最終也就在津城服刑。

時間過得挺快,這兩年裏,梅軍和方豫覆了婚,但方豫仍舊倔強著沒有給她打過一個電話,梅超打電話回去大部分時間也是沒有人接,只有偶爾碰上梅軍從部隊回來,電話才會接通。

梅超想,自己的母親還是一如既往的倔強固執。

這兩年,她沒有回過津城,包括春節,當年她在法院門口向一個殺人犯求婚丟盡了梅家的顏面,梅老爺子也不再允許她進家門。

前兩年,她想秦遙想念得厲害,但想得再厲害,也不曾回去看他,就那麽硬撐著,幹想。

她怕,見到秦遙,後面的日子她就撐不下去了。

就跟跑馬拉松是一個道理,有的選手能夠調整狀態中途放慢腳步,可她不行,她屬於那種不能停下的人,一旦停下,就再也沒辦法繼續下去。

在到達終點之前,她不可以停下。

我們共同呼吸,走在同一條暗無天日的路上。

時間再久一點,她就會有一種錯覺,覺得秦遙這個人並不存在,那只是荒唐的一場夢。她常常覺得,自己在慢慢忘記秦遙。

大學裏,偶爾也會有不知情由的男孩子跟她表白。

這時候,她就會摸摸耳垂,指腹硌著那枚黑色的星星,笑著說,“謝謝你的喜歡,我結婚了。”

告訴別人,我結婚了,她覺得那是一種很神奇的感覺,他並不在她的身邊,她難過但卻並不覺得孤獨。

畢業的那天,她穿著黑色的學士服,明軒帶著一束百合花來參加她的畢業典禮,她提前給家裏打了電話,說了自己拍畢業照的時間和畢業典禮的地點,但最終梅軍和方豫還是沒有來。

她手裏抱著明軒送的百合花,和明軒拍了合照。

“畢業快樂。”

“謝謝你。”

俗氣的春光明媚,兩個人坐在雲海政法大學的人工湖長椅上,粉白色的桃花鋪了一地。

“我昨天看過了秦遙,他很好。”

她看著湖面上因花瓣飄落而輕泛圈圈漣漪,“嗯。”

這幾年,四海酒店的重擔落在了明軒身上,本來當年四海酒店成立的時候,明軒就明確表示過只出錢不出力,秦遙出事之後,明軒本打算就著董事會的手,將股份賣出去,但最後一刻他卻沒有那麽做。

別人不知道,四海酒店有秦遙多少心血,可他知道,他沒辦法就這麽把四海酒店賣了,只拿著一堆錢給秦遙。

明軒很少再去他的怡紅院小酒吧,開始正經地穩住自己兄弟的江山,工作幾乎填滿了他的生活,但他每個月都會抽出兩天去津城看秦遙。

偶爾聊天,偶爾就那麽沈默地坐著,冬天的時候幫梅超給秦遙帶一雙手套和一只潤唇膏,順帶著抱怨一下酒店的工作好難做。

似乎每個人都在向前走,帶著秦遙一起。

“畢業後怎麽打算?”明軒問她。

梅超說,“申請了國王學院的法學研究生,已經通過了,九月就能入學。”

明軒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秦遙對你說過嗎?”

“什麽?”

“他說他很高興遇見你。”

又是一季夏天,暑假也來臨,萬物周而覆始,矛盾著前進。

她昨晚沒有睡好,此刻昏昏沈沈地,她笑著說,“可不是麽,我就知道他遇見我覺得好。”

碧海藍天,春光大好,一群人將學士帽拋向天空高興地大喊,“我們畢業了!!”

帽子騰空的瞬間,相機的快門被按下,這一刻的時光就這樣停留在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

終章。

可能還有點番外。

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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