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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太平間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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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分鐘,同一秒。

當孫子楚在大本營的床上呻吟時,伊蓮娜正在黑暗的密室中哭泣。

剛才電視機突然爆炸,那動靜幾乎把她給活活嚇死——剎那間,閃出一團火星,燈光熄滅,顯像管的碎片向周圍飛濺,有些打到了她的身上,幸好臉上沒有被劃傷。

整個密室一團漆黑,充滿刺鼻的焦味,成為一間密閉的焚屍爐,而她就被捆綁著準備燒成灰燼。

眼眶像自來水的龍頭,無法抑制地分泌淚水,在抽泣聲中劃下臉頰。反正什麽都看不到,也沒有人會聽到她的救命聲,就這麽放聲地痛哭吧。釋放的不單是此刻的恐懼,還有進入天機的世界以來,所有的壓抑與疼痛。也包括二十多年的生命中,無法擺脫的命運魔咒,甚至回溯到好多年前的雪夜,突然消失再也沒有回來過的媽媽……

雖然,在一年以前的特蘭西瓦尼亞,她在荒野的古堡中與媽媽重逢。但那已是另外一個人,是中世紀遭受永恒詛咒的人,是僅僅存在於傳說中的德古拉家族,也是自己未來命運的預兆——悲劇。

密室中的伊蓮娜再一次嘆息,悲劇是將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人看,自己是否真的美好呢?

現在等待她的只剩下時間,而世界上最最殘酷的就是時間,一點一滴地蹉跎著人的青春,一點一滴地帶著人們走向墳墓。

沒錯,這裏就是她的墳墓,她的狹小的地宮,她的殘破的棺槨。

她開始想象可怕的未來,在這裏度過數個日夜,饑餓反覆折磨著自己,幹渴讓她迅速脫水,變成一具還呼吸著的活死人。身體的各個器官會漸漸枯竭,幹癟成木乃依般的程度,最後將痛苦地張大嘴巴,成為一具駭人的屍體。

最後,蠅蛆和臭蟲將占據她的身體,把她變成一堆骨頭與塵埃。

這本來就是她的最終歸宿。

想到這裏反而不再害怕了,就連淚水也停止了流淌,伊蓮娜平靜地閉上眼睛,等待最後的時刻來臨。

是的,死神來了。

密室的鐵門突然被打開了,昏暗的燈光射了進來,同時還有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伊蓮娜馬上睜開眼睛,瞳孔被光線晃了一下,便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

她隨即用喊啞了的嗓子說道:“亨利!你這個該死的混蛋!”

然而,當那個男人走到她的面前,她卻感到隱隱有些不對勁。雖然還是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的動作與樣子,卻與亨利有很大的不同。

“Who are you?”

從剎那間的緊張,又變成了劇烈的興奮,如果不是亨利的話,那肯定是來救自己的人——不是童建國就是葉蕭,反正自己有救了!

果然,那人解開了捆綁她的繩索。

但由於同一姿勢實在太久了,伊蓮娜渾身都已經麻木,一時半會還不能動彈。

那個男人便一把拉起她,小心地攙扶著她到了門外。借助著門廊上的燈光,才看清了他的長相。

這是一張平淡無奇的臉,大概三十多歲的中國人,卻從來沒有見到過。

他是X!

伊蓮娜立刻感到了不對,尤其是發現對方除了膚色以外,從頭到腳都是黑色的,還有一副黑色的大墨鏡。

這是一座沒有人的空城,怎麽會突然出現一個陌生人?

“你是誰?”

她換用中文大聲喊起來,而黑衣人X露出了一個奇怪的微笑,依舊牢牢地抓緊她的胳膊,將她往走廊的對面拖去。

走廊的對面是太平間。

伊蓮娜到現在都不知道,其實她一直都被關在醫院裏。是底樓走廊最裏面的一個小房間,太平間的對面,以前用來貯存醫療廢棄物,被亨利改裝成了一間密室。厚厚的鐵門封閉了她的呼救,卻無法阻擋電視機的爆炸聲,通過走廊傳遞到對面的太平間。

那些冰凍的屍體們沒有驚醒,倒是引來了驚魂未定的X。

“SHIT!把我放開!”

她在太平間門口拼命掙紮,剛剛恢覆力氣的兩條腿,亂蹬到對面走廊的墻壁上。可她的雙手被X緊緊地夾著,根本無法擺脫。

剛從密室裏被救出來,很快又要被送進太平間了,可憐的伊蓮娜聲嘶力竭地叫喊,X也只能在太平間門口停頓了一下。

“把她放開!”

突然,他的背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太平間終於歸於太平了。

X依舊把伊蓮娜抓在手中,鎮定自若地回過頭來,走廊昏暗的燈光下,照出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

“童建國!”

伊蓮娜大叫起來,這五十七歲的男人面無表情,雙眼冷酷地盯著太平間前的陌生人,還端著有一把黑洞洞的手槍。

黑衣人X冷冷地看著童建國,當然也看到了對準自己的槍口,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被人用槍指著。

“把她放開。”

童建國又一次警告了他,不過這回換做了平靜的語調,感覺卻比上次更加嚴厲。

對峙持續了半分鐘,伊蓮娜也不敢再掙紮,生怕這兩個人動起手來,萬一手槍走火就慘了。

X忽然冷笑了幾秒鐘,便一把將伊蓮娜往前推了過去。

她自己也沒明白過來,重重地沖向童建國,狹窄的走廊裏無法躲閃,而她早已慌得手忙腳亂,和童建國兩個人都摔倒在地。

這是一個致命的疏忽。

不到二分之一秒的工夫,X的右手上已多了一把手槍。

依然是不到二分之一秒的工夫,X的槍口裏已射出了子彈。

槍聲在整個醫院大樓裏回蕩。

子彈已穿破走廊的空氣,撕裂童建國的左上臂,鉆入他緊繃的肌肉之中。

血濺太平間。

同時,也濺到了伊蓮娜的臉上,她只感到鼻子上微微一熱,便看到童建國痛苦地捂住胳膊。

槍聲也讓她膽戰心驚,連滾帶爬地向走廊另一頭沖去。剛才被囚禁在密室中,反而積蓄了許多體力,她飛快地跑到醫院大廳,如同投胎般沖出死亡的大樓。

伊蓮娜自由了。

而在太平間的外面,童建國仍然痛苦地躺著,手槍掉在兩米外的地上。

他在等待,等待陌生的黑衣人X,送給他第二發子彈。

最後的時刻。

※※※

體育場。

烏雲,漸漸開始密布天空。

冷風,從四周的高山吹來。

山雨欲來風滿樓,自由落體的葉蕭,全身都被風包裹著,從數十米高的看臺頂端,墜下體育場底部的水泥地。

他的臉朝著下面,仿佛大地向他猛沖過來,卻絲毫都沒有恐懼感,而是像要去某個地方,就會脫離著沈睡之城,回到遙遠的家鄉,回到雪兒的身邊……

但自身的重量又讓他在空中旋轉,突然感到後背撞擊到了什麽——卻不是堅硬的水泥地面,而是橫出看臺外側的塑料天棚。

天棚迅速就被他撞得粉碎,只感覺背上火辣辣地疼痛,但墜落的速度卻明顯降低了。緊接著他的後背再遭打擊,又撞穿了第二層天棚,身上全都是塑料碎屑。

此時已非常接近看臺外墻,正好看到身邊垂著一根粗繩子,那是清洗外墻時留下來的。葉蕭本能地伸手一把抓住,就在抓緊粗繩的瞬間,手腕像被撕裂一樣疼痛。盡管他抓得如此之緊,繩子卻難以承受墜落的重量。

終於,懸在空中停頓兩秒鐘後,繩子發出響聲而斷裂了。

再也沒什麽能夠挽救葉蕭,他結結實實地摔倒在地上,雖然抱著腦袋做了保護動作,但頭顱的左側依然受到了撞擊。

數十米之上,小枝正趴在看臺邊緣,目瞪口呆地看著葉蕭墜落。

“不!”

她恐懼地大聲叫出來,迅速轉身跑下看臺。

一口氣沖到球場底部,又從底層的大門跑出去,終於繞到了看臺外側。

葉蕭依然躺在水泥地上,額頭流出一些鮮血,紋絲不動沒有任何表情,別在腰間的手槍掉到了外面。小枝緊張地撲到他身上,發現他依然有呼吸和心跳,再摸摸腦袋並沒有嚴重外傷,只是頭部皮膚有兩處擦破,失血也不是很多。

她的媽媽是個醫生,所以從小就學過急救知識,趕緊撕開身上的衣服,把葉蕭的頭部包紮起來。又仔細檢查了他的四肢,都沒有任何骨折的跡象,只是關節處有些軟組織損傷,還有手肘部有被狼狗的咬傷。肋骨和骨盆等部位也沒什麽大礙,真是謝天謝地!

當葉蕭抓緊那根繩子時,他離地面不過兩米的距離,從高空墜落的力量已經終止。即便後來繩子斷裂掉下去,也只是摔下去兩米的距離,再加上他做了自我保護動作,所以僅僅受到一定的腦震蕩,暫時性昏迷過去了。

真是小強般的生命力!

她大聲叫著葉蕭的名字,果然沒有絲毫反應。她疲憊地坐倒在他身邊,抱著他受傷的腦袋,至少活著就是一樁奇跡。如果他沒有抓住那根救命的繩子,恐怕現在就是一具死屍,至少也是個半身癱瘓。

現在該怎麽辦呢?二十歲的柔弱女孩,肯定搬不動葉蕭的身軀,只能將他緊緊抱在自己懷中。她的淚水輕輕地從眼眶滑落,溫熱地掉在葉蕭的眼皮上面——但這依舊無法將他喚醒。

小枝已經束手無策了,後悔自己不該跑得那麽高,沒料到葉蕭竟那麽憤怒,或許他的心中只剩下恨了!

可是,昨晚在游樂場的旋轉木馬上,當時的感覺又是什麽呢?

她只得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俯身輕吻著葉蕭的鼻梁。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回頭一看竟然是她的狼狗“天神”。

更讓她驚奇的是,“天神”還用頭頂著一輛手推車,從球場入口裏面一點點“推”了出來。

“你真是我的‘天神’啊!”

小枝跑上去抱住她的狼狗,用力親了它腦袋兩下。這輛手推車明顯是用來推行李的,類似於機場裏旅客用的那種,不知被“天神”從哪裏找到的?南明城可從來沒有正式的機場,也許是體育場裏給運動隊使用的吧。而這條狼狗也太聰明了,知道主人搬不動葉蕭,只有這輛手推車才能辦到。

她趕緊回來把葉蕭拖起來,盡管手推車就在旁邊,但還是費了好大的力氣,幾下就渾身都是熱汗了。女孩使出最大的勁頭,就連狼狗也用腦袋頂著葉蕭,人和狗一起賣力,總算把葉蕭拖到了手推車裏。

小枝猛喘了幾口氣,濕潤的發絲緊貼額頭,雙手握著推車的把手,就像走進了機場大廳,而受傷的葉蕭成了她的行李,沈睡不醒地蜷縮在推車裏,好似個大男孩又像個大玩具。

臨走時沒忘記撿起葉蕭的手槍,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口袋裏。她抓著手推車走上街道,還是感覺十分費力。陰雲掠過她的頭頂,狼狗“天神”緊跟在左右,嗅著葉蕭被包紮的頭部。

受了傷應該去哪裏?

當然是醫院!

※※※

醫院。

致命的南明醫院。

伊蓮娜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偌大的醫院大樓裏面,只剩下兩個活著的人了。

而這兩個活人都在太平間。

童建國仍然躺在地上流血,子彈深深地嵌在左臂肌肉中,要是傷到骨頭就更慘了。他感到自己真的是老了,仰頭對著廊燈無奈地喘息。要是換作十年以前的他,是絕對不可能犯這種錯誤的,早就迅速騰身而起,一槍擊中對手眉心了。

黑衣人X站在他的跟前,冷冷地用槍指著他的腦袋,然後彎腰撿起童建國的槍。現在他的手裏有兩把槍了,都打開保險上著子彈,隨時能打爛童建國的頭。

“你是誰?”

雖然身處如此險惡的境地,但童建國問得鎮定自若,反倒將X當作了自己的俘虜。當年在金三角的戰場上,就是把頭拴在褲腰帶上,幾次重傷從鬼門關前打滾回來,面對敵人的槍口從不會害怕。

“我是X。”

黑衣人也同樣平靜地回答,同時把一只槍塞回到掖下的槍袋。

“叉?”

童建國明白這種家夥有許多代號,但至少從沒聽說過這個“X”。

“對不起。”他還顯得非常客氣,大墨鏡下的嘴角微微一笑,“我只能告訴你這些。”

“你為什麽不把我殺了?”

他知道像X這種人是冷酷無情的,按常理將立刻開槍幹掉自己,絕不會有半點拖泥帶水。

“現在還不是殺死你的時候。”

“是的,我已經老了。”童建國無奈地苦笑了一下,鬢邊的白發隨之而顫動,“不再像年輕的時候那麽厲害,也不值得你動手了。”

“不,我會動手的。”

X的話幹脆利落,隨即輕輕用腳踢了踢他,又對他揚了揚下巴,意思是讓他快點爬起來。

童建國強忍著手上的傷痛,硬撐著艱難地站了起來,肩膀順勢靠在太平間的門上。

“請進去吧。”

“什麽?你讓我進太平間?”

黑衣人X冷酷地點了點頭:“是的。”

“沒錯,每個人都會進太平間的。”童建國自嘲地冷笑了一下,接著蹣跚著走進了太平間,“如果你足夠走運,又死得全屍的話。”

“所以,你應該說一聲謝謝。”

面對X無情的目光,童建國顯得頗有禮貌,仿佛是酒席間的禮尚往來:“是的,謝謝。”

然而,冰冷的太平間裏,充滿了屍體的氣味,冷氣聚攏在下層空氣中,讓他的膝關節隱隱作痛,硬擠出來的苦笑也中斷了。

“別害怕,你的運氣不會差的。”

X冷笑了一下,隨即關上了太平間的鐵門,迅速將門反鎖了起來——也不知道這個醫院是怎麽設計的,居然讓太平間有反鎖的功能,難道是為了防範僵屍們晚上跑出去?

“我一定會死得比你晚!”

在鐵門關攏的剎那,童建國咬牙切齒地喊了出來。

他痛苦地站在太平間裏,依靠左邊的肩膀靠在墻上,騰出右手來用力撥弄門把——但鐵門被鎖得非常緊,無論他怎麽折騰都打不開來。

幾分鐘後,他終於放棄了開鎖。既然連僵屍們都對此無能為力,他一個凡夫俗子又豈能如願?

由於用了很大力氣,左臂上的傷口流血更多了,幾乎染紅了整條衣袖。童建國呻吟著倒在地上,只能用右手撕碎褲腳管,作成一條簡易的包紮布,把受傷的左臂包起來。當年在戰場上幾次受傷,根本沒有戰地救護與軍醫,完全靠自己包紮傷口來救命,這套動作早已熟能生巧。

雖然傷口被完整包紮,但子彈仍躺在上臂的肌肉裏,而且很有感染的可能——如果傷口被細菌感染,不但一條胳膊可能保不住,整個人體都會陷入高燒之中。最嚴重的就是全身感染而死,其次就是被迫截肢——不,他寧願往自己嘴巴裏打一槍,也不願鋸斷一條胳膊!

他忽然想起來到醫院的目的,緊張地摸了摸上衣口袋,幸好那瓶血清還完好無損,沒有在剛才的搏鬥中摔壞。

“Constantine血清(抗黑水魚毒)”童建國輕聲念出瓶子上的標簽,隨後狠狠地咒罵,“該死的瓶子!”

為了拯救孫子楚的小命,他不但犧牲了亨利的生命,似乎還要這個太平間裏,葬送掉自己五十七歲的老命。想到這恨不得把這血清砸了,他將瓶子舉到半空又停了下來,輕輕嘆了一聲:“砸掉你又能救我的命嗎?”

於是,他將血清瓶子又塞回到懷中,繼續咬著凍得發紫的嘴唇。傷口已不再流血了,也許這裏的冷氣有助於凝血?或者有助於凝固成一具屍體?他感到極度的寒冷又疲憊,甚至連傷口的痛楚都忘卻了。

漸漸低下頭來,背靠著冰涼的鐵門,聽天由命地閉上眼睛。在許多具屍體的圍繞中,此地已變成一座公墓,等待自己也變成其中的一員……

※※※

依然是南明醫院。

童建國在太平間陷入沈睡的同時。

小枝正吃力地推著一輛行李車,載著受傷昏迷不醒的葉蕭,在狼狗“天神”忠誠的護送下,悄然抵達醫院的門前。

陰沈的烏雲下,她仰望沈睡的醫院,不知裏面還躺著多少死人?記憶再一次占領大腦,仿佛回到一年之前,那些瘋狂的日子。越是熟悉的地方,越容易被恐懼占據。這間醫院留給她的恐懼,已在心頭壓了整整一年。

然而,“天神”毫無禁忌地走進醫院大樓,回頭朝主人望了一眼,眼神竟像一只溫順的金毛。

小枝看了看推車上的葉蕭,依舊蜷縮成一團沒有知覺。停頓了幾秒鐘後,小心地將他推入大樓。

她的媽媽活著的時候,是南明醫院最優秀的外科醫生。她從小就經常被媽媽帶到醫院,還會偷看一些小手術,至於死亡的過程更是屢見不鮮。常常有剛死去的病人,躺在擔架上從她的身邊推過,而十幾歲的小姑娘毫不慌張,還調皮地摸摸死人的腳丫,來分辨死者斷氣的時間。有一次她偷偷溜進太平間,卻聽到一陣幽幽的哭泣聲,才把她嚇得魂飛魄散地逃出來。

鼻息間再次充盈著藥水氣味,縱然隔了一年也難以消散。艱難地將葉蕭推進走廊,兩邊的房間全都寂靜無聲,宛如牢房關住了時間——她也曾在此被關過十幾天,在嚴重的流感侵襲下,終夜孤獨地守望星空。她也在此得知了父親死去的消息,僅隔一周便是媽媽的死訊。外面的世界已是人間地獄,她被強行軟禁在醫院裏,最終卻悄悄“越獄”出逃,離開這個傷心地再也沒有回來過。

此刻,小枝又回來了,雖已見不到一個活人,但每個房間都那樣熟悉,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她推著葉蕭來到外科急診室,這裏有不少急救設備,也包括媽媽用過的外科器械。急診室裏居然還有一臺掛壁電視,以前是給輸液的病人們看的。

在熟悉的空氣中深呼吸了一口,卻實在沒有力量把葉蕭擡到床上。她只能找來一副擔架床,就這麽鋪在急診室的地板上,把葉蕭從手推車上拖下來。

這樣折騰了好幾分鐘,葉蕭仍處於昏迷中,但總算躺到了擔架上。小枝的額頭布滿汗珠,“天神”焦急地在旁邊打轉,不知道怎樣才能幫到主人。

雖然感到又渴又累,但她馬不停蹄地忙碌著,先將葉蕭的手槍放進抽屜,生怕萬一走火傷到自己。她找來醫用紗布和消毒藥水,解開他頭上本來的包紮,再用碘酒仔細消毒清洗一遍。還好失血不是很多,也沒有更嚴重的損傷。接著用幹凈紗布重新包紮,幾乎是完全專業的動作——小時候媽媽全都教過她。

還必須清理葉蕭身上的傷口,但沒力氣脫他的衣服,只能找來一把大剪刀,將他的上衣和半條褲子剪碎了,這才露出他渾身的淤青與擦傷。她仔細地用藥水塗抹每一塊傷處,包括所有軟組織的挫傷。

尤其是他被“天神”咬傷的手肘處,小枝一邊塗一邊教訓狼狗:“誰讓你真的咬他的?看把他給咬傷了吧?你真該死啊!”

而“天神”乖乖地在邊上趴著,保護著主人和她的傷員。它膽怯地垂下頭來,變成了溫順的小寵物,因為犯錯而被主人訓斥。

葉蕭被打上不少護創膏布,全身白一塊紫一塊的,搞得像阿富汗戰場歸來的重傷員。等到把他全身收拾幹凈,小枝的後背已全是熱汗了。其實他身上的傷都無大礙,皮外傷養幾天就會痊愈,最嚴重的不過是被狗咬傷的手肘。關鍵是一直昏迷不醒,又沒辦法做頭部CT檢查,最怕大腦受到損傷——搞不好要麽變成植物人,要麽就是腦死亡!

想到這後背的熱汗全變成冷汗了,小枝恐懼地抱著他的頭,胸口不停地顫抖起伏。原本隱藏挑逗與邪惡的眼睛,竟忽然有些濕潤紅腫了。

她忍著眼眶裏古老的液體,貼著他的耳朵柔聲傾訴:“對不起!葉蕭,全是我的不好!是我該死!我保證不會再逃跑了!我發誓不會再讓你難過了!對不起!你快點醒過來吧!快回來吧!”

擔架上的葉蕭依舊雙目緊閉,那表情就像剛剛死去的戰士,躺在愛人的懷中不再蘇醒。

終於,兩滴溫熱的清淚,從二十歲的女孩眼中墜落,垂直滴到葉蕭的眼皮上。

滴水穿石。

滴淚穿心。

小枝的眼淚,似一汪春水肆意蔓延,漸漸融化凝固在他臉上的冰,滲透入眼皮之下的瞳仁……

他的睫毛抖動了一下。

同時也讓小枝的嘴唇抖動起來,她像做夢一樣眨了眨眼睛,嘴裏卻再也發不出聲音了。

因為,葉蕭的眼皮也在緩緩顫動,直到睜開一雙疲憊的眼睛。

他醒了。

眼睛裏是一個白色的世界,朦朧的世界,覆蓋著一層薄紗,面紗後面是另一雙美麗的眼睛。

雖然還是那樣模糊,無法認出這張臉是誰?心底卻已被這雙眼睛深深刺痛,那感覺竟然如此強烈,疼得他瞬間就喊了出來。

“啊,你哪裏疼啊?”眼前這雙神秘的眼睛,似乎正在為他而憂愁,她幾乎緊貼著他的臉說,“終於醒過來了!”

喉嚨裏火辣辣地燒起來,他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字:“你……是……誰?”

“你說什麽?你不認識我了嗎?”

他茫然地搖搖頭,看了看這個白色的急診室,卻發現自己躺在地板的擔架上,同時還赤裸著上半身。旁邊蹲著一條巨大的狼狗,伸出舌頭要來舔他的臉。

“我怎麽會在這裏?這是什麽鬼地方?我怎麽了?”

“天哪!你全都忘記了嗎?”她的表情更加痛苦了,無限哀怨地輕聲道,“你——連我都忘了嗎?”

“你?”

葉蕭不置可否地努力睜大眼睛,視線比剛才清晰了不少。他明白心裏確實有張臉,尤其是一看到她就會感到疼痛,仿佛這張臉就是一根針,直接插在他的心臟深處。

“我是小枝!不是荒村的歐陽小枝,而是南明城裏的歐陽小枝。”

她的特地強調讓葉蕭點了點頭,但眼神依舊是懵懂的,他皺著眉頭問道——

“你是小枝……那麽……那麽我……我又是誰?”

“什麽?”

“我……是……誰?”

葉蕭緩慢地吐出這三個字,連他自己都感到這個問題太過愚蠢。

“你真的忘了嗎?”小枝這下真的絕望了,她使勁抓著自己的頭發,跪坐在急診室的地板上,“對不起!全是我的錯!我的錯!葉蕭——”

“等一等!”他立即打斷了小枝的話,掙紮著把頭擡起來,“你剛才說什麽?葉蕭?”

“是啊,這就是你的名字,你叫葉蕭!”

“葉蕭——”

他又閉上眼睛想了許久,剎那間腦子重新通電了,幾乎從擔架上彈起來說:“沒錯!這就是我的名字,我就是葉蕭!我還記得我是中國人……我的職業是警官……我從上海來到泰國旅游……我們離開清邁就迷了路……在一場大雨裏走進隧道……沈睡之城……天機的世界……”

葉蕭宛如突然爆發的火山,將腦子裏的記憶全都傾倒了出來,小枝先是被他嚇了一跳,然後又驚又喜地說:“你記起來了?全都記起來了嗎?”

“記憶?”他的目光不再茫然迷惑了,放射出清澈果敢的眼神,同時看了看旁邊的狼狗,“沒錯,我就是葉蕭,你是小枝,而這條狼狗叫‘天神’。我們剛才在體育場裏,你跑到了看臺的最上面,我不顧一切地追上去,結果發生意外摔了下去!”

“是的,你都記起來了!幸好你抓住了一根繩子,所以沒有受嚴重的傷,只是暫時昏迷了過去,是我和‘天神’把你送到了醫院。”小枝激動地將他扶起來,“對,這裏是南明醫院的急診室,我剛才重新給你包紮上藥了。”

“對,這裏是醫院,該死的醫院,卻沒有一個醫生和病人。因為這座城市裏的人,全在一年前神秘消失了。”

此刻,他的腦子裏全部清清楚楚,體力也開始恢覆了,可以在她的攙扶下支起上半身。

“是的,你還記起了什麽?”

葉蕭對自己赤膊的上身有些尷尬,但也只能靠在她的身上,皺起眉頭轉動大腦。似乎一切都已通透,不再有什麽陰影覆蓋著記憶,所有的時間點都被連接,如一條川流不息的大河——

“全部!我全部記起來了!天哪!包括我曾經丟失的那段記憶!”

※※※

同一時間,同一空間。

依然是南明醫院。

當葉蕭和小枝坐在急診室裏,離此不到三十米的距離外,受傷的童建國躺在太平間,被很多具屍體圍繞著。

下沈……下沈……下沈……

童建國感到自己漸漸沈入地下,沈入古老的地宮之中,泥土將他徹底封閉起來,世界陷入絕對的黑暗。

突然,不知從哪掙紮起一點微弱的火光,燃燒在一座座墳墓中間。他看到許多黑色的影子,在他的頭頂緩緩飛舞,發出深海底的尖利呼嘯,那是太平間裏無法散去的幽靈?還是來迎接他的死神的黑天使?

不,他不願意就此離去,不願意在太平間裏走到終點,更不願意被這沈睡之城的命運吞噬。

假如命運可以預見,那麽就讓命運見鬼去吧!

死神的黑天使們,也請你們先去見鬼——他猛然睜開了眼睛,一切的幻影剎那消失,地底的冰涼讓他跳了起來,傷口再一次以劇痛來提醒自己:我還活著!

是的,只要還活著,怎能輕易死去?

童建國往前走了幾大步,腳下又恢覆了一些力氣,右手重重地砸在金屬櫃子上,發出清脆而響亮的回音。

“老子還活著。”

他又喘了幾口粗氣,在太平間裏來回踱著步,驅趕四處襲來的冷氣,最重要的是保持體溫。

總不見得在這裏等死吧?就算死也得累死而不能凍死!童建國猛然拉開旁邊的抽屜,立刻呈現出一具老年的男屍。

盡管在戰場上見過無數死人,他還是本能地惡心了一下,不過這更有利於他恢覆清醒。

他對躺在抽屜裏的死者輕聲說:“對不起,打擾了。”

然後,他把抽屜塞回櫃子,接著打開了第二個抽屜。結果看到一具年輕的女屍,卻是腐爛得不成模樣了。此時他已有了心理準備,並沒有絲毫的懼怕了,接二連三地打開其餘的抽屜。他就像進行人口普查一樣,依次檢查了太平間裏所有的居民,就差給每個人拍照存檔了。

其實,他只不過是為了活動身體,能夠在死亡的低溫中保持清醒。

直到拉開最後一個抽屜。

亨利·丕平

瞬間,童建國的臉色變得和抽屜裏的屍體一樣難看。

他並不是對屍體感到恐懼,而是對這個死後自己爬進太平間的人感到敬佩。

“終於找到你了!”

輕輕地苦笑了一聲,看著亨利死不瞑目的雙眼,死者滿臉的黑色血汙,無法掩蓋折斷了的鼻梁。

一個多小時前,童建國在醫院大樓裏發現了他,在追逐的過程開槍擊中了他的腿。結果法國人從樓頂摔了下去,頭部著地當場氣絕身亡。然而,就在他在大樓的醫學實驗室裏,找到救命的魚毒血清之後,卻發現躺在樓下的亨利的屍體不見了。

盡管他從不相信有什麽鬼魂,但仍然心驚膽戰,以至於一度懷疑自己是否精神失常?甚至患上了渴望殺戮的妄想癥?

他跑回醫院大樓,依次打開每個房間,搜索是否有亨利的屍體?抑或還藏著第三個人?就這樣尋找了好長時間,幾乎查遍了所有樓面。當他再次回到底樓,突然聽到在未曾檢查過的走廊盡頭,響起一陣沈悶的爆炸聲。

趕緊小心翼翼的摸過去,屏著呼吸悄無聲息地進入走廊。在昏暗的廊燈照射下,他依稀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同時聽到一個女人的呼喊聲。他隱蔽地躲在轉角後,發現那個女人竟是上午走失的伊蓮娜!而那渾身黑色衣著的男子,則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童建國從褲管中拔出了手槍,就在神秘的黑衣人架著伊蓮娜往外走時,他果斷地舉起槍來喊道:“把她放開!”

接下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伊蓮娜不幸地做了一回擋箭牌,隨即童建國的胳膊中彈,倒在地上成為黑衣人X的俘虜。

此刻,童建國也來到了太平間中,意外地與死去的亨利再度相會,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也許再過幾個小時,他也會變成和亨利一樣的屍體?童建國無奈地嘲諷著自己,隨後將亨利塞回到鐵皮櫃子裏,再也不想看到這張倒黴的臉了。

然而,眼前又浮出另一張臉,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神秘的黑衣人X,雖然以前從未見到過這個人,但那雙殺人的淩厲目光,對於童建國來說又是那樣熟悉。

他斷定這個X一定殺過人,而且殺過絕對不止一個人。

自從進入天機的世界,除了路上偶遇的亨利外,旅行團就只見到過小枝一個活人。據說還有一個老人出現過,但僅僅存在於頂頂描述中,基本可以忽略不計。這個X是他見到的第二個活人,X是否沈睡之城的居民呢?這一點童建國頗感懷疑。至於X的手槍倒不難解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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