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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羅剎曇花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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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9月28日,下午16點13分。

羅剎之國。

大雨如註。

電閃雷鳴。

黃宛然從中央寶塔頂上墜落,自由落體了數十米之後,在頂層平臺上粉身碎骨。

童建國、林君如、伊蓮娜、玉靈、小枝,在塔底目睹了她最後的表演,並為她打出人生的最高分。

鮮紅的血被雨水沖刷,奔流著傾瀉下大羅剎寺,順著無數陡峭的石頭臺階,掛出一道死亡的瀑布,直至沖入古老的廣場,澆灌每一寸布滿屍骨的泥土。

沒人敢走到她身前,模糊的臉龐和扭曲的身體,在死後經受神聖的洗禮,一朵朵紅色的水花綻開,是否她墳頭不敗的野花?

昨晚,她沒能將唐小甜從死神手邊救回,今天她自己進入了死神口中。

黃宛然是第六個。

五分鐘後,錢莫爭摟著十五歲的秋秋,顫栗地從塔內下來了。他們早已渾身濕透,飛快地沖到雨裏,撲在黃宛然破碎的身軀上。

錢莫爭將她的頭輕輕捧起,仿佛一下子輕了許多,他低頭吻了黃宛然的唇——還保存得完好無損,口中噴出的大量鮮血,就像最鮮艷的紅色唇膏,令她依然嫵媚動人,仍是十七年前香格裏拉最美的醫生。

她的唇仍然溫熱,靈魂還不願輕易離去,緩緩地糾纏在錢莫爭嘴邊,夢想與他融為一體。

而秋秋將頭埋在媽媽懷裏,所有的肋骨都已粉碎性折斷,使得身體軟綿綿的像一張床,她的淚水打濕了床單,只願永遠裹在這張床裏,再也不要分離半步。

“媽媽!對不起!我不會再離開你了。”

十五歲的少女抽泣著,但任何語言都是那麽蒼白——媽媽是為了救她而死的,不幸遭遇了雷電之災,只因為她的固執和冒險。她無法寬恕自己的沖動,只剩下一輩子的內疚和悔恨,並且永遠都無法償還。

昨天清晨剛剛失去“父親”,幾分鐘前又失去了母親。短短三十多個小時,她從家庭完整的富家女,變成了“父母雙亡”的孤兒。世界仿佛在剎那間崩潰,對自己而言已是末日?

秋秋閉上眼睛任大雨淋濕,耳邊只剩下嘩嘩的雨聲,黑暗裏見到媽媽的微笑。

幾秒鐘後,一雙手將她拉起來,拖回寶塔內躲避雨點。那是童建國的大手,溫暖又充滿力量,將女孩緊緊摟在肩頭,不再讓她看到母親的屍體。

天空又閃過一道電光,錢莫爭絕望地抱起黃宛然,緩緩向頂層平臺的邊緣走去。腳下的血水幾乎都被沖幹凈了,只有某些殘留在雕像間的血潭,還映照著他蒼白的臉龐。

“小心!”童建國把秋秋交給林君如,立即沖到錢莫爭的身邊,“你要幹什麽?”

他仍面無表情地走了幾步,才一字一頓地回答:“我要帶她離開這裏。”

“你要抱她下去嗎?這太危險了,那麽大的雨,那麽陡峭的石頭,你自己都會送命的!”

“我不怕。”

錢莫爭回答地異常平靜,這讓童建國更加著急:“我不管你和她到底什麽關系,反正我不能讓你這麽送死。”

情急之下他張望著四周,視線穿過茫茫的雨幕,落到四角的寶塔上。他馬上拉住錢莫爭的胳膊,大吼道:“快跟我來!”

錢莫爭只得抱著死去的黃宛然,跟著童建國來到西北角的寶塔內。他們鉆進狹窄的塔門,裏面是個陰暗幹燥的神龕,與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

“就把這裏當作她的墳墓吧。”黑暗中童建國無奈地說,“讓她與天空近一點。”

錢莫爭顫抖了片刻,便放下黃宛然的屍體,又有兩行熱淚滾落下來,深呼吸了一口說:“再見,親愛的。”

他和童建國鉆出洞口,隨後從周圍趴了些碎石頭,迅速地把洞口填了起來,整座寶塔就此成為墳墓,矗立在大羅剎寺頂層的西北角,最接近那個極樂世界的角落。

大雨墜落到他們眼裏,錢莫爭仰望高聳入雲的中央寶塔,最高一層已被雷電劈毀,由十九層變成了十八層——地獄減少了一層,但並不意味著罪孽可以減少一層。

正如懸疑也不會減少一層。

※※※

頂層平臺的下面一層。

懸疑在繼續。

“世界上最快的速度是什麽?”

“光速?”

“不,是念頭的速度。”

手電光線再度熄滅了,地宮僅存的狹小空間裏,頂頂就像站在舞臺上,用磁性的歌聲劃破黑暗。

“念頭?”

葉蕭疲倦地靠著壁畫,心裏“咯噔”的顫了一下,他和孫子楚還有頂頂,仍然被困在壁畫地宮內,殘留的氧氣已越來越少,就像小時候玩捉迷藏的游戲,躲進封閉的大衣櫥裏的感覺。

“念頭會支配你的動機和因果。”

“你現在的念頭是什麽?”

“命運——”近得能感受到她口中呼出的氣息,帶著微微的顫動,“命運讓我來到羅剎之國,發掘塵封的秘密,窺視自己的靈魂。”

“不單單是你,還有我!”

沈默半晌的孫子楚突然插話,語氣卻消沈而低落,與平日的生龍活虎判若兩人。

葉蕭也補充了一句:“沒錯,我們所有的人,只要踏入這座沈睡的城市,都將看到自己的秘密和靈魂。”

“只要對你的念頭稍做分析,便可了解自己充實自己愛自己。”

頂頂一口氣連說了三個“自己”,仿佛感受到了誰的痛楚,也在隱隱刺痛自己的神經。

“也許吧。”

“對於一個想深度找到自己的人來說,念頭很重要!”

她最後又強調了一句,然後站起來打開手電,照射著葉蕭和孫子楚的臉。

他們倆都用手擋著眼睛,孫子楚低聲道:“省著點電吧。”

“省到我們都成為枯骨嗎?”頂頂忽然怔了一下,擡頭看看昏暗的天花板,臉色凝重道,“你們有沒有聽到?”

“什麽?”

“剛才,有什麽奇怪的聲音,就在我們頭頂——重重的撞擊聲,但又隔了幾層石板,到這裏就很輕很輕了。”

這種描述讓孫子楚毛骨悚然起來,也立刻爬起來說:“我都快要被逼瘋了,還是快點逃出去吧。”

頂頂的手電掃到石門上,剛才是幾人合力推開了門,現在這堵門又沈又重,再度嵌在門檻裏面,不知如何才能打開。葉蕭拖著孫子楚兩個人,用力去推這道大理石門。頂頂也一起來幫忙,但無論三個人多麽用力,大門卻依舊紋絲不動。

“該死!為什麽進得來卻出不去!”

孫子楚拼命敲打著石門,仿佛祈求外面的靈魂為他開門。葉蕭則接過頂頂的手電,仔細照射著門沿四周。

忽然,他發現在石門右側的墻壁上,有個十幾厘米大小的神龕,上面有個匕首狀的凹處,就像正好有把小匕首被挖了出來。孫子楚也緊盯著這裏,感覺這形狀總似曾相識,低頭思索了片刻,猛然拍了拍腦袋。他立刻打開隨身的包,取出了一把古老的匕首。

就是它!

昨天上午在森林中的小徑,發現了一個神秘的髏髏頭,死者口中含著一把匕首——連刃帶把不過十厘米,一頭是鋒利的尖刃,另一頭卻雕著某種神像,竟是個面目猙獰的女妖,雖然表面已經銹蝕,但歷盡數百年依舊精美,乍一看有攝人心魄的力量。

“怎麽會在你的包裏?”

葉蕭立刻質問著孫子楚,他只能紅著臉回答:“你知道我是教歷史的,特別喜歡這種小玩意,實在忍不住就偷偷藏在了包裏。”

“混蛋!”

在葉蕭罵完這句之後,頂頂從孫子楚手裏奪過小匕首,昨天還是她最早發現這東西的,怎麽會在死人骷髏的嘴裏呢?

瞬間,她想起身邊的第七幅壁畫——倉央如同荊軻刺秦王,用“圖窮匕現”的方法刺死了大法師,畫裏不就是眼前的這支匕首嗎?

心跳又一次快起來,不知什麽原因,這把決定了羅剎之國命運的小匕首,被塞入了一個死者的嘴巴裏,在森林中沈睡了八百年,最終落到了薩頂頂的手裏。

她顫抖著將匕首放到眼前,匕首握柄處的女妖雕像,仿佛睜開雙眼射出駭人目光。

頂頂將小匕首緩緩舉起,對準石門旁邊的小神龕,小心地塞入那匕首狀的凹處。

就像是模子和模具,小匕首竟絲毫不差地按了進去,無論是鋒利的刃口,還是鋦齒狀的女妖雕像,都與凹處的邊緣嚴絲合縫,仿佛就是從這塊墻上掉下來。

她深呼吸了一下,輕輕轉動起小匕首。果然神龕也跟著轉動起來,就像鑰匙塞進了鎖眼裏——匕首正是打開地宮大門的鑰匙!

當葉蕭和孫子楚感到一線生機時,卻聽到腳下響起一陣奇怪的轉動。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腳底的石板已經碎裂,破開一個巨大的陷阱。地心引力如一雙有力的大手,將他們徹底拉了下去。

四分之一秒,三個人都掉下了深淵……

※※※

童建國坐在中央寶塔內,似乎聽到絕望的呼喊聲,來自某個無底的深淵。

大雨,漸漸稀疏了下來。

偌大的羅剎寺頂層平臺上,只剩下他一個活著的人了。

十幾分鐘前,他將黃宛然埋葬在西北角的寶塔內。錢莫爭便帶著秋秋爬下臺基,與她的媽媽永遠告別了。玉靈、小枝、林君如、伊蓮娜都跟隨著他,小心地走下陡峭的金字塔,離開這個古老的傷心地。只有童建國留在了原地,還有三個人被困在地宮,必須想方設法把他們救出來。

此刻,他是世界上最後一個人,孤獨地看著雨水從塔檐打落,如無數珍珠綻開在石板上。剛才被雨淋濕了衣服,貼在身上感到陣陣寒冷。他索性把上衣都脫掉了,光著膀子展露著肌肉,五十七歲仍像年輕人那樣,只是後背有好幾道傷疤——那是幾次被子彈洞穿留下的紀念,其中半塊彈片還殘留在肩胛骨下,每當潮濕的雨天便隱隱作痛。

那針刺般的感覺又襲來了,瞬間撕裂了背部神經,讓他倒吸一口涼氣咬緊牙關。已經三十年了,彈片深埋在體內無法去除——

1975年的雨季,與美軍特種部隊的慘烈戰鬥,給他留下了累累傷痕。他失去了幾乎所有的戰友,卻意外地撿回自己的性命。在昏迷了幾天之後,他發現自己躺在竹樓裏,一張陌生而美麗的臉龐,如天使降臨在瀕死者身邊,並讓他奇跡般的死而覆生。

她的名字叫——蘭那。

這是個大山深處的白夷村寨,就連村民們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們究竟屬於泰國還是緬甸?幾百人的村子完全與世隔絕,仍然保持著古老的習俗,據說已在這裏生活了八百年,就連美國的軍用地圖上,也沒有標出這個地方。

村民們在童建國的傷口上,被敷了一層特殊的膏藥。老僧人用火鉗給他做了外科手術。事先給他服用一種草藥,強烈的腥臭味令他再度昏迷,由此起到了麻醉作用。除了一小塊彈片過於接近神經外,其餘的彈頭都被取了出來,讓他脫離了生命危險。

一直照顧他的是蘭那,她看起來只有二十歲,穿著白夷人的長裙,時常挽著古典的發髻,連著半個月給他端茶送藥。她的眼睛不同於漢人,連同鼻子和嘴唇的形狀,明顯來自不同的文明。當她在火塘邊穿梭的時候,童建國感覺她並不是真人,而是來自古代的美麗鬼魂,熊熊火光染紅她的眼眸,閃爍著反射向每個男子的心。

越過邊境參加游擊隊很久了,他已學會當地每個民族的語言,每夜都想要和蘭那說話。但她顯得非常害羞含蓄,完全不同於她的同胞們,經常低頭不語答以微笑。

有一個樹影婆娑的雨夜,童建國再度用白夷話問道:“你為什麽對我那麽好?”

蘭那小心地給他的傷口換了藥,破例地輕聲回答:“因為你很勇敢。”

童建國想想也是,如果其他讚美不敢接受的話,那麽“勇敢”二字倒是當仁不讓。他裸露著半邊後背,咬牙忍住換藥的痛楚,還能感受到蘭那的手指,冰涼如玉地劃過皮膚,仿佛一把利刃割開自己。

他猛然回頭抓住她的手,雙眼被火塘映得紅紅的,心跳得要竄出嗓子眼。火熱的體溫傳遞到她手上,似乎要融化千年的冰。

蘭那立刻掙脫開來,躲在一邊說:“別,別這樣。”

“對不起。”童建國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披起衣服低頭說,“謝謝你。”

她躲在火塘的另一端,這麽看就好像被火焰包裹著。她嬌羞地眨了眨眼睛,便如精靈退出了竹樓。

當童建國的傷勢基本痊愈,便暫時留在村寨裏。他無法聯系到游擊隊,也難以獨自走出這片大山。蘭那卻漸漸疏遠了他,幾次相遇都微笑而不說話。他從沒見到過蘭那的家人,她獨自生活在一幢竹樓裏,村民們都非常尊敬她,好像她才是村寨的中心。他悄悄問了其他人,才知道蘭那是古代王族的後裔,世代統治著附近的村寨。但最近幾十年的戰亂,使周圍的村寨都毀滅了,只剩下最後這片世外桃源。

“這麽說來她是公主?”

“是,但大家通常叫她‘羅剎女’。”

“羅剎女?”

“傳說一千年前,這裏附近有個古老的國家,名叫羅剎之國,他們的王族就叫羅剎族。後來,王族躲入這一帶的深山中,成為這些村寨的統治者。我們最崇拜勇敢的男人,因為當年有一個最勇敢的武士,在羅剎之國滅亡的時候,拯救了許多人的生命。”

童建國聽到這裏才明白,為什麽蘭那會說“因為你很勇敢”,但自己真的勇敢嗎?

就在他發楞的時候,村民繼續說:“蘭那是最後一個羅剎族。”

游擊隊員的生涯,已讓他成為一部戰爭機器,以為自己的心不會再柔軟,只剩下殺人不眨眼的鐵石心腸。但自從來到這裏,荒蕪的心開始萌芽,漸漸長出許多綠色的小草,雖然也心煩意亂,偶爾卻感到淡淡的幸福——全是因為蘭那的手指,曾經在從他的皮膚上劃過。

幾個雨季的夜晚,童建國在竹樓裏輾轉反側,徹夜難眠。聽著外面淋漓的雨聲,幻想蘭那再度走過火塘,輕輕坐在他的身邊。她放下那絲綢般的長發,垂在他的耳邊廝磨,透著淡淡的蘭花香氣,由此沁入腦海的深處。最誘人的是她的指甲,像遙遠北國的冰塊,在他的背上劃出奇異的圖案,滲透著男人的鮮血……

夢醒來心裏無限惆悵,原來夢裏不知身是客,他後悔為何要來到這裏?將青春蹉跎在戰場上,看著自己漸漸地老去嗎?黎明時分的無限寂寞,讓他走出昏暗的竹樓,雨中有個白色人影一晃而過,他連忙戴上鬥笠追上去,在村口的小道趕上了她——那張異域的臉龐沈默無聲,嘴角帶著神秘的氣息,如一朵古老的藍色蓮花。

那時候的他語言笨拙,只能盯著她的眼睛,默默地將鬥笠戴到她頭上。隔著陰暗模糊的雨幕,清晨的村寨寂靜無聲,就連公雞也忘記了打鳴。幾滴雨點落到蘭那臉上,他輕輕地為她拭去,手指便停留在了她臉上,從她的鼻尖到嘴唇……

突然,身後的莊稼地有了動靜,童建國警覺地回過頭來,卻見到最熟悉的游擊隊制服——那個人早已經衣衫襤褸了,頭發和胡子長得就像野人,剛爬上田埂就倒地不起。

童建國急忙扶起他,撥開覆在他臉上的野草,不可思議地喊道:“李小軍!”

雖然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但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他們都是上海的知青,住在同一條弄堂裏,共同來到雲南插隊落戶,又一起私越過邊境參加游擊隊,在腥風血雨中度過了幾年,彼此救過對方的性命,直到一個月前在戰場被打散。

他們將李小軍擡回竹樓,發現他身上並沒有什麽大傷,只因身體極度虛弱而昏迷。童建國和蘭那共同照顧著他,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清醒過來,看到童建國分外激動,立刻流下了眼淚。原來在整整一個月前,他獨自沖出了戰場,在莽莽的森林中流浪,渴了就喝溪水,餓了就吃野果,用手中的自動步槍打野獸。他過了三十多天野人般的生活,終於發現這片山谷,卻暈倒在村寨邊的田地裏。

幾天後李小軍已完全恢覆了,他和童建國一直都情同手足,劫後餘生相逢在這裏,仿佛獲得了第二次生命。於是兩人都留在這裏村寨,一起與村民們耕田挑水,像回到十多年前的知青生活。

蘭那仍保持著矜持含蓄,偶爾和童建國李小軍一起,三個人結伴去山上打獵,李小軍的槍裏還有不少子彈,經常能打到野豬和山雞。童建國照舊是言語不多,倒是李小軍能說會道,他的個頭挺拔身材消瘦,長著一張電影演員似的臉。過去在雲南的時候,就惹過不少女知青暗戀。

那次上山打獵的路上,他們發現了一尊佛像,被大榕樹的根須糾纏著,幾乎已看不清面目了。蘭那莫名地激動起來,撫著佛像的臉龐潸然淚下。童建國第一次見到她如此悲傷,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她突然幽幽地說:“我聽到它在哭。”

李小軍用白夷話回答:“我也聽到了。”

童建國睜大眼睛,豎著耳朵卻什麽都沒聽到。

佛像,確實在哭。

※※※

無底洞?

葉蕭、頂頂、孫子楚,他們腳下的石板突然碎裂,帶著三個人共同墜入深淵。

仿佛墜落了無數個世紀,在黑洞裏時間被無限壓縮,吞噬著宇宙中的一切物質,直到他們摔在一堆破爛上。

黑暗中揚起亙古的灰塵,仿佛經歷了一次重新誕生,他們都感到身下一片柔軟,幸好並沒有被摔傷。葉蕭第一個爬了起來,手電幾乎完好無損,打開光束照到一張灰色的臉——孫子楚臉上全是各種纖維,仿佛是個撿破爛的,再看頂頂也是差不多的樣子,他再摸摸自己的臉,果然三個人都是同一副尊容。

彼此都苦笑了起來,地下全是一堆破布爛絮,孫子楚抓起幾塊看了看說:“這是古代的紡織品,大部分是絲綢和棉布,應該分別來自中國和印度,也許這裏是布料倉庫。”

剛才頂頂轉動小匕首,卻意外觸動了地下的機關,石板碎裂讓他們都摔下來。還好摔到了這些破爛上面,就像掉到充氣墊子上大難不死。

他們趕緊用手電照射四周,發現了一條深深的甬道。三個人立刻往下走去,腳下漸漸變成石頭臺階,往下的坡度也在變大。此刻反而不再恐懼了,走了將近十分鐘,感覺越來越接近地面。

忽然,前方顯出一線幽暗的光線,葉蕭加快腳步跑了過去。甬道盡頭傳來泥土的氣味,那是個不規則的橢圓形出口,只能容納一個人鉆出去。孫子楚第一個爬了出去,立刻在外面興奮地大喊起來,第二個爬出去的是頂頂,葉蕭是最後告別黑暗甬道的。

爬出去便看到傍晚的天空,隔著一層茂密的樹冠,枝葉上還殘留著水滴。地面全是濕漉漉的,許多地方積著水塘,說明剛下過一場大雨。

終於逃出來了!葉蕭仰天深呼吸了幾口,仿佛在黑夜裏行走了許久,突然見到了光明——盡管此刻天色已經昏暗,晚風卻送來隱秘的花香,三人重新回到了人間。

回過頭卻見到一個樹洞,在一棵大榕樹的底下,他們正是從樹洞裏爬出來的。想必古時候是條秘密通道,以備受到進攻之時逃生所用。

頂頂站在樹洞外恍然若失,竟又把頭探進了樹洞。幸好她沒有鉆回甬道,只是面對樹洞不停顫抖,肩膀上下聳動起來,嘴裏發出輕輕的抽泣聲。

她怎麽哭了?葉蕭輕輕走到她身邊,而她的臉幾乎埋在樹洞裏,完全看不清她的表情——此情此景讓他想起《花樣年華》,梁朝偉跑到吳哥窟裏,找到一個樹洞傾訴並流淚……

還有多少回憶?藏著多少秘密?樹洞已被傾訴了千年,不妨再加一個多愁善感的靈魂。也許只有樹洞裏的神靈,才能知道我們心底的前生今世。

當頂頂離開樹洞之時,她已悄悄擦幹了眼淚,和葉蕭孫子楚一起,走出茂密的榕樹林子。前方又出現了小徑,還有殘破的佛像和建築,回頭借著傍晚的天光,可以望見大羅剎寺的輪廓。

“這裏是蘭那精舍!”

孫子楚認了出來,現在是晚上七點半,淒涼的夜風卷過遺址,能聽到地底的哭泣。

天空已徹底暗了下來,他們打著手電照亮前路。迎面吹來柔軟的風裏,夾著某種濃郁的芳香,幾乎讓頂頂的嗅覺沈醉。她趕緊快步向前跑去,葉蕭拉都拉不住她,已不需要手電照明了,風中的香氣指引她的方向。

終於,她看到了芳香的源頭。

葉蕭的手電也迅速趕上,那棵巨大而古老的曇花樹,在肥大粗重的枝葉末端,綻開了許多潔白的花朵。

曇花一現?

腦中剎那閃過這個熟悉的成語,再看眼前的景象確實無疑,葉蕭小時候家裏養過曇花,他知道這種美麗花朵的形狀和顏色,也知道它們綻開的生命只有幾個小時。

沒錯,曇花正在開放——這難得一見的奇景,在羅剎之國的土壤上,在殘破的“蘭那精舍”裏。

頂頂幾乎將鼻子貼到花叢中,濃郁的芬芳瞬間湧入體內,宛如古老的迷幻香料,讓腦子變得混沌而舒適,整個身體似乎也輕了許多,背上仿佛生出了翅膀,就此緩緩飄浮在花間。

葉蕭和孫子楚都已沈醉,手電照射出的白色花朵,無比艷麗無比奇幻。借用趙傳的一首歌《男孩看見野玫瑰》,他們看見野曇花,無論玫瑰還是曇花,都不再是幻想中的影子,而是包裹著身體的香氣。

在這令人驚嘆的夜晚,頂頂大膽地觸摸著曇花,那恍惚的感覺又控制了她。眼前景象塗上一層金色,那是八百年前的黃昏,穿著華麗宮裝的蘭那公主,和風塵仆仆的武士倉央,在這寂靜美麗的園子裏,種下了一棵神奇的曇花樹苗——這是倉央在路過大理時,段譽王爺親手送給他的。

那電影銀幕般的畫面,僅僅持續了不到十秒鐘,便又回到眼前綻開的花朵,千年劫難後的羅剎之國。頂頂忽然明白了,這是蘭那公主與倉央的“愛之花”,它幸運地躲過了八百年前的戰亂,在荒涼的花園中孤獨地自生自滅。它是蘭那精舍裏最後的珍寶,當所有人都已化為屍骨和塵土,只有它依然活得那麽精神,在被人遺忘的角落茁壯成長,變成一株“曇花之王”。它不用任何人的欣賞,只需要孤獨地開放,又迅速的孤獨雕謝。每年都會散落無數花瓣,埋葬在泥土中腐爛,又化為來年更美麗的花朵,一直迎來有緣的頂頂……

當她的淚水再度滑落之際,孫子楚卻遐想到另一個世界——王陽明曾偶遇一株山間花樹,朋友問他:“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王陽明回答:“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也許,這株曇花一直都在我們心間,它的每次綻放和雕零,陪伴著我們每個人的生命歷程。

停頓片刻之後,曇花開始不可逆轉地萎縮了,幾乎用肉眼就能看到這個過程,一片片花瓣墜落下來。盡管香氣仍然濃郁逼人,卻是最後的美麗瞬間,似乎世上一切美好的,無論人還是事還是花,時間都是那麽短暫,只有一瞬間才能被欣賞。

原來剎那的雕零,就是曇花綻開的意義。

頂頂收集了所有雕落的花瓣,將它們埋葬在樹下的泥土中,這分明是現代版的“葬花”,三個人心中都莫名酸楚起來。

葉蕭心底打起一個問號:這是什麽預兆?是他們將獲得美麗的新生,然後便迅速雕零?

他催促著頂頂快點離開,他們匆匆告別了古曇花,走向通往大羅剎寺的道路。穿過小徑和倒塌的建築,很快來到大金字塔腳下。黑夜裏的巍峨寶塔,竟顯得鬼影重重,讓他們本能地加快腳步。

突然,某個黑色影子晃了過來,難道是傳說中的守夜人?

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手電立刻掃過去。只見那魁梧的背影,緩緩回過頭來,同樣一道手電照到了他們臉上。

他們瞇起眼睛才看清那張臉——居然是童建國!

※※※

沈睡之城。

雨後的夜晚,20點19分。

在充滿潮濕味的空氣中,夾雜著淡淡的煙熏之氣,那是下午大火殘留的痕跡,從馬路對面的樓房廢墟裏飄出。

楊謀站在潮州小餐館的門口,仰望路燈下寂靜的街道,那大火焚燒過的地方,是他的新娘的火化爐兼墳場。幾個小時前,瓢潑大雨降臨南明城,其他人都跑去尋找秋秋,只剩下他一個人留在原地。

等到大火完全熄滅之後,他又沖入了危險的大本營。原本的五層樓房已面目全非,房梁蕩然無存了,幾根鋼筋混凝土的承重柱也斷了,最上兩層幾乎全部坍塌。剩餘的樓板隨時可能砸下來,楊謀忍受著難聞的煙味,找到了他和唐小甜的那個房間。但屋子全在瓦礫堆中,到處都是煙熏的痕跡,無數雨點從燒穿的屋頂落下,甚至連半點骨灰都沒找到!

而他最寶貝的DV和錄像帶,也在屋裏化為灰燼了,若在平時就等於要了他的命,但在妻子的生命面前,這些又算得了什麽呢?這臺DV曾給他無窮樂趣,也給他帶來了致命的煩惱,唐小甜不就因DV而死的嗎?索性就讓它給小甜殉葬吧!

楊謀絕望地退出廢墟,在大雨中游蕩許久,最終回到馬路對面,布滿灰塵的潮州小餐館。

就這麽看著屋檐外的雨點,直到白天變成黑夜,大雨漸漸停息,昏黃的路燈自動亮起……

終於,錢莫爭、秋秋、小枝、玉靈、林君如、伊蓮娜——總共就這麽點人,從羅剎之國冒雨跋涉回來了。楊謀跑出去向他們叫喊,大家都聚集到了小餐館。

當林君如看到變成廢墟的大本營,目瞪口呆地喊道:“我的行李呢!所有的衣服、化妝品、筆記本電腦,還有護照!”

伊蓮娜也是同樣的表情,在她要沖到對面去時,楊謀淡淡地說道:“不要白費力氣了,我已經全部檢查過了,什麽都沒剩下來,所有人的行李都完了。”

玉靈將手放到她們肩上,難過地安慰道:“非常抱歉,誰都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林君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就在原地哭了起來,煞是心疼那些漂亮的衣服,接下來的日子該穿什麽才好呢?

“是誰放的火?”

伊蓮娜也憤怒地喊起來,玉靈尷尬地回答:“我們都不知道,也許是電線短路。”

“別再怨來怨去了,”這時小枝突然插話了,她的表情一點都不恐懼,反而賣力地擦了擦椅子,悠閑的坐下來說,“這就是你們的命運。”

“是你幹的吧?”

伊蓮娜一下子盯上她了,隨口用英文說出了幾句臟話,這個來路不明的神秘女孩,說不定就是旅行團的禍根。

“不,我證明小枝是無辜的,整個下午我都和她在一起,沒有做過別的事情。”

玉靈趕緊走到她跟前來澄清,但伊蓮娜蔑視地說道:“你也不可靠,中途上了我們的大巴,接下來就發生了那麽多古怪的事,說不定你和她是一夥的!”

“夠了!”林君如已然心煩意亂,抓著伊蓮娜的手說,“還是仔細想想辦法吧,看看我們現在的樣子,原來一車子有那麽多人,現在死的死失蹤的失蹤,只剩下我們這幾個了!”

這句話讓大家心裏都一涼,看看彼此頹喪的樣子吧,果然是人丁稀少冷冷清清。楊謀疑惑地問:“還有幾個人呢?”

潮州小餐館裏鴉雀無聲,錢莫爭抓著女兒秋秋的手,噙著眼淚回答:“黃宛然——死了。”

死了——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蘊涵著他無限的悲傷,任何詞語都不能比這兩個字,更能準確地表述剛才的事實了。

但他不想再說得更詳細,以免增加秋秋巨大的悲傷。空氣越來越緊張壓抑,在大家就要窒息的時候,還是玉靈打破了沈默:“都餓了吧,我們想辦法吃點東西吧。”

小餐館裏的食物都早已腐爛了,錢莫爭把秋秋交給玉靈照看,和林君如、伊蓮娜走到大街上。他們找到了一家小超市,還有些沒過保質期的食物,全都搬回到小餐館裏。幾個女生走到廚房,先是徹底清洗了一番,然後簡單地做了些飯菜,無非是泡面腌菜之類。但沒有了黃宛然掌勺,原本難吃的食物更加索然寡味,只能是單純地填飽肚子了。

秋秋什麽都吃不下去,玉靈在她耳邊安慰了許久,總算給她灌了些面湯。林君如和伊蓮娜都餓得狼吞虎咽了,楊謀和錢莫爭則沈默無語。只有小枝的表情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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