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說什麽？”

揚聲器傳出來的話與頭頂天空驟然響起的冬日悶雷重疊, 越騫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握著手機的手不斷收緊，嘴唇輕顫，喉口好像被什麽東西塞住一般, 發不出任何聲音。

“越騫，別再聯系我了。”電話那頭的女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宛若卸下所有包袱與防備, “我每天忙著覆習, 還要忙著應付你, 真的很累。以後, 離我遠一點, 可以嗎？”

“我不相信。”越騫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俞澄，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告訴我，我們可以一起面對, 一起解決。”

他的聲音帶上一絲祈求。只不過半天沒見, 他不相信這是俞澄內心的真實想法。

“沒有發生任何事, 這就是原因，別再纏著我了。”

“好，就算你現在說的都是事實。我們見一面, 你當面告訴我，我就死心了。”

俞澄倚靠在床頭的靠枕上，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大顆大顆的淚水從她的眼眶裏溢出來, 順著臉頰滑下, 滴到衣服的領口位置。

她胡亂抹了一把, 胳膊往外伸直, 讓手機的話筒遠離自己，而後深呼吸幾下，將鼻腔喉口湧動的酸澀感壓下去。

平覆好自己的心情，俞澄平靜地說：“沒這個必要，我也不想和你單獨見面了。”

“好。你不想單獨見面，那我過來找你，在你家樓下，就現在。”

“我不在家，別白費力氣了。”

電話那頭，越騫輕聲笑了一下，一字一頓地說：“俞澄，別騙我了，我就在你家樓下，你屋子裏的燈亮著。”

在聽到這句話的同一時間，俞澄扭頭看向拉上窗簾的窗戶。她一下子將蓋在身上的被子掀開，趿拉著拖鞋快步走到窗前。

在手指觸碰到窗簾一角的一瞬間，俞澄又像觸電一般收回手。她用力咬著下唇，空出來的胳膊垂在身側，指尖蜷縮，緊握成拳。

她必須得承認，這一刻，她既希望越騫站在樓下，又害怕他就在樓下。

俞澄閉了閉眼，嗓音冷靜又冷漠：“所以呢？你在樓下我就要下去嗎？你以為你是誰，你想讓我怎樣做我就要怎樣做嗎？”

電話那頭，男生沈默半晌：“好，是我打擾你了。”

說完，越騫徑直將電話掛斷。

他擡頭看了眼依舊亮著暗光的窗戶，轉身就要走。

或許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存在，看他這現有的十幾年太過順風順水，所以才會選一個人來挫挫他的銳氣。

今天頂風跑過來在別人眼裏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越騫往前邁了一步，旋即停住。他的心臟猛地抽動一下，用力眨了眨眼睛。

算了，笑話就笑話吧。

他轉過身，走回原來的位置，隨意坐在冬青花壇冷硬的大理石板上。

越騫仰起頭，看向那扇窗。

不知道是不是被凍出了錯覺，明明隔著一層玻璃，窗簾好像還是被風吹得掀起來，不停晃動。

越騫只在那裏坐了一會兒便站起來。

太冷了。

他又對著手哈氣取暖，用力跺了幾下腳。冷風不斷肆虐，越騫不得不蹲下來，將身體縮成一團，躲在兩個花壇之前。

只不過，沒有厚衣服保暖，再多措施都無濟於事。

他只覺得自己全身已經失去知覺。

與此同時，口袋裏的手機響了。

越騫勉強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動作緩慢又倉促，將手機掏出來。

熟悉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動，他立馬接聽。

“餵，俞澄。”

“回去吧，你再等多久我都不會下去的。”

“你總有一天會下來的，不管多久，我會一直等你。”

聞言，俞澄眉心緊緊皺起來，想要直接掛斷電話，讓他繼續挨凍。

在電話離開耳畔的那一刻，屏幕亮起，上面顯示的正是長寧市的天氣。

臘月二十九，零下十八度，陰轉大雨。

這樣下去肯定會出事的。

俞澄煩躁地揉了揉眉心，語氣和軟下來：“明天下午兩點，池塘邊的那個亭子。但是你今天要先回去。”

“你真的會去嗎？”

越騫的話聽起來有些含糊不清，但這已經是他盡力控制的結果了。讓自己已經發麻的嘴唇聽話，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嗯。”俞澄輕輕應了一聲，“但是你現在不回去，我是肯定不會去的。”

“好。那…明天見。”

電話掛斷，俞澄又把眼前的窗簾掀起一條小縫。

剛剛更換過燈泡的路燈很亮，熾白色的光照在越騫的身上，即便隔了很遠的距離，依舊能看出男生在不停打哆嗦。

真是一個傻子。

俞澄用力擠了下眼睛，將又要溢出來的眼淚憋回去。

視野之內，男生深深凝望著五樓窗戶的位置，約摸一兩分鐘，轉身往出口方向走去。

路燈照射下，越騫脊背挺直，身姿挺拔，身上的黑色風衣被風吹起來一角，又很快被他抓回來。

地上的影子很長，跟隨著男生的腳步，緩慢地，一點點消失在俞澄的視線裏。

俞澄又想起了去年，越騫也是這樣站在路燈下等她。

與今天不同的是，她在一步步靠近他。

翌日清晨，俞立民和趙蕾起了個大早去市場采辦年貨。

從他倆的談話間，俞澄知道今天俞立偉也會跟著一起去，這樣正和她意。

兩人走後，又過了半個小時。

俞澄收拾完東西，換好衣服出了門。

昨晚的雨到底沒下起來，今天的天依舊陰沈著。

俞澄今天穿了一件寬松肥大的白色羽絨服，手上拎著一個紙袋子。

徒步走了許久，來到一家奶茶店。

推開門，屋內的熱氣撲面而來，夾雜著奶茶的香甜。

“小澄，在這裏！”一直註意著門口動靜的楊欣夢，在她剛進來的那一刻就站起來招手。

俞澄淺笑一下，在一旁的空位上落座：“來晚了，不好意思。”

她說完，把手上拎著的紙袋遞過去：“這是答應你們的東西。”

昨天下午，俞澄突然發消息表示想要在今天見一面時，楊欣夢還覺得意外。畢竟幾人聊天的小群，俞澄都很少發言，只是偶爾窺屏，在提到她時才會冒個泡。

楊欣夢滿臉疑惑地接過紙袋，在看到裏面的東西後興奮驚呼：“圍巾！你這麽快就織好了！”

俞澄喝了口奶茶，笑道：“哪裏快了，已經拖了一年多了。”

去年送圍巾給越騫後，他每天都戴著，楊欣夢很是艷羨。倒也不是缺這一條圍巾，只是想要一條俞澄親手織的而已。

“我以為當時你只是隨口一說，我都忘記這件事了。”楊欣夢感動得快要哭出來，湊到俞澄身邊給了她一個熊抱，“這裏邊有三條？”

“嗯，另外兩條給倪黎和麥穗，你幫我轉交一下吧。”俞澄點了點頭，嘴角上揚，只是笑意卻不達眼底，“過年這幾天，我有些忙。你幫我給她們，就當…就當是新年禮物吧。”

楊欣夢把圍巾搭在自己的脖頸上比劃，用奶茶店的玻璃當鏡子，不停地欣賞讚嘆：“好哦，沒問題。小澄，你的手真的太巧了，真好看！”

對於她的誇獎，俞澄只是淡淡一笑。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楊欣夢的手機響了，家裏人在催她回家。

俞澄適時站起身：“正好我要去奶奶家轉一趟，也該走了，再見。”

兩人在奶茶店的門口分開，一人往左，一人往右。

方才說要去看奶奶，這話也不假。

昨天晚上，俞立民和趙蕾跟她說好，今年不用去那邊吃團圓飯了，趙蕾會提前給她準備好再過去的。

趁著俞立偉不在家的空檔，她正好去看一下奶奶，就當…是提前拜年了。

來到大門口，俞澄摸了摸口袋，這才意識到自己沒有帶這邊的家門鑰匙。

她伸手按了下門鈴，又敲了敲門。

約摸一分鐘後，門開了，伴隨著李春然的詢問：“誰啊？”

李春然正在和面等著包餃子，雖然手洗幹凈了，但圍裙上還沾著不少幹面粉。

她看清來人，睜大眼睛：“小澄！你怎麽現在過來了？你爸還跟我說你今天要準備什麽重要考試，不能來了。”

原來是這樣解釋的。

俞澄看著李春然的背影，喉嚨像是剛吞下一把破碎的玻璃，流血疼痛，不得發聲。

她張張嘴，垂下眼簾：“嗯，現在正好是休息時間，我過來看看你，你最近身體怎麽樣啊？”

“我一個老婆子有什麽好看的，你好好準備考試就行，我硬朗著呢。”聽著俞澄對自己的關心，李春然笑開了花，“對了，剛好你過來了，把這個拿回家吧。”

“我特意給你蒸的年糕，原本想一會兒你媽回家的時候，讓她給你帶過去。你來了正好，省得到時候她忘了。”李春然開始不停地碎碎念，一邊說一邊給俞澄裝東西，“還有這個肉糕，也是我自己蒸的。這一碗專門給你的，全是瘦肉，一點肥的都沒有，你肯定愛吃……”

跟在她身後，聽著她的話，俞澄的眼圈不由得酸紅，她鼓起嘴巴呼吸，很快調整過來：“奶奶，別拿這麽多，我自己也吃不了多少。”

“都是特意給你準備的，你多吃點，補補身體。”

……

空著手來的，回去時手上拎著兩個大袋子。

擰成細細一條的塑料袋提手用力勒著俞澄的手，她不得不走走停停。

好不容易回到家，俞澄沒有把東西放進廚房，而且拎回了自己的臥室。

這一陣折騰過後，已經一點。

俞澄看了眼時間，又看了看黑沈的天空，思索片刻後拿上雨傘走出來。

果不其然。

剛出門沒多久，天空飄起細密的雨絲，淅淅瀝瀝，卻有逐漸變大的趨勢。

俞澄趕到池塘邊的亭子時，已經有一個身影在那裏等著了。

他面對著池塘，看著雨水打過，不斷泛起漣漪的水面，安靜地站著，似乎已經等了許久。

身後有了聲響，男生轉過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來人。

被如此灼熱的視線盯著，俞澄絲毫沒有慌亂，朝一旁的空地甩甩手，抖落雨傘上的水滴。

整理好一切，她擡起頭，直視站在眼前的男生：“想聽我當面說什麽？”

越騫低下頭，往前邁了一步，想要去抓俞澄垂在身側的手，可惜被她躲開。

看著落空的掌心，越騫自嘲一笑：“俞澄，有什麽事不能明明白白說出來嗎？如果我哪裏做的不好，你說，我可以改。”

“你沒有哪裏不好，也不需要改。”俞澄深深吸了一口氣，呼吸間滿是雨中土地的味道，“是我的問題。我根本就不喜歡你，第一眼就不喜歡，不管你怎麽改，都沒用。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越騫看向俞澄的眼神中滿是不可置信：“不可能！你明明……”

“因為那都是我在利用你！我理科成績不好，你是年級第一，又剛好是我同桌，還他媽湊巧喜歡我，我當然要利用一下！聽明白了嗎！”

俞澄這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經過雨幕的阻隔，聲音不大，落在越騫耳朵裏，卻格外刺耳。

又是一陣風起，將本就傾斜落下的雨滴吹進來，打在越騫的右半身，與黑色的沖鋒衣融為一體，看不見蹤跡。

越騫嘴唇不受控制的動了動，肩膀也在輕顫，他啞著嗓子說：“俞澄，不說違心話很難嗎？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想法。”

俞澄看著男生，嘲弄一笑：“越騫，接受事實很難嗎？承認自己被我耍了很難嗎？別太高看自己，不是你付出，我就要喜歡你的。”

“好了，想說的我已經說完了，你自己看著辦。”

撂下這句話，俞澄一手揣兜撐開傘，走進雨幕，不再看身後僵在原地的男生。

揣進口袋裏的手緊緊握住那把猶豫許久都沒拿出來的折疊傘，俞澄不由加快腳步，消失在越騫的視線裏。

既然決心要斷，那就斷得幹幹凈凈。

另一邊，越騫看著俞澄一步步走進雨幕，一步步遠離自己。

伸出的手只能將僵硬地停在原地。

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了，再追上去恐怕會讓俞澄更加厭煩自己。

他足尖一轉，繞過圍欄，來到亭子外側。上半身像是有千斤重，將他的腰壓下來，無力地靠坐在亭子的柱子旁。

雨越下越大，越來越多的雨點打在越騫的身上，將他整個人都澆透了。

可他依舊毫不在意，目光落在眼前池塘的水面上。

平日裏波瀾不驚的水面，被雨水捶打，驚起一個個巨大的水花。

冬天來了，那些秋天躲在水底沒有被人撈上來的金魚都已經凍死了。

越騫在那裏坐了許久。

他終於明白，不是所有事都會在他預料的範圍內。

金魚也有自己的性格，不一定會願意游進他提前布置好的魚缸。

又或許，只有他這樣。只要俞澄稍微勾勾手指，對他笑一笑，他就會心甘情願地上鉤。

瓢潑大雨傾盆而下，越騫一步步走進雨裏，一步步走回家。

在他走過小路的分岔口後，一道本應早已消失的身影出現在那裏。

俞澄撐著傘，隔著雨幕，靜靜凝望那個逐漸模糊的身影。

傘是被她親手推開的。

從此，世界只剩暴雨傾頹。

回到家後，俞澄隨手將雨傘靠在玄關的木桌旁，而後換鞋走進去。

長寧的冬天有地暖，屋子裏只穿單衣也不會冷。

俞澄洗了個熱水澡，將衣櫃最底層的木盒取出來。裏面是一件純白色的連衣裙，蕾絲材質，價格不菲，是俞立民的公司沒破產前給她買下來的。

當時俞澄還很小，趙蕾開玩笑說，留著以後成人禮穿。

後來，又因為種種原因，這件衣服被壓在最底下，再也沒有取出來。

俞澄將衣服換好。

一字肩的領口完美將她的鎖骨顯露出來，俞澄伸手解開紮起來的頭發，看著落地鏡中的自己，她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出門前放在放桌上的袋子沒動地方，俞澄將它取下來，隨意坐在地上。

已經冷了的年糕有些硬，俞澄毫不在意，依舊大口大口往嘴裏塞。即便肚子很撐很撐，她還是堅持把拿過來的東西吃完了。

在此期間，家裏的門打開，關上，又打開，再關上。

趙蕾回來，給她做完飯，隨意交代了兩句就又走了。

世界仿佛都安靜下來，俞澄能夠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天一點一點黑下來，窗外的大雨也慢慢轉停。樓下鄰居家的女兒將窗戶推開，驚呼一聲：“媽！雨停了！開始下雪了！”

原來今年的除夕也有一場雪。

俞澄輕輕笑了一下，她忽然覺得嘴裏全是苦味，胃也不舒服，好像不管怎麽努力，一切都在不停地往壞方向發展。

不過，好在一切都要結束了。

長時間靠坐在窗前，腿腳有些發麻。俞澄強撐著一旁的椅子站起來，一把將窗簾拉開。

透過窗戶，借著路燈的光芒，俞澄看見大片大片潔白的雪花飄落，落在地面上。

只可惜，因為剛剛下過雨，雪花落下來便融化，與地面上褐黑的泥水混在一起，再難分辨。

俞澄站在窗前靜默良久，久到聽見了家家戶戶的鞭炮聲，看到了不斷綻放在天際的煙花。

屋子裏依舊冷冷清清，她再次跌坐下來，靠著窗戶下面的墻壁。

很意外，雖然下雪，但今晚的月光似乎格外明亮，透過拉上的白色紗簾，影影綽綽，照在俞澄眼前的地板上。

她擡起左邊的手臂，舉到月光下。上面印著一道道深淺不一的痕跡。時間遠一點的是米白色，時間近一些的是棕褐色、嫩紅色。

俞澄拽過一旁的外套，從裏面取出昨天收起來的彈簧/刀，隨後用力劃下。

血一滴接著一滴落下，將純白的裙擺染紅。

這種血液從身體裏流出來的感覺熟悉又陌生，俞澄舉起來的胳膊落下，無力砸在身前的腿上。

身體好像在慢慢變冷，俞澄只覺得自己的大腦越來越沈重，恍惚間，她好像聽到了新年的鐘聲。

她抱著一早放在身旁的木匣，裏面裝著兩個鑰匙扣，幾張小紙條，以及今夏從地上撿來的五顆梧桐果。

她顫抖著指尖，摸上那個筆記本。

最後一頁的日記上寫著——

來年夏天，希望能和越騫在一起。

俞澄費力地扯動了一下唇角，手指蘸著血將這一句掛掉。

已經沒有機會在一起了……

徹底失去意識前，俞澄許下最後一個新年願望。

希望越騫平安順遂，開心自由。

不知道該怎樣形容，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新年晨曦的第一縷光撒向人間，帶著冷意，落在俞澄的身上。

或許是上天想要看她多掙紮一段時間，所以又給了她一次機會。

俞澄緩慢睜開眼睛。

手腕上的傷口很深，但也已經凝結不再流血。

她在黎明到來時獲得新生。

—《夢境返航》校園篇完——

作者有話說：

謹以此校園篇，獻給青春裏鮮活熱烈的少年。

預想中的千言萬語，我只留給自己一句，該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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