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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種子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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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了,蘇霓沒有再回來。朱木在裝修工程的汗水與粉塵中瘋狂地幹了三天,身體的疲勞慢慢磨滅了內心的痛苦。每天黃昏,工人們離去,這時候,別墅就空蕩蕩的,朱木坐在屋頂陽臺,靜靜地拉著那把斯特拉瓦裏小提琴,在寂靜的落日中感受著漫山遍野的孤獨。

他就這樣拉著,拉得全身顫抖,拉得熱淚橫流。琴聲越來越細,仿佛一根尖銳的針在琴弦上攢射、游動,他的手指甚至感受到陣陣的刺痛。他楞了楞,發覺自己拉的是塔蒂尼的《魔鬼的顫音》。在心底澄凈的時候,他最喜歡的是莫紮特,對堪稱絕響的《魔鬼的顫音》他有種本能的拒絕,一聽這首曲子就會想起帕格尼尼,那個被稱為“魔鬼”的意大利天才小提琴家。也許帕格尼尼獨創的以左手輕觸琴弦,彈出哨笛聲音的二重奏法技巧最適合演奏這種鬼氣森森的曲子。帕格尼尼在維也納演奏時,一個盲人聽到他的琴聲,以為是一個樂隊在演奏,當得知這只是一個叫帕格尼尼的意大利人用一把小提琴奏出這些聲音時,盲人大叫一聲,“這是個魔鬼!”嚇得落荒而逃。此後歐洲便傳出帕格尼尼所使用的那把小提琴的弦是用他的情婦的腸子制成,並由魔鬼教授他演奏的傳說。

就像這個時候,在只能與山野的孤魂與精靈為伴的世界中,朱木不知不覺拉起了《魔鬼的顫音》,讓漫山遍野的憂郁和堆滿胸口的憤怒隨著琴聲淌滿這個世界。

寂靜的景物中移動著一抹紅色,朱木沒有看見,他從來沒有拉過這麽好的音樂,仿佛一個魔鬼在掌握著他的手臂,讓他把邪惡和負面的情緒統統發洩在這恐怖的音樂中。

紅色停了下來,是朱木的法拉利跑車。音樂也停了下來。

蘇霓從車裏走出來,靜靜地望著他。朱木站在屋頂,兩人在沈默中對視。

“阿木,我是來還你汽車的。”蘇霓說。

朱木沒有說話,眼神裏充滿著悲哀和眷戀。

“阿木,我知道你對我好,他對我不好……可是我是一個女人,我無法抗拒自己的情感。”蘇霓說,“從我懂得情感開始,我的心就給了黃崖島那個備受欺淩、孤獨冷僻的孩子。我的生命只是為他而活,沒有他的十年,我只是一個軀殼,像個孤魂野鬼一樣游蕩。即使我嫁給了你,你又能擁有我的什麽呢?那樣對你不公平……”

“呂笙南呢?”朱木說。

蘇霓慢慢回頭,朱木看見公路的拐彎處伸出一節黑色的車頭,呂笙南就遠遠地站在那裏。朱木望著他,“呵呵”地笑了,笑得熱淚奔湧,他哽咽著聲音,深深吸了口氣大聲呼喊:“阿南,你贏了!你打敗了我!我的整個世界都屬於你了!你開心嗎?你開心嗎?你開心嗎——”

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在黃昏的群山裏回蕩。

夜幕裏,呂笙南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他似乎想擡起腳,卻終於沒能擡起來,像一節幹枯的木頭站在了原地。蘇霓捂住了臉,聲音顫抖:“阿木,為什麽會這樣……我只想追求自己的幸福,為什麽會傷害一個好人?”

“不奇怪。”朱木嘆了口氣,“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就是一粒星球,在這個毫無秩序的宇宙中碰撞,誰知道自己會碰到哪一顆。也許,孤獨才是幸福的,碰上了就會相互摧毀。阿霓,我不恨你,真的。我謝謝你,謝謝你把最美好的一面留給我。你看看大街上那些臃腫兇狠的婦女,哪一個沒有一個美麗的少女時代?也許,守著你慢慢衰老才是你真正帶給我的痛苦……”

蘇霓的身體倚在法拉利上,淚水終於從眼睛裏流了出來。朱木閉上了眼睛:“阿霓,謝謝你為我流下的淚。走吧,跟著阿南,他會比我好的。”

蘇霓點點頭。朱木說:“法拉利你還開走吧,你喜歡的我都給你,包括這座別墅。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那晚的夢嗎?你說,我游蕩在人間與地獄的邊緣,無處可去。阿霓,我好害怕,害怕你在這個世界上無處可去……”

蘇霓不再聽了,轉回身,捂著臉踉踉蹌蹌地跑向了遠處,那裏有呂笙南在等待她。朱木大聲喊:“我會讓律師把它們轉到你名下的!”

一場幸福,如夢幻泡影般破滅了。朱木又回到了財富大廈3208套房,可是他在僅僅離開了半個月的床上再也睡不著了。這張床對他而言,代表著孤獨,也代表著失敗。就像一個寓言裏所說,一頭豬,原本可以在豬圈裏頤養天年,可是有一天它突然變成了人,然而天亮後夢醒,發現原來自己是豬,它便吊在自己的尾巴上自殺了。

3208的床就是朱木的豬圈。

他打開冰箱,原本他並不大喝酒,冰箱裏只有幾罐嘉士伯,他一口氣灌了進去,然後傻笑著拉開門出了財富大廈,到路邊的售貨亭裏買了幾罐啤酒,左邊胳肢窩裏夾了兩三罐,右手打開一罐,邊走邊喝,踉踉蹌蹌地走在城市午夜的長街。

喝著,喝著,他的兩只耳朵開始轟鳴,地面也開始搖晃。他跌跌撞撞地走著,不知道走向哪裏,也不知道走到什麽時候。午夜的長街寂寞無人,偶爾有車輛掠過,偶爾有行人夜歸。忽然他的腳被絆了一下,首先聽見胳肢窩裏的啤酒罐飛出去的聲音,然後是自己身體拍打在地面上的聲音。

“謝謝。不過你弄疼了我。”他聽見一個聲音說,“你怎麽知道我沒酒了?”

朱木驚詫地爬起來,揉揉眼睛,一個男人斜躺在人行道的路燈旁,手裏拿著自己摔飛的一罐啤酒。朱木看看自己的腳下,發現絆倒自己的是這人伸出來的兩條長腿。

朱木苦笑,揉揉膝蓋:“還有兩罐呢,你別都喝了,給我留一罐。”

這男人一瞪眼睛:“欺負我喝醉了?你明明給我一罐,想賴我錢不是?告訴你,老子今天把錢花完了,要不他們怎麽把我從酒吧裏攆了出來?唉,好懷念前一陣子,在酒吧裏把身上的錢花個精光,還能連喝三四天,然後叫朱木來給我結賬。”

朱木楞了楞:“朱木?聽著這麽熟悉,我也是叫朱木吧?”

“哦?”那人擡起頭。

朱木瞪大了眼睛:“傅傑……你是真傅傑還是假傅傑?”

這個躺在馬路上的酒鬼竟然是朱木的死黨,商城市刑警大隊的副隊長傅傑!傅傑也看清了朱木,呵呵笑著:“怎麽我在哪兒喝酒你都能找到我?什麽真傅傑假傅傑,你以為我願意讓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啊!”

朱木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呵呵幹笑,心裏想起他醉倒酒吧那晚容貌恐怖的蛻變,一股寒意席卷了全身。傅傑醉醺醺地笑完,嘴唇咂摸了一下,翻起眼珠子問:“真傅傑假傅傑?什麽意思?”

朱木有些慌亂:“呃,你醉成這個樣子我真沒見過,還以為認錯人了。”然後仔細瞅瞅他的鼻子、嘴唇和顴骨,似乎眼前的傅傑跟以前的一樣,沒有蛻變。

傅傑嘆了口氣:“單位是男人的牢籠,家裏是男人的墳墓,只有大街,是男人的游樂場。你不也來這裏浪蕩嗎?不過我就不理解了,以你朱木的……唉,也說不上你有什麽開心的理由,但是按道理你不應該成為街頭醉鬼呀!你不像我,你有錢,資產數億,不至於讓酒吧攆;你沒老婆,沒人能控制你的情緒;你有總經理、副總、總監、秘書,沒什麽事讓你崩潰。哎,我就不明白了,你怎麽成為午夜街頭一族呢?”

朱木怔了半天:“是啊,我怎麽變成這個樣子呢?”他也學著傅傑,兩人並排躺在人行道上,路燈燈柱只有一個,被傅傑占據了,他從地上撿起個空易拉罐,枕到腦袋下,望著頭頂昏黃的路燈,居然感受到了一種放蕩的快感。

“別的你說的都對,可是沒有老婆就不見得沒人能控制你的情緒。”朱木忽然湧出了一種傾吐的欲望,盯著路燈說,“我愛上了一個女人。”

傅傑喉嚨裏“咯”的一聲,似乎想笑,卻被噎進了氣管。他咳嗽了半天,才笑了出來:“哈哈,你愛上了一個女人!你居然愛上了一個女人!”

朱木憤怒地坐了起來:“我怎麽就不能愛上一個女人?”

傅傑笑得更厲害了:“你要說你愛上了一打女人,我還能忍住,你居然說愛上了一個女人,還煞有介事,神情悲壯。哈哈,你真比一只可愛的熊貓還要單純!”

朱木瞪著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頹然躺在了地上,易拉罐磕得後腦殼生疼。

“哎,說說,怎麽回事?”傅傑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

朱木惱火地叫了一聲:“那是我的胳肢窩,不知道我怕癢啊!”

傅傑笑著,連連道歉,央求他說出愛上的這“一個”女人。朱木盯著頭頂的路燈,意識一陣模糊,說:“你見過,就是上次一塊兒去酒吧的蘇霓。當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是在《商城都市報》蘇霓墜樓事件的那天晚上,她突然來敲我的門,我以為她是鬼……”朱木把那個恐怖的經歷講述了一遍,然後說起最近重新找到蘇霓的經過,除了省略黃崖島有關的內容,連蘇霓和呂笙南之間的關系也沒有瞞他。

“多麽浪漫的相遇……想當年,我和黃夜……唉,不說了。”傅傑悶悶地說。

朱木問:“你別說我,你是堂堂的人民警察呀,怎麽也成了馬路上的醉鬼?”

“警察……只不過是一種職業,人心不是職業高尚就會高尚的。”傅傑閉上了眼睛,“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嗎?我害怕睡覺……”

朱木猛地一驚,隨即訕訕地放松了身體。傅傑晃晃頭:“不說這個,我考考你的偵探潛力。”

“什麽?”朱木沒聽懂。

“就是說看看你有沒有當偵探的天賦。”傅傑說,“如果你要謀殺一個人,你會采用什麽方法?”

“謀殺?謀殺誰?”朱木搖搖頭,“沒幹過。餵,啤酒你快喝光了,留點給我好不好?”

傅傑把啤酒遞給他,摸了一下嘴:“你當然沒幹過,否則你也沒有福氣在大街上睡覺,我是說如果……至於人選……暫時就是自己的老婆吧!”

朱木搖搖頭:“我沒老婆。”

傅傑氣得朝他腦袋敲了一下:“你怎麽從小學到高中……不,到現在都這麽呆呢!怪不得上學時老被罰站!我是說假如!”

朱木哭喪著臉:“可是我就是沒老婆啊,我根本醞釀不出來要謀殺她的感覺!我看過偵探小說,說這謀殺跟做畫、搶銀行一樣……”

傅傑側過身奇怪地望著他:“謀殺跟做畫、搶銀行有什麽共同點?”

“都要看當時的情緒啊!”朱木洋洋得意,“沒情緒你能畫得出畫?沒情緒你敢豁出命去搶銀行?”

傅傑氣得半死:“好好好,老大,咱們正正經經地討論這個問題好不好?你看長夜如水,月白風清,這麽富有詩意的夜晚還是不要浪費了,討論一下這個專業問題吧!”

“嗯。”朱木點點頭,後腦殼一下子從易拉罐上滑了下來,硬生生碰上了地面,腦袋一陣暈眩。

“假如你要謀殺自己的老婆……假設是蘇霓吧——”

“不!”朱木驚叫了一聲,嚇了傅傑一跳,“不能這樣假設!蘇霓還不是我的老婆,如果……如果我真的那麽幸運,能夠娶到她,我絕對不會讓她受到任何傷害!絕對!任何!你聽懂了嗎?我要保護她一生一世,寧願舍棄自己的生命!我把法拉利給了她,我把香木別墅給了她,我把呂笙南給了她,如果她要我的財富大廈,我明天就給她,如果她要我從財富大廈跳下來,我今晚就去跳!你說,我有什麽理由謀殺她?這個世界上有什麽比她更重要?財富?嫉妒?榮譽?還是我的命?我有什麽理由去這樣假設?”

傅傑呆呆地聽著:“這個……讓你這樣想確實很困難。那你總要結婚吧?這個假設總能成立吧?你只需要把你老婆當成蘇霓以外的女人不就行了?”

“我對其他的女人沒感覺,絕不會娶她當老婆。”朱木冷冷地說,“更不屑於謀殺她。”

“不屑?”傅傑楞了,仔細琢磨這個詞,苦笑了一下,“也是,你從小就那麽驕傲,想來也不會為一個不值得的女人幹一件不值得的事。可是……難道你心裏就沒有殺人的欲望嗎?難道沒有人讓你憎恨?難道沒有人讓你厭惡?難道沒有人讓你想把他從這個世界上抹掉?”

朱木想了想,搖搖頭:“沒有人值得我憎恨或厭惡,也沒有人讓我產生過這種情緒。為什麽非要把別人抹掉呢?我是個很孤獨的人,每次看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就會感覺到一種溫暖和包容,他們給我一種依靠。為什麽要消滅別人呢?”

傅傑翻了個身,仰面躺下:“唉,你太純凈了,純凈得讓我們辜負了這個夜晚。”

“你為什麽非要和我談論這個問題呢?”朱木問。

“你這樣的人不會理解的。”傅傑大聲說,“因為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職業,就是破解人類內心的秘密。我說的不是心理學家,而是警察,就像我。那些罪犯的心理和所設置的作案方法令我著迷,這個職業也令我著迷。其實畫畫和搶銀行有沒有共同點我不知道,但罪犯和警察是有共同點的,你敢說福爾摩斯在偵破一個案子的時候沒有自己做一個天衣無縫的案子的想法嗎?其實這不奇怪,這只是一種刺激。你在午夜無人的大街上流浪也是在尋找刺激,在騷亂的酒吧裏買醉也是刺激,為什麽就不能構思一樁謀殺來享受這些刺激呢?”

朱木怔怔地聽著,慢慢感覺到傅傑的眼睛裏蘊含著一種誘惑,一種邪惡,一種讓人欲罷不能的磁性。傅傑深深地望著朱木,笑容有些深沈:“法無禁止不為罪。這個世界讓人憤怒,讓人疲憊,讓人扭曲,阿木,不要把沈悶積壓在心裏,把你內心積壓的情緒釋放出來吧!我會少一個對手,社會上會少一個罪犯。”

朱木望著頭頂的路燈,思緒仿佛融合在昏黃的光暈中,喃喃地說:“我不知道……”

傅傑笑了笑:“如果你很愛你老婆,你們是社會上的楷模,她是你在這個社會上的成就和榮譽,但是有一天,你發現她居然和一個卑鄙無恥下流的惡棍通奸,而且還被那個惡棍拍下了淫亂的照片。但是這個惡棍突然有一天死了,警察和記者發現了這些照片,他們為了查案,在尋找照片上僅有個背影的女人,你的事業,你的愛情,你的榮譽,你的道德……統統會在這一刻崩潰,所以你必須消滅她。必須讓自己老婆消失在這個世界,還要逃過法律的制裁。用什麽方法呢?”

在傅傑從容而深沈的敘述中,朱木慢慢沈迷在這個情節中,他的感情比較單純,但智商並不低,苦苦思索著這個問題,說:“有兩種方法,一種是買兇,一種是自己謀殺。”

“很對,再想想,用哪一種呢?”傅傑讚許地說。

“買兇很幹脆利落,自己也能置身事外,問題是會使另一個人成為你的致命威脅,所以並不可取。”朱木瞇著眼睛望著路燈沈思。

傅傑靜靜地等待著,卻聽朱木說:“我想喝酒。”

傅傑愕然,朝周圍瞅瞅:“商店都關門啦!那些二十四小時店恐怕離得很遠。”

朱木望望大街,看見不遠處的垃圾箱旁邊有個乞丐,朝他喊了一聲:“餵,你過來一下。”

乞丐轉過頭,靜靜地盯了他半天,慢慢走了過來,站到朱木旁邊不言不語。朱木從錢夾裏掏出五十塊錢遞給他:“麻煩老兄幫我們買幾罐啤酒。回來我給你十塊錢。”

乞丐點點頭,接過了錢,轉身要走。傅傑忙說:“等等,買回來我再給你五十塊辛苦錢。”

乞丐納悶地想了想,走了。朱木不解:“為什麽給他那麽多?六十塊,比我們買啤酒的錢還多。”

傅傑笑了:“你讓一個陌生人拿五十塊錢買東西,說回來他可以掙十塊,他有什麽理由不拿著錢走路?他不去辛苦可以掙五十,去辛苦一番只能掙十塊,他會怎麽做?但他辛苦一趟可以掙六十就不同了,你就能喝到啤酒了。”

朱木恍然大悟。過了十分鐘,乞丐回來了,掂了一兜啤酒。朱木給他十塊錢,然後乞丐轉向傅傑。傅傑掏出錢夾,裏面卻沒有一分錢。傅傑拍拍腦袋:“忘了,剛才在酒吧全花光了。對不起了,不過跑一趟能掙十塊錢對你來說也不錯了。知足吧,老兄!”

乞丐用他們聽不懂的方言又急又快地說了一通,好像是罵人,看朱木沒給錢的意思,彎下腰從袋裏抓了兩罐啤酒,傲慢地走了。

兩人相對無言,一起捧腹大笑。他們打開啤酒喝了兩罐,朱木酒意開始上來了,說:“至於自己下手謀殺呢,最佳的方法有幾種:一是制造自殺假象,二是制造不在現場證明,三是制造一場意外,四是找到一個替罪羊。”

“嗯,很精辟。”傅傑說,“具體呢?”

“我比較傾向於不在現場證明和制造意外,其他的不容易做到天衣無縫。如果把這兩項合起來,就是一樁很完美的謀殺了。”朱木慢慢沈浸在酒精制造的幻覺中,思路越發清晰了。

傅傑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身體慢慢坐直了:“說下去。”

朱木搖搖頭:“具體的我實在想不出來,找不到這種感覺,你是個警察,你有老婆,你老婆黃夜是你的驕傲,你應該能按我的思路設計。”

傅傑的臉慢慢扭曲起來,目光直直地盯著虛無的天空:“我經常和朋友出去喝酒,喝醉之後到朋友家打麻將。如果有一次,我喝得比較多,到了朋友家就打電話給老婆,說喝多了,不能開車,讓她打個車來接我。朋友們在外面打麻將,然後我插上門,到朋友房間裏睡覺去了。可是我並沒有睡覺,靜靜地躺在黑暗裏,估計著妻子快到的時間,然後從窗子裏跳到樓下。朋友家是二樓,外墻上固定有排水管道,做到這點並不困難。下樓後,我用事先配好的鑰匙打開朋友們開的車裏最好的那輛,靜靜地潛伏在黑暗裏。這時候妻子的身影出現在小區外面,她下了車,從小區大門口走來,我猛然開車沖過去將她撞倒在地,然後駕車逃跑。半路上我將車拋棄,返回二樓的臥室。於是,當我被叫醒的時候,我聽說了妻子來接我,不料正好有個偷車賊偷走一輛車倉皇逃走,把妻子撞倒在地,不幸死亡。後來車找到了,因為車上留下了妻子的鮮血和破損的痕跡,偷車賊不得不丟棄了汽車……”

“嗯,有不在現場證明,有意外,甚至還有替罪羊。很完美。”朱木說,“可是整體天衣無縫,細節卻還有問題。”

“是啊!”傅傑長嘆一聲,“比如說,我不能保證我從朋友家偷偷出去時沒有人來敲門,要想使排水管道上沒有任何攀爬的痕跡也很困難,還有就是我駕車逃跑後怎樣回到臥室也是個問題,因為一場車禍會驚動很多人,我很難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二樓的臥室。”

朱木的才智發揮了出來:“如果賭註很大,你又輸個精光,而且他們正好四個人,你們又不是特別熟,肯定沒人來叫你;如果是在鳳凰山的別墅裏,可以從二樓的陽臺上輕輕跳到地上,而且鳳凰山別墅區肯定沒有多少人出來圍觀。”

傅傑默默地盯著他:“你比我更適合做……警察。”他嘆了口氣,搖頭灌下一罐啤酒,身體重重地躺在路燈燈柱上不動了。

朱木眨著眼睛望著路燈上模糊的天空,有一種讓他恐懼的情緒無法遏止地在內心滋長,他張大著嘴想讓自己平靜下來,想把那股煩惡的氣息噴發出來,想把那株飛快生長的幼苗連根拔出來,可是耳朵裏有無數戰鼓在轟鳴,無數兇器在碰撞,讓他的意識一陣模糊……

他努力伸出手拍拍傅傑,沒一點反應,傅傑已經睡著了。朱木側過頭,頓時身體一陣顫抖!躺在自己身邊的不是傅傑!這一次的差別比上次更明顯,“傅傑”仿佛在經歷著一次蛻變,原來黝黑的皮膚變得蒼白無色,原本挺拔的鼻梁更加高聳,成了鷹勾形狀,嘴唇薄薄的,鮮紅如血,甚至耳朵邊角也變得尖銳了。朱木猛然想起了電影裏見過的吸血鬼。

他努力挪動自己的身體,想跳起來飛快逃離這個地方,可是身體卻不受控制,軟綿綿地沒有絲毫力氣。他大口大口吞吸著新鮮的空氣,身上終於有了一些力氣,掙紮著坐了起來,不料一個趔趄,碰上了傅傑的胳膊。傅傑半靠著燈柱躺著,身子猛然一歪,重重躺在了地上。朱木驚呆了,身體仿佛瞬間化成了石雕,驚懼地望著傅傑,祈禱著他不要醒來。

過了半晌,傅傑沒有一絲動靜,仿佛一個沒有知覺的屍體。朱木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坐直身體,剛想站起來,傅傑猛然睜開了眼睛,冰冷地盯著朱木!

朱木一只手擡著,一只手撐著地,就這樣靜靜地凝固了……仿佛是一剎那,仿佛是很久,兩個人就在子夜的大街上對峙著,朱木甚至看見了傅傑嘴裏伸出了尖利的獠牙。然而這一瞬間,傅傑卻開始發生了變化,首先是冰冷的眼神開始融化,漸漸浮現出一縷溫情,然後面目產生了奇異的扭曲,蒼白的臉色漸漸滲出一層黑色的元素……他竟然在片刻間恢覆成正常的模樣!

“你……”朱木訥訥地說。

傅傑盯著他:“你看見了什麽?”

“沒。”朱木努力使自己笑出來,“我感覺胸悶,想嘔吐。可能喝多了。”

傅傑嘆了口氣:“你差點害死我,不過也救了我。”

朱木茫然。傅傑閉上了眼睛:“剛才我做了個夢,夢裏,我發覺關於那個謀殺過程還有紕漏。”

朱木不知道這個謀殺跟他的夢有什麽關系,他努力笑著,想了想:“嗯,的確有紕漏。你把那輛車開出去丟棄的時候應該把車門打開。”

“因為我喝了酒,車裏會留下我很濃重的氣息。”傅傑黯然說,“還有嗎?”

朱木緊急轉動著大腦,同時思考著逃跑的方法,說:“還有,車鑰匙是你從朋友那裏配的,你用鑰匙打開車,跟偷車賊用的方法肯定不一樣,所以你把車丟棄後必須把鑰匙拔走,否則一分鐘警察就能鎖定你。但是,你必須在車上弄出盜車的痕跡,這樣才能制造出虛擬的替身。”

傅傑憤怒了起來:“這些你為什麽不跟我說!我睡覺之前你為什麽不說!”

“我……我不知道你要睡覺啊!”朱木委屈地說。

傅傑怔了怔,平靜了下來,臉上現出羞愧的神色:“唉,我……心情不好。幸虧你沒對我說。你救了我。”

“救了你?”朱木本來不敢問,但終於還是忍不住好奇。

傅傑搖搖頭,一臉疲憊:“不說這個了。其實我一直很羨慕你,在這個世界上,你比我有力量,能夠幹成自己想幹的任何事。”

朱木有些驚訝:“有力量?我算一個有力量的人嗎?”

“你只是不會用這些力量而已。”傅傑說,“你資產有五六個億吧?你知道這五六個億是什麽概念嗎?五六個億的鈔票可以把一個人活埋,更偉大的是還能讓這個人自願把自己活埋!它可以填平西湖,可以在喜馬拉雅山開鑿一條通天大道,可以把某個地方的貪官汙吏統統關進監獄,可以讓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死而覆生!它還可以讓呂笙南把蘇霓親自送給你,更可以讓蘇霓求著跟你結婚……”

朱木的臉上散發出了光彩,忘了逃跑的計劃和方才的恐懼,急忙抓住傅傑的手:“你教教我,怎麽做?”

傅傑楞了楞:“什麽怎麽做?填平西湖還是鑿通喜馬拉雅山?”

“這些跟我有什麽關系?”朱木急切地說,“是怎麽能讓蘇霓愛上我!能讓我得到一個愛人,這就是五六個億最大的價值,否則它就是一堆垃圾。”

“我怎麽知道!”傅傑甩開他的手,“我又沒有手持五六億的感覺。這需要你自己去想,去發揮它的價值,對懂得它的價值的人來說,它能移山填海,對不懂它價值的人來說,就是一堆垃圾。”

朱木默默地想著,手無意識地在地上摸了一下,抓到一罐啤酒,一邊打開,一邊喃喃地說:“我……我要走了。我要想想這個問題。”

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傅傑臉上浮出一絲深沈的微笑,在地上撿起一罐啤酒,猛地灌了一口,一抹嘴,狠狠地說:“不是只有我……哈哈,不是只有我……”他陶醉地笑了。

朱木失神地走在深沈的大街上,腦海裏思緒紛亂,堅硬的路面,冰冷的街燈,僵硬的樓群,被大樓切割的夜空……他心裏忽然湧出異樣的感覺,胸口有些發悶。自己的家,財富大廈3208房幾乎是這個城市的峰巔,而此刻,他才發現,這個城市靜靜地矗立在自己的頭頂,是如此龐大,如此宏偉,輕輕一個顫抖,就能讓他心存畏懼,就能把他壓成齏粉。

“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他有些驚訝,在城市面前,他發現自己的渺小和畏懼讓自己產生了強烈的自卑。那麽,別人呢?那麽,呂笙南呢……呂笙南也是人,和我一樣的人,難道他就沒有需要仰望的東西?難道就沒有讓他感覺顫抖和渺小的東西?

“傅傑說得對,我有五六個億,只要我願意,我可以動用二十個億,只要我願意,可以把我面前的任何大樓夷為平地。所以……”他慢慢總結著,“應該在這座城市裏顫抖的不是我,是呂笙南!那麽他憑什麽奪走蘇霓?我憑什麽拱手把蘇霓讓給他?二十個億在我眼裏是一堆垃圾,可是蘇霓在我眼裏就是整個世界,呵呵,我用一堆垃圾換整個世界……哈哈……我失去的是鎖鏈,得到的卻是整個世界……”

朱木大笑著,踉踉蹌蹌走在樓群的影子裏,長街無人,冰冷的空氣在他身旁掠過,把那瘋狂的笑聲送出很遠。

“咣當”一聲響,空空的易拉罐掉在了地上,朱木也倒在大街上。

“阿南,我向你挑戰……”

呂笙南興致勃勃地帶著蘇霓參加了“商城——紐約年度論壇”酒會,在場的都是各界名人,包括參議員威爾斯和兩國最頂級的專家以及一些財富巨頭。蘇霓驚人的風姿立刻成為酒會的焦點這毫不奇怪,但呂笙南無論從地位還是名氣來講似乎毫不引人註目,可今晚卻有點奇怪,首先是威爾斯參議員專門過來和他碰杯,還親熱地擁抱了一下,說:“親愛的呂,你在美國的表現讓人震驚,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美國培養了一個天才,卻沒有留住他。”

呂笙南微微一笑,居然用中文回答:“威爾斯先生,美國只不過是天才的催化劑。”

威爾斯隨身的翻譯附在他耳邊翻譯了一下,威爾斯聳聳肩:“呂,你為什麽不說英文呢?我專門看過你用英文寫的論文。”

呂笙南呷了口酒,慢慢地說:“離開美國後,我就發誓不說英文了。因為我發覺我之所以不被美國人理解或許是英文無法表達我的思想。”

威爾斯聽完翻譯,滿臉惋惜:“呂,我無法說什麽。今晚你會有好運的。”說完和呂笙南擁抱了一下,離開了。

威爾斯剛走,又來了幾個議員,和呂笙南交談了片刻,也沒什麽新意,泛泛而談,每個人都表現出十足的熱情。蘇霓有些奇怪:“他們怎麽對你這麽感興趣?雖然你在美國留學時發表過幾篇很有震動的心理學論文,引起很大爭議,但他們跟學術完全沒有關系啊!”

呂笙南笑了笑:“他們不會對學術論文感興趣的,尤其這些國會山的老爺們,能吸引他們的只有錢的味道。”他拍拍蘇霓,“去跳舞吧!你就是今晚的皇後,剛才來的都是試探的,主角還沒登場呢!”

果然,蘇霓剛做出打算跳舞的動作,一個國會議員就急不可待地過來邀請了。蘇霓納悶地跟著他走了。呂笙南端著酒杯,微微冷笑著掃視著這些美國精英。過了片刻,一個英俊帥氣的美國小夥子陪著一個大腹便便的猶太血統老頭走了過來。

“啊哈,親愛的呂,我們又見面了!”猶太人把酒杯交給小夥子,做出擁抱的姿勢。

呂笙南微微一笑,回應了他的擁抱,依舊用中文說:“梅爾森·安東尼奧先生,見到你很高興。”

原來這個胖老頭竟然是美國第二大風險基金亞馬遜基金的老板安東尼奧。安東尼奧已經讓威爾斯這些議員們探過路,知道呂笙南不說英文,特意帶了翻譯。他聽完翻譯,熱情地笑了:“呂,我知道你能看出來,這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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