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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龍戰於野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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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人再次攻來已是第二天了。這兩天裏,雖然仍然沒有發生直接戰事,但是每個人心裏都像壓了一塊巨石,沈重至極。

正如陶百狐所預料的,蛇人游過押龍河,在東門外的灘塗登岸,便開始挖掘地道。蛇人的堅忍實在令人驚嘆,它們就住在河邊,水裏來泥裏去,一個個仍然毫無懈怠之意。灘塗上長滿了蘆葦,我們時常可以看到有蘆葦倒伏下去,那就是蛇人已掘到那兒了。東門外有數裏方圓的灘塗,蛇人是在離城一裏左右開挖,每天大約可以掘進十幾丈,照這麽算法,十來天便能掘到墻根。而蛇人又不斷增兵,在南門外駐下了營,看樣子只要一挖到城下,這支蛇人軍就會大舉攻城。按蛇人的故技,它們一定還有伏兵隱藏在山林中,到時三面俱有蛇人攻來,城中還能守到幾日?

周諾分了夜摩天和盛昌麾下各五千人來守東門,我也請令前來助守。現在我滿腦子都是蛇人的事,看來周諾也因此把起兵的事押後了。

如果蛇人掘破城墻,東門守軍便是首先要面對蛇人。我曾想過再做些火藥來對付蛇人,但是符敦城裏雖然有好幾家法統的觀,卻都屬於清虛吐納派,全然不曉硫磺為何物。

天氣陰沈沈的,吹來的風也有寒意。太陽被雲霧遮住,照在身上也沒一絲暖意,遠處的河邊時而有東西翻出巨大的水花,那是鼉龍在泥水裏翻滾。蛇人很小心地不招惹鼉龍,鼉龍也像跟它們合謀一樣躲得遠遠的,這塊我們視若畏途的灘塗對於蛇人來說居然很是平靜。而蛇人在泥水中比平地上更靈活,行動很快,就算我們孤註一擲殺出去,也絕無半點勝算。我倚在墻頭看著下面,心中焦慮越來越甚,現在大概可以不必顧慮周諾謀反之事,但眼前的蛇人更是一場大難,將蛇人打退後,只怕我們又失去了制住周諾的機會。現在進退兩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正在城墻上胡思亂想,有人走到我身邊,我見是錢文義,笑了笑道:“錢將軍,現在軍心如何?”自從那天他告誡我不要耽於安逸,我與他之間緩和了許多,不像剛出發時不交一言的樣子了,但他仍是心事重重,整天也不知想些什麽,我讓他多註意周諾動向。雖然他不太可能現在舉旗造反,仍然不可不防。比起老是喜怒形於色的曹聞道,錢文義要深沈得太多了,不然只怕被周諾看出破綻。

錢文義看了看四周,小聲道:“楚將軍,周都督現在整天督師操練,察看軍情,尚無異動。”

“現在他要是造反,等如自尋死路,要謀反也是渡過這危機的事了。”說到這兒,我都覺得有些可笑。如果蛇人再晚兩天,符敦城說不定已經陷入大亂,它們根本不必那麽費事便能攻下城池。可能,冥冥中天數不絕帝國。世上的事,誰也說不清前因後果究竟如何。

錢文義看了看城下,皺起眉道:“今日蛇人好像又掘進了十來丈。我們一味株守城中,坐視蛇人行動,那終不是個辦法。”

我嘆道:“我也知道那不是個辦法,可是現在也實在想不出什麽主意。”

敵方掘地道攻城,一般的應付方法是在城下掘一道壕溝。但是東門外是一片灘塗,踏上去便會陷進泥裏,不用說去掘土了。錢文義卻道:“楚將軍,其實我倒有個主意。”

我道:“快說快說!”他居然有個主意,我真不知他為什麽不早點說。錢文義吞吞吐吐地道:“我自幼是在海邊長大的,那兒也有不少灘塗。在老家,每次退潮時,總有不少人上灘拾貝……”

我本以為他有什麽奇謀妙計,誰曾想竟一味說這些不要緊的事,不由大失所望,打斷他的話道:“那又有什麽關系?”

錢文義道:“楚將軍,那時的灘塗也是如此,盡是些淤泥,人一踩上去便陷足在內,走是走不了的,因此他們都用‘海馬’。”

我一怔,道:“海馬是什麽馬?”

“那並不是馬,而是一塊木板,前面翹起,一面刨得極光,上面還裝著個皮帶,一只腳能踏在裏面。當退潮時,拾貝人都一足踩著海馬,另一腳往地上一蹬,在灘塗上行動如飛,也根本不會陷進泥裏。”

我登時明白了他的意思,腦中一閃,叫道:“不錯!正是這個!哈哈,錢兄,你可立了一大功。”

錢文義仍吞吞吐吐地道:“可是要靠這來挖壕溝還是有些困難,海馬滑動時不會陷進去,要是停在原地仍是會陷進泥裏。萬一在挖溝時蛇人突然來攻,那時退走只怕來不及。”

我已是興奮至極,聽得他這麽說,笑道:“我想的是另一個主意。”

“什麽?”

周諾聽得我的計劃後,一下站了起來,踱來踱去。這也難怪,我這主意對於他來說也是匪夷所思,跟蛇人在東門外掘地道進攻一樣,好像太不可思議了。

陶守拙在一邊用手指輕輕敲打著桌子,道:“這也未必不可行。派出人手並不多,無傷實力,但一旦成功,卻是戰果輝煌。”

周諾想了想道:“只是出陣之人太過危險,恐怕九死一生,難以招募到人手。”

陶守拙張了張嘴,也沒說什麽。周諾說得沒錯,天水省的人對鼉龍敬畏至極,年年供奉魚肉果品,視其為神物,要西府軍到鼉龍面前走個來回,只怕他們腿先軟了。我咬了咬牙,道:“周都督,末將受大人之命前來,此事又是我提出,便由前鋒營擔當。”

周諾渾身一震,看向我,道:“當真?”

“國家養兵,只為保家衛國。末將自從軍以來,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這千千萬萬百姓都是我們的父老鄉親,為守衛他們戰死,正是軍人的榮耀,末將甘之如飴。”

周諾呆呆地看著我,也不知在想什麽。他一臉大胡子,臉上只露出兩只眼睛,但眼裏流露出來的卻也不知是什麽神情,像是有佩服,也像有惋惜。他走過來,抓住我的肩頭,晃了晃我道:“楚將軍,待你凱旋歸來,便是符敦城數十萬百姓的再生父母!”

大概他的意思是說我能得勝歸來,以後他這天水國裏我也會是頭號重臣吧。我有些想笑,但聽他的聲音有些哽咽,也不禁有點感動。如果周諾能夠懸崖勒馬,打消自立為王的主意,那我就算死也是值得的。

符敦城的數十萬百姓,日後也會感念我吧。

我行了個軍禮道:“那就請周都督將那海馬做上數百個,末將馬上去挑選人手。請周都督帶我到木廠去,我跟工匠說一說形制。”

周諾像是被什麽咬了一口,道:“楚將軍還是早點休息,這些小事我給你辦好。我馬上命人在城裏開掘一個水塘,讓你們練習。”

我不由暗暗好笑,原本我仍有些懷疑這是陶守拙設下的圈套,說不定那木廠根本與周諾無關,現在看來,陶守拙不曾騙我了。我向他們告辭,走出門來,陶守拙卻向周諾道:“周都督,我去送送楚將軍。”他也跟了出來,周諾大概還在想著我定的這個計劃,也沒說什麽。

走出門,陶守拙道:“楚將軍,你坐我的車去吧。”

周諾出行喜歡騎馬,陶守拙卻喜歡坐車。他這輛座車很是高大,我鉆了進去,把飛羽拴在車後,一坐定,陶守拙馬上露出笑容道:“楚將軍這一石二鳥之計當真高明。”

我一怔,道:“什麽一石二鳥?”

“楚將軍凱旋歸來,定能大得軍心,周諾也必定會大加賞賜,那時蛇人之圍已解,趁此時將他拿下,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我苦笑了一下道:“都不知能不能回來呢。也希望周都督能夠以國事為重,不要做這等錯事。”

陶守拙嘆了口氣:“楚將軍,你真是個年輕人啊。”

他說我是年輕人自然沒錯,他已年過四十,幾乎比我大了一倍。我道:“陶都督,萬一我回不來,那你該如何?”

陶守拙又嘆了口氣道:“世上的事,誰說得出。你要回不來,那就說不得,我也只能不忠一次了。”

他的意思是說,萬一到時周諾要謀反,他孤掌難鳴,只能追隨他造反了吧。可是,難道因為周諾要造反,就坐視符敦城被蛇人攻破嗎?當初蛇人攻破高鷲城時那種煙焰張天,屍骸遍地的慘象仿佛又出現在我眼前。

不,無論如何,我一定會得勝回來。

我暗暗發誓。陶守拙忽然道:“楚將軍,你還沒去見玉小姐吧?今晚不妨去一下。”

我笑道:“自己都保不定,難道還要留個種了?等回來後再說吧。”

他也笑了起來。可是他一提起蕭心玉,我卻猛然間想起,蕭心玉和她面目約略相近,衣著和擅彈琵琶卻一般無二,明明是陶守拙專門找來投我所好的,可是她的事,陶守拙怎麽會知道?

原本我已對陶守拙產生了幾分好感,但此時渾身又像浸在冰水中一樣。我以為自己看透了陶守拙的心思,其實,從一開始,我的一舉一動就都已在他預料之中了,這個人到底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說不定,真正要謀反的是他也有可能,只是想借我的力量來除掉周諾而已。

我越想越是害怕,方才陶守拙還顯得和藹可親,此時卻又變得神秘莫測,我身上也越來越冷,要強忍著才能不至於打寒戰。

從前鋒營中挑選了兩百名敢死軍,錢文義卻堅持也要列名於內。我本來想讓曹聞道跟我去,一方面是我仍不太放心錢文義,另一方面就統兵而言,曹聞道畢竟有點不識輕重緩急,沒有錢文義老成,但他無論如何也一定要去,我只能把統領權暫時交給曹聞道,吩咐他遇事多與人商議,不要一意孤行。

周諾的木廠中也很有幾個高手,一夜功夫就做出了三百個海馬,而他已命人在一塊空地裏挖了一個淺淺的池塘,引入水後把泥土泡得稀爛,又往上鋪了層河泥,便與那灘塗相當接近了。我帶著兩百名敢死軍在那裏練習,引得周圍的人前來圍觀。他們也不知我們在幹什麽,正胡亂猜測著。

海馬並不難用,加上錢文義小時候用慣了,我們練了兩天,便都能行動自如。前鋒營的人個個身強力壯,只怕滑起來比錢文義小時見過的那些拾貝人更快。練過後渾身都是臭泥,周諾幹脆將來儀館的浴場封了,讓我們單獨使用。

我躺在來儀館的一間單人浴間裏,把毛巾浸濕了擱在頭上,享受著這種像要泡酥骨頭的舒適。蛇人的地道已經掘了一半,明天我們勢必要出發,否則便要來不及。我躺在水池裏的卵石上,在彌漫著的水汽裏,眼前好像又看到了她的樣子,只是她的眉目都已模糊了,仿佛也隔著層霧氣。

這時候她在做什麽?也許,正被帝君或者太子臨幸?我的心口像刀絞一樣疼,實在不忍這麽想,可是我知道這倒是最有可能的。

這該死的帝國,如果崩潰了,我絕不惋惜。雖然人一動不動,心中卻有怒火升起。我向周諾請命,那也是因為失去她後再也看不到生存的樂趣,在我生命裏除了無休止的戰鬥和殺戮,還有什麽?也許,我已經隱隱有種自暴自棄的絕望,只是自己還不知道。也只有在這個水汽彌漫的小房間裏,這些平常根本不會想到的念頭都突然湧了出來。

我抓緊了池底的一塊卵石。那些卵石都砌得整整齊齊,但被我抓得也像開始有點晃動了,血液仿佛在體內尖嘯著到處奔流,如果這時太子出現在我面前,我一定會狠狠地向他頭上砸去。

在一片蒙中,眼前好像也出現了太子那張清雅俊秀的臉。

這個無能之輩,僅僅因為是天皇貴胄,就可以高高在上嗎?有多少戰士出生入死,難道就只是為了保護這個人?我瞪著他的幻影,盡管知道那並不是個真人,我還是一掌打去。

“呼”一聲,水汽被我擊得雲霧一樣翻湧,剎那間我聽得有個人好像“嗤”的一聲笑。聽到這聲音,我渾身一涼,喝道:“誰在那兒?”

周圍根本沒有人影,這小房子只有一個通風口,一盞油燈懸在邊上,被水汽逼得昏暗不明。我站起身,伸手要去摸邊上的百辟刀,卻聽得有人低低道:“不必徒勞了。”

我的手一下便再不能動,像是夢魘一樣,身體都僵硬成一塊。這正是中了攝心術的樣子,我只覺得頭腦中空空一片,一時竟想不起身在何處,在一陣迷惘中,有個人影出現在眼前的霧氣裏。

這是個很矮小的人。雖然只相隔數尺,但是霧氣太大了,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身影。他低低一笑道:“作為一個人,你也算是個厲害人物。”

他這麽誇我,我一點也不覺得得意。我的身體好像都不是自己的,根本不能動。我定住心神,默默地調勻呼吸。這絕對是攝心術,我想如果按照真清子給我的那本《道德心經》來做,說不定會有什麽效用。

這是個老人,聲音幽渺而低沈。他一動不動地站在水池對面,低聲道:“蛇人目不能視遠,楚將軍,你明日出征,可以從此下手。”

隨著呼吸慢慢均勻,我覺得手指好像開始動了,但聽到他的話,我又一下怔住了。

怪不得蛇人從來不用弓箭,原來它們都看不到遠處啊。我恍然大悟,心中的欣喜難以言說。如果這樣的話,那我們勝算又多了許多,而這個老人竟然是來幫我的。我也不能說話,突然間,手指猛地一動,我閃電般將百辟刀拔出鞘來,渾身也頓時一輕,眼前卻是一花,一下子又是空空一片。

這又是幻覺?我提著刀站在水池中,但眼前什麽也沒有,仿佛這個老人是煙結成的,一下子又融入空氣裏了。我茫然地站在水中,但這老人的聲音言猶在耳,分明不是我的幻覺。

這個老人,就是我在東平城裏碰到過的那個吧。在收伏飛羽時聽到他的話,我還以為只是自己的錯覺,但現在卻已經是第二次了。這個人到底是誰?

第二天,天剛放亮,我和兩百個敢死軍已準備停當,馬上就要出發。這一點連我自己心裏也沒底。在城頭上,周諾和陶守拙走來了,他們一身戎裝,周諾倒了一杯酒道:“楚將軍,此戰祝你旗開得勝。”

我看了看東邊。蛇人在灘塗上紮的臨時陣營也開始有所動作,它們又要開始挖地道了。我接過酒杯放在雉堞上,道:“周都督,等我回來再飲盡這杯酒。”

我轉身向身後的敢死軍喝道:“弟兄們,去時二百人,我們歸來的時候也要仍是二百人,出發!”

東門現在還不敢打開,我讓前鋒營在城頭放下繩索,再從墻上爬下去。我原先最怕的就是被蛇人發現我們的行動,若是我們剛下城便被它們迎頭痛擊,那可要死無葬身之地了。蛇人既然目不能及遠,我們身上又穿著與城墻一色的衣服,想必它們發現不了。

等二百人都下來了,我低聲道:“出發!”

我一腳踩在海馬上,另一腳用力一蹬,箭一般飛掠而出,耳邊只聽得一陣風聲,這速度竟然比得上快馬疾馳,我聽得周諾在城上低聲道:“保重。”回頭看了看,只見他扶著雉堞,正看著我們。

灘塗上的蘆葦已經大多枯死,我們是向東北方行進,走了一程,還有幾百步便要到河岸了,我止住了他們的腳步道:“等一下。”

錢文義滑到我身邊道:“楚將軍,到了?”

我點點頭道:“前面多半就是了。把東西拿過來。”

有兩個士兵過來把背上的包裹解下,打了開來。裏面是一塊帶著血的羊肉。這是連夜宰殺的,我道:“有誰願跟我一同去?”

有兩個士兵道:“我們去!楚將軍,你留在這裏。”

我點了點頭道:“那好,小心點。”我現在還不能冒險,還是讓他們先去。他們抱著羊肉,猛地一蹬,箭也似向前掠去。他們掠得很快,我握緊了拳,心已懸在半空。

此事成敗全在此一舉。如果這事做不好,以後就沒辦法了。我看著他們如飛而去,突然錢文義道:“楚將軍,你看!”

押龍河水正翻著波濤,奔流不息,水不斷打上來。那兩個士兵正一心向前,但他們沒有發現邊上有個地方正在冒出泡來。我心急如焚,突然他們身子一側,兩塊羊肉猛地一扔,轉身便向回走。

他們剛拋下羊肉,那一片灘塗登時開始翻動,沒等走開丈把遠,那塊灘塗便像是被煮沸了似的泥水紛飛。有一個士兵回頭看了看,臉上已露出喜色,但不等他再轉過頭來,突然從他腳下發出了一聲巨響,一個黑糊糊的巨影猛地從泥水裏直竄出來,一下將他卷了進去。另一個士兵也被震得摔倒在地,臉上一下沒了血色。

那是一條巨大的鼉龍。鼉龍一般有六七尺長,但這條足足長達兩丈,簡直有如噩夢中的怪物。被撲倒的那個士兵被咬在嘴裏,正撕心裂肺地慘叫,這條鼉龍咬在嘴裏,擡起頭甩了兩甩,血像下了一場暴雨,把邊上那個士兵澆得滿身都是,又一口吞了下去。

所有人都被嚇呆了。遠遠地看到鼉龍時不覺得有什麽恐怖,但相隔這麽近,才知道這種異獸的恐怖。這鼉龍身上披了一層鐵甲似的鱗片,背後長了一排剛鬣,又如此龐大,突然沖出來,簡直不像人世所有的。

我顧不得了,大叫道:“快跑!”那士兵才猛地驚覺過來,猛地一蹬,他剛沖出去,身後已有一條鼉龍猛撲而至,堪堪抓到他背心,卻撲了個空,激得泥漿四處飛濺。這條鼉龍沒有正在吃人的那條大,但也有五六尺長,在泥水裏卻更加靈活,我轉過頭,叫道:“大家小心,快走。”

我們每人都帶了一塊三四斤的羊肉,羊肉上拴著一根細繩,轉身沖去,那些血淋淋的羊肉拖在身後,在泥地上留下一條血印。鼉龍聞到血腥氣更加瘋狂了,先前拋下的那兩塊羊肉早被那些鼉龍搶得精光,這時從河裏還不斷有鼉龍爬上來追著我們,不過鼉龍在泥水裏雖然快,卻不及海馬那樣來去如風,倒是越落越遠。我見那些鼉龍有些爬得累了,忙又止住全隊,讓他們等一下。

這時一個士兵突然叫道:“統制,蛇人過來了!”

我們停停走走,此時離蛇人那個臨時陣營只剩了數百步。出來的蛇人並不多,只有二三十個,它們也在泥水裏游動,一邊走一邊左右搖擺著腦袋,像是嗅著空氣中的氣息,想必是聽得有異,卻仍然看不清。我咬了咬牙,道:“盡量不要發出聲音,等一會兒穿過蛇人營中時不要戀戰。”

我讓一些人把羊肉拋下一些,不緊不慢地向前滑去。此時離蛇人陣營已只剩兩百步了,已經可以聽得到泥土裏傳來的挖掘之聲,多半是蛇人挖的地道便通過腳下。我猛地叫道:“動手!”

我們只有兩百人,現在死了一個,只剩了一百九十九個,而灘塗上的蛇人卻有近兩千。如果正面攻擊,那是送死,因此我的主意就是用鮮肉將鼉龍引來,讓鼉龍纏住蛇人,然而我們再摧毀它們的地道。到現在為止還算順利,不過我在出發時號稱的“同去同歸”已經做不到了,現在也已到了關鍵時刻,不能有絲毫差錯。

我一聲令下,二百人同時發力,飛也似的向前沖去。那幾十個出來查探的蛇人大概已看清我們了,它們一副迷惑的樣子,卻並沒有慌亂,一個個把手中的兵刃握緊了。可能,它們覺得我們這麽一點人,它們已能夠將我們盡數殲滅。

為了方便,我並沒有帶長槍,這次出來的人帶長兵的也不多,大多只是些短刀。靠這樣的短兵與蛇人的長槍大刀相比,自然毫無勝算,我也不想與它們交戰,腳下催了一下力,當先向一個蛇人沖去。這蛇人定是沒料到我們會如此快法,它們在灘塗中原本很靈活,可是與海馬的速度一比,便望塵莫及了,當我沖到當先的蛇人跟前時,它連槍還沒舉起來,眼珠子裏盡是些迷惑之意。我到了它五尺開外,左腳猛地一蹬,高速前行的海馬被我這一蹬蹬得側了過來,這塊木板下的泥水也猛地向左側飛濺出去,我咬緊牙關,看準了這蛇人的頸部,將百辟刀交在左手反手握著,刀口向外,猛地揮了出去。幾乎是擦著蛇人的身體掠過,我只聽得一陣鋒刃破開皮肉之聲,那蛇人慘叫一聲,仰起的上半段身子一下向一側倒了下去。

這一刀在它頸中割了道大口子,血猛地射了出去,將邊上的灘塗也染得殷紅一片。這傷雖不至致命,卻也讓它喪失了還手之力,我手中一松,舉起百辟刀叫道:“沖啊!”

身後的前鋒營戰士都已沖到。那些蛇人被我們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間到處響起了慘叫聲。其中既有蛇人的聲音,也有前鋒營士兵的。我打了蛇人一個措手不及,後來的那些士兵卻沒那麽好運,蛇人雖然不明白我們為什麽能在灘塗上行進得如此快速,但接下來的反擊仍是淩厲至極。

“啊!”

一聲慘叫在我身邊響起,一個士兵被一個蛇人的長槍刺中了腹部挑了起來,身體在半空中還不曾死,掛在槍尖上正不住抽動。我怒喝一聲,正待上前,錢文義突然從斜刺裏沖出,一刀向那蛇人的手臂砍去。這蛇人槍尖上還掛著個人,一時抽不出兵刃,槍尾猛地一掃,“當”一聲響,錢文義的槍正砍在槍桿上,那蛇人手一甩,槍上的屍體被甩得扔了出去,血也漫天飛濺,它轉過槍便要向錢文義橫掃過來,錢文義一刀被格後,身體一顫,看樣子有些站立不穩,哪裏還閃得過這一槍,我見他情勢危急,也不多想,左腳一蹬,刀交右手,喝道:“去死吧!”

我剛沖到它身前,錢文義突然一躍而起。因為腳下有海馬,雖然只能一只腳著力,但他還是跳起了足有三尺多高,那蛇人的槍恰恰從他腳下掃過。他跳過這一槍,落下來時卻不差分毫,從又插進海馬上的皮套裏,只是我已沖到那蛇人跟前,這一槍成了攔腰掃向我了。

蛇人的力量大得驚人,這一槍掃中的話,說不定我會被掃斷成兩段了。現在想要跳起也已來不及,我大吃一驚,這一槍來得太突然了,不及多想,伸出左手一把抓住槍桿,只覺一條手臂“嗡”地一麻,人已附在槍桿上被掃得滑了開去。

還好沒有受到實力。

百忙中松了口氣,但現在我被這蛇人掃得在地上劃了半個圈,只能勉強站穩。我也根本沒料到居然會變成這樣,那蛇人力氣太大,我抓在槍桿上,被甩出去時速度比自己滑動還快,在泥地上滑了小半個圈,正在驚慌,錢文義已經沖到了它身邊,手起一刀,正刺入那蛇人胸口。這蛇人也當真硬朗,呼喝一聲,將槍又抓了回來,看樣子要用槍來刺錢文義。但它忘了我正抓在槍桿上,它一回手,卻把我也帶得靠近了自己。這是個好機會,我看準了它的肋下,不等它長槍收回,左腳又是一蹬,人風馳電掣般沖了過去,“砰”一聲撞在它身側,手中的百辟刀同時刺了進去,直沒至柄。這蛇人再硬朗也受不了接連受兩道重傷,身體定住一般動也不動,頓了頓才倒了下去。我趁機將百辟刀從它體內拔了出來,刀刺入太深了,像是被鉗住似的,拔得很是費力,一拔出來,從傷口又一下噴出了鮮血,將我身上也染紅了半邊。

我抹了把臉,把汗水抹掉一些。手上有血,這麽一抹只怕臉也抹得花了,我看了看身邊這蛇人的屍首,心有餘悸,突然聽得錢文義驚叫道:“快走!鼉龍過來了!”

我們沿路扔下羊肉,那些鼉龍大概吃得口滑,已越爬越近。雖然鼉龍比我們要慢得多,但在泥水中極是靈活,聞到了血腥氣,一條爬在最先的鼉龍一躍而起,向邊上一個正在和一個士兵糾纏的蛇人撲去。那蛇人原本已經一槍將那士兵刺穿,卻沒料到會冒出這等怪物,被那條鼉龍咬在腰上,疼得身子也卷了起來,竟將那鼉龍纏住。但鼉龍身上鱗片有如鐵甲,雖然蛇人的一纏之力足以將木板都絞斷,但對鼉龍來說仍是毫無用處,那條鼉龍咬著它的腰眼,不時擡起頭,想必想將它吞下去,那個蛇人在鼉龍嘴裏不住慘叫,忽然慘叫聲戛然而止,“嚓”一聲,這蛇人被攔腰咬成了兩半,下半截還在泥水裏扭動,上半截剩了沒多少,卻仍在不停張著嘴。

我叫道:“不要戀戰,快走!”

僅僅這一瞬間,鼉龍已大舉沖來,兩百個敢死軍眨眼間也已戰死了三四十個,大多是被蛇人刺死,也有被鼉龍追上咬死的。那些鼉龍力大無窮,蛇人的力量夠大了,與鼉龍比起來卻也差得太多。我顧不得多說,腳下一蹬,已率先滑了過去。

此時蛇人也已發覺形勢不對,操起武器向我們迎了上來。離它們還有五六丈遠,我不敢再向前沖,掄起手裏的羊肉向蛇人那個臨時營帳中扔去。“呼”的一聲,所有人幾乎同時隨著我將手中羊肉拋出,那些蛇人想必也蒙了,被我們這種舉動搞得莫名其妙,有個蛇人飛起一槍刺中了一塊羊肉,伸到眼前看了看,想必要看個清楚這到底是什麽東西,還有不少蛇人被肉塊砸中,身上也沾上了不少羊血。

將羊肉扔掉,錢文義已滑到我身邊道:“楚將軍,快走吧。”

我看了看身後的鼉龍,鼉龍還在與沖出來的那些蛇人糾纏,翻翻滾滾,耳邊只聽得雷鳴般的響聲,泥漿翻得仿佛沸騰起來,蛇人被鼉龍咬在嘴裏,疼得用身體卷住了鼉龍的嘴,拼命用武器刺著鼉龍的身體。鼉龍身上的鱗甲很厚,蛇人力量雖大,也不容易刺透,而鱗甲被刺穿後,鼉龍負痛之下在泥水裏不住翻滾,將咬著的蛇人也壓入泥中再翻上來,看過去幾乎像是一大片活動的泥團。我咬了咬牙道:“再頂一會,鼉龍還沒過來。”

如果蛇人一致反擊,鼉龍恐怕會被趕走,那就功虧一簣了。雖然知道在這兒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險,可我也得硬挺下去了。我回頭看了看身後的符敦城,遠遠地只見城頭立滿了人,他們大概也正看著我們。

說不定這回也不能活著回去了,豁出去吧。我看了看周圍,身邊不遠處正有一柄蛇人丟下的長槍,我撿了起來道:“弟兄們,生死由命,讓這些妖獸看看前鋒營是怎樣的好男兒!”

前鋒營剩下的也只有一百五六十個了,他們同時喝道:“願聽統制號令!”

“無論如何也要再頂一會兒,鼉龍過來時我們馬上就走!”

我喊完了話,從懷裏摸出一面小紅旗,向著城頭招了招,又小聲道:“錢文義,你帶十個人快去找出蛇人的通風口,快走!”

這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引過鼉龍,無非也是讓鼉龍來擋住蛇人,而我要做的,其實就是要搗毀蛇人挖成的地道。錢文義看了看正在逼上來的蛇人,也咬了咬牙道:“楚將軍,你保重。”

他叫了十個人先向後沖去,這時已有蛇人沖了過來,我叫道:“結陣!”

八陣圖雖然還沒練成,但我們也算練過一陣了,剩下的人一下圍了過來,在我周圍結了個圓陣。雖然在灘塗上立足不穩,這八陣圖歪歪扭扭,並不正規,但陣形還是有了,總比亂七八糟地圍在一處要好些。此時已有蛇人沖了過來,當先的一個手中持著桿大槍,分心向我們刺來。在它看來,我們這樣圍在一起,實在是自尋死路,我看著它的槍如閃電般刺到,怒喝一聲,手腕一抖,槍尖舞了個花,已將它的槍裹住。我的力氣自然遠不及蛇人,一裹住這蛇人的槍,手臂都好像要被震斷了。我知道自己只能稍稍頂住一會兒,但是這八陣圖也只消引得這短短一瞬的時間,正當我覺得那蛇人的槍以雷霆萬鈞之勢挑起來,身後的士兵疾分疾合,已幫著我將那蛇人的槍一奪,那個蛇人沒料到我們還有這一手,被連槍一塊兒拉了過來,一到人叢中,只聽得它一聲慘叫,也不知身上中了多少刀,被割得七零八落,成了一串碎肉。

八陣圖我們並不曾練成,對付一個還能收到奇兵突起的效果,如果有一群蛇人沖來,我們自然頂不住了。可是這個蛇人毫無還手之力便被我們斬殺,後面的蛇人也像被震住了,竟然全都停住,呆呆地看著我們。蛇人的眼睛都是淡黃色的,帶著爬蟲類的陰冷和惡毒,看著它們的眼睛,我只覺心臟一時也停住了跳動,別的士兵也都大氣不敢出,倒好像剛才敗的是我們一樣。

突然,那些蛇人又是一聲呼喝,猛地沖了過來,我心底一涼,叫道:“頂住!”鼉龍還沒有過來,但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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