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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詐術欺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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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人的使者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衫,頭上戴著一頂寬檐大帽。這副打扮使得它更有幾分像人,如果不看長衫下露出的那半截蛇身,乍一看也跟一個士人沒什麽兩樣。它的眼睛與人的眼大為不同,但是從它的眼睛裏卻透露出一種睿智,與平常在戰場上見到的蛇人大為不同。

到了畢煒馬前,那蛇人在車上擡起上半身,道:“畢將軍,在城中多謝將軍款待,明日過後,我們又要重新開戰了。”

它的話字正腔圓,邊上一些沒見過這使者的士兵不由都驚異地低呼了一聲。他說話時,我發現邵風觀的身體微微顫了顫,不知是不是在害怕。這蛇人孤身在我們軍中,連一點懼意也沒有,盡管對方是蛇人,我也不禁有些敬佩。

畢煒笑道:“木昆先生,這個自然。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這位是我軍的前鋒營統制楚休紅將軍,希望你保證他的安全。”

那個叫“木昆”的蛇人咧開嘴,大概是在冷笑:“伏羲女媧的子孫不是說話不算的人。”

他居然自稱為“人”,這讓我有些好笑。這時畢煒的馬有些煩躁,打了個響鼻,畢煒拍了拍他的坐騎道:“木昆先生,請回吧。畢煒初到東平城,居然能見到木昆先生這等人物,實在三生有幸。”

木昆點了點頭道:“木昆亦是如此,有畢將軍與邵將軍兩位,實在非我軍之福。”

他們的話表面上很是客氣,內裏卻劍拔弩張,這木昆雖然只是蛇人,口齒卻大是靈便,不卑不亢,不落下風。畢煒也點點頭道:“正是。”他轉向我道,“楚將軍,請你與木昆先生一同前去,若殿下無恙,明日與殿下一同在這門外交換。”

木昆打量了我一下,似乎是在掂量一下我在帝國軍的分量是否足以充當我軍使者,畢煒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道:“木昆先生,楚將軍雖然年輕,卻是身經百戰的勇將,百卉公主便是由他帶來的。”

木昆一張滿是鱗片的臉仍是動也不動,好像蛇人沒有多少表情,不知它心中怎麽想。他將我從頭到腳又看了一遍道:“原來楚將軍是昨日夜襲我軍軍營的人,實在失敬。”他向我拱了拱手,卻又道,“楚將軍,想取你性命的人可大有人在,隨我回去,你可放心嗎?”

我道:“軍人一生不免死於刀劍,又有何懼。”

木昆咧開嘴,又發出了一聲笑:“果然去得。”他對畢煒和邵風觀又拱拱手道,“畢將軍,邵將軍,那我就走了,明日請將軍帶百卉公主來交換你們的那個殿下。”

它說到“殿下”時有些不屑,我也不去多想,翻身上了馬道:“畢將軍,邵將軍,末將告辭了。”

城門緩緩打開,吊橋也放了下來。木昆拉了拉韁繩,馬車在周圍士兵的目視中駛了出去。我跟在它身後,等一過吊橋,回頭又看了看東平城。東平城的城門已關上了,吊橋也正在拉上,巍峨的城墻仿佛聳入雲天。

蛇人的陣營在一裏開外,臨出門時我時不時瞟一眼地面,猜測著畢煒會將地道的開口開在哪兒。木昆一路上卻與在城中的健談大不一樣,一句話也不說了。已是暮春時候,路兩邊綠草茸茸,夾雜著星星點點的野花,紅黃藍白紫都有,坐在馬上看著周圍,一時竟有種春日踏青的錯覺。

走了一程,木昆忽然用馬鞭一揚道:“楚將軍,前面就是了,請你跟著我不要分開。”

它突然對我說話了,我倒是一怔,馬上道:“是。”

蛇人的陣營仍然東倒西歪,雖然經過了修整,但不少地方還是留著火燒過的痕跡。一到營門前,木昆高聲道:“木昆歸來,快開門!”

門“吱呀呀”地開了,從門裏卻像是開了閘的洪水一樣,擁出了一大批持械的蛇人,總有兩三百個。那些蛇人將我們一把圍住,七嘴八舌地說著。它們的口齒和木昆不能同日而語,支支吾吾地只是些零碎的單詞,我聽了半天只是約略得到了“百卉公主”、“怪物”之類。開始我還不知道“怪物”的含意,見有蛇人在說時探頭探腦地看我,我猛地省得那“怪物”指的是我。

在蛇人眼中,蛇人的樣子才是人的樣子吧,像我這樣下身有兩條腿,在它們看來的確是怪物了。木昆揮鞭將它們驅散,側過頭道:“楚將軍,我軍被你們昨晚沖營,輜重喪失殆盡,它們倒居然不怎麽怨恨你。”

它對我說話頗為客氣,我幾乎有些忘了它也是蛇人了。木昆帶著我穿過一隊隊蛇人向前走去。走過那天我們碰到那些女子的地方,只見裏面還有些焦炭未清除,有些女子正在地上打掃,一見我,一個女子“咦”了一聲,跟邊上的女子說了一陣,大概她們還記得我,幾個人全跑到欄桿邊上來看我。有個在一邊拿著長鞭的蛇人高聲喝道:“回去!”手中長鞭“啪”地打了個響鞭,那些女子有些畏縮地退了回去。在她們臉上,也不知是種什麽表情,甚至,有些是痛恨。

木昆繞過這中軍,已到了蛇人的後營。後營那天我們未能沖入,裏面倒仍是很平靜。蛇人營帳較我當初在高鷲城外見到的已齊整了許多,真沒想到短短幾個月,蛇人已經有了這麽大的進步。我正想著,木昆忽然停住車,道:“楚將軍,到了,請隨我來。”

這是座很高大的營帳,大概是蛇人的中軍帳吧。沒想到蛇人的中軍帳並不在中軍,反而在後營。我跳下馬,將飛羽拴在一邊,捧著那個錦盒,一想到馬上要看到蛇人的主將,心頭不禁一陣激動。這不是害怕,更多的是好奇。

木昆帶著我走了進去。蛇人主帥住的地方居然也簡陋至極,除了幾張桌子便什麽也沒有,一個身披鐵甲的蛇人正盤在一張竹床上,如果只看上半身,那也和人沒什麽不同,一段粗大的蛇人盤成一圈,活像一盤纜繩,邊上則有兩個持著武器的蛇人盤在地上。那武器有些怪,是長柄斧,斧面很沈重,這樣的武器大概也只有蛇人能用。因為沒有燈燭,裏面很暗,看不清那蛇人的面目。不過就算有火把,我想我也不會知道蛇人和蛇人有什麽不同,在我印象中,蛇人好像全長一個模樣。

木昆伏倒上半身,高聲道:“山都將軍,末將木昆與北軍主將達成協議,現北軍使者楚休紅將軍隨我前來下書。”

木昆自稱是“末將”沒怎麽讓我吃驚,我吃驚的是它所說的那主將名諱。它稱呼的是“山都”!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當初我潛入高鷲城外的蛇人營中時,聽到那個蛇人軍的主將名字也是叫山都!我擡起頭看著那蛇人,但還是不太看得清。

山都道:“讓他拿上來。”

我可以湊近些看到它了!不知為什麽,我有一些激動。盡管蛇人並不是人,可居然在蛇人營中能碰到一個相識的,倒是讓我覺得意外。我捧著那錦盒上前,高聲道:“我是帝國軍前鋒營統制,下將軍楚休紅,請山都將軍過目。”

我走了幾步,沒等走到案前,邊上的一個蛇人過來向我伸出了手。我將錦盒交給它,仍是看著那蛇人。這時已經可以看清面目了,但實在分辨不出那蛇人和邊上的有什麽不同。我正想退下,山都忽然道:“是你?”

它的聲音透著驚訝。我已明白這個山都定是高鷲城外統率那時的輜重營那個山都,站住了道:“山都將軍,我們大概在高鷲城外見過一面了吧?”

山都猛地長起身子,伸手從身後拔出了一把刀。這刀很大,但在它手中卻像把腰刀一樣。我向後退了一步,也將手按在了腰間。木昆在一邊有些吃驚,游上來道:“將軍,兩國相爭,不斬來使,請將軍息怒。”

山都將刀指著我道:“是你!就是你殺了巴吞!”

山都的帝國語沒有木昆標準,聽起來有些含糊,但我還是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間我恍惚又回到了高鷲城外,在旗桿頂上聽到了山都指著我說這句話。盡管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個“巴吞”到底是誰,死在我手上的蛇人前前後後總有十來個了,如果每個蛇人都有兩個要為它們報仇的蛇人,那麽我在蛇人中結下的仇家準也有好幾十個。我知道在蛇人營中與山都動手準是死路一條,但我總不能輕輕易易就讓它殺了。我的手按在百辟刀上,喝道:“不管巴吞是誰,你說是我殺的,那就是我殺的,如果你要報仇,今天正是時候,過來吧。”

木昆高聲道:“山都將軍,我以伏羲女媧大神的名義在北軍主將前保證楚休紅將軍的安全,請將軍不要沖動。”

山都瞪著我,一雙金黃色的眼睛像是要噴出火來,嘴裏的舌頭不住伸縮,倒更像是火苗。我的五指已緊緊抓住百辟刀的刀柄,明明知道自己已處生死關頭,但內心卻異乎尋常地平靜。

半晌,山都忽然縮了回去,刀也放回竹床上,低聲道:“楚休紅,我記得這個名字。”

它說得怨毒至極,我聽得渾身都一陣發寒。被人威脅也不是第一次,但被一個蛇人如此威脅倒是前所未有的。我只覺掌心汗水淋漓,也低聲道:“山都將軍,若有機會,我隨時奉陪。”

跟一個蛇人單打獨鬥,我想是必死無疑。但是我絕不能受人威脅,就算是蛇人也不行。

山都重新盤回竹床上,邊上那個蛇人將錦盒交到它手上,山都打了開來,從中取出一卷帛書。他湊到臉上看了一陣,忽道:“木昆,明天換俘,你答應了?”

木昆彎了彎上半身,大概是行禮:“末將答應了。”

“他們這些怪物最會騙人,這會是真的嗎?”

木昆道:“山都將軍,不論如何,我等沒別的路好走,不然沒辦法向大王交代。”

山都又看了看我,道:“好吧,明天若有什麽變故,那我馬上將你,與那個俘虜一起碎屍萬段,還有那些女人。”

它的話滿帶著威脅之意,我不由打了個寒戰,也不敢再看它的眼睛,只是道:“我來這兒,山都將軍要殺我自然是輕輕易易的事,不過就算山都將軍馬上要殺我,你放心,我也不會束手就擒。”

山都大概被我的話氣得有些發呆,手揉著那封帛書,將帛書揉成一團。帛書的軸是上好堅木所制,山都竟然能揉成這樣,裏面的堅木定已化成了木屑。如果它的手在擰我的腦袋的話,只怕馬上就會連腦漿也擰出來的。那個“百卉公主”大概對於山都來說很重要,幸好它不知道我是將那女蛇人擒走的人,不然我怕它會不顧一切來砍了我。

木昆道:“山都將軍,今晚讓楚休紅將軍見過那俘虜,明日太陽升到頭頂時便可交換了。”

山都的身體還在起伏不定,似是在壓制自己的怒氣,好半天,才哼了一聲道:“帶下去!”

木昆又行了一禮,我也向山都行了一禮,昂然跟著木昆走出營帳。一出營帳,外面陽光普照,方才在帳中的情形越發像個噩夢。木昆卻大概以為我嚇著了,在一邊道:“楚將軍請放心,山都將軍最是說話算話,在我軍營中,你只要不先挑釁,肯定不會有危險的。”

它居然會安慰我,我更有些忘了它也是蛇人了。我道:“你帶我到殿下那裏去吧。”

木昆應了一聲,上了馬車,我也跳上飛羽跟在它身後。兩邊的蛇人不時游過來察看我一番,我騎在飛羽上比它們還高,它們一伸長身體,便像一堆豆芽一樣,密密麻麻的一排。木昆在蛇人群中走過,領著我到了中軍。

中軍那些女子還在幹活,有幾個強壯些的正在搭帳篷。那晚我們一把大火,把她們的棲身之城也燒掉了,她們也不得不做這些事了吧。木昆忽然道:“楚將軍,你們將我們圈養的豬群全燒死了,卻是害了這些女子。”

它的話是什麽意思?我只覺身上又有一陣寒意,驚道:“你們……你們還在吃人?”

“本來已不吃了,但楚將軍你把我們的食物全燒死,現在沒別的辦法了,到萬不得已便只能吃了。”它說著,突然嘴角一彎,像是笑了笑。我道:“你們……”

但我說不出話來。那些女子如此維護那個百卉公主,大概是因為百卉公主能保護她們。但是我自以為是她們的救星,實際上卻把她們的保護者抓走,反而是害了她們,怪不得她們那時會沖過來要保護那蛇人,而剛才看到我時又有痛恨之意吧。

木昆領著我到了一座帳篷外。這帳篷掩在一堆蛇人中間,門口也有兩個蛇人把守,一見到我們,守著門的兩個蛇人舉起了長槍,讓我們進去。木昆先走了進去,我還沒進門,便聽得裏面有人驚叫道:“不要!不要殺我!我是太子,我有錢,你們要什麽就給你們什麽!”

那是二太子!我又是驚喜又是頹唐。這就是那個意氣風發的二太子麽?失陷在蛇人營中僅僅兩天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在死的威脅下,就算有沖天的豪氣又有何用?

木昆道:“二殿下,不是來殺你的,倒是個好消息。”

我搶到木昆身前,卻見二太子蜷縮在帳篷的角落裏,身上沾著些稻草泥漬。我一陣心酸,走到他跟前跪了下來道:“殿下,末將楚休紅來遲,請殿下恕末將死罪。”

帳篷裏也很是陰暗,二太子乍一見我,眼睛一亮,欣喜若狂地叫道:“你是來救我的?”但馬上又有些狐疑地道,“是你?你怎麽會來這裏?”

我跪在他身前道:“蛇人要用您來與我軍交換俘虜,邵將軍與畢將軍都已經同意了,命我來恭迎殿下回去。”

二太子的眼睛又有些發亮:“真的能回去了?是真的嗎?你不會騙我吧?”

“殿下放心,諸事皆已準備停當,明日殿下便可回去了。”

二太子站了起來,臉上也有了幾分神氣:“那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他說了幾句“太好了”,似乎還想再說點別的,但說了半天,仍又擠出一句“太好了”。我知道二太子現在激動過甚,扶著他坐了下來道:“殿下,你先休息一下吧。”蛇人的帳中連椅凳也沒有,他也只好坐在地上的一堆稻草裏。看著他,我不禁有些心酸。

二太子素有文武雙全的風評,誰會想得到他現在這副樣子?

木昆在一邊道:“二殿下,楚將軍明日會帶你回去,你放寬心吧。”

二太子道:“那實在多謝木昆先生了。”他頓了頓道,“那你們先出去吧,我整理一下。”他看來也認識木昆,方才對它怕得要死,現在才算恢覆了幾分天皇貴胄的氣度。我知道他現在恢覆了些理智,便又行了一禮道:“那麽末將今晚就在邊上陪您,請殿下安心。”

走出二太子的帳篷,外面的蛇人對我探頭探腦。我一身戎裝,它們大概從來沒有面對一個帝國軍人卻不動手的經驗,抓著的長槍也正自不住顫動。這時木昆也走了出來,在我身後道:“楚將軍,今晚你就安歇在二殿下邊上的帳篷裏吧。”

我轉過身對他道:“多謝了。”木昆雖然是個蛇人,但它談吐得體,氣度雍容,我實在無法將它與平常看見的那些生番一般的蛇人相提並論。我解開飛羽,沒再上馬,木昆也沒上車,跟在我身邊。

安排我住的地方就在二太子邊上。那帳篷不大,裏面也沒有床榻椅凳,只用稻草鋪了一堆,算是床鋪吧。睡在這兒自然不舒服,不過現在當然不能要求太高。木昆將我引到那兒,又道:“不要亂走,若你走得遠了,我不敢保證你的安全了。等會我安排人來送上飯菜。楚將軍,我軍中的食物不比你們的好,可要多多包涵。”

我笑了笑道:“這時候哪談得上口腹之欲。木昆先生,多謝了。”

木昆又咧開嘴笑了笑道:“是啊是啊,楚將軍是連山都將軍都要恨之入骨的人,自非凡物,我也小看你了。”

它的笑聲其實很難聽,又幹又硬,但我卻不覺得討厭,甚至覺得它的笑聲比一些人,比如西府軍的陶守拙那樣的人笑起來還要可親得多,我向他笑了笑,坐了下來道:“人世當真難測,便是昨日,我哪裏會想得到居然今天竟會住到你們營中來。”

木昆又笑了笑,忽然低下頭道:“楚將軍,難道你覺得我們真的如此可怖嗎?”

我心頭一凜。木昆縱然話說得流利,但畢竟是個蛇人,現在我怎麽能將它當成人一般來說話?可是要我把它當成異類,卻實在太難了。我嘆了口氣道:“你們要吃人,怎會讓人覺得你們不可怖?”

木昆怔了怔,向我點了點頭道:“也是。楚將軍,我先走了,希望明日不要出意外。”

它走了出去。走到帳外,忽然也嘆了口氣道:“楚將軍,有時我也覺得奇怪,我從不食人,連生的也不吃的,可有那麽多同胞卻要茹毛飲血,難道同是伏羲女媧的子孫,也會差那麽遠?楚將軍,你們一族中是不是也一樣的?”

它的話平平淡淡,但是我卻是一陣震驚。木昆說得並沒有錯,以帝國之大,四疆的東夷西狄、南蠻北胡,據說也有一些蠻人是茹毛飲血的,蛇人中卻也有像木昆這樣的,難道仍要將蛇人全看成一批怪獸嗎?我一直覺得蛇人在慢慢進步,而有一些卻已進步得不亞於人類了,但從來沒有像木昆那樣將蛇人和人類並列起來看。

木昆已走了出去,正在外面交代什麽,我仍是怔怔地坐在地上,想著它的話。

這營帳沒有窗子,從壁上的破洞裏照進幾絲光來。我手抱著後腦勺坐在地上,背後靠著帳篷,出神地望著那一縷陽光。

現在戰爭雖然暫時停止了,但過了明天,戰爭又將開始。只是,現在我心中對蛇人的看法卻有了些改變,以後在與蛇人廝殺時,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像以前一樣只把它們當成獸類了。

不知坐了多久,我被外面傳來的一個聲音驚醒:“楚將軍,我可以進來嗎?”

這聲音有些生硬,想必是個蛇人。沒想到蛇人中除了木昆也會有如此有禮貌的。我坐直了,道:“進來。”

進來的是一個很矮小的蛇人,它提著一個竹編的三層食盒,到了我跟前,將食盒放在地上道:“楚將軍,木昆先生命我給將軍送飯。”

它一邊說著,一邊偷眼瞟我,眼神帶著好奇。食盒裏是一塊烤肉和一竹筒米飯,還有一雙筷子。我拿起來吃了兩筷,只覺這飯做得軟硬適中,肉也烤得恰到好處,不由奇道:“咦,是你做的飯菜?”

那蛇人正在一邊看著我,聽我問它,它低下頭道:“楚將軍,我叫米惹,你叫我米惹就行了。這飯菜我可做不出來,以後會學的。”

我咬了口肉,烤肉裏的油汁直流出來,滴到下巴上。我擦了一把道:“是那些女子做的吧。你們也吃這些的?”

米惹畢恭畢敬地道:“大多數同伴還是喜歡生吃。楚將軍,燒熟了是要好吃嗎?”

我苦笑了一下道:“我沒吃過生的,不過我想肯定比生的要好吃多了。你沒吃過?”

它道:“我吃不出有什麽好吃。真奇怪,我聽你們的那些女人說燒熟的有味道,可我卻吃不出味道來。”

因為蛇吃東西全是吞下去的吧,如果我整口地吞下去,當然也吃不出味道來了。只是這些事我也說不清,只是道:“其實熟著吃和吃生的也只是習慣,我們中有些族就喜歡吃生的。”

我倒不是安慰它,島夷就喜歡吃生的。在帝都時,我也曾去倭莊見識過,不過實在對那些切成薄片的生肉難以下咽。米惹倒像是有些興奮,道:“真的?楚將軍,你能告訴我你們平時是怎麽生活的嗎?”

我有些警惕,不知它問這些是什麽意思,便道:“這個也說不清。怎麽了?”

“真想到你們那兒去看看。”

我冷笑了一下道:“你們已經攻破了那麽多城池,難道沒見過嗎?到處都相差不遠的。”

米惹垂下頭道:“不是,我想能在你們當中走著,親眼看你們是怎麽生活的。”

我有些語塞。米惹這種想法倒和一個帝國偏遠地方想見世面的普通人差不多,但這也太不可能了,一旦人群中出現蛇人,哪裏會不引起軒然大波的?只怕馬上會有刀槍刺來。

突然,我猛地一驚,嘴裏的一塊肉也忘了咀嚼。

那個俘虜,那個“百卉公主”,被我抓回來後,我一直沒有見過。它到了前鋒營裏,難道會安然無事嗎?那時我剛回城便被畢煒關了起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曹聞道來看我時也沒有說,但他對蛇人是深惡痛絕的,而前鋒營可以說是帝國軍中最痛恨蛇人的一支部隊,聯想到在江上曹聞道曾生吃蛇人的肉,那“百卉公主”會不會已經……

我想到這一點,一時驚得忘了吃東西,米惹在一邊道:“楚將軍,怎麽了?不好吃嗎?”

不知它是公的母的,語音雖然還生硬,卻有幾分溫柔之意。我心亂如麻,胡亂把飯和肉全吃了下去,道:“你拿去吧。”

恐怕……恐怕那個蛇人已經被殺了!不知畢煒是如何騙過山都的,但是明天他多半交不出百卉公主來,怪不得畢煒要派我,在這等情況下,的確沒有人再敢到蛇人營中來充當使者,而畢煒也要出機變了。我只覺背心冷汗直冒,衣服也粘在了皮肉上。

那蛇人一定已經死了。畢煒在萬般無奈下,只能動用我這個對情況一無所知的人充當使者,而且還那麽急。按理,木昆在東平城也待了一天,來的那天他就該考慮周詳了,卻要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跟我說,那正是要讓我沒時間去打聽情況。

想通了這一點,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我一直不太喜歡用智計,但現在卻切身理解到計策有時實在比刀槍更有效。如果畢煒實話實說,恐怕我也不敢來的,除非他用死來威脅我。但是我知道內情,肯定沒有現在這麽鎮定,只怕早就被木昆看出端倪來了。一想到我請命而來,那時還以為畢煒是看得起我,自己頗為得意,現在卻只有苦笑。

事已至此,我只有硬著頭皮上了。

米惹在一邊整理著食盒,又道:“楚將軍,你沒事吧?”它的聲音裏又帶著關切。我不敢再走神,笑了笑道:“剛才我有點不舒服。你先出去吧,我得睡一覺了。”

以前我以為這趟差事有驚無險,但現在才覺察到當中的奧秘。米惹一走,我只覺得自己渾身都在發抖,天實在是一天熱似一天,但我卻像是一下掉進了冰窟中。坐了一會,鎮定了一下,我站起身向外面走去。剛到門口,門外的兩個蛇人喝道:“做什麽?”

我道:“我要去看看我們殿下。怎麽不成嗎?”

這兩個蛇人話說得不利落,恐怕連我在說什麽都聽不太懂,過了一會兒,一個蛇人才結結巴巴地道:“不能走,木昆大人的話。”

木昆不讓我外出?我有些怒意,但又不敢多說什麽,只是道:“為什麽?”

“木昆大人的,不能走。”

那蛇人來來去去只是這一句,我被弄得毫無辦法,看了看那邊二太子的帳篷,只能灰溜溜地回到裏面。因為害怕,吃飽飯後的一點倦意已經消失得幹幹凈凈。幸好百辟刀仍在身邊,坐在帳篷裏,我緊緊抓著百辟刀的刀柄,想著明天的事。如果割裂帳篷,自然可以出去,但一旦被蛇人發現,那就會不分青紅皂白先殺了我再說了。

現在一味害怕是毫無用處的,既然走到了這個地步,那麽我就得走下去。要救出二太子,已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刺殺二太子這件事很有可能就是文侯的主意,畢煒作為文侯的親將,肯定是知情的。邵風觀在這事中扮演怎樣一個角色?他獻夜襲之計,明擺著是給二太子下圈套,夜襲失敗的話,他和二太子肯定名譽掃地,但夜襲可以說成功了,說邵風觀是要陷害二太子又有些說不通。二太子發兵來救我們,未必在他的預料之內,也許,在他的計劃中,是另有打算吧?

我突然想到了任吉,猛地,腦中又是一亮。對了!二太子的發兵一定大出邵風觀意料之外,任吉本來只是助守箭樓,他實不該和二太子一塊兒殺到蛇人營中來的,那恐怕是這條計策的最後一招。如果二太子不發兵,可能在城下就會被不明不白地幹掉,就算山都派出的那支反奇襲的小隊數目再少,仍可趁亂得手,那就可以說二太子是死於混戰。沒想到二太子居然會殺入蛇人營中,於是逼得任吉只能以身犯險,不惜與二太子同歸於盡。現在二太子失陷在蛇人營中,這消息也已傳遍了東平城,如果不把二太子救回來,或者救援不得力,那麽畢煒就在帝君面前無法交代了。連起來想一想,畢煒現在是迫切要救出二太子,至於我的死活就不在他的考慮之內,恐怕我能戰死的話,更合他的意思。明天換俘,蛇人一旦察覺,而二太子只消未到我軍營中,那就逃不過它們的追擊,所以才要用這地道吧。

現在我該怎麽辦?

我的手指在百辟刀的刀柄上摸著,想得頭痛,“嚓”一聲輕響,我將百辟刀抽出了鞘。

刀光如冰雪,沁得皮膚也隱隱有些疼。刀柄上那八字銘文雖然看不清,但已是爛熟於心。我默默地念道:“唯刀百辟,唯心不易。”

刀仍是鋒利無比,吹毛可斷。在無盡的殺戮中,我真能做到“唯心不易”嗎?只怕,連以誠待人都做不到了,現在,我也得用些詐術吧。

我冷冷地笑著。我不能讓畢煒拿我的性命來換取功勞,我一定也得安然回去城中。救出二太子,我總也可以再升一級吧,總有一天,我能和畢煒平起平坐,到那時看他還敢不敢算計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又聽到了木昆的聲音:“楚將軍,你沒睡著嗎?”

我翻身站了起來,走到門口道:“木昆先生,你的這兩個手下不讓我外出。”

木昆笑了起來。它的笑聲雖然依舊難聽,但興致看來要好不少。它大概覺得和我們打交道後,我們也並非是它們想象中的那種生番吧。它笑了兩聲道:“實在抱歉,我怕楚將軍你有什麽意外,好事成了壞事,才交代它們不讓你出去吧。楚將軍,吃晚飯還早,跟我出來走走吧。”

跟一個蛇人出去走走?我不知道它是怎麽想的,但能出來透透氣倒也是好事。我道:“好吧。”跟著它走出帳篷。

蛇人的營帳設得很密。現在太陽已經西斜,陽光從一個個帳篷間照進來,平和安詳。木昆帶著我走到一個空地上,道:“楚將軍,歇一歇。”

我揀了塊石頭坐了下來,看著天空。天色蔚藍,白雲浮在空中,仿佛伸手可及。我長吸一口氣,空氣中只帶著些青草的氣息,倒沒什麽怪味。木昆在一邊道:“楚將軍,今天的天氣多好。”

它的話也溫和如常人,我呼出胸中的濁氣,只覺精神也為之一振,卻沒有回答。

木昆真的和人沒什麽兩樣。如果蛇人都像它一樣,我們會不會與它們和平相處呢?我不知道。木昆卻像是知道我的心思,突然道:“要是沒有戰爭,那該多好。”

我猛地一驚,看向木昆。木昆的側影在夕陽下雖然有些怪,眼神中卻閃動著智慧的光芒。我嚅嚅道:“你……你也不想戰爭?”

木昆無聲地咧開嘴笑了笑:“我從來都不想有戰爭。有時我想,天地如此之大,你們就不能容忍我們有一塊自己的地方棲息嗎?”

我看著天空,夕陽西下,金紅一片,照得四野盡是異彩。我道:“木昆先生,是你們來攻打我們的。”

木昆搖晃了一下頭,慢慢道:“我不知道。從孵化以來,我讀過不少從伏羲女媧以來的古書,越讀越覺得這場戰爭實在毫無意義。唉,楚將軍,你們為什麽不讓我們有一個棲身之地呢?”

我有些怒意,道:“在高鷲城,你們山都將軍帶兵將我們圍在城中,四十多天全殲我十萬大軍,難道還是我們不讓你們有棲身之地?如此你們已打到了大江以南,半壁河山都落到你們手裏,現在你卻說這種話。”

木昆轉過頭看著我,我驚愕地發現它眼裏竟然有痛苦之意。它低聲道:“我也實在不知道。天法師告訴我們,你們是些毫無理性的怪物,搶奪了伏羲女媧留給我們的土地,現在我們該奪回來。可現在,我越來越覺得你們與我們沒什麽大的不同,也一樣有喜有怒,有哀有樂,這樣的戰爭是不是已違大神的好生之德?”

我聽到它說過好幾遍“伏羲女媧”了,記得當初在山都營中也聽到“伏羲大神”的話,現在它雖然在說什麽這片土地是蛇人的,我也不想去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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