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的時間與外界不同，奇犽在將項鏈交給小傑時就有了心理準備。

對時間的感知消失了。

一邊同亞路嘉說話，奇犽一邊無奈地想著，不知道外界又過去了多久。說不定當他拿回記憶離開精神世界後，外面小傑都變成白發老人了呢。

而亞路嘉，原本很興奮地說著黑暗大陸發生的趣事，可說著說著意識到了奇犽的分神，聲音逐漸小了下去。

“哥哥……你在擔憂外面的事嗎？”

“啊，不是，哦不，”奇犽頓了下，最後還是心虛地承認了：“是的……對不起，亞路。”

亞路嘉沒有像以前那樣說“沒關系”然後露出大大的微笑。

他低下頭，手揪著振袖的袖口，整個人陡然安靜下來，罩在了朦朧的落寞裏。

“哥哥果然，還是要回到外面去吧。”

他沈默半晌：“不會留下來陪我和不明物，很快就要再次離開我們了。”

奇犽的心臟也被揪著疼起來。巨大的愧疚鋪天蓋地淹沒了他。

有某個瞬間他真想立刻答應亞路嘉留下來，就在這裏陪著他和不明物，哪裏也不去，他想告訴弟弟不要再露出寂寞的眼神，因為他永遠愛他。

可最終他沈默片刻，輕嘆一聲後，微微點頭。

“我再過一會兒就要走了。”

動搖和猶豫才是自然的。尤其在弟弟的事上，奇犽永遠是虧欠的那一個。離開這裏，放棄弟弟，而去選擇別的夢想，別的責任，別的人，如此決定命運軌跡並不是簡單的事

最終看的，也不過“是否值得”。

所以只能道歉了，雖然蒼白無力，卻是他唯一能對弟弟說的。不僅是因為這次無法選擇他們，更因為很久以前將他們拋棄在這裏。

可他剛張口就被亞路嘉攔住了。

“我知道哥哥想說什麽哦。”他恢覆了之前輕快的神色，調皮地伸出食指，虛放在奇犽唇上，“但是不需要，我才不接受呢。”

“剛才只是抱怨而已啦，能再次見到哥哥，我和不明物都已經很滿足了。”

又重新見到了大大的似乎整個世界的幸福都裝在裏面的笑容。

奇犽卻覺得難以呼吸。

亞路嘉於是靠近幾步，他的手虛停在奇犽的臉頰上，帶著無盡的溫柔讓他直視自己。

“不要難過呀，哥哥。”

“回到這裏是不明物自己做出的選擇。留在這裏則是我自己做出的選擇。在做出選擇的時候，我和不明物就把未來全部想到了。”

“哥哥這時候道歉的話，就是在小瞧我們的決定。那樣我和不明物可不答應呢！”

亞路嘉永遠停留在了那個最神采飛揚的年紀。哪怕已經在無盡世界裏度過了超過人類感知的時間，那種生機勃勃的少年氣息都沒有洗褪分毫。

“所以哥哥，再最後陪我們一會兒，然後你就走吧。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在外面等著你。”

奇犽又一次沈默許久，最後幅度很小，但極為堅定地點頭。

“嗯。”

但他不願放棄另一種可能性：“你和不明物，真的離不開這裏了？”

“如果是現在的我，已經有能力保護好你們兩個了，有沒有可能，你們和我一起回去……”

亞路嘉笑了：“不行呀，哥哥。我和不明物都沒有實體，我們已經不是人類了。”

“能拿回記憶，這已經是happy ending啦！還想帶走我們，哪兒有這麽好的事呢！”

“……你和不明物會寂寞吧。”奇犽艱難地說。

“還好哦，我們能感知黑暗大陸的生靈，能看到他們發生的故事。有很多魔獸幻獸陪著我們，所以不會寂寞的。”

永遠開朗和樂觀的聲音，不論在怎樣的黑暗裏都不會熄滅光芒。

奇犽握緊拳頭。他在思考更加兩全其美的方法，有沒有方案，他誰都不用放棄，或者至少，亞路嘉可以不那麽孤單……

——黑暗大陸？

他猛地抓住了什麽。

“亞路——”蘊含的可能性讓他聲音急切，“你說，你們能看到黑暗大陸的生靈，那如果有人類來到這裏，或者說我來到這裏，你們也能看見？”

這次是不明物，用歡欣的聲音回答：“能喲——”

拖得長長的尾音帶著撒嬌和滿足的意味：“能看見奇犽——”

銀發青年覺得豁然開朗。

“我可以搬來黑暗大陸。”他對亞路嘉說，“帶阿蒂，啊，就是你的嫂子，還有小傑，還有你認識的同伴，爸爸媽媽，我們的家人，帶著人類一起搬過來。”

沒錯，開拓黑暗大陸。

他越說眸中光彩越亮，看到了驚人的可能性：“黑暗大陸熱鬧起來的話，你們就不會寂寞了。”

亞路嘉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哥哥。

某種陌生又炫目的光彩，自哥哥身上爆發出來，他以前從未見過。亞路嘉在那一刻由衷覺得，此刻哥哥所說的話，最後一定能達成的。

心裏某個地方沈沈安穩下來。

然而下一秒他就想到了為難的問題：“可是哥哥，帶大家來之前，你要先找到路出去啊。”

“額——”強大的殺手也不自覺卡頓了。

“亞路嘉你……不知道怎麽出去嗎？”

“不知道啊哥哥。”

奇犽無奈看了眼無辜的弟弟，只能動用智慧自己想辦法。

他想象自己閉上眼，又睜開。這是之前切換場景的契機，現在一樣有用。身體睜開眼時看到的是之前一望無際的湖泊，沒有群山，沒有巨石，望不到盡頭，而他站在淺水區，水到他小腿。

重新朝深處走，將自己全部埋入水中，再次閉眼。然後就能看到白茫茫的世界，還有眨眼看著他的亞路嘉。

“哥哥你怎麽又回來了？”

“試了一個辦法，沒成功。”奇犽問，“不明物能將我送出去麽？”

“對不起，奇犽……不好……”空氣中傳來低落的聲音。

亞路嘉解釋道：“這是精神世界的願望，不明物也沒辦法完成。”

奇犽犯了難。

停留在精神世界的時間單調且無窮無盡。奇犽嘗試了無數方法，比如嘗試深度睡眠、嘗試與世界意識溝通、嘗試走到盡頭、嘗試游到湖底……

可他能看到的始終只有兩個場景。無窮無盡的鏡湖，那是他身體所在的地方；白茫茫的世界，那是他精神能到達的地方。

亞路嘉和不明物一開始還偷偷為奇犽能多留一會兒而高興。可很久，又很久，漸漸的，亞路嘉的表情變為欲言又止，最後變為擔憂。

“哥哥，你要盡快找到出去的路才行。”他閉眼像是聆聽了什麽，然後擔憂的神情越發濃厚了，“再不走，你會被世界意志同化的。就像我一樣，永遠失去實體，得到精神永生。”

“到時候你的精神會變成世界意志的一部分。那樣就出不去了。”

奇犽明白形式十分嚴峻了。他努力梳理所有已知線索，試圖推理出真正的出路。

這次再閉眼時，回到無盡湖中，奇犽註意到他的雙手出了問題。

指尖開始變得透明。

這下沈穩如他也不可控制地有些焦慮。

與此同時。

在真實的世界中，那處被雪山環繞的，眼睛中心的湖泊邊。

阿特米希亞提著裙子，靜靜註視著自己的倒影。

奇犽覺得在那個世界裏肯定已經過了好幾個月那麽久，而實際上，外界只過去了兩天而已。

少女回望著來路，雖然看不到小傑和酷拉皮卡，但他們的顏色正遠遠地朝她飄來。小傑說奇犽昨晚就向湖泊進發了，可畫家此刻眺望湖面，卻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連顏色都沒有。

在常人眼中只是自然風景的湖泊，在畫家眼中卻太不正常。湖面幹幹凈凈，沒有任何色彩——沒錯，連永遠會有的、象征時間的褐色都看不見。

阿特米希亞第一次遇到讀不懂的東西。

“你將奇犽吃下去了。”她蹲下身，為難地對著湖面說，“可我很需要他。能把他還給我麽？”

一陣風吹過。周遭的草地刷刷刷地倒轉方向，少女看到了在天空上，巨大的眼睛呼應著草地，緩緩地睜開。

這是答應了。

“謝謝。”畫家雙手合十，小聲道了謝。然後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接著帶著幾分好奇和虔誠，將右手探進了湖水。

只是食指尖的輕觸——瞬間龐大的情緒源源不斷湧入她的身體。阿特米希亞腦中一陣劇痛，眼前亂七八糟的顏色快速又肆意地不斷變換著，令人頭暈目眩，她感受到了濃厚的不適，幾乎想吐。

初始生命的誕生，黑暗大陸與外界的分離，再到碎片流出。期間她看到了數幀一閃而過的揍敵客片段，那必定是亞路嘉和不明物的記憶。

當這些情緒全部結束時，阿特米希亞已經是一身冷汗，臉色慘白，虛脫地坐在地上。

大陸意識千萬年的孤寂全部從她腦中轟隆而過。

但她還是捕捉到了千億畫面中，一抹獨特的銀色。那是奇犽踏入湖中的景象。

阿特米希亞無力地笑了笑：“找到了。”

最好的做法是，她順著那幅畫面所指引的路，也走入湖泊，去到精神的世界將奇犽帶出來。

然而她的靈魂潔白純粹。因此世界意志可以直接以她為載體，源源不斷灌入她的精神，她作為人類，根本無法承接那樣龐大的信息——剛剛只是輕微觸碰就要了她半條命。

若是強大的念能力者，也許有辦法破開湖面，讓奇犽看到通往外界的路。又若是神官、巫女這樣的精神能力者，能將自己的意念化作箭矢射入湖中，引導出路。

可阿特米希亞只是一個畫家。

少女為難地想了很久，手不自覺按上了隨身攜帶的畫具箱。

這是她唯一的武器。

思考停住了。她撫摸著畫具箱堅硬的皮質表面，感覺像抓住了什麽。

她擁有的只有畫畫而已。所能做的也只有揮動畫筆。

“——要相信藝術啊。”曾經老師這樣對她說，“不管有多遠，隔了多久，藝術始終是能讓人與人的靈魂進行交流的媒介。”

所以方法很清晰了。

不再遲疑，解開鎖扣，拿出調色板和最大號的畫筆，沾滿顏料——擡筆，一筆畫在湖面。

水沒有散開。落筆時有種奇妙的觸感，像是用羽毛輕掃過一顆透明果凍。

而顏色，像是被定格住了。畫家等了數秒之後，才見到有顏色一絲絲地擴散到湖水中，極為緩慢地朝湖底沈下去。

第二筆，第三筆，換色，第四筆——

畫家用盡自己的全部來造就這副畫作，在湖面這張畫布上，落筆所畫的是最深處熱切而溫柔的思念和呼喚和愛意。

她先是跪坐著，等累了就趴下，然後手酸了再重新坐起來。

已經畫好的部分逐漸沈到了水底，湖面總是不斷變成新的幹凈畫布，阿特米希亞不斷地畫著，從白天畫到黑夜，又從黑夜畫到白天。

然後隨身帶的顏料全部用完了，她只好憑感覺繼續揮動畫筆。

——那裏應該是正紅。

啪。似乎身體裏有什麽完整的東西碎了一角，那塊零碎的東西在識海裏墜落，飄出，落於筆尖。

筆下劃出的正是她想要的鮮紅。

身體裏有什麽東西消失了。像玫瑰花一般，直白、熱烈、而美麗的某個畫面。

——下一筆要暗色的磚紅。

啪。又是細微的聲音。小鎮厚重的磚紋變得模糊，像蒙上一層白霧。

——下一筆是對比色的藍。

打濕四季的大海，海浪親吻著她的腳背，她漫步走著，走入虛無，從此記憶中再沒有這片海灘。

一筆，又一筆。

記憶化作顏料，逐漸消散於水中。

少女手腕僅是微頓，緊接著又繼續提筆，以更快的速度接著畫了下去。

她筆下的顏色逐一沈入湖底，順著某種神奇的牽引，緩慢但又堅定地朝某個方向移動。

那個方向的終點，奇犽在一望無際的湖中世界徘徊。他的手指已經全部變成了半透明，亞路嘉焦急催促了一遍又一遍，可無論嘗試何種方法，他都找不到出路。

這時，他註意到了不遠處的某處湖面有異樣。

那一小塊的湖面淡淡發著光，然後以那塊光斑為核心，湖水被不斷染上奇妙的顏色，那些顏色再不斷擴散，緩慢的，就像夕陽落時天空晚霞瑰麗的轉變那般，逐漸一大片湖面都潑撒開了豐富奇妙的暈色。

是阿蒂！

不需要更多證據了，奇犽立刻就判斷出來。

“亞路！不明物！”他閉上眼來到白茫茫的精神世界，喜悅地叫著弟弟妹妹的名字，“這次真要走了。我的妻子來接我了。”

亞路嘉松了口氣，也感到高興：“快去吧哥哥！你離開這裏以後，我就能感知到她了。幫我向嫂子問好呀！”

不明物也道別：“奇犽……再見……”

這聲再見觸動了他。

青年收斂了笑容，動作微頓。但很快他重新笑了起來：“嗯，很快就能再見。”

閉上眼又睜開，湖中世界已被染成了奇跡般瑰麗的顏色，從湖水爬到天空。奇犽迅速跑向那個看似很近實則遙遠的發光區，水位變深，他順著顏色的指引，不斷向前、向深處游。

下潛，再下潛。

奇犽在找出路時試著下潛過，那時很快就觸摸到了底。可現在，不知游了多久，潛了多深，像是永遠沒有盡頭一般。若是平常，他一定早就在一望無際的暗色中失去了方向感，或者脫力無以為繼，但是現在有源源不斷的顏色做指引，他堅持繼續著，不斷加速。

再快點，阿蒂一定在出口處等我——

嘩啦一聲。青年猛地從水面鉆出，在這一瞬湖泊的奇妙特質消失了，他裏裏外外濕了個透。

“咳——咳咳咳——”一時不備嗆了口水。

他浮在水面，快速穩住氣息後甩了甩臉上的水，睜開眼，長長地舒一口氣。

入眼是遠遠包圍的雪山，還有草坪，藍天，散落的巨石。

然後立刻看到了遙遠岸邊，一個模糊的影子。盡管看不清身形，但奇犽已經帶著無盡歡欣和重逢的激動吶喊出她的名字。

“阿蒂——”

回聲蕩開。

奇犽沒聽到回應，也不太在意，興奮地加速朝那邊游去。終於腳觸碰到底面，他快速朝前走，水位降到他的胸膛，他的小腹，他的腿部。

他已經清晰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妻子了，一如他思念中的樣子，金發編成了兩道麻花辮垂在胸前，那雙綠色的雙眼比他在湖中看到的所有瑰麗顏色還要美。

奇犽毛頭小子般急切地只想狠狠將她揉進懷裏。他雙手張開，也不顧自己渾身潮濕，沖過最後一小段距離緊緊抱住了她。

“阿蒂……”

他感覺到妻子的手也環住了自己的背。

“真是沒用，還要你來接我。”他將頭埋低，埋在少女的脖頸處，深深呼吸，“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我的愛人。”阿特米希亞輕柔地回道。

“不過……”隨後，那個輕柔的聲音接著說，“為了畫出引你的階梯，我用掉了我的記憶。能再告訴我一次該如何稱呼你嗎？”

什麽？

這個帶著好奇和善意的問題炸響在耳邊。

奇犽渾身都僵硬了，如墜冰窖。

在這瞬間他感受到了濃濃的諷刺和命運的荒謬。

怎麽會這樣？他緩慢地松開懷抱，認真、仔細地盯著妻子溫暖清澈的雙眼，楞楞地想著。

怎麽會這樣？

“嚇到你了。”阿特米希亞小心撫上他的臉頰，“我並沒有遺忘全部，還零星記著一些，你的事，我們的事。”

“唯獨愛你這件事，記得尤為深刻。”

“所以不要擔心也不要難過，我們還有一生的時間擁有新的記憶，繼續相愛。”

“告訴我，親愛的，你叫什麽名字？”

看著阿特米希亞仍含著期待和愛意的雙眸，剛剛的驚懼和不忿被慢慢撫平，最後像露水那樣消散。

奇犽突然就釋然了。

得失不必再算，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他沒有回答問題，而是直接扣過少女的腦袋，低頭深深地吻了下去。

甜膩纏綿的吻，把四周凝滯的時間和透明的空氣都染成粉色了。

一吻完畢，青年稍稍離了她的唇，氣息纏綿間，沒忍住又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然後他才低沈而沙啞地說：“你的丈夫，奇犽·揍敵客。”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天使們的留言催更和地雷……你們是我的動力！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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