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黑色賓利慕尚破開夜幕，勻速開在一條獨自通往不遠處半山別墅的水泥路上，道路盡頭的鐵藝大門應聲緩緩而開，車子穩穩地開進去停在了一處空地上。一位西裝革履氣度不凡的中年人從車上下來，不遠處等在主屋臺階前的管家一路小跑過來，從那人手裏接過一大捧鮮嫩欲滴的香檳玫瑰。

“給夫人的。”中年男人交待了一句，又隨口問管家：“凈之今晚回來嗎？”

管家邊跟在那人身後朝主屋走，邊笑著回答他：“小少爺這幾日都是回家吃飯的。”

“倒是懂事。”那人欣然誇讚一句，擡腳走了臺階，管家伸手為其推開門，坐在不遠處巨大落地窗前的沙發上的蔣婕擡頭，淡淡地笑了笑，輕輕柔柔地說：“回來了。”

黃淮生進了屋將外套遞到一旁的傭人手裏，迫不及待地疾步走過去，摟住蔣婕的肩膀在她額頭上親了一口，拿過管家手裏的花，滿目歡喜地說：“回來時路過花店，我瞧著這花長得好看，就想著你肯定喜歡，怎麽樣？喜歡嗎？”

蔣婕欣然接過，嘴上卻嗔了一句：“喜歡是喜歡的，不過你我都這個歲數了，這種玩浪漫的事，還是留給年輕人吧。”

黃淮生深情地看著蔣婕，柔聲道：“哪裏老，你在我心裏永遠都是小姑娘。”

一旁的管家適時插話進來：“夫人天生麗質，歲月都不敢在您的容顏上動手腳。當然還有凈之少爺，遺傳了夫人您的顏值，惹得外面那些小姑娘瘋狂地迷戀。”

蔣婕抿嘴淡笑，將花又遞到管家手裏：“去找個花瓶插上吧。”

管家拿著花退下，黃淮生跟著蔣婕一起坐下，蔣婕倒了杯茶遞到他手裏，看著他低頭喝茶的動作，思索片刻，開口道：“我下個月要去趟C城。”

黃淮生放下茶杯點了點頭，“我知道，到時候我陪你一起。”

蔣婕卻突然輕嘆一聲，在黃淮生帶著疑問的目光下，心事重重地說：“淮生，我想把小恩接過來，來B城，或者是我伸手可以夠得著的地方，一直這樣放他在外面，我總是不能安心。”

黃淮生先是一楞，旋即舒懷一笑，“我當是什麽事，你想接就接吧。不過我的建議是，你可以先問問看他的想法，看他願不願意過來。”

蔣婕不言語，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盯著院子裏被屋內燈光覆蓋到的一片綠植看了一會兒，才又緩緩道：“我欠他太多了，於他而言，我是個非常不稱職的媽媽。”

黃淮生跟著走過去，伸手摟住她的肩膀，在她肩頭捏了捏，寬慰道：“當年的你也是沒辦法，不過再怎麽說，你也是他的母親，哪怕缺失了這麽多年沒有養育，也依然是那個賦予了他生命，將他帶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我想他是不會真的怪你的。”

蔣婕扭頭看著黃淮生，眼神中透出一絲困惑和急切：“若他真的不願意來，那要怎麽辦？我不想繼續放他一個人在C城待著了，這麽多年了他都在我的世界以外生活，我對他的一切一無所知。你知道的，他畢竟不像凈之，從小在你我身邊長大，由我們來教育引導。小恩不一樣，我怕他……”

蔣婕說到這裏突然頓住了，而後輕輕地搖了搖頭，好像不知道如何繼續說下去。

黃淮生聽出她的弦外之意，忙追問一句：“發生什麽事了嗎？”

蔣婕卻沒有回答，只是伸手覆在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背上，輕拍了拍，仿佛是在尋求慰藉汲取力量一般。

就在這時，大門被人從外推開，一道清朗聲線伴著B城初冬的夜風卷進屋內：“媽，我回來了。”

立在落地窗前的兩人齊齊轉身，就看到他們的兒子黃凈之閃身走進來，一身應季休閑裝，頭戴鴨舌帽，墨鏡掛在領口，右邊耳朵上一顆明晃晃的耳釘被室內吊燈照得閃閃發光，一股子青春洋溢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換好室內鞋，一擡頭看到黃淮生，忙又補上一句：“爸，您怎麽有空回來了？”

“回來陪你媽。”黃淮生直白道，黃凈之小跑過來，非常熟練地擡手給蔣婕捏肩，並且擺出一臉受傷的表情控訴：“哎，我就知道，反正我是便宜兒子，我媽才是您心尖上的寶貝。”

黃淮生伸手在他腦袋上彈了個腦瓜崩，著重強調一句：“臭小子，你知道就好，所以不要惹你媽生氣，否則我可饒不了你。”

“我怎麽會惹仙女生氣呢？”黃凈之乖巧討好道，朝蔣婕眨了眨眼：“我可是仙女老媽的乖兒子。”

蔣婕被他逗得嫣然一笑，藏在眼底的陰霾和憂慮總算是稍稍去了幾分。

管家這個時候走過來，告訴他們晚飯已經準備妥當，蔣婕挽著兒子的胳膊往餐桌方向走，順勢捏了捏他小臂上的肉，心疼道：“我看你最近好像又瘦了些，晚上我讓廚房做了幾道你愛吃的菜，你要多吃點。”

黃凈之委屈辯解：“媽，我最近有個新戲，對體型要求很嚴格的，所以晚飯不能吃太多。”

黃淮生瞪了兒子一眼，黃凈之立馬心領神會，慌忙改口道：“不過偶爾吃一次沒問題的。”

黃淮生又遞給兒子一個算你小子識相的眼神，被黃凈之扭頭以一個鬼臉回應之。

C城設計院，顧西恩坐在電腦前聚精會神地改著圖紙，路過的同事看他完全沒有要下班的意思，便隨口問了句：“都六點多了，不然你先定個外賣吧。”

顧西恩回過神，揉了揉確實有些饑腸轆轆的肚子，擡頭對同事說：“你這麽一說還真的有點餓了，我看看吧，要一起嗎？”

同事晃了晃手中的電腦包，謝絕了他的好意：“我就不了，回家吃，老婆做好了等著我呢。”

“嗯。”顧西恩笑著點點頭，“那明天見。”

道別了同事，顧西恩這才想起被他丟棄在一邊並且遺忘了好久的手機，他拿過來按亮了屏幕，果不其然，來自沈白的微信消息通知，已然浩浩蕩蕩地霸占了全屏。

他勾起嘴角笑了笑，點開依次翻看。

沈白：媳婦在幹嘛呢？

沈白：顧西恩你在想我嗎？

沈白：記得吃晚飯。

沈白：下班路上遇到一家賣烤紅薯的攤子，就買了一個嘗嘗。

沈白：不好吃。

沈白：顧西恩你人呢？你再不回我就打電話了啊。

最後一條消息來自一分鐘前，顧西恩翻到這裏，正準備打字回覆，結果微信界面突然被強行切出去，沈白果然已經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顧西恩頗為心虛地接起來，沈白興師問罪的聲音劈頭蓋臉地響起在耳邊：“這麽久不回消息，電話倒是接得很快，下班了嗎？”

顧西恩如實回答：“剛正忙沒註意，還在加班。”

沈白立刻問：“晚飯吃了嗎？”

顧西恩不經大腦地剛吐出一個沒字，立馬改口：“——吃了。”

沈白哦了一聲，理解到位：“那就是沒吃了。”

顧西恩硬著頭皮回他：“我馬上吃。”

沈白開啟叨逼叨模式：“顧西恩，我之前都怎麽說的，三餐按時吃，飲食要規律。”

顧西恩順毛：“好了，現在也不晚，你不是下班路上嗎？安心開你的車。”

“媳婦還餓著肚子，你叫我怎麽安心。你再這樣不好好照顧自己，我就要強行把你帶回S城，由我來親自照顧了。”

顧西恩：“……你怎麽還學會蹬鼻子上臉了。”

“你個小沒良心的，我關心你你還跟我拿喬。”

“你再說下去，該過了晚飯的點了。”顧西恩精準地拿捏住了沈白的軟肋。

“……”沈白舉手投降：“那我先掛了，你加班也不要熬太晚，早點回去。”

顧西恩輕聲回他：“嗯，我知道。”

掛了沈白的電話，顧西恩拉開身側的抽屜從裏面拿出一桶泡面，起身往茶水間的方向走去。

他靜靜地站在茶水間的窗戶旁等泡面加熱，旁邊身側的窗外是一片萬家燈火，此刻正值家家戶戶準備晚飯的時間，空氣中隱約流竄著各種熱鍋炒菜的油煙味兒，爭先恐後地鉆進人的鼻子裏。

沒來由的，顧西恩的內心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孤寂與失落攪在一起的情緒所侵襲，這種感覺如今能出現的機會並不多，但卻是連沈白的存在都沒辦法徹底擊潰的，它仿佛年代久遠的跗骨之蛆，會逢著某種特定的契機，冷不丁地突然出現，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令他頃刻間就墜入其中痛不欲生。他知道，前日裏來自母親的那個電話，是導致這場情緒徹底決堤的引子，他以為自己早就已經刀槍不入，卻到最後驚恐地發現，自己根本就是不堪一擊的。

顧西恩怔怔地盯著空氣中的某處看了一會兒，突然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機找到母親上次打來的號碼，手指在撥號鍵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按了下去。

鈴聲響了許久，期間無數次的，顧西恩想著就此掛斷算了，接通了能說些什麽呢，他跟她雖說是母子，相處的模式卻更像是一對陌生人。

就在他躊躇不定的時候，鈴聲驀得被截斷，顧西恩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裏，接著卻聽到那邊傳來一道年輕男性的聲音，聲調輕快地問他：“餵，請問哪位？”

顧西恩下意識地將後背抵在了冰冷的墻壁上，卻好似找到了支撐一般，他緩緩地對那人說：“我找蔣婕。”

“哦，你稍等。”電話被拿遠，他聽到那人忽遠忽近的聲音喊了一聲“媽，找您的。”，一瞬間仿佛什麽東西在胸腔裏爆炸，腦海中頃刻間掀起一陣狂風巨浪，呼嘯著地擊打著他剛剛建立好的心理防線，他觸電似的飛快從耳邊拿開手機，毫不猶豫地按下了掛斷。

然而，幾秒鐘後，電話卻再次響了起來。

顧西恩盯著手機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手指在滑動接聽鍵上方定了許久，卻遲遲都不肯落下，就這樣放任鈴聲響了一分多鐘，對方才終於偃旗息鼓。

顧西恩卸了力般地靠在墻上，半晌，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將手機收進了上衣口袋，端起泡面走出了茶水間。

時間一晃又到了周五，沈白上午約了人在外談事，午飯就順便一起在外面解決了，他一手插褲袋一手掂著車鑰匙，悠閑無比地從電梯裏出來，結果迎面正撞上埋頭往電梯裏沖的方蒔。

“這麽急沖沖的，怎麽了？”沈白側身避讓，隨口問了一句。

方蒔在電梯門口堪堪地頓住了步子，擡眼看向沈白的眼眸裏布滿了焦急和無助，“沈總，”他伸手抹了一下眼角，小聲囁嚅：“我家裏出了點事，需要回去一趟。”

沈白有些愕然，出於關心追問了一句：“出什麽事了？”

方蒔哽咽著說：“我爸住院了，一個人在醫院沒人管，我要回去照顧他。”

沈白訝然，“那你家裏其他人呢？”

方蒔垂下腦袋，一副羞於啟齒的模樣，電梯這個時候眼看就要關上，沈白伸手幫忙按住，招呼方蒔：“那你快去吧，路上小心，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你就開口。”

方蒔卻紋絲不動，臉上表情好似終於下定了決心一樣，望著沈白懇求道：“沈總，您能陪我一起去嗎？”

沈白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怔忪地回了個：“啊？”

方蒔低下頭，傷心又無助地說：“我爸其實是被追債的人打傷的，我媽不管事，家裏兄弟姐妹就屬我最大，可是我也怕啊，我能有什麽辦法？所以沈總，您能不能幫幫我，陪我一起回去？”

沈白訝然，方蒔家裏窮苦沈白是知道，只是沒想到卻還會有這樣糟心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然而於情於理，他都沒有必要答應方蒔的請求。

就在沈白默不作聲的幾秒鐘裏，方蒔眼中終於蓄滿了淚水，他揪著衣角咬了咬下唇，不無悔恨地說：“對不起，是我一時情緒失控，提出了過分的要求，沈總您忙吧，我先走了。”

方蒔說完，扭頭往已經開始發出超時警報的電梯裏沖，卻在半路上被人拉住胳膊，他布滿淚痕的臉轉過去，就看沈白於心不忍地對他說：“我先送你去機場吧，再給你佟老師打個電話，我確實有事走不開，看看他能不能陪你去一趟。”

沈白載著方蒔往機場駛去，半路上給佟影去了個電話，卻得知他這幾日都不在S城，沈白無奈了，感覺自己被迫接了個燙手山芋。

他看了看坐在副駕駛上的方蒔，嘆了口氣對他說：“我讓小趙給你定了機票，你先回去照顧你父親，隨時跟我和你佟老師保持聯系。”

方蒔低頭絞著手指，情緒是無比的低落與消沈，沈白拍了拍他的肩，卻最終沒有繼續說任何話，收回視線直視前方沈穩地開著車。

方蒔趁其不註意，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眼神裏滿滿都是不甘和委屈。

快到機場的時候，沈白的手機卻突然響了，他看到上面清晰地顯示顧西恩來電，頓時眼睛一亮。

沈白絲毫不避諱地飛快接通電話，顧西恩的聲音透著笑意傳過來：“我回來了，剛下飛機，呆會兒見。”

沈白先是吃了一驚，繼而滿心歡喜道：“你這也趕得太巧了。”

顧西恩疑惑地嗯了一聲，沈白眉開眼笑，整個人沐浴在即將見到媳婦的雀躍情緒裏：“我正送人去機場呢，你別打車了，等我一會兒，正好接你。”

知道他正開車，顧西恩也沒有多問，笑著回了句好的，便掛斷了電話。

沈白這邊掛了顧西恩的電話，扭頭看了看方蒔，講話的語調也柔和了許多：“別急，我們馬上就到了。”

方蒔猛地擡起頭，眼神中突然迸射出露骨的瘋狂和急不可耐，他語氣急速地央求：“沈先生，你真的不能陪我去嗎？”

沈白沒有看他的表情，卻被這咄咄逼人的語氣弄得有幾分不悅，繼續委婉地拒絕：“抱歉方蒔，身為你的上司，我能幫你的只有這麽多。”

方蒔收回視線，望著車窗外的景色，目光淒然神色萎靡，指甲下意識地在座椅上摳出一道深深的印子。

還不到時候，方蒔在心裏這樣安慰自己，自己的心太急了。

現在遠遠還不到成熟的時機，要有耐心，慢慢等。沈先生，一定一定，會是他的。

將方蒔送到機場出發層，沈白迫不及待地掉轉車頭往顧西恩等著他的地方開去，遠遠地，沈白的目光就已經雷達一般的自動捕捉到那道令他魂牽夢繞的身影，此刻正立在路邊低頭看著手機。他緩緩開過去，連按了兩下汽笛，顧西恩擡起頭，沖他眨了下眼，笑意從眼底泛了出來。

沈白下車，從他手裏接過行李，順手揩油似的在他臉上掐了一把。

“居然會玩突然襲擊這一套了。”兩人上了車，沈白不等顧西恩自己動手，就已經忙不疊地俯身過去幫他系上了安全帶，收回身子的時候，又低頭在人臉頰上親了一口。

顧西恩歪頭看他，狡黠地笑著說：“學以致用。怎麽？怕我撞破你的好事？”

沈白一邊發動汽車一邊故意拖著長腔，慢條斯理道：“是啊，哎你說，我要是真被人搶走了，你該怎麽辦？”

“涼拌。”顧西恩淡淡地回了一句。

“餵，”沈白不滿了，“我在你心裏分量這麽輕的嗎？”

顧西恩扭頭看著他笑，反問了一句：“那你會嗎？”

沈白一踩油門，哼了一聲斬釘截鐵地說：“你就等吧，這輩子都不會有那麽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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