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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永夜寒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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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沁抄寫得手指酸疼,幾乎提不起一絲力氣,她已經不眠不休兩日,完全不知道是什麽撐著她堅持下來的。

她往後翻了翻,還剩下十幾頁。

守在布告鏡前的各州官員們有些擔憂她的處境,勸她先停下來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身。

季沁心中酸楚:哪裏還有安全的地方,她如今的暫時安全已經是夙喬等人拼力保全的。她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

外邊突然有聲音響起。

是打鬥聲,還有酸與特有的憤怒低鳴聲。

季沁停下抄錄,伏在石柱邊的縫隙處,小心翼翼地偷看了兩眼,竟然是白茅在和三只酸與纏鬥在一起,他渾身都是傷,整個人幾乎成了一個血人,正在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他回頭砍向一只酸與的翅膀,卻因為太過疲憊,長刀脫手而出。他連忙翻滾著躲避酸與的攻擊,冷不防瞥見了季沁藏身的角落,雙眼吃驚地瞪圓。

一個走神的功夫,一只酸與的爪子狠狠刺進了他肩膀的肉裏,發出令人牙軟的聲音,白茅疼得大吼一聲,脖頸上青筋繃起。

季沁心中驚駭,忍不住渾身發抖,她咬牙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從頭上拔下自己的鑲玉發簪,努力朝三只酸與中間丟去。

玉簪墜地,發出清脆的響聲,酸與們四下張望了一下,動了動鼻子在地面嗅了起來。很快,其中一只愉悅地低鳴了一聲,揚起脖子,將那玉簪吞咽下去。

上好的白玉髓作用極為顯著,幾乎是立刻,它就站不穩了,踉踉蹌蹌地飛了兩步,醉醺醺地撲倒在季沁近旁的房屋廢墟上。

白茅由是得了一線喘息的機會,他拼盡最後一絲力氣,猛然掙脫了酸與尖利地爪子,血淋淋地肉塊撕落掉在在地上,鮮紅的血液瞬間噴濺了一地。

然而他卻沒有像季沁預料中的轉身再逃跑,也沒有選擇和酸與再次拼命,而是猛然沖向季沁藏身的石柱前,用自己的身軀擋住她面前唯一的縫隙,將她結結實實護住不被妖魔發現。

剩餘兩只酸與開始在外邊用爪子抓弄他的屍體,白茅把手狠狠地楔入泥土中。他瞪著一雙赤紅的眼睛,喘息著問她:“你還說我是懦夫嗎?”

季沁拼命地搖頭,“你是英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英雄。你快跑啊,現在能跑掉的。”

白茅輕咳一聲,嘴角全是血沫湧出來:“我沒力氣了。這時候我倒是希望王朝真的有人來,最起碼你能活下去。”

“會有人來的,一定會,你再堅持堅持。”季沁喉嚨酸疼得厲害,眼淚立刻湧了出來。

白茅有些無奈,就像是前些日子季沁一直拉著他的袖子喊餓,他流露出的那種無奈,他虛弱說道:“好,我再堅持……”話音沒落,他頭歪在一邊,再也沒了聲響。唯獨一雙手依舊深深地陷在泥土中,將季沁擋得嚴嚴實實。

那兩只蠱雕見實在撥弄不出他的屍體,最終還是扇了扇翅膀,選擇飛走。

周圍又平靜下來,除了季沁自己隱忍的抽泣和呼吸聲,在沒有別的聲響。

她顫抖地伸出手合上了白茅的眼睛,擡起滿是血跡的手指,努力半響,終於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借著縫隙裏的一絲陽光,她繼續在布告鏡上謄寫最後幾頁。

人在情緒極度不穩的情況下,字跡是會出現變化的。

圍在布告鏡前的各州官吏,仰頭觀看蜃影的老者、文士和讀書人,瞬間都意識到,一定是出事了!

但是那個尚且稚嫩的筆鋒,依舊一字一頓,強忍著所有負面情緒,寫完了最後一個字。記錄完了最後一只妖魔。

皇宮內,世家裏,街道上,立刻喧嘩聲大作,所有人都開始討論女皇這次‘投蜃影’的用意,也有人疑惑蜃影後的書寫人到底是誰。

蜃影還沒有結束。

字跡又從天空中亮起。

“若是今後誰能見到我爹娘,麻煩幫我轉告他們,女兒不孝。告訴我弟弟,讓他別總是跟爹娘鬧別扭。還有……若是見到姬珩,也拜托幫我轉告一句,我真的沒有愛拿錢砸他臉的意思,我就是特別喜歡他,可我人蠢,不知道怎麽說,所以只會給他花錢,給他買東西,給他送東西。”

“我真的不想死妖魔肚子裏,肯定特別不好看。”

“我看見了寒山谷,土地還是特別肥沃,等你們回來的時候,糧食肯定能依舊豐收。我還看見了幽南森林,成片成片的綠,獵物多得打不過來。有小白鹿,大狐貍還有成群的羊。”

“希望這本書以後能幫幽州人趕走妖魔,幫他們回家,我知道他們肯定想回來。”

“因為我也想回家。”

很多人這才反應過來,這是從幽州傳來的訊息。

距離幽州最近的冀州和晉州,這裏有很多逃難過來的前幽州百姓,識字的仰頭看著,不識字的聽著旁人給他敘述,都覺得眼眶發酸。

“幽北的白塔還在嗎?天晴的日子從州城就能看見的。”有人嘶吼地問道,全然不顧季沁根本不可能聽見,“我家在幽北白塔啊……”

“我家在寒山谷!”

“怎麽可以讓一個小姑娘深陷虎狼之地!她幫我們回家,我們也應該幫她回家啊……”

“州侯大人!求大人救人啊!”

“只怕士大夫們根本就把我們的幽州忘掉了,還有沒有有血性的幽州漢子!跟我一起趕去幽州界!我們幽州人帶她回家!”

·

季沁抱著膝蓋,縮成了一團,她聽見了外邊又響起翅膀怕打的聲音,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白茅的屍體被一點點挪開,刺眼的陽光照在她臉上,她不敢睜開,也不想睜開。

臉被輕輕碰觸了一下,有些癢絲絲的,像是羽毛劃過去,她憤怒地拍掉那東西,冷不防手被緊緊地握住。

——人類的手。

季沁終於睜開眼睛。

姬珩面色冷凝,清淺的眸子裏像是結了一層寒冰,他半跪在地上,俯身看著她,他素來尚潔,可是如今玄色衣衫上滿是厚重的血腥味,手上也沾著不知名的血跡。他上下環視季沁一眼,確定她安然無恙,這才又伸出一只手,將她從石柱下抱了出來。

他用力地把她按在懷裏,手勁幾乎要箍斷她的肋骨,季沁小聲喊痛,他才松開,低頭看著她,眉目稍松軟了些,但是臉色依舊冷得要凍死人。

“你怎麽來了!”季沁緊張地拽著他的衣衽,“你沒有王氣,你在幽州亂跑什麽?”

“你有王氣?”姬珩拽住她的手腕,冷硬問道。

“沒……”

“那你亂跑什麽?!”

“我……”

“姬十六。”

“屬下在。”

“帶她先回——”他話音還沒落,聽得動靜不對勁,擡頭一看,只見黑壓壓的一片冰雹正遮天蔽日地往地上砸,他皺了下眉頭,下意識將季沁往懷裏一護,後退到了還沒有徹底傾頹倒塌的房檐下。

季沁卻掙開了他,努力想將白茅的屍體也挪到身邊。

姬珩看了一眼那屍體,確定不是她當時為他擋箭的那人。這才替她將屍體安置好。季沁側頭一看她用玉簪醉倒的那只酸與,已經被姬珩徹底解決掉,身首分離,熱呼呼的血還在流淌。

然而白茅卻再也醒不過來和她鬥嘴了。

她心中酸楚,蹲在地上抱住膝蓋。

姬十六等暗衛將飛馬栓好,也很快撤了回來,他低頭撿了一顆那所謂的冰雹,立刻楞住,“殿下,這是玉……”

“應該是娘親來了。”季沁悶悶道。

“嗯。”

“你別生氣了。娘看到你沖我發脾氣,要是不喜歡你怎麽辦?”

姬珩把她從地上抱起來,看著她可憐巴巴的狼狽樣子,眉宇間冷凝還是無奈地散去:“我先假裝不生氣。”

季沁原本松了一口氣,聽明白他話裏意思,頓時又滿臉委屈。

姬珩這次沒再理會她,垂眸給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包紮上藥:“只怕你娘比我更想打斷你的腿。”

·

碎玉般的冰雹密密麻麻往下砸,寒山谷由南到北慢慢被覆蓋上了一層玉色,時不時有巨大的妖魔從天上往下墜落。

玉石對妖魔來說是絕頂美味,單單是嗅到味道就下意識流淌涎水,很多妖魔都抵抗不了這種的誘惑。更何況是這麽多玉石。

寒山谷所有妖魔幾乎傾巢而出,然後傾巢醉倒。

軍容肅整的飛馬軍隊正在原幽州城遺址上空盤旋,帶頭的敖苞用布雨的方法降玉石雨,她身後是李譚然、小五,冀州晉州帶隊的刺史和將軍,以及扛著斬妖刀,模樣呆滯的賴炎。

他平日裏在寒方城被副將幕僚約束得緊,這次本來是趁著女皇詔令,借機放風,順便試試自己的新刀,熟料一路一直飛到原幽州城,他根本個拔刀的機會都沒有。

敖苞又揮動爪子,一爪撕碎了半空中一只蠱雕,蠱雕碩大的身軀裂成兩半,染紅了地面。

賴炎剛拔了一半的刀又收了回去,怒得吱哇亂叫。

但是片刻之後,他像是想起什麽一樣,笑嘻嘻地問身邊的晉州刺史:”我聽說你剛回了一趟帝都述職,冬官長是不是在馴化一條幼蛟?“

“你是不是屬狗的,剛剛還想咬人,這會兒怎麽又沖我搖尾巴?”晉州刺史一臉嫌棄。

“趕緊說!”賴炎呲牙。

“有這事,還是我家殿下從路州給冬官長送去的,據說已經馴化了一半,能聽懂人話了。你想做什麽?”晉州刺史問道。

“嘿嘿,沒事,就是想下次去帝都的時候請冬官長喝個酒。”

“喝酒是假,想把那條幼蛟弄去你寒方城是真吧。”晉州刺史看破他心思,“那幼蛟哪州都想要,不一定能輪上你。”

“被我老賴看上了,就是我的。誰都別想動我幼蛟!”賴炎一臉不講理。

“大人,底下有人。”眼尖的士兵說道。

賴炎立刻精神起來,他一揮手:“點一百親衛隨我下去,其餘人繼續警戒。”

不遠處。

小五近前詢問李譚然,“夫人,這一批玉石快用完了,帝都第二批估計還有半日才能送到。我們是不是——”

她話音還沒落,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熟悉咆哮:“嗷嗚嗚嗚~”

正前方的布玉雨的敖苞動作一個踉蹌,回頭一看,果真是敖餅搖搖晃晃地朝她這個方向飛了過來,身上扛著幾個人,背後則跟著數百騎著飛馬的士兵。

“姐姐姐姐姐——”敖餅歡喜地想打個滾,但是想起了自己背上的同窗們,還是遏制住了自己撒歡的*,但還是努力晃了下尾巴。

“敖苞夫子!譚然夫子!”還有一陣歡喜的打招呼的聲音,李譚然也驚愕地回過頭,發現敖餅的雙角上一邊掛著姜瀛,一邊掛著趙筠,腦袋尖上則坐著毛蓬蓬的蒼猿,但是它明顯被玉石的味道熏得醉醺醺的,口水流了敖餅一腦袋。

李譚然又是驚訝又是惱怒:“你們來幹什麽!快回去!”

“夫子息怒。”姜瀛道,“我們已經聽說了這件事,我是代表姜家來送玉石的。”

“還有趙家!夫子,我可是把我爹在帝都的所有玉石存貨全都弄來了!”趙筠也道。

李譚然冷著臉:“胡鬧!誰放你們進來的!你們要是出點什麽事情,我怎麽給你們爹娘交代!”

“譚然夫子不要生氣,本來大家都想來的,可是他們年紀太小,選來選去選了我們四個過來,一路上都很小心,幽州界的兄長們和敖餅也把我們保護的很好。”趙筠解釋道。

敖餅挺了挺肚皮。

李譚然無奈嘆了一口氣,讓士兵將他們帶到飛馬上,在隊伍正中間保護起來:“都不許再亂跑,否則年終考試全給你們零蛋。”

零蛋對他們的威脅還是很大的,幾人頓時一片哀嚎聲:“夫子不要啊……”

敖苞忙完了手邊的事情,浮在雲層裏,冷淡望了過來:“敖餅,給我滾過來。”

敖餅嗷唔一聲,連忙一個甩尾游了過去。

敖苞卷了兩箱玉石丟給他:“用布雨之法將你帶來的這些玉石丟下去。季沁說了,要把寒山谷砸成白玉谷,要把幽州城覆成白玉城。要讓方圓百裏的妖魔一靠近這個地方,就醉得找不到北,任人宰割!”

“這敗家玩意——”他剛嫌棄了一句季沁的奢侈,還沒來得及跟敖苞說一句話,她已經轉身游遠,矯健的青影所到之處立刻有妖魔慘叫響起,一片血色泛濫開來,染紅碎玉地面,像是盛開的一樹樹的花。

敖餅眼中隱約流露出崇拜。

要是什麽時候能變成他姐這樣的龍就好了……每次敖苞冷漠地怒斥他、高高在上地責罵他、或者揍得他暈頭轉向的時候,這個念頭就瘋狂地折磨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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