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 李弘靖終究沒能起兵謀反。

最大的緣由是書丹好巧不巧在八月十六才下床走路。

他日日守在床前躬身照顧, 早就把謀反拋在了腦後，待到十五日有屬下突然來問他才記起, 但當時已然無心此事。

李弘靖的心腹們對此非但沒做出什麽厲害反應，反而默默關起門來小心翼翼, 軍師們甚至擔憂得寫了一晚上稿子。

此事事出蹊蹺, 李弘靖當日那般果決，不可能是自己反悔, 而他此時還在宮中, 軍師們對此好生議論了一番。

外頭傳聞東征王因陛下中毒之事入宮，而後揪出弒君主謀，又因心系陛下安危，胸懷蒼生, 便守在陛下身旁躬身伺候。

一般傳言多數不可信, 而且李弘靖那性子還能伺候別人？他就是個亂臣賊子還心系陛下安危？最有可能是東征王被陛下軟禁了！

朝廷上下人人都說當今陛下是個昏君, 但王軍師不這樣認為。

其一是, 自那日陛下中毒，百官進宮後，連慕容家也收斂了。

其二是，王軍師的庶弟正是當今武狀元, 前些日子他與幾名武師入宮教陛下練武，見過陛下之人無不稱讚陛下英姿與天賦，他那庶弟甚至已誓死為陛下效忠了！

“兄長，愚弟認為東征王必然是被陛下的魅力與氣魄所折服, 若是我能有機會入宮服侍陛下，我也是甘願的。”武狀元一臉向往地說。

王軍師斥罵了一句，已然覺得他這個弟弟成了陛下的傀儡，鬼迷了心竅，那女帝更是深不可測。

東征王會為女帝所惑？王軍師一丁點也不信！

當年天下第一美人雲瀟瀟心悅李弘靖，那般投懷送抱也不見得將軍動容，女帝又有何魅力？王軍師雖然沒見過女帝，但早聞女帝是個癡迷慕容昭的情種子，慕容昭是她後妃，她連個後妃都征服不了，怎麽可能征服東征王？

笑話！

不過那女帝確實值得琢磨，此次中毒之事，怎麽看都處處透露著古怪，拔了慕容家的一只爪牙，還讓慕容海都老實了，甚至東征王此時此刻還在宮中不知音信！

如此看來，當年秦王之死也成了古怪，怎麽殷氏嫡脈全部死絕了，就只剩下了她？而且她還安安穩穩活到了十八歲？

此女心思著實詭譎，王軍師已然將女帝當做了李弘靖的大對手、謀反大業裏的終極阻礙！王軍師對李弘靖的處境更是擔心不已！

正被人擔心的李弘靖這會兒正在禦花園給書丹扇風，書丹低頭吃了口湯，慢條斯理開口：“將軍可真閑，日日在我宮中作甚？”

這當然是書丹默許的，就算你個將軍兵權再大，又不是已經謀了朝篡了位當了皇帝，她這個皇帝猶在，讓你出去你就得出去，否則在朝堂上發個火，文官的唾沫星子都要將你噴死！

虧得李弘靖日日入宮來與書丹同睡，還以為書丹被蒙在鼓裏，要不是她給他開了後門，第一回 來的了絕對沒有第二回。

“末將心系陛下，擔憂陛下安危，特意在此守候。”李弘靖冠冕堂皇的理由多的是，隨隨便便就能給你扯上一個。

他瞄了瞄低頭吃東西的書丹，見她這幾日臉色愈發紅潤，心裏也美滋滋的。這可是他的功勞，他別的很行，還有一樣特別值得誇讚的就是他廚藝！他自小在軍營生活，偶爾出去吃個野食都得自己動手，一來二去手藝便好了，而且也不知怎麽，他早早就開始練習做點心，他那點心的手藝才叫出神入化，他說第二，就沒人敢說第一。

大約是軍營苦，時常挨餓，那點心又好帶，如此便天天做點心了吧？

沒想到女帝居然也喜歡吃，李弘靖覺得自己這手藝可真有先見之明。

“哼。”書丹咬了一口桂花酥，“你是想在朕這兒做個廚子吧？”

李弘靖瞧著她那嘚瑟的小模樣，臉蛋白白嫩嫩的，小嘴兒慢慢抿著桂花酥，粉粉的小舌頭時不時打出個尖兒舔舔，李弘靖心癢癢的，神志恍恍惚惚，那軍.痞子輕浮習性又躥了出來：“你讓我在哪兒就在哪，最好是讓我給你暖床……”

“大膽！”女帝紅著臉呵斥了一聲，又把沒了神志的李大將軍喚過神來。

李弘靖瞧著她那滿臉通紅的模樣，心裏想著罵吧罵吧，反正我天天晚上摟著你睡，你那遮遮掩掩的模樣簡直像是在與我偷.情！

李弘靖想到這個詞心裏飄飄然的刺激得他渾身打了個顫，那唯一可控的精神力觸須輕輕碰了碰書丹軟軟的耳垂，他眼神正正經經的，只覺得自己做得無懈可擊。

書丹被碰得紅了臉，李弘靖裝模作樣驚訝道：“陛下！您的臉怎麽這樣紅？可是末將扇風扇得不用力？八月的天涼，沒想到陛下火氣這樣大！”

書丹看著他那裝模作樣簡直咬牙切齒，裝！你給我裝！

李弘靖眼眸微微彎下，帶著絲溫柔的笑意，瞧著她那仿佛要抓狂的模樣，又想逗逗她又想給她揉揉順個毛，心裏一片柔軟。

正在這時，有宮人走來稟告，說昭妃求見。

“不見。”書丹自顧自的吃點心，連眼睛都不眨。

契約已經完成，書丹懶得理他。

宮人聽了這話也是一楞，平日裏女帝哭著求著要見昭妃，今兒個怎麽這樣反常？

一旁的李弘靖樂滋滋的揚了揚嘴唇，那慕容昭是個什麽玩意？有什麽臉來見陛下？下.毒的是他，當年折磨陛下的是他，今日還讓他蹦跶是因為陛下瞧著他，若是尋了空子，他必然要扭斷他腦袋！

陛下這個態度才是正常的態度。

奈何宮人不明陛下已然舍棄慕容昭的心思，還按以往行事，慕容昭向來去哪裏都無禁忌，就是見陛下通報一聲不過是做做樣子，書丹雖然說了不見，但宮人還沒來得及把這話回了慕容昭，慕容昭已經過來了。

慕容昭依舊對李弘靖熟視無睹，李弘靖那點心思他可是知道，但陛下這樣愛戀他，又怎麽會分心顧看李弘靖？

雖然這些日子陛下都沒召見他，但他相信是陛下身體不適，而且李弘靖也蠻橫的插了一腳，陛下此時此刻必然十分厭惡李弘靖，見他過來，定然欣喜。

慕容昭走到書丹面前，他見書丹連個眼神也不給他，心裏噔的一下莫名有些心慌。

“，我來了。”

“大膽！”這聲呵斥是李弘靖說的，接著他說，“竟敢直呼陛下名諱！”

慕容昭冷笑一聲，別人當然不可以直呼女帝名諱，但他不同，殷書丹最喜歡他這樣喊她，若是他喊一聲“陛下”，敏感的殷書丹就會發現他生氣了，而後想出各種方式來討他開心。

李弘靖是有兵權，但慕容昭已經看出他心悅陛下，他敢這樣呵斥他，等著讓陛下訓吧！

畢竟陛下只對他一個人溫柔依戀。

他等了片刻，只見女帝依舊不慌不忙，吃了塊點心還抿了口茶，那模樣仿佛是視他為無物。

“陛下……”他臉色有些發白，並且刻意喊了一聲‘陛下’，若是從前，殷書丹必然要慌了手腳過來問他是不是她哪裏做得不好——可是現在——

書丹竟然擡眼笑了一下：“昭妃，你可終於稱呼對了。”

慕容昭手腳冰冷，仿佛有什麽東西從他手中漏走了一般，那一聲‘昭妃’喊得他心裏發寒，他聲音幹啞：“你以前……”

“以前？”書丹直接打斷他的話，輕輕地冷冷地笑了起來。

她這個笑分外的美麗，同時也分外可怕，她眼尾微挑，一瞬間那九五至尊的氣勢壓了過來，慕容昭從來沒有見過書丹這樣的一面。

這一刻他第一次感覺到面對的是一位貴氣逼人的天子，授命於天的尊榮令她高高端坐雲端——

而他，不過是蕓蕓眾生其中之一。

“以前的殷書丹會怎麽樣呢？”書丹站了起來，冷笑著在他身旁走了一圈，“會討好你，見不得你生氣，她把一刻紅彤彤的心捧在手裏任你踐踏、任你碾碎！”

“昭哥哥，你可是很喜歡這樣踐踏九五至尊的心呢？”

一旁的李弘靖拳頭握得咯咯響，若不是見書丹在這兒，他可不管這是哪裏，直接就弄死他！

慕容昭嘴唇發白：“那……那是以前，我錯了，我錯了！我已然心悅於你了！當年我大錯特錯——”

“晚了。”書丹目光冰冷如霜，眼瞼瞇得狹長，冰墨色的眼珠宛如冷色的琥珀，直直盯進慕容昭的眼裏——

“以前的殷書丹，很早就死了。”

慕容昭不知道被她的話攝到還是被這氣勢所逼，他忽地不受控制的退後兩步。

“是被你殺死的，親愛的昭哥哥。”

慕容昭的心抽疼了一下，緊接著密密麻麻的疼痛接踵而至，像是有人拿著細細的針，一針接著一只的刺進他的胸口，血如朱砂一般慢慢的滲出，疼得他連呼吸的力氣也沒有。書丹那話如刀子一般割進他耳裏，那被割破的皮肉流出的血，流進他胸腔，堵得他失去了所有反駁的力氣。

是啊，殷書丹早就被他殺死了，很早很早，是他親手摧毀她的信念，他親手碾碎了她一顆最幹凈的心臟，又將她的靈魂踩在腳底。讓她變得扭曲，讓她病入膏肓。

他雙手失去了力氣，肩膀頹敗地垂下喃喃自語起來：“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會這樣？”書丹冷冷笑了起來，接著哈哈大笑，良久後她收斂了笑意，面容冷而威嚴——

“朕授命於天，乃上天之子，生來貴不可言，乃是九五至尊！”

“慕容昭！”書丹眼眸微瞇，狹長的眼讓她看起來危險至極，“你乃朕後妃，到底哪裏來的底氣來與朕談情說愛，朕寵你是你的福氣，你作為後妃，心悅於朕不是應該的嗎！為什麽會這樣？當然是朕膩味極了，想收回從前的寵愛罷了。”

“來人——！”書丹突然大喝一聲，一旁的宮人被這氣勢下得戰戰兢兢，盡數跪伏聽命。

“前些日子有宮女梨花害朕的性命，那梨花在宮中同黨無數，朕已然擬好名單，將這些謀逆的賊子盡數抓出來杖斃！”

“昭妃失德，多年來從無後妃端莊，還直呼朕的姓名，如此以下犯上，按律當斬！念其多年相伴，削其妃位貶為宮人，打入冷宮，不可出門一步！”

當然不是“念其多年相伴”，而是慕容昭現在還不能死，畢竟慕容海還沒除掉，她還得表面上做做功夫。她拔了宮中的細作，沒人給慕容家通風報信，慕容昭只要沒死，管他是什麽樣，反正她在外頭仍然裝模作樣，沒人知道。

“陛下——！”慕容昭終於驚慌失措，他沒有想到書丹這樣不念舊情，仿佛真如她所說一般，那寵愛膩味了，想收回就收回——

她是真正的九五至尊，天命之子。

慕容昭從來沒有這一刻這樣清楚的認識的他與這位帝王的差距，這一刻他們不是愛戀與被愛戀者，而是手握權力的帝王與生死由命的螻蟻。

但他又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為她著迷，她那生殺瞬間的氣勢，淩厲清明的雙眸，果決清晰的行動，無不吸引著他。

無比尊貴，無比卓絕，無法高攀。

凡人只等待她垂憐。

他雙目中泛光，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個高高在上的慕容公子，他此時此刻更像以前的殷書丹，目光追逐著所戀之人，低聲下氣得央求卑微的愛。

他不相信殷書丹會完全拋棄他，依舊不死心的焦急開口：“陛下！難道您就沒有一點不舍嗎——”

他稱呼“陛下”，尊稱了“您”，此時此刻他完全沒有了倚仗，而他從前的倚仗，也不過就是那位愛他卻又被他踐踏的陛下罷了。

“閉嘴！”書丹冷聲喝道，“再說一個字，閹了你！”

宮人噤若寒蟬，慕容昭的聲音啞在喉嚨裏，再也沒有發出一個音。他如木偶一般被宮人拖了下去，雙目死死盯住書丹，企圖看出她的一絲不舍和一絲情感。

但是沒有，什麽也沒有。

有的只是那副傾國傾城的面容，有的只是高高在上的天命之子。

李弘靖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的靈魂仿佛都在顫抖，他的眼眸裏燒著炙熱的火，太合他意了！太對他胃口了！這位迷人的陛下仿佛是為他量身定做的！她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動作、下的每一個指令，都幾乎可以將他迷得神魂顛倒！

他甘願跪倒在她九五至尊的威嚴之下，虔誠的親吻她的腳尖。

不可褻瀆，唯待垂憐。

書丹轉過頭，居高臨下的看著坐在凳子上癡癡望住她的李弘靖，她伸手彈了一下他額頭。

她嘴角一抹輕笑，聲音清冽而沙啞：“怎麽樣李大將軍，朕的後宮正缺人手，不知將軍可願來填補？”

我願意。

“我考慮一下。”被迷得神魂顛倒的大將軍終於回籠了絲理智，這女帝太狡猾了，後宮不可幹政，不可掌兵，這擺明了要削他兵權啊！

“我可以等你。”書丹輕笑一聲。

這可是你說的，李弘靖在心底樂滋滋的想，倘若有一天天下安樂，奸臣皆除，你可安心做帝王，我肯定巴不得來。

李大將軍已經完全忘記錯過的那個八月十五自己要幹的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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