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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惡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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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高原走到闖王大營房就看到牛金星騎著馬等在那裏,他一件寬大的灰色棉袍,風一吹,袍子下擺不住翻飛,像是一頭巨大的夜梟。

一看到高原,牛金星就騎著馬跑過來,臉上帶著奸猾的笑容,“高將軍,闖王升帳,我們一同去吧。”

高原本來就對這個人惡感甚重,加上前一段時間自己去問他要兵員要裝備,又吃了人家閉門羹,加上今天心情不好,只鼻子裏冷哼一聲,卻不說話。

“聽說將軍今天到賈魯河一帶巡邏。”好象沒看到高原臉上的不耐煩,牛金星摸了摸上唇上的胡子。

“是,去看了看。闖王升帳議事,我就不耽擱了,就不同你寒暄。”高原一拱手,急著要走。

“我也正要過去,不如一路去。高將軍馬術過人,還請放慢速度。”牛金星微微一笑,一拍馬,跟了上來。

高原看到他臉上虛偽的笑容,感覺像吃了一只蒼蠅,滿嘴都是怪味,心中無比膩歪,“那好,我們就慢慢走吧。不過,闖王治軍甚嚴格,你我若遲到了,只怕要受責罰。”

牛金星得意一笑,“高將軍,說句自大的話,闖王軍中自然是猛將如雲,但謀士嘛,卻沒幾個。金星不才,也能替闖王出點主意。”

高原默然不語,牛金星本就是闖軍中的軍師,在整個軍隊中,若要挑催城拔寨的勇士,隨便一抓便是一大把。真正能出謀畫策的還沒幾個。今天闖王這麽著急召集將,估計也出了什麽大事。如果牛金星不到,就算所有將軍都到齊了,也商議不出一個結果。這一點,牛金星倒沒有自誇。

再說,闖王對他信任有加,即便去遲到了,他有沒有軍職,也不會受到任何處罰。

不過,牛金星此刻在自己面前說這些,語帶炫耀,讓高原心中不快。他知道,牛金星就是一個愛弄權的人,今天找到自己說這麽一番話,再推敲他前一段時間對自己的限制,未免沒有其他意味蘊含其中。

二人都不說話,眼見著就要進闖王的內寨,牛金星突然說:“高將軍,你好象對我頗有成見,是否還在為前段時間騎兵營沒得到補充的事情耿耿於懷。”

這話讓高原措手不及,臉有些發熱,囁嚅道:“軍師誤會了吧。”

牛金星微微一笑,“其實,我這個管家做得也不容易,全軍幾十萬人的糧草、器械、兵員都要統籌,需要全盤考慮,不能厚此薄彼。如此,必然有人不高興。可我牛金星一心為公,無愧於天地。他人的好惡卻不怎麽放在心上。”

高原心中聽得好笑,若這個老家夥真的一心為公,那才是怪事。前一段時間,闖軍招納了一批文士,牛金星一古腦地將他那批同學、老鄉塞進了油水部門。此刻看他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心中更是反感。淡淡道:“高原是個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言畢,就緊閉雙唇,不願再說話。他這個人喜怒形於色,心裏有話也包不住,怕再說下去就要同牛金星徹底翻臉。

牛金星突然長嘆一聲,一臉誠摯地拉住高原馬頭,“高將軍,牛某有句話不吐不快。並非我不知道騎兵的重要性,可你想過沒有,一匹馬一天要吃多少飼料,更別說訓練、裝備、損耗。一算下來,組織一只三千人的騎兵,就可以武裝三萬人的步卒,稍加訓練便是虎賁之士。你說,算下來,是步兵合算還是騎兵合算?”

高原:“可是,總不能不要騎兵啊?”

牛金星突然從馬上跳下來,一鞠到地:“高將軍,牛某為那事向你道歉了,為主公大業,你我當要精誠合作,再不能鬧出事來讓闖王煩惱。”

高原哎喲一聲,忙跳下去,一把將牛金星扶起,“先生說哪裏話,高原只是覺得不就是幾匹馬,沒想那麽多。”

牛金星忙道:“馬的事情好辦,可你大概還不知道,我軍糧草不多了。”說到這裏,牛金星一臉苦澀,“我軍在朱仙鎮擺下六萬人的陣勢,開封那邊還有二十多萬。這麽多人,每天吃飯就足夠讓人焦頭攔額,現在青黃不接,到麥收還有好幾個月。問題是,朝廷的軍隊後勤通暢,一心想同我軍耗下去。只要再耗上兩月。不用他們打,我們自己就亂了。你一匹馬,一天要吃進去七個人的口糧,你說,我如何敢在給你馬?”

高原聽得心中震蕩,這段時間,闖軍步步進逼,不斷拔除明軍據點,兵士勢已經推進到左良玉和丁啟睿兩個大營跟前。可無論闖軍如何挑釁,敵人都是閉門不出。卻原來是取了個“拖”字。

“牛先生,不知我軍還有多少糧草?”

牛金星嘆息一聲,豎起一根手指,“節約著用,還夠一月。”

高原失聲道:“怎麽這麽少?”話剛一出口,心中就已明白是怎麽回事。李自成大軍從來就沒有根據地,前次打洛陽得的那些糧食已經吃得差不多了。現在,開封久攻不下,朝廷援兵閉門不出,在這麽耗下去,只怕就是一個全軍覆滅的下場。

“現在,闖王正在帳中發怒,準備率大軍南下湖北以軍就食。你這幾天帶兵四處巡邏,應該對朱仙鎮周圍的地形了若指掌,我這次來找你,就是想問問你是否找到敵人漏洞,看有沒有法子將敵人引出。”

高原這次明白牛金星這次來找自己是為什麽。作為騎兵,他自認為比其他將軍更了解整個戰場的態勢,也有了一些主意。前幾天他還同荀宗文談過這件事,卻不知怎麽傳進牛金星耳朵裏去了。

一真熱風從東南吹來,大營裏的旗幟同時招搖飄動,空中響起了一片獵獵呼嘯。

高原摸了摸額頭,“天氣很熱呀,河裏的水都快要幹了。”

牛金星雙目晶亮,“賈魯河?坦之兄有話明說。”

高原點點頭,“我這幾天都在沿河巡邏,看看這條河通往哪裏。如果敵人大營在賈魯河取水,不妨把水給斷了,逼迫他們出戰。”實際上,這事高原想很長時間了。在真實的歷史上,李自成也是斷了這條河,才逼得明軍倉促決戰。但中國古代黃河流域的地形覆雜多變,尤其是河道,一年一模樣,高原也不敢肯定這個世界同歷史上的那個世界完全一樣。這才跑過去看究竟通往何放,恰好遇到劉異地殺俘。

“好,非常好。”牛金星興奮地提著馬鞭在地上畫出朱仙鎮周圍的地形,笑道:“這條河正好通過丁、左大營,附近也沒水源,想來是敵軍唯一的取水點,斷了它,他們想不同我決戰都不可能。不過……”牛金星還是有些擔心,“敵人後勤通暢,完全可以全部從後方運輸……哎,左良玉老奸巨滑,怎會不明白這一點。只怕水一斷,更堅定了他固守的心思。”

高原哈哈一笑,見牛金星被自己折服,心中不禁得意。朱仙鎮這一戰可是寫進歷史書的,怎麽打,如何取得勝利沒有人比自己更清楚,從這一點來說,再沒人比自己更有辦法。見牛金星心中煩惱,高原一沖動,也提起鞭子在地上化出一個大圈子,“牛先生,我還有後手。既然敵人有後勤保障,我們不若將他的後勤整個搞掉。你看這裏。通許、杞縣、陳留,敵人的運輸都要通過這裏。只要我們把這裏一斷,停他們的水,斷他們的糧。敵人想不出戰都不可能。”

牛金星點點頭,連聲說好。實際上,陳留以北那段雖然在左良玉控制範圍之內,又靠近黃河,卻大多為山地,交通不便。因此,明軍的運輸還得到通許、陳留轉一個大圈。但他還有些顧慮:“可這一地地勢寬廣,又是一馬平川,可截不住他們的輜重隊呀?”

高原大笑,“很簡單,挖一條壕溝。不過,我唯一顧慮的是我軍兵力不夠,這可是一百多裏長的地段,若要挖一條壕溝,工程量太大,抽不出人手。”

“高明,真是高明。”牛金星一拍腦袋:“人手沒問題。通許、陳留一帶有幾萬戶百姓,都征發過來,同時開工,幾日可成。不過,這幾個縣還都在明軍手裏,需事先拿下。”

高原:“好,發動群眾的確是個好法子。我軍雖然只有六萬,但只要發動百姓,就是一只幾十萬的大軍。”

牛金星深深鞠躬,“高將軍,我以前以為你只不過是一員虎將,卻不想智謀出眾,堪比良、平,真是我闖軍之福。金星佩服。等下我就將將軍的這條妙計呈報闖王定奪。闖王一定會重重賞賜於你。”

高原忙扶起牛金星,“牛先生快請起,折殺高原了。高原一心為公,至於賞賜,卻不放在心上。”

二人同時哈哈大笑起來,氣氛融洽。

高原先前還對牛金星有些看法,大家相處起來也很不和諧。這讓從後世軍隊大家庭穿越過來的高原心中不樂,現在心結一去,只覺得一身暢快。

牛金星,“高將軍,我們快進大帳去吧,闖王可等急了。對了,你是不是收容了一批降兵。放心,那支隊伍就給你了,等下你同闖王說說,我給你出道手續。”

“如此多謝牛先生了。”

二人進了闖王大帳,闖王還沒到,裏面的人都到齊了,很吵。高原悄悄站在人堆裏,牛金星自去帳後請李自成。

今天來的人很多,等了半天,李自成才帶著牛金星從帳後出來。

大概是這一段時間戰局不利,闖王眼睛裏全是血絲,看起來很是頹廢,頭發和胡須中夾雜著幾根銀絲,在跳動的燈火下顯得特別明顯。

說來也奇怪,高原總覺得闖王的眼神有意無意地盯著自己看,雙目在燈光下凝出一對紅芒,刺得他心頭一震。

大帳裏安靜下來。

等大家都站好,李自成這次緩緩道:“剛才牛金星找我與點事,耽擱了一點時間,讓大家久等。不過,我已經找出引左良玉同我決戰的好辦法了。”

“好呀。”

“好啊。”

所有人都騷動起來。

“大家這段時間都休息夠了,也該出去活動活動。”李自成朝牛金星看去。

牛金星點了點頭,讓人拿出開封地區的地圖,支了起來。

李自成朝高原深深地看了一眼,“高將軍。”

高原只覺得一顆心都要跳出腔子來,他知道,剛才牛金星進去已經將自己的計策全盤告訴了闖王,想來,闖王此刻是要征求自己的意見。忙上前,“末將在。”

李自成卻不提這事,只道:“聽說你先前同劉異地將軍為爭奪俘虜起了沖突?”

高原道:“是有這事,我去的時候正好看到劉異地將軍殺俘,一時激奮,同他鬧了些矛盾。不過,我同他已經說妥了,劉將軍將俘虜交給了我。我這不正要過來請示闖王,請闖王同意將那批士卒補充進我營中。”也不過是幾百個俘虜,事情也不大,想來闖王也會答應。

事實出乎高原的預料,李自突然冷哼一聲,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大聲呵斥:“說妥了,說妥什麽了,用錢買嗎?夫人給你的賞賜是為表彰你在通許立下的大功,可不是讓你拿來招兵買馬。”

高原腦袋裏“嗡!”的一聲,有些口吃,“闖王,闖王何出此言?”

正在這個時候,李自成旁邊的牛金星突然長笑一聲,道:“高原也是有功之人,上次通許大戰騎兵部隊傷亡慘重,補充些也是應該的。”

闖王狠狠地看了高原一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冷冷道:“也只有這樣了,那四百人就給騎兵營好了,反正你有錢有糧,養幾個親兵也是沒什麽大不了。金星你繼續。”

高原心亂如麻,心中有個聲音在喊,“闖王這是在懷疑我,闖王這是在懷疑我,為什麽呀,不就是四百個俘虜嗎?”

一直沒有說話的劉宗敏突然大喝一聲,“高原,你還站在那裏做什麽,退下。”

高原只好朝李自成一施禮,回到親軍將軍的隊列中。在入列的一剎那,他看到劉宗敏和劉異地相視一笑。立即明白,先前招納俘虜一事必定是劉異地對李自成說的。

牛金星一提氣,大聲道:“各位將軍,敵人堅守不出,想逼我軍糧盡退兵。既如此,我們就逼他出來。他們也是人,一樣要吃飯喝水,他們想等我糧盡,我們也可以等他們糧盡。所以,剛才我同闖王商量了一下,想出一條秒計。各位將軍聽命!”

眾人都同時挺直身子。

牛金星:“李過將軍,你明天帶人在賈魯河邊立一個大寨,把水源截斷。天氣這麽熱,不出三天,管叫明軍連做飯的水都找不到。”

“是。”

“李雙喜將軍,你明天帶人去陳留;劉芳亮將軍,你帶人去杞縣;劉異地將軍去通許。你們三人將這三個縣城給我打下來,盡發百姓挖條長塹,把敵人的後勤道路給我斷了。”

“得令。”三人同時抱拳。

“如此,不怕敵人不出來同我決戰。”

“哄!”眾人都叫了起來,皆覺得這是一條妙計,同時叫道:“軍師高明,我等服了。”

牛金星得意揚揚地笑道:“雕蟲小技,不值一提。”

高原站在那裏,只覺得眼珠子都要落到地上了。這個牛金星還真是無恥呀,居然剽竊自己的計策,這,這,這還是人嗎?

我可被他耍慘了。

牛金星似笑非笑:“高原將軍。”

“末將在。”高原沒好氣地應了一聲。

“請你明天就帶著本部人馬馬上開拔,沿杞、通、陳三縣沿路警戒,若遇敵人派兵襲擾,殲滅之。高將軍威名在外,那左良玉知道是你的部隊,加上騎兵部隊來去如風,他斷然不敢出兵。”

“是。”高原心神恍惚,只得低頭應了。牛金星剽竊自己的計策本無所謂,反正只要闖王能夠采納,能夠取得大戰的勝利,要不要這個名聲也沒關系。可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麽自從上次從通許回來得了高夫人的獎賞之後,闖王對自己像是換了一個人。好象很討厭自己的樣子。

我究竟有什麽地方做錯了?

騎著馬,高原失魂落魄地回到營帳,心情惡劣,讓黃鎮給自己抱了一壇白酒過來,一邊喝,一邊嘆息,不覺得酩酊大醉。

酒如愁腸,心中更是難過,真要不顧一切地跑到闖王那裏問個明白,卻見一人掀開帳門走了進來。正是先前那個叫傅山的俘虜。

傅山:“將軍,你讓我畫的開封附近的地圖我已經弄好,請你過目。”說著就將一卷圖紙遞了過來。

高原接過地圖順手扔到一邊,“不看了,反正明天我們要去通許,那地方我熟。來來來,陪我喝幾杯。”說著就搖晃著身體給傅山滿滿地倒了一碗。

見有酒喝,傅山眼睛亮了,“如此甚好,謝過將軍。”

喝了一氣,高原突然停杯不飲,“傅山,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笨蛋?”

傅山大驚,忙躬身道:“將軍何出此言。”

高原痛苦地搖頭,“早知道先前就讓劉異地一刀將你們殺了,我管什麽閑事呀,何至於弄成現在這個樣子。可是,眼睜睜看到你們被人殺豬一樣砍死,不救,良心上過不去。我真他媽是個笨蛋。”說著話,高原眼淚都下來了。

“將軍心壞慈悲,同那些屠夫自然不太一樣……將軍……將軍。”傅山小聲道:“我傅山也有幾分急智,若不嫌棄,請你將前因後果說說。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

高原睜著醉眼,“說說也無妨,我們聊聊。”便將來龍去脈一一說給傅山聽。

說完,高原痛苦地錘了錘腦袋:“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闖王怎麽這樣對我?”

傅山小口地喝著酒,小心道;“將軍,所謂伴君如伴虎,更何況是雄才大略的闖王。我以前在周王府中也接觸過大量的闖軍情報。闖軍本是一個松散的團體,隊伍有李自成也有羅汝才,加上個高夫人。一國三公,政出多門。你高原接受了高夫人的任命,得了她的賞賜,腦袋上就貼了一個高字標簽。這闖軍中,高闖王餘部雖多,但這些年在李闖王的刻意打壓下,能夠做到將軍的也只有你高原一個。若我是你,首先就會推辭騎兵率標後威武將軍一職。你想,這個位置何等要害,你又不姓李,也是你能坐的?若你一開始就推掉這個職務,以你的救駕大功,下去帶幾萬人的隊伍也是有可能的。可惜了!”

高原怒道:“我怎麽知道,我怎麽知道這些,這裏面的關系怎麽這麽覆雜啊!”說完話,就將十指深深地插進頭發,痛苦地呻吟一聲,“這可是軍隊呀,一天到晚盡琢磨這些,還怎麽打仗?”

傅山又小心地看了高原一眼,“還要聽嗎?”

高原:“你繼續。”

傅山:“你想,牛金星和劉宗敏雖然地位比你高,可你高原同他們也沒有什麽厲害沖突,若不是看到闖王的眼色,他們會和你過不去嗎?今天俘虜的事情無疑給李自成傳遞了一個信號,你高原想擴充個人勢力。這闖軍以前本就是流寇,一打起仗來,四處流竄。你高原若動了歪腦筋,拖著隊伍另立山頭,到時候,高家舊部群起響應,誰又能拿你怎麽樣?你說,若你是李自成,忌不忌?”

高原長嘯一聲,“闖王不會負我的,傅山,你他媽胡說什麽。”起身就是一腳踢過去,卻因酒醉無力,撲通一聲摔到在地。

傅山忙上前扶起高原,笑道;“高將軍心懷坦蕩,傅山也是小人之心,不必放在心上。”

“你這個小人。”高原咬牙切齒,“我倒忘記了,你是明朝的官吏,別想挑撥我同闖王的關系。”

傅山忙又跪在地上,驚恐地說:“我不是官也不是吏,就一普通門客。將軍當我是小人好了。”

高原怒道;“你這個奸細,從現在開始,你就當我記室參軍,一刻也不許離開,我看你搞什麽鬼。明天,明天同我一起去通許。”

傅山一鞠到地:“多謝將軍重用。”

正在這個時候,黃鎮慌慌張跑進來,“蠻子叔,荀先生來了,哭得厲害,說是有急事請您幫忙。”

李自成老營中軍大帳。

一封牛皮大信封放在案頭,看起來很是厚實。帳篷頂上開了天窗,一束光柱從天而降,光燦燦的日光中有浮塵漂動,讓周圍顯得更加黑暗。

那粗大的光柱正好落在信封上面,上面的字又黑又大醒目非常,卻歪歪斜斜,猶如出自七歲孩童之手。

一根粗短的食指輕輕敲著信封,這根食指根部滿是厚厚的死皮,在虎口處形成一圈醒目的刀繭。

手的主人頭披散著頭發,線條緊繃的臉色上帶著一絲譏諷的笑容,“賀一龍寫信來了,說是要等一段時間才能移兵河南。嘿嘿,我知道他在等,不但是他,馬回應他們也抱著同一個心思。革左五營,革左五營,都靠不住。金星,你說,他寫這封信來有個屁用?”

話音剛落,旁邊伸出一只手來,很不客氣地將信奪了過去,一把將信紙抽出,湊到光亮下仔細讀起來,“闖王,我先看看,你別急。”搶信的人一身文士打扮,雖瘦,卻顯得挺拔俊朗,眼睛裏閃動著深邃的光芒。沒錯,他正是李自成首席軍師牛金星。同先前在帳中議事時的猥瑣平凡不同,此刻的牛金星居然有一種獨特的風流儒雅。

而坐在案前的李自成卻對牛金星剛才的無禮視而不見,反脫掉鞋子,坐在椅子上愜意地摳了起來,一邊抓一邊發出舒服的呻吟。

牛金星不滿地看了這個主公一眼,道:“闖王,君子不箕坐。你現在這副模樣,望之不似人君。”

李自成哈哈一笑,“金星,你這人真是,都說了,此地就你我二人,講究不了那麽多。整天在外面戴著面具,見了自己人還不讓人放松下,可憋死個人呢。”

牛金星笑笑,搖頭,“須知……”

李自成忙打算他的話,眉頭一皺,“金星,你又來了。”

牛金星一笑,“好了,不說了。其實革左五營也就是一群流寇,讓他們加入朱仙鎮戰場也抵不了什麽事,俗話說,槳多打爛船。不來也好,到時候闖王平定河南。他們再來投奔,形勢不同,想不奉你為主都不可能。”

革左五營有十來萬人,以前一直在安徽活動,早期同李自成、張獻忠兩部也有過合作。可以說是分分合合,斬不斷理還亂。自從張獻忠去安徽後,一改當初的流寇作風,大力經營,很自然地同以流寇主義為指導思想的革左五營起了沖突。偏偏這五只軍隊不是張獻忠的對手,地盤一再被壓縮,夾在朝廷和老張之間,騰挪空間日益萎縮,眼看就要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便起來前來河南討生活的念頭。

可現在河南打成一團,賀一龍等人也不敢來趟這氹混水。便寫了一封信過來向李自成打聽河南局勢,又說,準備在適當的機會支援李自成。

牛金星一目十行地看完這封信,譏笑一聲,“這賀一龍打的好主意,不出一分力就想在河南分一杯羹。若我軍勝了,他作為友軍自然要進河南就食。若輸了,他們大不了朝湖廣流竄。無論如何都虧不了本。世界上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情?”

李自成呵呵一笑,將摳腳指的手收回來,在鼻子下嗅了嗅,“他賀一龍要等我打下開封才來,可以,我老李歡迎。他窮光蛋一個,除了人多,無錢無糧,還不是任由我搓捏。”

牛金星被李自成的邋遢弄得心口發悶,“對,到時候吞了他。”

“金星啊,同你說話就是痛快,好懂,你這個人雖然是讀書人,卻不像那些迂夫子,盡說些人聽不懂的。仿佛不如此,就顯不出他們的水平一樣。其實,我是知道的,你這人就是我的張良和陳平。可是,你在外面總裝出一副委委瑣瑣的模樣,這就讓人不解了。你究竟在怕什麽,今天就說開了吧,牛金星,你那點小心眼別以為我不知道。”

李自成笑容一收,雙目一亮,猶如一道利劍朝牛金星此去,“這一年,你身上職權日重,怕招人嫉,尤其顧慮軍中的老家夥們容你不得,怕將來沒好下場。嘿嘿,我老李雖然沒讀過書,可也知道你的韜誨之策。放心做你的事,大膽地幹,我也不是一個不能容人的主。”

“主公!”牛金星雙目淚流,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主公雙目如炬,金星的這點小算盤自然騙了不人。不過,說起良平之士,主公麾下就有一個,卻不知你為何不加重用。”

“良平之士,你說的是高原吧。只怕是淮陰侯吧?”李自成突然冷笑。

牛金星大驚,“主公,用人不疑,高原之才勝我十倍,若能善加禦使,主公大業可期。”

“別說了。”李自成一擺手,“金星,我也知道,你是剽竊了他的妙計,心中不安,才替他說好話。這事是我叫你幹的,你也不必心有歉意。此計若成,我軍必勝,高原可居首功勞。可如此,我該怎麽賞他呢,給他一個軍?還是提督諸營?他可比田見秀強多了。

這個人我也看不透,他說他是米脂人,可我打聽了許久,陜西來的老鄉都說沒聽說個這個人。勇武過人,腹有奇謀,能寫一手好字,這樣的人放在任何一個地方,早就脫穎而出,又緣何做了人家的馬夫?而且,我叫人去探過他的口風,他口中所說的老家情形完全對不上。我也是個米脂人,他說的米脂我可沒去過。”

牛金星悚然而驚,“若主公信不過高原,不如早殺之,以免後患。”

李自成搖搖頭,“這樣的人,殺了可惜。還是先等等吧。再說,夫人那邊很看重這個小子,殺之怕有變。嘿嘿,高原,你總是讓人驚喜。先是在通許反敗為勝,騎兵兵法運用之妙差可比擬北方建州東虜,然後又獻上這條斷水斷糧道的妙計。嘿嘿,這樣的人才,若不好好用用就這麽殺了,豈不可惜。也許,他會成為我的徐達。知道我是怎麽看出這小子的不對勁嗎?”

牛金星:“主公請說。”

“他從來沒跪過任何人?”李自成森然道:“想不制於天、地、人嗎?這支軍隊只有一個人能站著,那就是我。”

說著話,他突然光著腳從椅子上站起來,厲聲道:“這大明朝的氣數也盡了。帝王本無種,唯兵強馬壯著捷足登之。金星,我不要你做蕭何,你這個老烏龜,別在將頭縮起來,我要你做我的武鄉侯。”

牛金星忙跪在地上,眼含熱淚,“金星愧對主公信任,只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過,高原這人若用就用,不能用,極早殺之,日久恐有變。”

“不急,再看看,我讓人磨磨他的性子。”一陣風從帳外吹來,光柱裏的浮塵急速旋轉,李自成一頭長發獵獵飛揚,猶如一頭昂首黑龍。

“闖王。”一個衛士走進來。

“誰叫你進來的,軍中議事也是你能聽的?”李自成怒吼一聲,提起長案上的銅鎮紙扔了過去,“來人,砍了他。”

黃鎮:“蠻子叔,荀先生來了,哭得厲害,說是有急事請您幫忙。”

高原正醉得厲害,當他聽到這話時,腦子一時轉不過彎,大著舌頭,“黃鎮,這個荀宗文哭個什麽勁,家裏死人了還是賭輸了錢把老婆給賠了出去?把他給我叫進來。”軍中不禁賭博,荀宗文平時沒事又愛玩上幾把。前一段時間他手氣不好,輸得厲害,還問高原借過錢。高原這人對金錢沒有任何概念,但凡老荀來借,無論多少眉頭都不皺一下。

荀宗文這個人一向以荀子後人自居,日常言行都透露出一股子名士派頭,每次來高原這裏取錢都是大喇喇伸手就抓,連基本的客氣的話都不說一句。實在難以想象他哭泣時的模樣。現在聽黃鎮這麽一說,高原倒來了興趣,想看看這個以白眼望天的驕傲的士子出醜。

“這個荀宗文先生是否就是洛陽荀氏子弟?”傅山一整衣袂在高原身邊坐好。

“你問這個做什麽?”

“為人參謀者,事無巨細都要做到心中有數,細微處見工夫。”

“呃,他是洛陽讀書人,軍中一個都尉,也是我的朋友。”高原見傅山詢問,就一一將自己同荀宗文結識的經過說了。

傅山豎起耳朵,聽得很專註。

正說著,帳門一開,兩條人影沖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便大聲地號哭起來,“高將軍呀!”

高原正同傅山談得高興,見這二人沖進來,低頭一看正是荀宗文和一個五大三粗的婦人。卻見那荀宗文哪裏還有半點風流儒雅的模樣,一張臉上全是黃土,被眼淚沖得一塌糊塗。他本醉得厲害,禁不住哈哈大笑,“老荀,你哭個什麽,哈哈,這就是你老婆,以前還沒見過。有意思,真有意思,快快起來。”說著話就要站起身去扶荀宗文,卻不想渾身無力,剛一起身卻有重重摔倒在椅子上。

傅山忙遞過去兩張凳子,“荀先生,夫人,請坐。”

“謝謝。”大概是看到傅山一身文士打扮,荀宗文意識到自己的身份,用長袖擦去眼角眼淚,“還請教。”

“鄙人傅山字青主,忝為高原將軍帳下記室參軍。”傅山微微一笑。

“哎喲!原來太原傅青主,久聞大名,真是不勝榮幸。”荀宗文大驚,幫站起來,一鞠到地,“不才荀宗文,荀子第四十代孫。”荀宗文也不過是一個普通文人,而傅山在士子中名聲顯赫。二人相比,就好象大學教授和高中生。今天一見到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叫他如何不激動。

“不敢,不敢。”傅山大為得意,忙上前扶起荀宗文,謙虛了半天。

二人都是這個時代標準的文人,一見面立即就是一套繁瑣的禮節,又說了一通讓高原聽不懂的話,居然談得高興。倒把其他人冷落到一邊。

荀宗文老婆還在小聲地哭泣,見丈夫同傅山說了半天,卻不提那事,心中著急,不住用手去扯他的袖子。

而荀宗文則不耐煩地揮了揮衣袖,“沒你的事情,去弄些酒來,我要同青主兄把酒言歡。”

那婦人也沒辦法,見丈夫一副癡狂神態,心中一急,立即高聲大嚎:“我的兒呀!”

高原實在是忍無可忍,重重一拍桌子,案上的筷子都跳到地上:“夠了,你們還有完沒完,荀宗文,有事快說。”

傅山忙拜道:“是。”

聽高原這麽一問,荀宗文這才想起自己今天來這裏究竟為了什麽,心中一疼,一聲痛哭,又跪在地上,“坦之,你可要救救我的兒子呀?”

“你的兒子,你什麽時候有兒子了,他怎麽了?”高原大驚,“你快起來,別哭,先將事情說清楚。”

荀宗文這才站起來,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一道來。

原來,荀宗文的老婆因為朱仙鎮大戰的緣故,沒來得及轉移到後方,只能呆在後軍大營房之中。偏偏他老婆已經有好幾個月身孕,敵我雙方對峙了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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