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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光明未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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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中勇將不是他一合之敵,調集再多的高手護衛,不能多困他一刻。官府以三萬大軍,要剿滅大多武林人物不是難事,可是若讓此等人物脫身而去,大秦國再無一個高官能夠安枕。

事實上,當軍隊中第三次主帥被刺後,就再沒有任何人敢接掌主帥的事務,直到朝廷安撫江湖人物的聖旨發下來,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氣。

自那以後,官府和江湖人物就一直相安無事。官府尊重江湖人的傳統,給他們一定的自由,而江湖人也盡量不違律法,盡量不與官府有正面沖突,在朝廷允許的游戲規則內,盡可能爭取更多的權利。

相比這件大事,那人曾參與的其他江湖紛爭,也就不值一提了。

比如某某邪派大肆殺戮孕婦,取紫河車食用練功,真相暴露之後,被那人打上門去,在一個時辰內殺盡門中練此邪功者。

比如燕國某絕世高手,以切磋武功之名,萬裏而來,邀約天下英雄一戰,連戰十八日,從無敵手,於絕峰之頂,擂臺之上,出言輕侮秦國武林人物,那人一襲雪衣,躍空而來,當胸把那燕國高手拎起來,信手擲下擂臺。

他只出了一招,那位燕國最頂尖的高手,竟全無反抗之力,從擂臺上一路往下滾了十幾丈。據傳那位燕國高手連換了三十二種方法也沒辦法化去這一擲之間掌控住他全身的強大氣機,待得最後鼻青臉腫地站穩擡頭,擂臺上空空渺渺再無人跡。

如此這般的傳說故事,江湖上,早已傳為神跡。那個人極少出現,每現身於世,必有驚世之舉。他的傳說,成為神話。

多少少年、熱血之人天涯海角追尋他的蹤跡,期盼能見一見這人間戰神。誰又知道,這其中,有一個人,曾經叫過那人許多年,“大哥”。

然而,這一年多來,他尋不到他。踏遍河山,不見故人,每回聽到有關他的傳言,再急急趕去,得到的永遠都是失望。他們曾無比親密,他們曾情同骨肉,到如今卻是欲尋一見而不得。

也曾日間狂縱酒,卻澆不滅心頭愁緒,也曾夜晚仰天長嘯,卻揮不去滿心苦痛。然而,酒醒了,天亮了,依舊要打疊起精神,繼續他的尋覓之路。

他所能做的,只是繼續,繼續前進,繼續尋找。

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也許再見時,已是塵滿面,鬢如霜,但是,總會有一天吧,他能再見到那個人。

見到那個本來該是敵人,卻從來不曾傷害他、利用他的那個人,見到那個被他傷害、利用無數次,卻依舊守他護他、照料他的人。

他不是個好皇帝,不是個好的繼承者、覆國者,但他是個好兄長,是個真正的男人,是個好人!

總會有一天,他能再次遇見他,總會有一天,他可以親口對他說“大哥,對不起”。

在淡淡講述往事的時侯,納蘭玉的目光一直望著遙遙的前方,仿佛在那一刻,望穿了時間與空間,望到了那個讓他至今耿耿之人。

他雖然不曾細說,可是她知道,他所尋找的人到底是誰!

她與那人,曾有過一面之緣。

在她的記憶中,那人滿身血腥,殺人如麻,猙獰如魔鬼,時隔三年多,至今想起那人,她都會在噩夢中被驚醒。

然而,她知道,那是一個好人。

明明與大秦國、與寧家皇族有血海深仇,卻不肯殺戮牽連無辜弱女,當年的那場圍殺,若不是他手下留情,她根本不可能活到今日。

當年性德曾用簡單的幾句話,向她說明過那人的身份以及與納蘭玉的關系,當年性德也曾向她保證,經過那一場血戰之後,那人心灰意懶,不會再為覆國之事與秦國、與寧家為敵,甚至念著故國之情,他也可能以他自己的方式,保護秦國,保護秦人。

只為此一事,她願意感念他,即使想起那人的樣子,她仍會悄悄發抖,她卻還是敬重他的。

她明白納蘭玉為什麽要尋找那個人,卻又不自禁地為他難過。

就這樣,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去尋找,就這樣,一個人寂寂寞寞孤孤單單地前行,就這樣,再沒有可以回轉的地方,再沒有可以休息的家園,只能一個人,繼續地前進,繼續地尋找,永遠不知道,能否有重逢之日,永遠不知道,會不會有再見之時,只能一個人,忍受著思念、內疚、痛苦。一切的一切,只能一個人承擔,一個人悲傷,一個人面對。

她就這樣怔怔的望著他,一時間,心痛如絞。

似是也驚覺她沈默了太久,所以他笑問她:“你呢,這幾年過得好嗎?”他的語氣很輕松,眼神裏卻藏著關切。

曾經的安樂公主,畢竟是金枝玉葉,畢竟是錦繡綺羅中長大的女子,雖然能夠掙脫囚籠中而自在地生活,是她的願望。但是,金絲籠中長大的鳥兒,可還禁得起天地間的風風雨雨。

所謂的富家公子、小姐,總愛說些為了自由,為了情愛,為了這個或那個理由可以放棄榮華富貴的話,那不過是因為,他們並不真正知道,窮困是什麽,也許他們只以為,窮不過是住小一點的房子,用少一些的下人。

自古以來,貧賤不移其志的富貴子弟,大多只存在於傳說中,而現實往往是貧窮困苦很快就把所謂的少年熱血和志氣全部磨光的。

富家兒尚且如此,何況安樂曾是皇家女。誰又敢保證,楚國的蕭遙,不是安樂的前車之鑒。那個富貴時,超撥塵俗,輕淡榮華的逍遙王爺,在紅塵俗世中,到底受了多少磨折,才會變成後來那猙獰無情辣手殺妻之徒。

納蘭玉從來不擔心安樂的本質會變,卻絕對舍不得安樂受一絲磨折,半點苦難。

如今叫做秦寧兒的美麗姑娘,聽到這樣的詢問,輕輕笑起來,眉眼間,漸漸有了得意之色:“我怎麽能過得不好呢?容若為我想得很是周到,替我挑了四個極伶俐的丫頭,還有兩個身手很不錯的保鏢,還為了我在秦楚兩國好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置了房產、田地,外加買了商鋪,我什麽事也不用操心,自有人為我管帳收錢就是。他還給了我好幾個印符,如果我在楚國境內,有什麽困難,可以求助於地方官府,也可以直接寫書信,送到皇宮給他的。這三年來,我在楚國幾乎把所有的明山秀水都看遍了,可是,我還是想要到秦國來看看,秦國是我的國家,我對它的了解,卻連楚國也不如。我想要看看自己的國家,看看大秦的山山水水,大秦的百姓生活,大秦的風土人情。”

“你剛才看到我太吃驚了,沒有註意到他們吧?”她回手指指遠處的幾個身影:“他們為我準備了一路上所需的一切,一直在我身邊照料我、保護我,而且,我猜,就算出了什麽他們應付不了的事,也還是會有人來幫我、救我、助我的。”

這言下之意,納蘭玉自是聽得明白。安樂不曾真死,納蘭玉的瘋病了已經好了,這種事不可能長久瞞得過寧昭。

只是如今,衛孤辰已棄覆國之志,納蘭明也向全天下宣告獨子瘋病,再無繼承之人,納蘭玉的利用價值早已消失。

而安樂的死訊通傳天下,死後葬禮搞得轟轟烈烈,秦王、楚王都寫了悼文大表哀思,秦國也曾遣使祭奠,現在如果再讓安樂活過來,無以向天下人交待,反倒平白傳出一個大笑話,為大秦王家體面著想,只能讓安樂永遠地死去了。

在這種情況下,寧昭不會再派人來抓他們,不會試圖將他們再次關入牢籠,反而會顧念舊情,暗中派人照料。在大秦境內,他們兩人基本上是不會有任何危險的,雖不能再有舊日的尊貴,吃穿不愁,逍遙自在的生活,倒是斷然少不了的。

然而,這個事實也並不能讓他們有多少快樂,思想起來反倒是悵然居多。

納蘭玉見她笑語盈盈地介紹自己的情況,看似輕松歡愉,心頭卻總是禁不住隱隱的憐惜之念。

她息是期望著擺脫束縛,可是,如今得到自由,卻是以這種埋葬過去的方式。

她是自由了,卻再也沒有了家園,沒有了親人。她是那斷線的風箏,隨著風,飄得再遠,都沒有機會回頭重系那原本牽牽連連的那根線。

流浪的人走得再遠,總會思念家的溫暖;遠行的人,路途再坎坷,總能指望著,回家的快樂。

可是,她眼前的飄泊,是自由,還是無奈。

縱見綠水青山,卻與何人說,縱折花枝春意濃,又有誰堪寄。

走得再遠,也是流浪,看得再多,也是淒涼。她的家,再也回不去,她的親人,再也見不著。

容若和楚韻如,雖是好友,畢竟受到身份限制,難有重逢敘舊的機會。身邊雖然有下人、保鏢,雖然都是容若安排的人,絕對真心相待,不會暗藏心機,但是畢竟這些人還是楚人,歡喜難與共,悲傷難共訴啊!

這三年來,身處異國,她的飄泊,可有無奈,她的流浪,可有心酸。無人處,她可曾流淚,背人處,她可曾嘆息。

然而,在他的面前,她只是微笑,她只是歡顏,從頭至尾,不曾流露一絲悲涼。

他定定望著她,輕輕問:“那麽,將來呢,你就這麽一個人飄泊嗎?”

她的笑容倏地一凝,但立時又重新綻放,笑顏美得奪人眼目:“當然不是,我還要給我自己找個丈夫呢?”

他驀然一驚:“丈夫?”

“當然啊!”她笑吟吟地道:“我這般青春貌美,多才多藝,蕙質蘭心,而且還非常有錢,豈可辜負這大好年華,自是要尋一個稱心如意的郎君了。

他望著她,有些啼笑皆非:“你倒想找個怎樣的如意郎君?”

她笑容滿面扳著手指頭算:“第一自然是癡情,第二還必須專情。要像容若那樣,一生一世,只愛妻子一個人,不管別人怎麽威逼利誘都絕不動搖。但是長相必須比容若英俊漂亮,文才武功要比容若那個沒用的家夥強上許多,要比他瀟灑、比他聰明、比他能幹、比他……”

她這般屈指一一算來,滔滔不絕,說個不休,他卻聽得是啼笑皆非。

唉,以前那段相處的日子,容若到底灌輸了多少詭異的想法給她,照她這種挑丈夫的要求,這世上,怕是找不出一個男人夠資格了。

他忍著笑,看著她目光燦亮地徐徐數來:“他要愛護我、照料我,任何時侯都站在我這一邊,我高興就和我一起高興,我不高興就要立刻哄我高興……”

他本來是想要嘲笑她的,然而,不知為什麽,一顆心漸漸溫柔寧靜起來,然後,他輕輕喚:“安樂……”

她側頭看來,明月下,明眸如畫:“我叫秦寧兒。”

他笑一笑,改口:“寧兒,如果有一天,你找得倦了,如果有一天,你覺得這世上沒有你要找的人,就來找我吧!”

他眼中的異樣光芒叫人分辨不出,這到底是戲言,還是真情:“為了拯救其他男人不至於面對悲慘的下半生,我就吃點虧,娶你得了。”

她怔怔望了他半晌,忽地惱羞成怒,抓了酒壺對他砸下去:“你敢小看我!”

他則怪叫一聲,抱著頭跳起來,四下奔逃。

遠遠地凝望他們的兩撥下人,在他們說話喝酒的時侯已經聚到一起聊天了。

對他們各自的主人曾經有過的神奇身份,他們心中自然都是有數的。此刻大家站在一起,說起各自的經歷,各自的往事,也都頗有一些悵惘之意。

他們遠遠地張望他們的主人,看著明月之下,那一對並肩而坐的男女,男子俊美無倫,女子清美絕世,同坐月下,竟是說不出地相匹相配,相得益彰。

他們在一起說話,夜風從他們身邊拂過,也似乎是溫柔的,他們的衣角發絲被風吹得悄悄糾結在一起,他們自己卻不知道。

他們回憶同樣的往事,他們共飲同一壺美酒,他們在一處,小聲地說,大聲地笑,連天上的明月,此刻,似乎也出奇地柔美。

再然後,他們跳了起來,滿世界追追打打,鬧鬧叫叫,清冷的夜,因著這兩個人,熱鬧到了極處。

這些下人們也不由會心微笑起來,這三年的記憶中,似是從沒有見過他們的主人如此快樂,如此肆意!他們彼此傳遞著眼神和笑容,心中都預感到,未來的行程,或許會熱鬧有趣很多,他們應該會有新的夥伴加入了。

這一夜的追打以美女終於追上那俊俏的佳公子,把酒潑了他一身而告終。

而第二天,他們自然而然地結伴同行。

未來的路,那麽長,那麽遠,有一個人相伴,當不致寂寞無助。

曾經在遙遠的前生,她與他初識於寂寂深宮,她與他曾攜手行遍宮中每一個角落,捉弄每一個下人,玩盡所有的惡作劇。

曾經在遙遠的前生,琉璃般明亮美好的歲月中,他們都關心敬愛的兄長主君笑著說:安樂安樂,我將你指婚給納蘭玉好不好?這樣,我們就永遠不會分開了。

曾經在遙遠的前生……

然而前生已矣,在今生今世,秦寧兒想要與納蘭容攜手走過未來的歲月,共看這一片他們同樣深愛的家國河山。當回憶過往時,身旁可以有個知心知意的伴侶;當悲傷失落時,身邊有一個可以倚靠落淚的肩膀;當歡喜欣躍時,身邊有一個可以相共歡笑的人。

無論何時何地,只需一轉眸,便可以看到有人相伴在身邊的踏實快樂,令人神往。

而最最重要,她卻從來不說的是,她想要陪他一起去尋找,不要讓他孤單一人寂寂淒涼地尋尋覓覓。

她要和他在一起,伴他尋找,伴他失意,伴他失望,伴他走過每一個痛楚的日與夜。直到有一天,可以找到那個人。

她可以對那人說一聲,“謝謝你”。

謝謝你,當年對我手下留情。

謝謝你,放棄了覆國的行動,遴免了無數的混亂,保全了舉國上下所有人的安寧。

謝謝你,這麽多年,一直照顧保護納蘭玉。

謝謝你,不管在怎樣的困境中,不管曾經被如何迫害,都從來沒有試過傷害利用納蘭玉所以,謝謝你。

所以,她要與他同行,一路相伴。以他的目的為目的,以他的期盼為期盼,直到許久許久之後,找到那個人。

他想說,“對不起”。

而她想說,“謝謝你”。

番外篇 嫣然歸處

山林深深,草木清新,遠方的清風帶來了草木的清香,悄悄地拂亂了董嫣然的發絲。

她靜靜站在那幾間拙樸的木屋之前,望著眼前小小空地上,四五個正拿著劍一板一眼,練得極認真的小女孩兒,信手把被風吹得紛紛亂亂的如雪長發,略略挽了一挽。

寂寂的山林,不為人知的幾間拙樸木屋,四五個天真而純稚的小小女孩,人間的一切紛爭,紅塵的萬般幻象,似乎也就與這小小的世外桃源沒有關系了。

或許,這方寸之地,唯一不太協調的,就是正中間木屋上方,懸著的那塊大得有些過份的匾額了。

那匾竟似有極漫長、極漫長的歷史,寬大而厚重,現在隱約也可以看出,當初的雕鏤巧刻,沈凝厚重,一切細節上的精巧與講究。

然而,悠悠無止的歲月,風刀霜劍,天風海雨,早就沖刷盡匾上所有的華麗,百年時光如逝,曾經輝煌的一切,如今也不過是一片蒼白黯淡。就連匾上的字,也完完全全不可辨了。

不過,董嫣然不需辨認,也可以知道,這匾上原本應該有著“天外天”三字的。

不錯,那神奇的,玄妙的,相傳有至高武功,無數美女,相傳那個身處深山而懷想天下的所謂天外天,其實不過就是這山林深處的幾間小小木屋,幾個淡泊名利,懶得介入紅塵的人,收留了幾個小孩兒的聚居地罷了。

董嫣然很小的時侯,就聽師父、師叔們玩笑般地說起過天外天的來歷。

最初不過是一個心性淡泊,懶於介入紅塵紛爭的女子,因為有著極高的天分,無意中悟出了一套武功罷了。然後,天外天那至今連名字也沒有留下來的祖師奶奶又偶爾救了幾個孤兒。這個奇女子因為自己的武功只適合女子習練,便出錢把救下的男孩安置於民間,卻把幾個女孩帶在身邊,細心教導。

因她的武功必要心性淡泊,無功名之心,無得失之意的人,才能修練成功。所以,她也不需要刻意去分辨弟子們的心性,只要過個兩三年,對其中練功久久無成的孩子,稱無師徒之緣,將她們送下山去,另做妥善安置,外加贈錢、贈藥又贈處世良言,方才告別。今後這些人是在民間安然渡日,還是仗著從她那裏學到的一些並不算太高明,但也絕對不弱的武功,去混個聲名未來,她也不強求、不拘束,一切任人自由罷了。

因此,數代以來都是淡泊從容的女子繼承衣缽,薪火相傳。雖偶爾入世,卻也從容出世,雖在人間留下過若幹傳說,卻也不受紅塵繁華所困。

每一代最後能習成神功的弟子們,都心志淡泊,且聰明穎悟。那套神功,經過數代弟子的增刪修改,細心補全,威力更是愈發驚人了。

只是能練成這神功的人,一定沒有什麽得失意,求勝心,所以這最頂尖的武功,並不曾在江湖中引發過什麽風浪,也不會引來旁人凱覷。

數代以來,她們一直沒有想過取什麽正式的門派名字,也沒有定過什麽嚴苛的門規,甚至不曾供奉過歷代祖師的牌位,更不曾一代代相傳歷代先師的名字和生平。

基本上,正常門派應有的程式規則,她們都不講究。

許多後人傳得十分神奇的俠義傳說,於她們來說,其實不過只是湊巧的隨意為之。而所謂的行蹤神秘,所謂的兼濟天下,所謂的關懷世間大局,所謂的坐待明君出現,一統天下,平定紛亂,到時方才出山相助,救萬民於水火,又或所謂明為隱士,暗懷野心,圖謀極大……這種種的傳說、猜測,於她們看來,不過是一些與她們全無關系的笑話罷了她們在紅塵中行走,不過是因為在山間悶久了,偶爾出來散散心。她們一身藝業,扶危濟困,為人解危釋厄,雖說很多時侯都不求報酬,但若對方定要重謝,倒也並不堅辭。

天外天這個門派的名號,起源於某一代的某一位弟子偶爾幫了一位大人物,大人物問其來歷,這位弟子玩心忽動,笑稱自己來自天外之天。

那位大人物卻並沒有看出這不過是個玩笑,反連讚天外天三字取得玄奧無比,果然是出不世高人的地方。當即下令制作了一個巨大的匾額,披紅紮彩,派人大鑼大鼓,招招搖搖地送給這位弟子。

這位弟子也是啼笑皆非,當著無數人不好拒絕,只得收下了,然後辛苦地帶著這個沈重的累贅踏上回家之路。好在她能苦中作樂,轉念一想,倒覺有趣,便真的興匆匆把大匾帶回來,高高掛在不相襯的小小木屋上方。

同門諸人問起原因,無不哈哈大笑,都同意把匾就此高掛,絕不摘下,以做長久笑談。

從此之後,這山林之間就多了一處奇景,拙樸的木屋上高掛著金碧輝煌,無比氣派的大匾。而在那之後,大家在紅塵中行走,不約而同以戲謔般的心態自稱天外天弟子。

漸漸地,在世人眼中,天外天成了世上最神奇、最詭異的門派之一,人們知道,這門派遙在雲深不知處,這門派的武功深不可測,這門派中全是才智武功都稱絕天下的奇女子然而,人們永遠不知道,也絕不會相信,所謂天外天,不過是幾個隱跡山林的女子,和這茫茫人世,開的一個小小玩笑罷了。

時光如水而逝,天外天就這般輾轉相傳。天外天門下成年弟子最多時,也不超過十人,最少時,儀有一人。

她們收納門徒的方法,一般都是收養孤女,讓她們練兩年功夫,看她們的成就以確定是否有緣之人。

那一年,董仲方上京趕考,家鄉發生旱災,赤地千裏,餓死無數百姓。他那留在家鄉的妻子也因饑餓而亡,只留下年幼的女兒無所依靠。

那一年,天外天適時有門人偶遇失母的董嫣然,憐其孤苦,便帶了她上京尋父。這一路閑來無事,就教她武功心法,沒想到這小小幼女,進境神速,竟似天生便只為學這門武功一般。這門人心中又驚又喜,雖知董嫣然並非孤女,卻也萬般難舍。後在京城尋到董仲方,便開言請求收董嫣然入門,帶往山林教導,待其長大成人,重來尋父。

時年正值楚國犯境,一路勢如破竹的殺往京城,京中科考早已停止,君臣百姓,無不人心惶惶。董仲方亦擔心自己文弱書生無力保護幼女安全,當即點頭應允。

從此董嫣然隨師遁入山林,潛習武藝。她天分既高,心性又合,數年已是大成,竟是青出於藍,門中上下連師長在內,亦無人可以勝過她。

她本來秉絕色之貌,覆有傾世之姿,再有絕頂的智慧與武功,若有心入世,這紅塵翻覆間,傾國傾城,豈是等閑!可既是天外天弟子,雖有一身絕世之藝業,雖生就傾世之容,卻斷無揚名世間之心。唯有骨肉親情牽系難去,藝成之後,遠行京城尋父。

時年楚國立國已有多年,攝政王以懷柔手段安撫前朝遺民,開科取士,重用仕子儒生。

董仲方因才中舉,因耿直敢言而進禦史之位,卻時常與攝政王沖突,身邊竟也屢次發生行刺攻擊事件。

董嫣然一來為保護老父安全,二來也想長侍膝下,以補償十年離別之不孝,便隨侍父親,相伴左右,悄然以神功絕藝,化解了一次次危機,世人只知禦史董仲方有個絕色的女兒,卻不知這位董小姐有此驚天之藝。

直到某一個陽光燦爛的清晨,她因貌美招禍,在長街惹來一群無賴的調戲,又引來了一個懶怠嬉鬧的公子,和一個風儀絕世的男子為她打抱不平。

那一日,董嫣然初識容若與性德。

那一日,他不知她身懷絕藝,挺身而出打抱不平。

那一日,她只當他少年統終,芳心中並未將他看重。

那時的容若,還不曾愛上楚韻如,少年情懷,傻呼呼為這等絕世美人而驚艷,因著美人的註意力不在自己身上,還小心眼地對性德發脾氣。

那時的嫣然,不知容若的身份,亦不知他的心性,只見著他的無能和淺薄,只看到他的妒火與遷怒。

那一日,花正好,草正綠,陽光正明媚,那一日,天正高,風正輕,紅塵多繁華。

她與他的初見,是美人有難,英雄挺身,像極無數美好動人傳奇故事的開頭,只可惜,原本的無數種可能,最終並不曾出現,他們匆匆而遇,卻又匆匆錯過。

在那之後,他遇上了一生摯愛,而她,當時也只為性德所受到的不平待遇略感遺憾。

這樣的故事,有一個最美好的開頭,當年卻沒有人猜到最終的結局。以致多年以後,當董嫣然想起往事時,也只得一嘆覆一笑罷了。

在那之後,因為父親的請托,她在獵場出手相救,因為父親的期望,她萬裏跟隨暗護。

從此,她把自己卷進了一重又一重風波苦難中。她無心紅塵富貴,卻不得不一次次為紅塵中人出生入死。

她看出了容若的真正為人,她見到過最動人、最美麗的愛情,她遭遇過最強大、最可怕的對手,她遇上過,一場又一場,幾近慘烈的戰鬥,她付出過生命、貞操、心血、情義,她遭受過,最狠毒、最無情、最殘酷的打擊。

最後的辭行,最後的告別,只是對著一個與整件事全無關系的小小護衛。然後,她帶著那一夜白頭的長發,和一顆轉盼間蒼涼的心,悄悄遁去。

最後一次靠近那個她所保護的人,是在楚王迎娶秦國帝姬時,她遙遙相望,看著漫天閃亮的煙火。

她想,他娶了秦國的公主,想來可以安全離開秦國了,她覺得,楚國的使者既然已經和秦人達成了協定,那他就再不會有什麽危險了。

於是,她可以不需要告別地悄然而去。

那個人有摯愛的皇後,有新娶的嬌妻,不會有太多時間記起一個,一直同他不遠不近的女保鏢。她可以不驚動任何人,也不讓任何人牽掛地離去。

即使心傷腸斷,也依然堅持到那人基本安全,她方才離開。

她已已傷,神已疲,身已憊,這紅塵萬象太過險惡、太過慘厲,原來根本不適合她這樣的人生存。

她寫信給父親,稱師門有事相召,從此回到了山林深處,天外之天。數年之間,除了購買生活必須用品,處理山間一些雜務,她就再也沒有下過山。

父親屢次來信相召,她皆藉故推托,甚至有幾次父親代轉了容若和楚韻如的書信,問及別後種種,無限殷殷關切之情,她只答以一切均好,如今在門中專心練功,正值重要關口,暫時無力相會便罷了。

她知道,衛孤辰會信守承諾不把當日之事外傳,她知道,除了那儀有幾個與此事不相幹的知情人,再不會有人知道她曾經歷的悲痛絕望,她曾承受的至極傷害,所以,也永遠不會有人為她而抱愧終身,為她而寢食不安。

所有的人,都會好好地活下去,只除了,她自己!

同門的幾個師姐妹都是冰雪聰明又心性豁達之人,見她神容憔悴,烏發皆蒼,不是不震驚的。然而,既然看出她並沒有說明傷心事的意思,便不多問一句話。

她們關心她,卻不催逼她,體貼她,而不憐憫她。

她們如常一般待她,絕不會刻意小心,刻意溫柔,刻意容讓,這種自在平和與當年一般無二的生活方式,讓她不必有被人囑目,受人憐憫的不自在,讓她可以悄悄地藏好傷口,咬著牙繼續生活。

三年來,她沒哭過一聲,沒流過一滴淚;三年來,她沒再提過當年一個字。

三年來,她過的是那樣安寧平靜的生活,仿佛她從來不曾步出過這片山林,生命的痕跡、過往的軌跡恍似全部湮滅於這片遺世而獨立的山林。曾經的喜怒哀樂,曾經的悲歡離合,曾經那至深至痛的傷口,仿佛也都已全部遺忘。

她沒有痛極的眼淚,沒有刻骨的折磨,甚至不需要刻意地去遺忘什麽,曾經歷過的一切,便似遙遠迷茫如前生。然而,她始終忘不了一種感覺,那種沒有心的感覺。

她與同門交談,她對年幼的孩子們微笑,她在山林間穿行,她專心地教導孤兒,她白日練功,夜間入睡,生活沒有任何問題。

然而,只有把手指輕輕放在左胸的某一處時,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裏的空洞。手指悄悄貼在皮膚上,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身體的溫暖,手指微微用力向下按,可以更加清晰地感覺到,皮膚下那有節奏的微微起伏,那分明是心在跳。

可是,她卻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經沒有了心。人的生命多麽奇妙,人的心,可以多麽剛硬。哪怕受過那樣重的傷,依然可以跳,哪怕被千萬把鋼刀刺穿,哪怕被萬千種巨力輾作灰煙,依然會跳,哪怕心死了,心空了,哪怕生命真的只餘行屍走肉,原來,那個曾有心臟的地方,依然會堅持著跳動不休。

曾有心臟的地方,依然會堅持著跳動不休。

即使,在那曾經火熱的胸腔裏,如今早已是空洞洞一片。

這種感受,簡直讓人想要發瘋。

而她,卻依舊微笑,依舊如常地生活。

山林深處的天空,永遠蔚藍純凈,身邊芳草如茵繁花似錦。董嫣然在如許春光中走過,春天與她沒有關系;董嫣然在如許輕風中行過,再溫柔的風,與她,也再不相幹。

她對每一個同門溫柔微笑,親切交談,她知道,所有的同門師姐妹都喜愛著她。但她水遠不會把那曾經屬於前生的苦痛,對她們訴說。

有時侯望著山間溪水,倒映出自己溫柔恬淡的笑顏,她也會有一盼間的怔忡出神,屬於心的位置,是徹底地空洞,為什麽,還可以這樣平靜地生活,這樣平靜地微笑?

有時山間那些小小的孤兒遇上不快樂的事,嘟著小嘴,牽著她的衣襟撒嬌。她會笑著抱起小小孩兒,柔聲地勸慰:“要是不高興,那就大聲哭出來吧……”

然後,看著那哭得漸瀝嘩啦的孩子,她深深羨慕著這樣純稚而幼小的心靈,這樣隨時讓眼淚傾洩而出的權利。

原來,她的微笑與堅韌,她的頑強和自尊,已是一副與生俱來,卻永遠不能卸下的刑具。令得她不得不含笑忍受那一點一點積聚的痛楚,等待著自己的極限到來,等待著某一個夜晚,崩潰而瘋狂的時侯。

她從不告訴任何人,每一個夜晚,都會有猙獰的惡魔,在她的夢中,伸出利爪,獰笑著插入孩子柔嫩的咽喉。那孩子的眼睛,清澈純潔,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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