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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綺香荒野風微度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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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在漢水河邊與那神秘的鐵衣人耽擱一會工夫,待蘇探晴與林純趕到襄陽城時,已是深夜三更時分,襄陽城早是城門緊閉。

其時雖是太平盛世,但因四海未定,漠北的元末勢力殘存,東北女真部族等亦對中原虎視眈眈,所以襄陽這等中原重鎮平日皆嚴防奸細,每日子時封門,凡是無官方文諜深夜叩關者皆需嚴加盤查。蘇探晴與林純雖身懷擎風侯所賜的通關文諜,但不到萬不得已亦不願洩露。當下二人在城外找到一片小樹林,尋背風處拴好馬匹,略一商議,打算待天亮後再繞過襄陽城往南而行。

林純一路奔得急了,額角已滲出香汗,再經凜凜夜風一吹,不免打個寒噤。蘇探晴看在眼裏,先默然生起一堆篝火為她取暖驅寒,再從馬鞍下取出備好的軟布墊鋪在地上,自己卻躍上一棵大樹,行起守夜之責。林純暗暗讚他細心,口中雖不說,心中卻甚是感激,經過一路馬背顛簸,亦覺得困乏,翻身躺下,烤了一會火後身上漸暖,漸漸昏然沈睡去。

林純平日錦衣玉食,長大成年後倒是第一遭這般野外露宿,睡得極不安穩。輾轉反側間聽見一陣悠揚笛聲輕輕傳來,若風中絮語、又似林間潺水,極是入耳,心念漸安,正要進入夢鄉,那笛聲忽又止住。林純於恍惚中睜開眼睛,只見蘇探晴盤坐於樹幹上,手中握著的卻非他平日所用玉笛,而是一支樣式古怪、做工粗劣的木笛。驀然清醒過來,脫口問道:“你怎麽會有這支笛子?”

蘇探晴回過頭來,微覺奇怪:“你認得這支笛子?”

林純眼中閃過一絲覆雜神色,輕咳了一聲:“沒什麽。我只是想不到這樣一支看似破舊的笛子竟可以吹出如此好聽的曲子。”

蘇探晴滿懷心事,並未註意林純略顯慌亂的神情,輕嘆一聲緩緩答道:“這支笛子本是我兒時自制,後來送給了顧淩雲做信物,想不到再見到它時,好兄弟已是深陷囹圄之中。”又對林純略含歉意一笑:“是否我的笛聲驚醒了你?”

林純若有所思,搖頭不語。蘇探晴仰頭望向夜空,亦不再多言。

他兩人一路上本是有些賭氣互不理睬,但經遭遇那鐵衣人一番聯手後已是隔閡大減,只是兩人都是心高氣傲之輩,雖然各有心示好,卻是誰也不肯放下面子先行開口。這種少男少女的心態原本極是微妙,無意間說了幾句話後均覺尷尬,不知再說什麽好。偷眼望向對方,眼光一觸,又連忙側頭避開。

林純終耐不得這等微妙氣氛,看蘇探晴望天無語,忍不住輕聲道:“趕了一天的路,想必你也累了,反正我也睡不著,不如你先休息一會,便由我守夜好了。”

蘇探晴搖搖頭:“無妨,我還有事要做。”

林純側過臉問道:“半夜三更,你要做何事?”

蘇探晴淡淡一笑:“我在看天空。”

林純奇道:“那有什麽好看的?”

蘇探晴眼望深邃難測的天穹最深處,緩緩問道:“在你心目中,什麽是最美麗?”

林純微怔,想了想終茫然搖頭:“我不知道。人間百態,各有所好。浪子喜歡絕代佳人,旅人更愛良辰勝景,才子偏重書中經綸,武者或愛刀鋒碎空,佛家卻謂一切皆妄,凡事皆空……或許美麗只是某一時刻的忽有所悟,譬如青山遠歸、荷笠斜陽,而事過境遷後,往往卻又覺得亦不過如此……”

蘇探晴撫掌一嘆:“正是如此。在每個人的心中,美麗的標準各不相同,一切均是由心而感,若是強行探究美麗表面後的本源,卻又令人不知如何解釋。”

林純睡意全無,似一個好奇的小女孩般望著蘇探晴:“卻不知浪子殺手心目的美麗又是什麽呢?”

蘇探晴眼露頑皮之色,以指按唇:“木兒不得胡說,誰是浪子殺手?我明明是你家秦公子嘛。”

林純一怔,這才想起為避耳目,兩人約定這一路上蘇探晴以名字中“晴”字為姓,“蘇”字為名,化名秦蘇,自己則是將“林”字拆開,成了秦蘇的小書僮木兒。林純想不到蘇探晴在此刻還有心情開玩笑,不禁芫爾,掩唇道:“哎呀,木兒一時失口,公子千萬恕罪。”兩人相視一笑,頓覺氣氛輕松,這一路上的賭氣心情立時蕩然無存。

蘇探晴收住笑意,手指漆黑夜空:“你看,那是北鬥七星,那是長長的銀河,那是分隔兩地的牛郎織女……對我來說,每當望著這神秘而無盡無窮的夜空時,都會有一種難得的平靜,覺得自己不過是那世間最微不足道的一員,化身於點點星輝中,遠離人世的困憂疾苦;也只有此時,才可以讓自己心念平和,無欲無求。這壯麗無比的夜空,就是我心目中那一份美麗的極致!”

林純順著蘇探晴的手指望去,但見新月如鉤直掛頭頂,繁星滿天觸目無窮。她長吸一口氣,頓覺神清氣爽,再聽他如此侃侃而談,不由心生向往,微嘆道:“我卻從未想過這平凡無奇的天空竟可以給人這麽多的暇想。”

蘇探晴臉上露出一份懷思之情:“在我小時候,最喜歡的事便是在夜深人靜時看那滿天繁星,有時看一整夜,也不覺得累……”

林純奇道:“難道你不需要練武功麽?”

蘇探晴苦笑一聲:“我自幼父母雙亡,只不過是一個替人放牛的牧童,每日起早貪黑,僅求溫飽,哪用練什麽武功。”

林純料不到這個模樣俊秀似鄰家少年的浪子殺手竟然會有如此淒涼的童年,想他一個孤苦孩童,每晚望著夜空懷念逝去父母的情景,又念及自己的身世,不由大起同病相憐之意,似是自言自語般喃喃道:“我也是自小就沒了父母……”

蘇探晴心頭一震,愕然望向林純,一時又不知說什麽話安慰她。跳下大樹,垂頭添上幾根柴禾,坐在林純的旁邊。

良久,林純方輕輕道:“你可記得你父母的模樣麽?我出生於漠北,才生下來幾個月,便遇上了韃靼犯亂,父母死於刀兵中,若不是義父收養,我只怕也早就死於戰火中了。”自五十餘年前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將元兵驅出中原後,故元勢力在蒙古分裂為瓦剌、韃靼和兀良哈三部,為奪權利相互混戰,戰火遍及漠北及燕雲十餘州,也不知令多少無辜的平民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直至永樂三年後明成祖數度率軍親征,一舉挫敗韃靼十萬大軍,再封瓦剌首領馬哈木為順寧王、太平為賢義王、把禿勃羅為安樂王,才總算稍定漠北。擎風侯亦是在大明北征時屢立戰功,方才賜封侯位。

蘇探晴沈聲道:“父母病故時我亦不過三四歲,早已忘卻他們的模樣,就連我的名字亦是村中一位教書先生幫我起的。”

林純幽幽道:“至少你還知道自己的姓氏,我卻連自己親生父母的名字都不知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漢族血統……”

蘇探晴長嘆不語。他本當林純必是出身華貴,刁蠻任性,卻萬萬料不到這個看起來驕傲更甚於美麗的小姑娘竟有比他更為淒慘的身世,心中大生憐意,下意識拍拍林純的肩膀以示安慰,又忽覺唐突,訕訕收了手,百般滋味浮上心頭。

林純感應到蘇探晴的情緒,臉上忽露出一絲難得的溫順笑容,轉過話頭:“你看我們怎麽會說起這些陳年舊事了?你不是喜歡看天空的星星麽,不妨告訴我你都看出了什麽?”

蘇探晴知道林純少女心性,矜持驕傲,不願接受他的同情,方才轉過了話頭。悄悄收拾心情,故做輕松一笑:“你可聽說過天上每一顆星子都代表世上的一個人,人死星落,卻不知哪一顆才是代表你我的星星?”

林純手指天穹,慧黠一笑:“那一顆最明亮的星星當然就是我了,而旁邊那顆黯淡無光的星星想必便是浪子殺手……”她忽又醒悟,頑皮地一吐舌頭:“哦,我說錯了,那顆難看無比的星星可不是什麽浪子殺手,而是學富五車才高八鬥的秦公子。嘻嘻。”

蘇探晴看林純一張俏面被火光映得通紅,眼中似還有盈盈淚光,頰邊卻是如花笑顏,心中不受控制地驀然一跳,脫口道:“那相依相伴的兩顆星星必定不願意落入凡塵,受那人世間的分離之苦。”他言本無意,出口後方才醒覺,臉上不由一熱,好在熊熊火光下,倒不怕被林純看出來。

林純渾若不覺,接口道:“其實天上星宿對應得都是英雄豪傑,像我們這般世間上的凡夫俗子豈可與日月爭輝。我才不要做什麽下凡星宿,只要一生過得快快樂樂就足夠了。”

蘇探晴收起湧上心間的滿腔情懷,沈聲道:“小時候我亦這麽想。人生在世,無非百年,只要快樂平安,不求功名利祿,不為幾鬥米折腰,無憂無慮,豈不甚好?可不知不覺中卻變了念頭,想那人生苦短,總應該做出一些轟轟烈烈的事情來方不枉此生。”

林純睜著一雙大眼睛:“在你看來,什麽樣的事情才算是轟轟烈烈?莫非你還想學那唐宗宋祖般開創一番基業麽?”

蘇探晴略一思索,唇邊露出一絲隱含深意的笑容:“在我看來,所謂轟轟烈烈並非是要名垂千古、青史留名,英雄亦不過是機緣巧合下可以拔劍而起絕不退避的普通人而已。試想漢祖劍斬白蛇、唐宗玄武兵變,何嘗不都是在絕境之下不得不為。我只希望自己能把握好人生每一個選擇,當遇見坎坷困境時,亦可以昂首……”他微一停頓,握緊拳頭,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道:“挑戰命運!”

林純微微一震,她本以為蘇探晴不過是一名冷血殺手,雖有幾日相處,卻從未看破他內心深處的思想,此刻於不經意間坦露心聲,渾若變了一個人般。聽著他口若懸河,再望著他眉飛色舞神情中隱隱流露出的一份堅毅,一份異樣的情緒不知不覺湧上,另一個影子又悄悄浮上心頭……沈思良久,方輕輕一嘆:“我生為女子,只知命運無常,信與不信似乎並無太多的分別。比如我生下來便失去父母,不能盡孝於雙親膝前。幸有義父收養,方可得保性命,更能修習上乘武功,做一般女子不能做的事情;但如果父母尚在,或許我便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日後相夫教子,平凡一生。其中的福禍得失怎麽也說不清楚,或許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無從更改……”她嘆了一口氣,望著蘇探晴:“你可相信命運麽?”

蘇探晴搖搖頭。林純追問道:“為什麽?”

蘇探晴道:“我小時候替村中一家富戶放牛為生,受盡了冷眼辱罵,看到其它小孩子都可在父母面前撒嬌承歡,自己卻是孤若伶仃,也曾嗟嘆身世,自覺卑賤,心志淩落。那時卻有一位姓郭的教書先生對我講了一個故事,卻令我大受教益,從此知道了命運雖是不可捉摸,卻如刀鋒般有利有鈍,若能坦然面對,以平常心對之,方可通達天地,不為其所約束。你若有心,我便講給你聽。”

林純拍手叫道:“好啊,我最喜歡聽故事了,快說給我聽。”

蘇探晴緩緩道:“從前有兩戶人家比鄰而居,一戶富商,一戶貧寒,兩家雖是貧富懸殊,卻恰好於同日同刻各產下兩名男嬰。那富商老來得子,心情大悅,便出資大宴三日,還請來一位遠近聞名的算命先生為其子推算八字。那位算命先生批算良久,開口便說此子命相不凡,八字暗合天意,乃是文曲星轉世而生,日後定可紅榜高中,封相拜官;恰好那對貧賤夫婦亦在場,非要算命先生也替自家孩兒批命算相,那算命先生如何想得到兩嬰竟是同日同時所生,若說那貧家孩子亦是文曲星投胎,豈非引富商不快,靈機一動,便胡謅那貧家孩兒乃是文曲星屬下書僮轉世,雖註定一世清貧,卻可替那富商公子磨墨鋪紙,以助下凡文曲星日後榮華富貴。那富商深信其言,當下便將那貧家孩兒收為義子,過了幾年後又請來先生給二個孩子教文識字,只待那富商公子成年後金榜題名、光宗耀祖。

那兩個孩子漸漸長大,都是一般的聰明伶俐,識字斷文出口成章,周圍人對那算命先生的話更是深信不疑。但兩個孩子的心態上卻是大不相同,那富商公子只道自己命帶華貴,不免驕氣橫生,動輒貪玩闖禍,不求上進;而那貧家少年卻自知寄人蘺下命薄福淺,處處容讓,只是努力攻讀詩書,時日一久,終分高下。待二人長到十八歲後去京城趕考,金榜題名的竟是那貧家少年,而富家公子最後名落孫山,終其一生,再無所為。”

林純聽到這裏,若有所悟輕輕點頭。

蘇探晴續道:“所以在我看來,生命原是平等,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不管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豪傑,還是那些在茫茫紅塵中庸碌無為的人們,或為生計奔波,或為理想奮鬥,皆是埋首沈迷於人世紛爭而不能自拔,又有誰能真正堪破生死榮辱。無論如何卑微或偉大、愚頑或智慧,到頭來亦不過一抔黃土掩墳。一生所為,到底是落得名留青史還是遺臭萬年,又豈是我輩所能臆度?”他似深有所感,長長嘆了一口氣,續道:“小時候我本是最喜歡聽那些英雄好漢的故事,深信他們皆是天宮星宿下凡,所以在人世上才能那般轟轟烈烈,留下千古吟唱的傳奇。可隨著年齡漸長,終於明白其實人與人之間並沒有什麽不同,所欠的只是一份機遇與努力而已。命運雖給我們安排了一場無從抗拒的身世,卻未必安排好了我們未來的道路,無論出身貧賤富貴,只要好好珍惜自己,日後也必有所為,正所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成事雖然在天,謀事卻在於人之本身!”

林純聽得目瞪口呆,這些問題她從未聽人說過,仔細一想似也不失道理,千萬感觸湧上不知從何說起,悵然良久,一時但覺得天地萬物間,隨處都可感受生命的真諦,人世浮沈,世事如棋,所有生死名利皆是微不足道的一份虛幻,唯有此星空月照下的美麗方是最真實的一刻……擡頭望著蘇探晴,輕輕一聲嘆息,語氣中似帶著一份溫柔的要求:“請你再給我吹一曲,好麽?”

蘇探晴取出懷中木笛,橫於唇邊,柔聲道:“好,我再給你吹一首舊曲子。”

笛聲再度響起,驚起林中夜鳥。卻一改剛才的清昂嘹亮,那一線清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緩緩傳來,如一道穿透暗夜的溫柔陽光,在耳邊低徊千轉,若斷若續。

林純亦喜音律,卻從未聽過這首曲子。聽那笛調轉折多變,不守成規,音與音間的銜接亦沒有任何強烈的變化或突起的高潮,卻另有一種篤定的意味,猶如一人獨處山野間望著高山流水自問自答……

原來蘇探晴此刻所吹得乃是流傳於江南鄉間的小調,故並不同普通笛曲。當年他在金陵城郊山神廟中初遇顧淩雲時吹得正是此曲。隨著笛聲抑揚,蘇探晴念及身陷牢籠的好兄弟,眼中不由流露出一份深深的懷念,笛音由心生,亦是漸趨淒迷。

林純正聽得癡醉,笛聲忽停。只見蘇探晴驀然縱身而起,躍上高高樹幹,一聲輕喝,如一只飛翔的大鳥般往數丈外的一棵大樹撲去。隨著他身形一動,從那大樹葉縫間亦躍出了一道黑影。

林純吃了一驚,萬萬料不到竟有人會不知不覺中潛近,看那棵大樹長得十分茂盛,枝葉招搖,密不透風,正是最利於隱藏形跡的處所,若非蘇探晴出手引出那黑影,實是難以發現。此人能不知不覺掩近他二人身旁,武功絕對不低。

月光掩映下只隱約見到那黑影身材高大,體態魁梧,面蒙黑紗,眼見蘇探晴疾撲而至卻並不驚慌,揚手對蘇探晴打出一物,一個鷂子翻身,迅速朝後退去。

眼見蘇探晴力道將盡,襲來的暗器就要擊中他。林純一聲驚呼還不及出口,卻見蘇探晴早有防備般在空中深吸一口氣,躍至半空的身體再一個轉折,變個方向往黑影身上撞去。那記發出的暗器擊空,落在地上。

原來蘇探晴身為殺手之王的親傳弟子,對周圍環境向來有一種敏銳的直覺,雖然沈迷於笛聲之中,依然保持著一份警覺。剛才笛音一響,他立時從夜鳥驚飛的響動中聽出有樹枝被踩斷的聲音。他口中吹笛不休,暗中卻運起內力,瞅準時機方驀然發難,所以盡管那黑影及時逃逸,仍被他截住去路。

那道黑影亦未料到蘇探晴早就判定了他的退路,眼見兩人將要撞在一起,急中生智下腳下猛然用力一蹬,借著樹枝一彈之力,身形在空中一滯後再度變向,竟與蘇探晴錯身而過,反朝林純的方向沖來。

蘇探晴回過頭望見林純已將巧情針執在手中,飄身攔在那黑影面前,心頭略定。雖然這黑影武功不俗,但以林純的武功至不濟也可纏他幾招,待自己從後夾攻,應可以擒下他再細細拷問。

不料林純攔住那黑影後,驀然發出一聲驚叫,竟似呆住一般忘了發招,任由那黑影從她身邊掠過。

蘇探晴大急,只恐林純被那黑影所傷,顧不得追趕,來到林純身邊急急問道:“他傷到你了麽?”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林純仍是呆呆怔於原地,喃喃道:“不可能,絕不可能是他。”

蘇探晴一時情急,一把抓住林純的手。林純從迷惘中乍然驚醒,甩開蘇探晴的手:“你做什麽?”

蘇探晴面色微紅,訥訥道:“我只道你中了什麽邪術,想替你察察脈象……”

林純搖頭失笑:“你放心吧,我沒事。”眼中卻猶有一分半信半疑的驚悸。

蘇探晴轉過身來,見那黑影幾個縱躍後早已消失在林間深處,知道追趕不及。心中暗咐:此人竟然能掩近自己身畔數丈內仍對他毫無感應!幸好他剛才踩斷樹枝被自己發現,若是等到自己與林純睡熟後,只怕已被他得手。此人武功也就罷了,竟然還身懷這般隱蹤匿跡的功夫,不知是什麽來路?看到林純胸口不斷起伏,顯是情緒仍是十分激動,回想到剛才的情形,更是心生疑竇,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麽要放走他?”

林純吸一口氣,漸漸恢覆常態,聲音仍是有些顫抖:“或許是我認錯了人。”

蘇探晴奇道:“你把他認成了何人?”

林純搖搖頭,卻不說話。

蘇探晴看林純神情古怪,心想那黑影面蒙黑紗,根本看不清楚容貌,林純為何會說認錯人?要麽是她信口胡說,要麽就是她對此人極為熟悉,所以才會從此人的身法上看出破綻,這其中只怕有些蹊蹺。只是林純不說他亦不方便問,只好釋然一笑。

林純走前幾步,從地上撿起那人擲往蘇探晴的暗器,卻是一小塊柔軟的樹皮。

蘇探晴略一沈思:“我剛才假意吹笛裝做不知此人靠近,突起發難想要一舉生擒,一般人在這等變起不測的情況下必是全力出手,但只看他剛才擲暗器時並未附上真力,可知其意在阻我而非傷人,更何況他從你身邊掠過亦不下殺手,顯然是手下容情,只怕你並未認錯人。”

林純晃晃頭,似是要將一些念頭從腦海中甩掉,決然道:“我們此去金陵事關重大,絕不能有半點閃失,無論此人是友是敵,下次再遇上我都絕不會放過他。”她躲開蘇探晴探詢的目光,走到篝火邊坐下,垂頭玩弄衣角,忽嘆了一聲,輕輕道:“你不用懷疑什麽。我所認識的那個人現在絕不會出現在這裏,剛才我只是一時恍惚罷了。”

看到林純此刻小女兒情態盡露無遺,蘇探晴只覺心中頗不是滋味,再回想到林純與擎風侯、斂眉夫人間糾纏不清的關系,忍不住出言譏諷道:“依我看,在林莊主的心中,倒未必會覺得此去金陵事關重大吧。”他本不善作偽,回想林純言行疑雲大生,此刻也顧不得稱呼林純“木兒”了。

林純聽蘇探晴說話語氣不似玩笑,更是稱其“林莊主”,顯是充滿了諷刺之意,緩緩擡起頭來漠然道:“你為何如此說?”

蘇探晴嘲然一笑:“我可沒有你們想像得那麽笨,林莊主表面上是與我同去金陵殺郭宜秋,暗中不過行監視之責罷了……”

林純截斷蘇探晴的話:“若是監視,何必我親自出馬?”

蘇探晴想到斂眉夫人的話,冷冷一笑:“說得也是。以林莊主的聰明機智,想離開洛陽有許多方法,又何必非要陪我去金陵?”

林純聽蘇探晴話中有因,眼中怒意一閃:“你說話講清楚,不要夾纏不清信口雌黃!你以為我願意受這奔波之苦麽?”

蘇探晴索性把話說明白:“那不過是因為斂眉夫人逼你不得不離開洛陽。”

林純雙目圓睜:“夫人雖名義上是我義母,卻與我情同姐妹,向來要好。你如此離間我們的關系,究意是何居心?”

蘇探晴看林純表情困惑不似假裝,卻認定她演技高明,心中更是怒氣勃發,冷笑道:“好一個情同姐妹!斂眉夫人亦是個精於算計的女人,又豈會不明白你與擎風侯之間……”一語未畢,臉上一熱,已被林純重重刮了一掌。

林純氣得發抖,對蘇探晴戟指大喝:“姓蘇的,你給我聽好:我與義父之間清清白白,天地共鑒。誰再要讓我聽到那些江湖上不三不四的傳言,我定會拔下他的舌頭。”

蘇探晴一言出口立知不妙,卻仍未料到會給林純結結實實地打了一記耳光,呆了半晌後本欲發作,但瞅見林純反應如此激烈,那些流言蜚語自然不攻而破,不但生不起一絲怒氣,反是湧上一份暗喜。望著她那張生寒俏面,心頭不由自主地怦怦亂跳,垂下頭喃喃道:“只因此次金陵之行事關好兄弟顧淩雲的生死,蘇某不得不謹慎從事,一時口不擇言,還望林姑娘見諒。”他一向心高氣傲,難得如此服軟,這番話與其說是給林純道歉,倒不若說是自嘲。

林純稍稍息怒,哼了一聲,再狠狠瞪了蘇探晴一眼,背過身去。

蘇探晴又輕聲道:“我們既是一路同行,便須得同舟共濟,互相信任。不然只怕誰也不能由金陵全身而退。”

林純幽幽道:“你既然知道這個道理,為何又要平地生波惹我不快?到底如何你才能信任我?”

蘇探晴嘆一口氣:“我並非不信任林姑娘,只是心頭有許多疑問,想聽你解釋一二。”

林純轉過身來:“好,你有什麽疑慮盡管說出來吧,莫要吞吞吐吐,倒似我欠了你什麽一般。”她餘怒未消,輕咬嘴唇冷笑:“本以為蘇公子乃是一個為友仗義不惜兩肋插刀的好漢子,誰知你竟會相信那些江湖上的無稽之談,真是讓我失望。”

蘇探晴被林純說得面上掛不住,連咳幾聲,訕訕道:“那些江湖傳言我本不放在心上,只是我初到洛陽城那夜因追趕一位蒙面人無意間闖至斂眉居,當時斂眉夫人便請我帶一個人同去金陵,後來才知道她所說的人竟然是你。而你隔天便來找我算帳,可見並不想離開洛陽城,所以我才做如此推想……”

林純奇道:“可我卻聽段虛寸說讓我同去金陵是你的主意啊。”隨即恍然大悟:“哼,段虛寸這個狗頭軍師從來對我不懷好意,我在京師學藝時,他便常常借著義父的名頭去找我,盡說些風言風語,煩也煩死了。”

蘇探晴想到段虛寸得知要派林純去金陵時,果然是反應激烈,大違他平日看似沖和的性子,原來其中竟有這等緣故。心想這確也怪不得段虛寸,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連自己不也在林純的冰姿雪艷下心神紊亂、意動情迷,只得暗暗苦笑,又趁機問道:“聽那漢水渡口邊的鐵衣人說你的武功傳自公孫一脈的織女針法,你又曾在京師學藝,莫非真是公孫映雪的弟子?”

林純知道瞞不過蘇探晴,點頭承認:“不錯,公孫映雪對我雖無師徒名份,卻有師徒之實。當年義父於亂軍中收養我後便將我送去京師,習得了公孫氏的不傳之絕學,直到兩年前我藝成後,方來到洛陽相幫義父。這可是我師門的秘密,你莫要對人說。”

那公孫映雪乃是初唐公孫大娘的後人,公孫大娘據說身懷絕世劍法,連詩聖杜甫亦留下“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的名句,但經過千年後,昔日的公孫劍法大多都已失傳,再無當年“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之效,反被江湖中譏笑為花拳繡腿。公孫映雪雖身為女流,卻是性格剛烈果敢,絕不輸於須眉,更是憑著她絕世天資,依照女子勁力不足、變化靈巧的特點,將公孫劍法藏蕪存精,化繁為簡,演變出一套織女針法,一時名震江湖,成為一代宗師。不過據聞公孫映雪容貌醜陋,性如男兒,是以雖在江湖上名聲不弱,卻始終難覓到如意郎君,後來公孫映雪耐不住江湖上的流言蜚語,三十年前索性退隱武林投入王室,在皇宮中專事教誨宮女禮儀,而她的織女針法亦是僅存其名,再也不現江湖,除了一些武林前輩外,再也無人見過這一套暗合天機的織女針法。

蘇探晴了然:怪不得林純自一年前出道以來名頭雖響遍武林,卻是人人只知其巧情針法綿密靈動、輕巧跳脫,既有行雲流水的揮灑,亦含繁覆落英繽紛的繁覆,卻是誰也不知其師從何門,原來竟是得於公孫映雪的親授。而林純將此事毫無保留地告訴他,當是十分信任自己,心中湧上一種分享她秘密的快樂,不禁慚愧於對她的懷疑:“林姑娘敬請放心,我絕不會對人說起。”

林純見蘇探晴一付惶惑的樣子,板著的臉上猶若雨後初晴般嫣然乍放:“嘻嘻,量你也不敢亂嚼舌頭。”兩人相視一笑,略釋前嫌。

蘇探晴回想當時與斂眉夫人的對話,沈聲道:“對了,起初我並不想答應斂眉夫人,便推說自己一向獨來獨往慣了,不願與人同行。但她卻說你只是想趁此機會離開洛陽城,絕不會壞我大事。”

林純微微一怔,嘆了口氣:“我確是曾無意間對夫人說起過想離開洛陽的念頭,沒想到她果然放在心上。唉,來到洛陽城中這兩年,義父總是諸事纏身,也只有夫人對我最好。”

蘇探晴大感驚訝,聽林純語出自然,毫無假裝,這才確信自己對她與擎風侯夫婦間的猜想全然錯誤,暗罵自己一句,又問道:“既然斂眉夫人所說是實,你好端端地為何想要離開洛陽?”

林純哼道:“這是個秘密。”

蘇探晴心中思索,隨口道:“願聞其詳?”

林純白他一眼:“既然是秘密,你還追問什麽?”

蘇探晴笑道:“反正我已經知道了你師門的秘密,再多知道一些也無妨。

林純臉上一紅,一跺腳:“你這個家夥怎麽貪心不足?這秘密就連夫人也僅僅知道一點點,我偏偏不告訴你,你又能把我怎麽樣?”

蘇探晴見林純此刻渾像一個撒嬌的小女孩,與平日的英氣畢露大不相同,有心多看看她著急的模樣,更是不依不饒:“你剛剛才說知無不言,現在卻推說有什麽秘密,你叫我如何相信你?”

林純眉尖一挑:“好,我告訴你。我雖然身為搖陵堂舞宵莊主,卻不喜歡這些江湖上的打打殺殺,早就想離開洛陽,尋個清靜的地方過些平凡的生活,你可滿意了麽?”

蘇探晴道:“奇怪,你既然有想離開洛陽的念頭,為何一聽到要與我同去金陵的消息,卻又來找我‘算帳’?”

林純鼻子裏哼一聲:“我一時高興變了念頭,不行麽?何況這本就不關你的事。”

蘇探晴微微一笑:“你明明是找我算帳,卻又說不關我的事,簡直自相矛盾?若是不告訴其中緣故,我豈不是大大冤枉了麽?也罷,反正你現在已經離開洛陽,不如就此分道揚鑣,我去我的金陵城,你自去過你海闊天空的平凡生活,如此可好?”他口才本好,只因對林純懷有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方才口笨舌拙。此刻既知林純與擎風侯並無江湖傳言之事,芥蒂全消,頓時善辨如流,把林純問得張口結舌,半天答不上話來。

林純忍不住告饒:“蘇大哥莫要問了,我確實曾想過離開洛陽,但後來又改變了主意,只因……只因……”她面上泛起紅暈,說到最後已是聲如蚊蚋,細不可聞。

蘇探晴聽到這一聲“大哥“,再看到林純面紅耳赤的樣子,心頭一蕩,故意調侃道:“我明白了,原來林姑娘是想離開洛陽城去與意中人相會。”他話音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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