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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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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之前,我在牧野上發呆。仰望天空,有流星劃過。天空被切割的瞬間,天空背後的光芒灑落神州。像一顆火花,點燃漫天的星辰,照亮我的眼睛。那個瞬間的美麗似乎可以貫穿到永恒,卻短得來不及許願。很多年後我縱馬揚鞭,在一個寂靜的深夜跑遍了整個涿鹿之野,卻再也找不到任何一顆。遇見雲錦的時候,我正憋著一口氣等著或許改變我一生的某個東西到來。我等到了,抑或是錯過了,我說不清。十二年之後,我再次站在這條流水邊,鐵甲銅額,身後是九黎的十萬雄兵。我站在茫茫晨霧中顧盼,空握著古老的戰斧。”

蚩尤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個大夢,他醒來的時候猶然覺得胸口壓著大山。

他努力睜開眼睛,看見刑天一張大臉距離他很近,一雙大手正以熊虎之力按在他胸前,而他自己則在“呼呼”地吐水。

“原來是少昊陛下的公主,一路遠來,只怕有千裏吧?過洛水,涉沱江,真是長路,辛苦了。沒有人護送您嗎?”刑天的聲音清朗動人。

“承刑天將軍牽掛。路上走了七個月,渡過大河的時候差點翻船,不過托天之佑還是到了。可惜早晨還是遭遇了猛虎,從人都被沖散了。”小公主的回答也彬彬有禮。

“吉人天相,不必擔心,涿鹿城就在前面一點,步行就可以到,稍後我們護送公主進城。”

“多謝刑天將軍,遠行在外,能得將軍的幫助,是我的福運。”

“不敢當,濟人於困是我們神農氏多年不變的操守。”刑天一手按住胸口,說得禮貌而堅定。

雲錦略有些詫異地和這位自稱神農部將軍的人對話,她見過無數儒雅沈毅、彬彬有禮的貴族,但是不敢相信一個只穿一只銅盆的人可以如此坦然自如。

“刑天將軍,蚩尤少君還好嗎?”

刑天的雙掌像是一對小蒲扇,把蚩尤搓得有如一只皮口袋:“沒事,我們少君體魄健壯,而且吉人天相,不會有事。”

“再按我肋骨就斷了!”蚩尤在地下翻著白眼,“你這是在幹嗎?泡小女孩嗎?我以為你只對成熟的女性有興趣的。”

臘肉滋滋地冒著油煙,帶著煙熏味的香氣讓人感動得要流下淚來,刑天非常自然地邀請遠道而來的雲錦公主和他們一起享受野炊。

“我烤肉是一絕。”他彬彬有禮地說著,把一根叉著肉片的樹枝遞給雲錦。

蚩尤在心裏對刑天吐了吐舌頭,心想這家夥真是老嫩不拒,原本這樣的場合,幕天席地,萬裏流雲,該是他和白衣的小公主並肩而坐,抱著膝蓋吃著烤肉眺望遠方。但是刑天根本就把他的機會都搶掉了。

“臘肉還是我搶來的呢。”他心裏嘀咕。

但他無意在雲錦面前和刑天爭寵,他年紀還小,對這個眼睛深深的小女孩還未產生男人本能的沖動,但是肚子餓他是懂的。在刑天抓起兩根樹枝一根遞給雲錦一根攥在自己手裏的時候,蚩尤也急忙抓起兩根,不客氣地對著臘肉咬了上去。

雲錦白了他一眼,細細地咬著自己那串烤肉,蚩尤也毫不吝惜地以白眼回敬,甩開腮幫子大吃。

刑天有句話說得不假,他烤肉真的是一絕,蚩尤幾次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抓……賊!抓那偷……的賊!”風從遠處帶來了憤怒的喊聲,一群拿著各式家夥的男人出現在地平線上,群情激奮。

蚩尤臉色有點慘淡,心說一塊臘肉何苦這麽興師動眾呢?

“出來混,遲早都要還啊!”刑天看著蚩尤的眼睛,語重心長地說:“沒有白吃的肉,沒有白泡的女人。”

蚩尤心想要你多嘴,不由得瞥了一眼雲錦的臉色。

雲錦的臉色微微有些蒼白,猶豫著把吃了一小半的臘肉放回火上。刑天幾口把臘肉吞下肚,站起身來,忽然揮舞著雙手對那些男人大喊:“來啊!來啊!有種的來抓我啊!”

他轉過身,驕傲地對著那些男人撅起屁股,用力地拍了幾巴掌。而後像是一頭豹子那樣沖下草阪,向著大地的另一面狂奔。蚩尤沒有料到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刑天居然那麽不仗義,他心裏一急,站起來想去追,可對著人來的方向眺望了一眼,又默默地坐了回去。

“蚩尤少君,臘肉……是你們偷來的?”雲錦問。

“是搶來的。”蚩尤糾正說。

“我不是說這個,我只是說那我們現在是不是該趕快逃跑呢?”

“跑不掉的,我們跑得沒有刑天快。大狗熊並不需要跑得比獵人快,只要跑得比另兩只小狗熊快就好了。”

“那……怎麽辦?”雲錦有些擔心,她也吃了些偷來的肉,少昊部的公主平生並不曾做賊,想起來心中惴惴,不知道按涿鹿城的律法,這算不算得分得了贓物。

“別怕,你是女孩子,又是少昊族的公主,他們肯定不會打你的。”

“可是他們敢打你嗎?你不是神農氏的少君嗎?”

“哦,我……是一個質子啊。”蚩尤舒展身體躺在草地上,死蛇一樣翻了個身,伸伸懶腰。

“是嗎?”雲錦輕聲說。

六年之前,大誇父王叛亂。

叛亂平息之後,所有的部落都要送一名質子去涿鹿城。神農氏只有一個王孫,那就是蚩尤。

不像雨師和風伯,蚩尤從小就很寂寞。他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世上唯一的親人是他的爺爺。小時候蚩尤很是懷疑自己是爺爺生下來的,他悄悄地把這個猜測告訴奶娘,奶娘的臉先是發白而後發青,最後說少君恕罪,我要如廁。蚩尤跟在她後面,看見她沖進茅廁,而後裏面爆發出一陣排山倒海的大笑。

後來蚩尤想到這個笑話,每一次都會自己嘿嘿地笑個不停。不過盡管如此,蚩尤還是很寂寞,爺爺的大屋很恢宏,小時候蚩尤在裏面跑來跑去,可是只能和自己捉迷藏。

永遠不會有人來找藏在錦帳後的蚩尤。他總是憋著呼吸在那裏等很久,而後覺得無聊了,就走出來。大屋那麽深遠,放眼看不見一個人,蚩尤覺得難過起來,就會跳起來大喊一聲。於是屋頂的烏鴉們飛起來,叫得很荒涼。

“爺爺,我沒有兄弟嗎?”蚩尤問。

九黎的郊外有一塊很大很大的石碑,石碑上都是蚩尤爺爺親手刻的名字。一些下雨的晚上,爺爺牽著蚩尤的手站在雨中,冰冷的雨點仿佛雹子一般將油傘敲打得劈啪作響。爺爺靜靜地站在那裏,臉隱在傘下的黑暗中。

爺爺說:“那些就是你的兄弟。”

蚩尤說:“我不喜歡他們。”

爺爺問:“為什麽?”

蚩尤說:“他們不跟我玩。”

爺爺撫摩著蚩尤的頭,笑著說小蚩尤真傻,忽地他就流下了淚。

有人說爺爺是個英雄。蚩尤見過爺爺年輕時用的巨斧,大得像一張磨盤。蚩尤在心目中設想爺爺高舉這柄巨斧戰鬥的情景,然後無數的血泉呼啦啦地沖上天空,爺爺豪邁在在原野上拍著滿是胸毛的胸脯,嘲笑那些戰敗而死的對手。

這樣的設想一般只有一個結果,就是那家夥肯定不是爺爺而是一頭狗熊。蚩尤想他的爺爺只是個好哭的好老頭。

六歲的時候,蚩尤騎在一匹馬上,和使者一起離開了九黎。馬後的煙塵中,炎帝還在揮舞他的手,那雙枯瘦的手在不久以前還緊緊抓著蚩尤,爺爺似乎害怕一放開手,蚩尤就會消失不見。蚩尤抹著小臉最後回望爺爺,心想爺爺一定又是悄悄地哭了,在他堆滿微笑的時候。

蚩尤想老人都是善變的,和孩子一樣。

“爺爺老了。”蚩尤很憂傷。

蚩尤知道南方有一座神山,高大的葛天廬之山,永遠鎖在渺渺茫茫的雲霧中。來涿鹿的路上,他一直掀起車簾去眺望大地盡頭的神山,想要記住它的位置和形狀。他想只要找到那座山,他就找到了南方,九黎就在南方,他一直跑一直跑,就可以跑回家鄉,看到他的爺爺。

但是走著走著,他終於放棄了這個希望。一天又一天小馬拉著素車行進在浩瀚的荒原上,拋下一片又一片青黃色的草地,蚩尤不知他們走了多久。

最後看見涿鹿城矗立在遠方時,為他拉車的那匹小馬的媽媽死了,那匹母馬跪在草間,眷戀地舔著小馬,然後倒臥下去。

蚩尤聽說馬是站著睡覺的,它們永遠警覺。一生中只有一次,它們會徹底地放松身體,那時候它們就死了。

蚩尤忽然明白自己錯了,九黎太遠了,仿佛從生到死那麽遠,遠得一輩子都走不回去。

“餵!小子,剛才在這邊拍屁股的淫賊哪去了?”漢子們操刀執杖,對著蚩尤叫喊,驚破了蚩尤的回憶。

“淫賊?我們不是淫賊,我們只是……”蚩尤摸不著頭腦。

“沒說你,看見淫賊了嗎?”

“我真的不是淫賊。”

“是問你看沒看見淫賊,不是說你是淫賊!”

蚩尤看著還烤在火上的臘肉,有些茫然,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雲錦,最後猶豫著指向刑天離去的方向。

“追!”漢子們振奮起來,風一般掠過蚩尤的身邊,浩浩蕩蕩的人群在草原上聲勢驚人。

只剩下雲錦和蚩尤對坐,過了許久雲錦才回過神來:“少君……刑天將軍……”

“沒事的,”蚩尤說:“他們抓不住刑天,他跑起來的時候,沒人抓得住他。”

蚩尤正好回頭,看見遠方地平線上那個甩開大步豪邁奔行的男人忽然一歪,咕嚕嚕地從草坡上滾了下去。漢子們狂喜地呼喊起來,像是一群獵人看見狗熊自己跳進了陷阱。

“刑天將軍怎麽了?”雲錦問:“不是說他跑起來的時候沒人抓得住他嗎……”

“也許是吃得太多拉肚子了……”蚩尤抓了抓腦袋。

傍晚的時候,蚩尤和雲錦一起騎著小馬,趁著落日去向涿鹿城。

夕陽溫和而黯淡的光在原野上拉出他們長長的影子,雲錦默默地坐在蚩尤前面看落日,蚩尤扯著韁繩把她攏在胸前。蚩尤、雲錦和小馬的剪影在殘霞中一點一點地融入周圍的黑暗。影子越走越長,太陽沈落地平線的瞬間,蚩尤看見他們的影子一起拉長到了天邊。

雲錦說:“就這樣落山啦。”

蚩尤回頭,身後已經沒有太陽。

蚩尤並不知道為什麽雲錦要拖著他在河邊說話,一直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才回城。很多年以後雲錦告訴他說自己很討厭涿鹿城,尤其討厭走進那扇投下巨大陰影的城門。

“城門好像一個野獸的大嘴,”雲錦說:“要把我給吃了。”

“你是我在這裏第一個朋友。”雲錦又說。

他們終於走到了城門前,蚩尤忽然嘆息了一聲。

城門口立著一個高大魁偉的身影。他垂頭站在那裏,腳下畫著一個圈子,脖子上結著一圈草繩,下面掛著一面朽木牌,上面寫著“敗德淫行之賊,圈禁一日以儆效尤”。

這是丞相風後的主意。在涿鹿城,只要犯不上抓進大牢裏的犯人都是這麽畫地為牢,罰站在菜市口任人評說。

周圍的人們低聲嘲笑著,用鄙夷的目光看著那個受罰的小賊。

“塊頭還挺大的,真可笑啊。”

“據說是神農氏的將軍呢。”

“將軍?除了跟女人攪在一起還會幹什麽?”

“昨天還看見他在城裏勾搭寡婦,看現在這個狗熊樣子。”

“神農氏的人真賤!”

刑天終於還是被捉住了。

蚩尤從馬上跳下來,拍了拍小馬的屁股說:“你知道怎麽去找你們少昊族的人嗎?”

“父親說我只要找到丞相風後就可以了。”

“那你去城裏面問衛兵就知道了,我走了。”

“你去哪裏?”

“我也是神農部的人啊。”蚩尤小聲說著,走到刑天身邊和他站在一起。

雲錦瞪大眼睛看著神農氏這一對少君和將軍,任憑小馬載著她緩緩走進了城去。走過蚩尤身邊的時候,雲錦古鏡般的眼睛有一絲朦朧,說:“那再見了。”

蚩尤說:“再見啊。”

雲錦終於消失在城門裏了。

蚩尤有點霸道的把那些圍觀的人推開,走到刑天身旁,低下頭,和他站在一起。周圍沈默了一會兒,隨後此起彼伏的訕笑聲包圍了蚩尤。蚩尤懶得理睬,偷眼一瞥刑天,看見朽木牌上那句“敗德淫行之賊”下面還有一句,歪歪斜斜不知什麽人用黃黃綠綠的草泥添寫上去的——“臘肉也是他偷的”。

唯有蚩尤認識那筆跡,那是刑天自己寫上去的,刑天的字很難模仿,非常的難看。有時候蚩尤有些迷惑,不知道刑天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有人說刑天是神農部最偉大的神將,有人曾親眼看見他在戰場上一斧劈開小山般的巨石,截斷滾滾的渭河,但是蚩尤認識的刑天只是個煩人的大叔,在他身上絲毫見不到神將的威儀。

刑天也許是個很渾蛋的人,不過刑天對蚩尤還是很好。

人們圍成一個圈子看著並排站立的一大一小,議論聲依然不絕於耳。周圍冷淡的目光下,蚩尤垂下了頭,說:“今天晚上怕是很冷的,也不知道風後會不會把我們放了。”

刑天低著頭,沒有回答。

蚩尤說:“其實也沒什麽,我以前說你很丟我們神農氏的臉是……瞎說的,反正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個質子,質子本來就很丟臉嘛。”

刑天還是沒有回答。

蚩尤說:“刑天你在我們神農部也是很有名的英雄啊,要不是陪我來涿鹿,你也不會這麽倒黴了。”

刑天依舊沈默。

蚩尤說:“刑天你不要難過了,反正我會陪著你站在這裏的。”

刑天低著頭,發出豬一樣幸福的哼哼:“呼……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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