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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人生就是一個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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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許傑踏進家門,許夫人就接過箱子放好,指給他看桌上的豆漿是才打熱的;彌猴桃抗癌,好幾塊錢一個,平時舍不得吃,兒子回來了就顧不得了。他看到高壓鍋在“布布”地冒氣,問裏面是什麽。許夫人說:“老母雞湯。不是洋雞,是農民家養的草雞,從早上煮到現在,最補人了。”許傑說:“一定放了山藥和當歸。”許夫人笑說:“知母莫若子。”

許傑上了個洗手間,洗洗手,擦幹了,出來收拾箱子,一邊笑把春節的禮物拿給許夫人。許夫人欣喜不已:“以前你爸爸當局長的時候,過年的東西堆得滿坑滿谷,我都看不上。兒子送的就是不一樣!”她喜滋滋地看著腦白金、維E膠囊、銀耳、燕窩等等,忽然想起來說:“給你舅舅帶禮物沒有?”許傑說:“這還用你說?給謝荻也捎了一份。快過年了,怎麽好空手上門。”許夫人說:“他們現在情況還好吧?”許傑頓了頓說:“舅舅咽不下那口氣,一把年紀了,還在商場上打拼,說要打垮舅母,把屬於謝家的搶回來。”許夫人說:“你舅舅是看不開。”謝添華掛念著雲靜和小草母子倆,許傑卻不跟許夫人提起。他知道許夫人向來覺得謝許兩家的失勢,“小三”雲靜是導火索、引爆器。

許傑說謝荻的老婆很懂事,能吃苦。許夫人說:“阿彌陀佛,總算運氣好。”她說起這個,又想起來催許傑再婚:“生兒育女,老了才有依靠。不是經濟上的依靠,是感情上的。你想我要不是有你,我退了休以後還有什麽盼頭呢?”許傑說會抓緊,來年保證完成任務。

當□□兒倆喝著雞湯,聽著音樂,那小小的租來的房子,竟也其樂融融。許傑看看許夫人的白發,心裏一酸。她從前有一根白頭發也要立刻拿小鑷子鑷掉的。許夫人詳問他離職的因由,新單位的情況,把合同拿過來細看,又給他一些建議。在這種時候,她身上依稀現出往日精明強幹的局長夫人的印跡。

隔天他們去監獄探望許局長。許局長聽說史艷紅、秦局長貪汙事發,很是快心。他提了提慧芬的事,五六年了,對失去一個想象中的孫子仍不免耿耿。許傑勉強安慰了兩句。許夫人說:“天冷了,裏頭被子夠不夠?”許局長說:“夠呢,下次你把家裏我的書帶兩本來,沒事的時候翻翻。”許夫人說:“哦。”許傑看父母平淡的對答,覺得很刺心。一來是因為他們都顯老了,二來因為“少年夫妻老來伴”,他們無法結伴共度卻似乎習慣了這樣的日子。

探視的時間到了,許局長走到後邊的小門口,回過頭來,眼巴巴地望著妻兒。許傑抑制著情緒說:“爸,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的。”許局長說:“明年我出去了,我們一家三口就能一起過年了。”他的身影一消失,許夫人的眼淚就急急地淌下來。許傑左手挽著她手,右手輕拍她背,大人帶小孩似的,慢慢朝外走。人到了一定歲數,長輩晚輩之間會倒一個個兒,原先照顧人的已然老去,原先被照顧的做了頂梁柱。

出了監獄,許夫人收淚笑道:“沒什麽,我是高興。等你爸爸出來了,你又成家立業了,我們家就真是越來越好了,你說是吧?”許傑微笑道:“是啊。”

次日許傑到醫院探望鄭羽。鄭羽頭上包著紗布,依稀滲出血跡;臉上蹭破了一塊,人歪在被子裏,一條腿打著繃帶,僵直地伸在外面,顯見得車禍當日,傷勢不輕。她見了許傑,不是又驚又喜,而是又驚又慚,說“你怎麽就來了”。許傑說沒回來之前就聽說她夜裏上街給車撞了,昨天剛回,今天就來看看她,還好沒事了。他說著把水果和補品擱在床頭櫃上。鄭羽想起她對許家的勢利,對許傑的疏遠,如今許傑卻不計前嫌,來看自己,不由得愧色滿面。許傑對鄭羽並非毫無芥蒂,但看在她是鐘雨城的老婆,往日也是朋友,這又出了事故,不來一趟,說不過去。

二人聊了一會,許傑問她半夜裏上街幹什麽?弄得差點兒丟了命。鄭羽拉他往跟前坐坐,推心置腹般地嘆道:“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麽藏著掖著的?你知道雨城的,他天生厚道,不像……哼,不像田明輝,一看史艷紅倒了臺,就拱啊拱地想補那個副局長的窩兒。我要是不幫雨城活動活動,他又被人占了上風去了。”許傑頓時了然,原來她是幫鐘雨城送禮、跑官,路上給車撞倒。若在平時,許傑多半要對她的“死不悔改”產生反感,但這時見她為丈夫弄得滿身是傷,不禁有一絲感動。他嘆了口氣說:“你這是何必呢?”鄭羽雙淚交流道:“我就是不服這口氣!嫁了雨城,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我不能不為他打算。我就見不得他給所謂的‘兄弟’甩在後面!我不信我挑花了眼,看錯了人,雨城天生該當局長的!”——她天生該是官太太?許傑這樣想著,不知是憐憫還是無奈。往日那個嫻靜靈慧、沈著自如的鄭羽猶在眼前,素凈,淡然,有分寸。

門一響,鐘雨城提著包進來了,一見許傑,忙笑著過來拍他肩膀,大家寒喧一回。鐘雨城胖了一圈還不止,臉上神情倒沒大變。他見鄭羽臉有淚痕,也猜到怎麽回事,借口送許傑回去,就一同出門。鄭羽在後面叫許傑“常來我們家坐”。鐘雨城笑道:“誰招待他?你先養好了傷再說吧。”

到了大樓外面,陽光耀眼,病區內的花園也略見生機。許傑叫鐘雨城勸勸鄭羽,鐘雨城笑道:“還要怎麽勸?也要她聽才行。她就見不得人家升得比我快——這話跟你說說,你左耳進右耳出——又是一副聽見風就是雨的脾氣,又不準我跟著,說她去找大領導的夫人,女人和女人好說話。最後差點回不來了。不幸中的大幸,沒傷到內臟,不然……”他強忍住眼淚笑道:“想一想是我對不起她。當年她一定沒想到我仕途不順。她要的我不能給,還差點搭上她一條命……”許傑陪他往病區大門那裏慢慢地走,邊走邊說:“你幹嗎要自責?你盡力了,也是中層幹部了,不是嗎?是不是個好丈夫,就憑官大官小來分?”鐘雨城笑了笑說:“但願經過這件事,她能跟我一樣看得開。四個字,平安是福。”許傑便趁機轉移話題說:“還記得那時我住院,你們來看我嗎?我問你們什麽時候開始戀愛的?”鐘雨城笑道:“四個字:水到渠成。”許傑說:“四個字:水從何來?”鐘雨城說:“四個字:順其自然。”二人相對而笑,正與二十年前的爽朗笑聲遙遙呼應。

之後幾天,許傑下鄉看了爺爺奶奶,看了姨婆一家,隨身帶了豐厚的新年賀禮。他又和呂瀚洋、劉芳吃過幾次飯。劉芳叮囑他千萬不要受涼,甲狀腺的毛病才不會覆發。呂瀚洋陪他上了好婆、外公、許冥的墳。本來,許傑就和許夫人來過一回,燒了紙。呂瀚洋提出要和許傑同去,許傑想:“姐姐總不會嫌我去得多的。”當然劉芳沒有來,事實上她不知道。她是不在意陳年舊事的,但怎麽說,畢竟是老公去懷念旁的女人,呂瀚洋說私下祭一祭就可以了。

兩個人都是空手來的,才燒過紙線,不用又燒。好婆、外公是同一個吉穴,許冥單獨一個。許傑上回陪許夫人來,才走到公墓門口就眼睛發潮。這是第二次了,心裏難受,但不至於那麽不能自持。他們給二老磕了頭,給許冥鞠躬。許傑擡頭望去,好大一片,盡是墓碑,襯著長青綠樹,一盆盆塑料假花,顯得分外寂寥。離春節還有一段時間,沒到祭奠高峰,人極少。有一家人在不遠處擦淚,另一家發出一陣笑聲。許傑想:“一家有一家的故事,喜怒哀樂,感情深淺,冷暖自知。”

呂瀚洋遲疑地說:“有件事……我想問你。”許傑奇道:“什麽?”呂瀚洋眼望許冥的黑白照片,嘴裏向許傑說:“你姐姐那次到港口找我,掉到海裏,我救她上來的。你記得吧?”許傑說:“記得。”呂瀚洋說:“那次她……是失足落水還是有意滑下去的?”許傑笑了:“怎麽想起來問這個?”呂瀚洋說:“前天我夢到那場景。”許傑“哦”了一聲,不正面回答,卻向許冥的墓碑笑道:“姐,你看呂哥這人多軸,到今天還想拆穿你。”呂瀚洋笑了,說:“真是故意的?”許傑說:“她想你去英雄救美。”呂瀚洋笑看著“許冥”想:“你總是與眾不同,第一次見面,就拿命來換我們單獨相處。我哪一點值得你這樣?”

一陣溫柔的軟風拂過他倆,和凜冽的冬風全然不同。許傑想:“是姐姐嗎?”

許傑到田明輝、楊倩家做了兩次客,給了孩子壓歲錢。他聽田明輝說起,史艷紅正被起訴,秦局也情況兇險,這個年肯定不能在家過了。秦局以老邁之軀,從逍遙自在的退休生活之中,墮進審查他的區區鬥室之內,他遠在省城的弟弟顯然勢力衰退,援手乏力了。

楊倩比從前豐滿些了,也難怪,她現在的年齡和生活條件,很像二十年前的許夫人。她背地裏告訴許傑,田明輝可能不久就要補史艷紅副局長的缺。許傑笑著恭喜,心想還是田明輝眼明手快,又有楊倩娘家這一派的勢力。鐘雨城這輩子,大概競爭不過他的。難怪鄭羽要著急送禮了。

這天飯後,田明輝問許傑有沒有興趣跟他走一趟。許傑問去哪。田明輝說:“火葬場。”許傑笑道:“你老家。”楊倩“呸呸”連聲說:“你們倆是不是要我給你們個耳刮子?”許傑笑道:“沒說錯呀,他老家是在殯儀館附近嘛。”楊倩說:“還說!”許傑說:“母老虎,只有田明輝降伏得了你。”楊倩笑道:“指不定誰降伏誰呢!”

田明輝到車庫開了車出來,讓許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許傑問他大過年的,跑到那邊去幹嗎。田明輝說:“拆遷拆到那一帶了。不是要擴大城區嗎,城鄉結合部的房子全要拆。有些小家俱還能將就用用。我一有空就去拿點過來,給我爸媽,給我妹妹妹夫。估計再跑幾趟就差不多了。”許傑笑道:“以你今天的地位,派個人還不搞得妥妥當當的?犯得著親自出馬?”田明輝笑道:“私事能不欠人家的情就不欠了。明天就年三十了,誰不是忙自己的?何況我也不想給人留什麽把柄,說我過年期間公車私用。有些事,不說出來不算個事,一說出來就是錯誤。”許傑不無感慨地說:“那倒是。”

鉛雲密布,天重得像要掉下來。許傑催田明輝快去快回。田明輝卻中速行駛,說橫豎有車呢,怕什麽,讓許傑感受感受家鄉的變化。

變化確實大。馬路拓寬了,河濱公園、綠化帶縱橫交錯,商廈、超市多了一倍,茶座、KTV也大量增加。他曾和楊倩、李漓光顧過的“大風車”冷飲店和“鳳田”小店都不見了,想來是推翻重蓋了。市中心那兒生意火爆的“三毛東方夜宵”變成了專賣中小學教材的書店,店額上畫著四四方方一個文具盒。

許傑說:“賣輔導教材很賺錢。”田明輝說:“你是不是想說,賣文學書的人太少了?”許傑笑道:“你還怪了解我的。”田明輝笑道:“我們是一般的關系嗎?你肯定還在惋惜,‘三毛東方夜宵’沒了。我聽楊倩說,你們三個經常去吃他家的糖醋排骨。”許傑笑道:“是的,有一回下著雨,我們還買了一飯盒,坐三輪車帶到李漓家吃。”田明輝說:“那時候李漓剛結婚吧?沒想到這就離了,打了好久的官司,才把她女兒的撫養權弄到手。楊倩還幫她找了法院的熟人。”許傑“唉”了一聲說:“我們這一批當中,你和楊倩是最順的。鐘雨城找了鄭羽那麽個老婆……”他停住不說了。田明輝沈默了一下才說:“我很順嗎?自己的事自己知道。”許傑倒好奇起來說:“你還不知足?還有遺憾嗎?”田明輝打著方向盤說:“有,不可能彌補的。”他問許傑記不記得二十年前,他們曾經在一天夜裏並排撒尿,看誰射得遠。許傑想了想,笑起來了,同時也就明白田明輝不打算深談他的遺憾。許傑沒再追問,只說:“那時候真是孩子。你跟那時候比比,這麽多年生活改善了多少?你再橫向跟別人比比,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起碼比我強吧?”田明輝朝後視鏡裏瞄了一下,把車往左一打,進入郊區,好半天才說:“不一樣的。”許傑暗忖:“好像年關歲末,人人都比平時易感,再多的鞭炮也掩不住。”

車開到田家老宅。天氣預報說有大雪,終於應驗了。二人跑進屋裏。田明輝的家人早就不住在這兒了,有用的東西也搬走了十之七八。許傑幫田明輝把些零碎往車上放,大一點的就塞在後備箱裏,一張小木頭桌子塞不進去,由著桌腿露在外頭。田明輝忽道:“那邊有座橋你最喜歡,每次都要上去晃晃的,今天下雪,還去不去?”許傑像急欲看望老朋友一樣說:“當然去!”田明輝說:“我這邊還有一會兒工夫,拉你來不是做苦力的,你到橋那看看雪景等我。我一會兒就來。”許傑果然去了。田明輝說可惜手頭沒傘,許傑把外衣上連著的帽子一戴,揮揮手,表示不必。

橋頭的小雜貨鋪拆掉了,農田還在,這一場雪一下,莊稼來年又會長得蓬蓬勃勃。可是還有來年嗎?就像田家院子裏的青藤,像鄰居家的雞和狗,它們的家園將隨著拆遷碎為齏粉了。

都說雪落無聲,許傑卻聽見雪片打轉兒的聲音,以及輕輕落在大地上的微聲。他開始還在幫田明輝算著時間,站了一會兒,神思就清寂下來了。他和這座橋有緣分,人在橋上,就有特殊的妥貼,像睡覺找到一個合適的姿勢,往左一點,往右一點,都不對;就在這個點上,不多不少,剛剛好。年少風華時,他在這裏聽梅艷芳的《親□□人》;家族□□後,他在這裏聽她的《一生愛你千百回》;二十年後的現在,他腦中回蕩的是她的《似是故人來》。

雖然是默想著,那旋律,那歌聲,卻仿佛真在耳邊回旋。離鄉別景,一身憔悴,年逾不惑的許傑任由那些飽蘸感懷的歌詞在心間流過:“……臺下你望,臺上我做,你想做的戲。前世故人,忘憂的你,可曾記得起?歡喜傷悲,老病生死,說不上傳奇……”

他想到許多人,許多事,繁盛與歡笑,敗落與哭泣,初始的飛揚,青年的明麗,中年的崎嶇。他不只是想到他自己,還有半生負疚的呂瀚洋,深藏遺憾的田明輝,人財兩失的謝添華,哀婉決絕的雲靜,還有辛苦籌措的孟婷,還有郁郁不得志的崔俊,還有力爭上游的戚棋、於茜,還有名韁利鎖中的洪哲、曹院長。這一剎那,他覺得他們沒有善惡之分,沒有對錯之別,都不過是命運撥弄下的可憐人,和田裏的作物,和雞和犬,皆是眾生。

似是故人來,來了又如何?年華似水,急景雕年,連歌者梅艷芳也不在人世十數年了。許傑想到《半生緣》裏的:“我們回不去了!”又想到《北京人》裏說的:“我們活著就是這麽一大段又淒涼又甜蜜的日子啊!”

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所有他有緣相識的人,他流下淚來。這些年他不是沒有哭過,但沒一次像今天這樣痛徹心肺,也沒一次有今天這樣痛快淋漓。四周沒有人,怕什麽;就算有人,又何必理會!他想念好婆,想念外公,想念姐姐;他心疼父親,心疼母親,心疼舅舅;他抗拒虛偽,抗拒虛假,抗拒虛榮;他懷念青春,懷念青澀,懷念從前。這世上,最好的人,在最好的時候,不要變,行不行呢?他大聲痛哭,把這麽多年來全部的壓抑、憤怒、傷懷、積郁盡情地發洩出來。那樣暢快的無顧忌的哭泣,像給靈魂洗了個澡。

哭夠了,他大口喘著氣,掏手帕把臉擦幹。他覺得輕松多了,舒服多了,這座橋就是他的知己。

雪下得越發大了,扯綿拉絮,紛紛揚揚。許傑立在那裏,生出一份浩渺的垂憐。他身後的時空裏,是白先勇。

“……那種感覺,似悲似喜,是一種天地悠悠之念,頃刻間,混沌的心景,竟澄明清澈起來……我感到脫胎換骨,驟然間,心裏增添了許多歲月。”

——白先勇《驀然回首》

許傑、白先勇身後,是張愛玲:

“晚煙裏,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嶂。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郁郁蒼蒼的身世之感。”

——張愛玲《我看蘇青》

許傑、白先勇、張愛玲身後,雲蒸霞蔚、寶相莊嚴的是曹雪芹:

“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則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因此一而二、二而□□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解釋這段悲傷!”

——曹雪芹《紅樓夢》

他們在各自的時代遭遇離合悲歡,而又共同形成了一條縱貫歷史的“千古傷心人”的深邃景深。

許傑深吸了口氣,以前總不解何以曹、張、白有一種共通的氣質,就在這一刻,豁然貫通。他頭皮微微一麻,湧上一股久已不見的想寫長篇小說的沖動。他有種神秘的不可解釋的預感,知道他一定能夠寫成。

寫出了畢生想寫的作品固然能吐盡胸中塊壘,可是在蒼茫人世間煢煢孑立,孤影獨對,一人一書,顛簸苦度,這樣的“勝利”還是蒼涼了些吧?

眼前模糊了一片,是帽子撐不住雪的重量,在臉上落下很多冰冷的雪片。他拂了拂,睜開眼,卻發現一把傘罩在他的頭上。持傘的是李漓,她手上牽著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

許傑胸口一暖,道:“你怎麽來了?”李漓說:“楊倩告訴我的。”許傑陡然明白,田明輝叫他在橋上等待的用意了。他說:“這麽冷,還把孩子帶出來。”李漓說:“聽說我出來見幹爹,鬧著要當小尾巴,我只好給她穿得厚厚的帶過來。”她向女兒笑道:“不是跟幹爹視頻過的嗎?見了面又怯生。叫人。”小孩子水葡萄似的眼,盯著許傑看,看了片刻才叫:“幹爹。”許傑笑對她說:“咱們先往公路上走,你田伯伯馬上就開車過來了。”李漓拿傘遮著他倆說:“你猜我為什麽會聽楊倩的話,過來找你?”許傑笑道:“不知道。”李漓說:“楊倩說有一次你和她到我家去,開過我的抽屜,看了我的……秘密。”她的秘密就是收藏了所有與許傑有關的東西,收藏了一份不曾傾吐的情懷。許傑至今想來,猶覺低徊。他低聲說:“是的,不好意思。”李漓說:“我就是因為不好意思,才嫁給不喜歡的人,走了這些年的彎路。我想,人到中年了,有的事……我總要爭取一下,哪怕別人不是這樣想的。”

她淚眼盈盈,卻又神采飛揚,羞澀與坦然輝映著她清秀的容顏。她望著許傑,那樣深情地、渴盼地望著,一望就穿透了二十年的時光。

許傑先是一震,又是一股發自心底深處的滾燙的熱流。他和李漓初中同學的情形,畢業後日常聚會的情形,在PUB門口放煙花的情形,葬禮上她不言不語幫著張羅的情形,在她家裏拉開塵封的抽屜的情形,近幾年她電話、消息、視頻如涓涓清流般的關心,“唰”的一聲掠過心頭。她是潤物細無聲的,他的心田裏也早已郁郁蔥蔥。

“幹爹,怎麽不走啊?”小女孩在催了。

許傑微笑著說:“走。”頓了一下,又道,“我們一起回家。”他的一語雙關,李漓立刻便聽懂了。她和他相視而笑,回首前塵,悲欣交集,如同隔世。

過了好久,許傑才想起來給田明輝打手機說:“目的達到了,你還拖著李漓和孩子要凍著了。”田明輝笑說:“就等你這句話呢。馬上來!”

許傑掛了機,抱起孩子。李漓撐著大綢傘,三個人一道往前走。許傑跟李漓說要寫一個長篇。李漓鼓勵他,又說:“不要太激動。人一興奮,常常虎頭蛇尾。每天寫一點,總有寫完的時候。”許傑笑道:“你從來不碰文字,可是這話說得真內行。”李漓笑著說:“我給作家當後勤更加內行。”許傑笑道:“這我信。我喜歡的每一道菜,你大概都記得。”他笑時眼角有不少紋路,但是在李漓眼裏,只更成為她要撫慰他、體諒他、照料他的理由。

我們目送許傑三人在雪簾中遠去,直到變成三個小小的黑點。外公、好婆、許冥,我已經讓你們如願以償,看遍了許傑這二十年。其中有些是你們經歷過的,有些是你們去世後的。你們也要兌現承諾,到你們該去的地方了吧?

對了,去吧,不要回頭……

許傑以為他是編劇,其實我才是。我可以讓許家轟轟烈烈,權傾一方,也可以讓他們四分五裂,一敗塗地。我可以讓許傑連喪親人,也可以讓田明輝的母親恢覆聽力。起起落落,浮浮沈沈,全在我一念之間。你猜對了,我就是命運之神。在人間,有時我會用另一個名字:慕容。

現在你聽到我在你耳邊唱歌了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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