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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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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慧芬這幾天以“孕婦需要適當運動”為由,天天逼著許傑陪她逛超市。超市離家不遠,理論上是可以,但是裏面人多,挨挨擦擦的,就怕一不留心碰到撞到。無奈慧芬堅持,許傑只得小心翼翼地陪著她去。

超市很大,走一圈下來運動量差不多就夠了,許傑也跟著消耗消耗多餘的脂肪。慧芬看到全自動按摩椅、電腦控制的新型抽水馬桶,倍感新奇;看到沙灘椅、健身器材、歐萊雅化妝品,又倍感羨慕。她顧自看這看那,許傑只能一門心思地看她。偏是這超市大膽革新,工作人員不分男女,全都穿著旱冰鞋,從這頭滑到那頭。效率是大大地提高了,風險卻也成正比例地提高,至少在許傑看來是如此。每當有旱冰鞋“咕滋咕滋”地靠近,他就自動調整到一級戰備狀態,生恐慧芬被擦到一根毫毛。

雖有適量的活動,慧芬的反應依然很大,嘔吐,煩躁,失眠,一應俱全。平時忙慣了家務,現在不是坐就是躺,除了小區和超市,哪兒都是禁區,對她也真是種折磨,用她自己的話說:“真要了我的命了!”許傑每逢這時都會連“呸”幾聲,表示把這句不吉利的話徹底推翻。慧芬得意地笑道:“平常沒這麽在乎人家,真是母憑子貴呀!”許傑對答如流:“哪裏,母子都貴。”這話一半也是出自真心。活了三十幾年才將為人父,欣悅之情,難以言宣。看她腰身漸粗,腹部微隆,喜悅裏又雜著恍惚。這孩子沒來慧芬體內之前,是在哪裏呢?是什麽形態呢?他和她把小東西從虛空的虛空接引到人間,又是一件怎樣不可思議的奇跡啊!

正因為此,他對她的觀感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確切地說,是盡力誇大她的優點,主觀縮小她的缺陷。她的小腔小調小做作,也並非那麽不可饒恕了。

丈母娘因慧芬是第一胎,又是這個年齡了,非常擔心,跟許傑說要把慧芬接回娘家住半個月,懷得比較穩了再送回來。她早就提出過,許傑不願意,即使上班忙而累,下班照顧孕婦,他樂在其中,甘之如飴。但是岳母再三再四地催促,說出種種可怕的可能性,他這個月的工作又格外繁重,才勉勉強強地答應了,說好十五天一到就去接人。岳母私下裏喜滋滋對慧芬說:“看看,老說許傑對你不好,現在呢,一步離不開你。”慧芬雙手輕按在小腹上,滿臉放光,倒好像比戀愛時更有纏綿之感。

慧芬這一回去,許傑的私人時間就空出了一大塊。周末固然可以到岳母家陪妻子和兒子——他認為他有心靈感應,一準兒是男孩——周一到周四晚上卻過得無聊。恰好這晚戚棋來電話,說在舉辦一個“實驗電影周”,要他以本市青年劇作家的身份去捧捧場。許傑笑說他不是青年,不過可以駕臨,為他助威。

許傑坐公交到了“戚氏電影作坊”。這兩年,戚棋的事業蒸蒸日上,名聲日隆,場地漸大。他把整層樓全部租下,擴充了原來的沙龍、觀影室、電影音樂卡拉OK廳,又新增了電影資料室,出售相關的圖書、海報、音像制品,增加了貴賓廳、演講廳和休息室,以及許傑半開玩笑說的“五星級超豪華流連忘返洗手間”。“戚氏”的影響力甚至輻射到了周邊城市,戚棋正摩拳擦掌地打算開分店。

戚棋經常會邀請知名影人來做試映,搞聯誼,成為D市文化界的一道風景。這次也不例外。許傑一進門,戚棋先把本期主題拿給他看,自去招待一眾電影藝術家和發燒友。許傑見那方案上寫著:“目的:豐富D市文化生活,促進實驗電影在D市的發展”,下面是主辦單位、協辦單位、獨家媒體,再下面是一長串“邀請學者”和“特邀導演”的名單,多數來自北京,也有從上海、江蘇、四川趕來的,說五湖四海或者誇張,說天南海北還是名副其實的。

他正在這裏看著,戚棋抽空跑來說:“怎麽樣?”許傑說:“味道好極了。”戚棋說:“嗐,瞎忙忙。”許傑看他那樣故作低調,不禁一笑:“風生水起啊你!”戚棋意氣風發地說:“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許傑說:“有夢總是好的,何況你能變夢為真。這種本事和這股子牛勁兒,不是人人能有的,至少我就沒有。”他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誠懇。他想他如果有戚棋的赤子之心,不為雜務幹擾,不為洪哲等人分心,他醞釀數年的長篇小說早就脫稿了。而且由於長期寫公文,寫應酬文字,寫一些賺外快的小品和朗誦,他發現他編織情節和開掘心理的能力急劇退化。再這麽下去,不是懶得寫,而是不會寫了。也可能越懶就越手生,越手生就越懶,從前信手塗抹的散文和短篇,現在讀著竟有些不可企及;最讓他沮喪的是,大學時對創作的巨大的熱情和完成作品後的狂喜日漸淡薄。幸好慧芬有了孩子,使他的人生有了新的支撐,否則,他怕要被那抽離感與枯竭感、失去精神依托的不著邊際的空茫之感壓垮。

戚棋哪裏知道他曲折的心事,只管沈浸在創業的喜悅和實現理想的陶醉中,一個勁兒地慫恿許傑到貴賓室,一起看幾部實驗電影。許傑作出欣然應邀的樣子。看到戚棋開心,他相形之下未免落寞,但又被真摯的友誼沖淡得幾近於無;如果把戚棋換成洪哲,對方的成功只會帶給許傑深重的怨恨,難堪的嫉妒。

他跟著戚棋到貴賓廳前排就座,與他同排的是今晚幾部短片的導演。他們有的留著絡緦胡,有的紮著馬尾辮,也有些一如常人。

燈滅了,第一部作品開始。一個穿著紅旗袍的女人在一家旅館裏游走。房間、走廊、角落,都有她的紅色身影。她從沙發上起身,沙發慢慢變舊了;她走過樓梯的拐角,扶手落上了灰塵……旅館變得殘舊。最後,大廳裏到處掛滿了拆遷的條幅、標語——它被用作“拆遷辦”的辦公室。

這電影只有十二分鐘,名叫《前門一店》。討論環節,觀眾與導演交流,許傑也說了他的看法:“真正的主角不是那女人,而是旅館。女人是滄桑流變的見證者。”導演很欣喜,說在D市遇到解人。許傑客氣了一下。

下一個電影稍長些,約十七分鐘,名叫《彼岸》。許傑想起有些人動輒“彼岸流年”、“人生若只如初見”、“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他想這其中的況味不經一番寒徹骨,又何從體悟,只是隔靴搔癢、人雲亦雲罷了。

《彼岸》開頭是寧靜的湖水,之後對一些耳熟能詳的場景進行運動拍攝,化熟悉為陌生。片尾則是波濤洶湧的大海。它這由靜而動的暗示,和許傑對生命“由動而靜”的認知剛好相反。許傑並不因人家跟自己的觀點不同就心生排斥,反倒覺得饒有趣味。導演與在座諸人溝通,之前《前門一店》的導演也參與討論。口才平平的戚棋大約對此片特別偏愛,竟然妙語如珠,一段話被掌聲、笑聲、口哨聲打斷了三四次。許傑笑看著他們,這樣的氛圍,大學講座裏常有,走上社會,就稀罕得很了。

又一部電影叫《芒種》,導演說小時候父母說的最多的詞就是芒種,他借來做名字。片子是在北京一處游泳池裏拍的,而游泳池裏漂著一條船!

這電影許傑看得津津有味,無論色調、光影還是服裝,都合他的心。他甚至從一些蛛絲馬跡裏找到了他崇敬的大導演徐克的影子,不知是不是他的牽強附會。能夠控制船和水,但控制不了尋找的答案,它這主題許傑也喜歡。

再一個影片叫《囚》,才十分鐘。一個人穿上了一件神秘的衣服,卻再也脫不下來。他像陷進了一個無形的禁錮之中。許傑輕聲對左邊的戚棋說:“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心囚’吧?”戚棋說是。許傑想到了《套中人》,只不過套中人是心甘情願的,《囚》中人是欲掙脫而不可得。後者更清醒,卻也更痛苦。把那件脫不掉的衣服解釋為名和利顯得太老生常談了,許傑覺著應該還包括仇恨。仇恨和名利一樣是上了身就甩不掉的鬼魂,“爸爸和秦局、史艷紅,我和洪哲、曹院,舅舅與舅母,全都身陷其中。”

他跟導演談了一會兒,得知他們這一趟來,除了食宿費由戚棋負擔,其餘分文不取。他望著幾位導演,許多人眼中的“另類”,有種一言難盡的感動。在如今的大風氣下,還有這般不重利益重情懷的藝術家。人年紀愈大,表達感情的自由似乎愈小,不然就是“不成熟”。許傑末了只是和他們用力握了一下手,盡在不言中。

“國際單元”是法國影片《一條安達魯狗》,1928年拍的了。倒是這部名家名作,“超現實主義電影鼻祖”,許傑缺乏好感。他還是和普通的觀眾、影評人一樣,愛追求感覺,愛挖掘“意義”。所以許傑等人鐘愛的不如說是“半實驗電影”,雖是個性化的表達,卻不是徹頭徹尾地忽略觀眾。太生澀的作品,不管頭戴多少貴冠,也是格格不入。電影鏡頭在他眼前一禎禎的閃過:男人想去擁抱他渴望的女人,卻被系著南瓜的長繩絆住;一只死驢血淋淋地堆在鋼琴上;衣冠楚楚的男子沿街無聊地踢著小提琴……

趁許傑看電影的空隙,我們看一看他。熒幕的微光映在許傑臉上,禮節性地笑消失了,雙眉微蹙,安靜地隱忍。他穿著很正式的西裝,眉梢眼角還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與西裝不甚協調。他有魚尾紋了,不過不明顯,口耳鼻嘴不像他父親,倒和他姐姐許冥依稀相似,同屬於他外公的隔代遺傳。他的性情自然改得厲害,但是在特定的場合,他會故態覆萌。我們湊近他,貼上去,呼吸可聞,然後過濾掉電影的聲音,聽他的心聲。他的心跳得很有力。“嘭,嘭,嘭,”“心音”清晰可聞:“看起來像很深刻,也可以說是故弄玄虛。大家聚精會神,是震於編導的威名呢,還是對看不懂的東西本能地感到敬畏?‘小眾’和‘無視觀眾’還是有區別的吧?”他學會了圓滑,卻不能戒絕尖銳。

他忽然看向我們,像通靈了一般,在空氣裏發現了異樣。我們離開他,一點一點的,別太快,別帶起風聲。我們退後,退後,退進電影中,成為閃爍的屏幕的一部分。我們就是他正在抱怨的電影。不喜歡,但必須忍耐,過日子不就是這樣的嗎?

法國短片結束了,我們消散在空氣中。燈亮,照例是大家談觀後感。許傑用較委婉的措辭說了自己的看法——近乎批評。現場有十幾秒的沈默,十幾秒的尷尬。戚棋很快把眾人從僵僵的氣氛中拯救出去,方法就是讚揚這部電影。許傑見臺階就下,何況今天的使命是來助興,不是拆臺,他的世故一下子回來了:“君子和而不同,文藝作品有多種解讀才有趣嘛!咱們各抒己見,又尊重異見,這種百家爭鳴的盛況只有‘戚氏作坊’才有,啊?哈哈。”戚棋忙笑道:“豈敢豈敢。”

散場後在鄰近的酒店一樓舉辦了一個小規模的冷餐會,有雞尾酒,有自助水果和小吃。來自上海的導演助理郭絮特地踱過來和許傑碰了碰杯。二人互相自我介紹,對面站著。郭絮笑道:“許先生剛才的妙論在這次影展上算得上離經叛道。”許傑對她明麗的笑容報以一笑:“不是故意的。在搞實驗電影的專家面前標新立異,不是班門弄斧嗎?”郭絮笑得花枝亂顫,儀態卻絲毫不失,杯中酒都不太晃動,一望而知是社交場上的常客。她說:“許先生真會講笑。您不僅有見解有膽量,還有幽默感。”許傑笑道:“那是在寬松的環境下,面對令人放松的人。”郭絮更開心了,問他“在哪裏高就。”許傑說:“是高不成低不就。在一個區的‘文學院’寫點雜拌兒。”郭絮道:“可有點屈才喲!”許傑隨口笑道:“怎麽,郭小姐想挖我做電影?”郭絮笑道:“我跟著周導在一家剛上市的影視制作集團,許先生要是不嫌棄,我倒真想給你和我們公司牽牽線。”許傑笑著說:“我在D市有家有室,有工作有房子,過幾個月還要升級當爸爸,各方面蠻穩定的,不想動了。”郭絮說能理解,又說可惜了:“您一看就是在比較傳統的家庭裏長大的,凡事求穩,信奉‘一動不如一靜’。”許傑笑了:“也許吧。生意不成仁義在,我們交個朋友。”二人互換了名片,約好回去互加□□,保持聯系。許傑一來是跟她談得來,二來是想多一條人脈,將來也許可以幫他們寫劇本,給兒子賺點奶粉錢。

席散後,郭絮開車把許傑送到樓下。許傑順口問郭絮可要上去坐坐。郭絮笑道:“不了,深更半夜,你帶個女人回家,你愛人還不知道怎麽想呢。”許傑正想說:“她不在家。”忙又止住,想道,“這話一說,搞得我有什麽企圖似的。鄰居要是看見,慧芬回來還有是非要講。”於是笑道,“你就是多心。那我不留你了。小心開車。”郭絮瀟灑地一揚手,進車去了。喇叭一響,轎車疾馳而去。

許傑想人真是奇怪,有些人天天見面也淡而無味,有些人就一見如故,彼此相處得舒心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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