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風華領著他們進去。他走在前面，那一對男女落後幾步。只聽見那女人嘴裏不停，說：“這房子真氣派啊。天，還種了桃樹。喲，還有菜園子。這便是別墅了吧。想不到有機會來別墅裏逛逛。按說現在農村很多房子跟這也差不多，都是獨門獨棟的，可怎麽就弄不出這氣派來。”那男人低聲叫她少說兩句，她停一停，一會兒又嚷上了：“還有噴泉啦。”

卓風華沒有做聲。到了門口，便對他們說：“現在時間早，她們都還沒起床。我去叫一聲。”男人答道：“我們來的太早了，也沒別的地方去，就直接過來了。”卓風華頷首，說：“你們先在客廳裏坐一坐。“

蓮姨聽見聲響已經起來了。披著一件外套，出來問：“誰呀。”卓風華頓了一頓，低聲道：“說是伯母的弟弟。您知道他嗎？”蓮姨很吃了一驚，不由向那邊張望著，那男人站起來，對她點點頭。女人端坐著。

蓮姨收回目光，說：“沐青確實有個弟弟。但這些年沒有來往過——怎麽這時候上門了？”卓風華便問：“那您可認得他？”蓮姨搖搖頭：“只知道有這麽個弟弟，但從未見過面，連照片都沒有。他們跑來做什麽呢？”卓風華也有同樣的疑惑，面上卻很鎮靜。見蓮姨有點驚慌，便對她講：“這樣，您上去叫加恩下來。我等他們走了再去醫院。“蓮姨忙說好，上樓去叫加恩。

這一回加恩很快下樓來。蓮姨肯定告訴過她來者是誰了，但蓮姨自己也不大清楚，因此說的很籠統。只說是她母親的娘家人。

加恩對於這一稱呼感到說不出的詫異。一來，便盯住那男人。她也曉得這世上任何人都不是憑空蹦出來的，都有家人。她母親也不例外。但那好像就只是一個理論上的定義而已。（她從沒有真切感受過。）

那男人站起來，帶笑問道：“你便是加恩吧？”加恩點點頭：“我是加恩。你們是誰？”男人剛進院子時已簡單介紹過自己，這時加恩問起，就又說了一遍，說的更詳盡些：“我是你舅舅啊。我叫陳沐揚，是你母親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你剛出生沒多久，我見過你。那時你小，自然不記得我。我也才上學。沒想到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都出落成大姑娘了。也沒想到，我姐姐她這麽早——”他兩只眼眶發紅。好像很想上去抱一抱加恩，加恩卻站在那裏，帶著一點好奇看著他。說不上無動於衷，總歸是冷靜的。聽見提起她母親的早逝，面色黯了黯。

沐揚身旁的女人進了屋倒安靜下來，四周瞧了瞧，加恩來後，也跟著站起來，默不作聲的悄悄打量著。這時便插言道：“哎，沐揚你好端端的說這個幹什麽，惹得加恩傷心。”轉臉對著加恩燦燦的笑：“加恩，我是你舅媽，我叫盧璐。咱們雖然之前沒有見過面，但你不曉得，你舅舅總念叨著你呢，說在這裏有個很能幹的姐姐，很漂亮的侄女。他時常想來看看你，因為忙，也一直沒來成。”

這自然是場面上一貫的應酬話。看得出，她很擅長，說的十分自然流暢。蓮姨唔了一聲，招呼著：“都坐著說——你們現在不忙了嗎？”她很想知道他們為何突然出現，這樣一問，倒好像有點意味深長似的。她自己沒有註意到，盧璐卻睨了她一眼，臉上依舊帶著笑：“來了這半天，連杯水都沒有麽？”蓮姨還沒有坐下，便道：“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你們坐著，我這就去燒水泡茶。”加恩動動嘴唇。卓風華已攔住蓮姨，說：“您坐。我去。”

他很快端了兩杯茶出來，放在他們面前。盧璐哧溜喝了一口，說：“哎喲，這什麽茶，這麽香？”又叫沐揚趕緊嘗嘗。一屋子只聽見她的聲音，卻又一直不說道正題上去。這擱在一般的親戚身上，也並不顯得異常。但不知為何，她那熱情又帶點殷勤的神態，讓蓮姨總覺得有點惶惶？但問過那一嘴後，也不好再問。畢竟來者是客，弄的好像人家來者不善似的。

好在盧璐究竟識趣，發現多半時候只自己動嘴時，便把話鋒一轉，道：“我們這次來呢，一則想看看姐姐。難為她還記得我們。雖說一家人不必這麽客氣，但沐揚覺得一定要來一趟，當面對姐姐說一聲謝謝才過得去。畢竟對我們來說，那算很大一筆數目了。二則呢，我們都惦念著加恩。畢竟是家裏的血脈。我是說加恩就算只有一個人，也一定生活的比誰都好—要什麽有什麽，幾輩子衣食無憂的。嗨，沐揚就是放心不下，非要來瞅瞅。這下看見了，總該要放心了。”她一口氣劈裏啪啦說完了，一時卻沒有人接話，客廳裏一陣靜默。盧璐不由有一點訕訕的。

沐揚把幾人神色看在眼中，便在一旁開口。他當初收到那一筆款項的時候，也是差不多的疑惑不解。還以為誰弄錯了名頭。等搞清楚是沐青給予的，不由愕然的很。他跟他這個從小就分開的姐姐幾乎沒有什麽來往。他的父母偶爾念叨一句她沒有良心，平常也沒有提起幾回。年少時的事他多少記得一點，對於她的印象也很模糊了。倒沒想到她竟然沒有忘記他。信封裏除了卡之外，還有一封信。很短。只說了一下她現在大概的家庭概況。沐揚當然知道她有個女兒，後來嫁人以及搬家便不大清楚了。他把那詳細的地址拿在手裏反覆看，把不準她是不是在邀他過去做客。地址下面還有一個電話，他隔了兩天打過去，才知道她已經離世了。在離世前交待人送給他這一筆財產。他真是說不出的感慨。

沐揚自責道：“說起來真是慚愧，受父母的影響，這些年也沒想起來找她，跟她聯系聯系。她倒還記得我。”盧璐接口道：“這也怪不得你。她找你不難，你找她卻哪有那麽容易。再說，這聯不聯系也不打緊，血濃於水嘛。畢竟她那時候帶著加恩孤兒寡母的回去，只有你……”沐揚截口道：“說這些做什麽。”也是因為那突然而至的款項引起感慨，才對盧璐講了過往的那些事。她原本都不曉得他還有個姐姐。還那麽有錢。他有些懊悔告訴她。

沐揚轉臉對加恩道：“我想來給她上柱香，看看她。同時呢，也想問問你，願不願意以後跟我們一起生活。”

加恩怔住。另外他人也是一呆，聽他繼續道：“我父母，也就是你外公外婆幾年前相繼患病去世，眼下就我跟盧璐在一起過。旁的近親也沒有什麽。你現在一個人，我不曉得你音訊倒罷了，既然曉得了，就不能不管你。我想了想，你若是願意，以後就到我們那裏去，一起生活好不好。”

加恩仿佛沒大聽明白，重覆了一遍：“去你們那裏，一起生活？”沐揚點點頭，道：“是。我們那雖比不上這裏繁華，條件倒也不很差。最重要是，一家人在一起，有個照應。你一個人在這邊，我總不大放心。”盧璐附和道：“對呀。年紀輕輕的女孩獨自在外，很容易上當受騙的呀。”她是有一點尖利的語調，一開口，就好像在演講似的。

半響，加恩方開口道：“我不是一個人。蓮姨在。還有他。”她指一指蓮姨和卓風華。盧璐瞟了一眼蓮姨，把眼睛投在卓風華身上。沐揚也是。早就註意到他了，卻一直沒有搞清他是什麽人。

當下便問道：“他是？”蓮姨道：“他是加恩的愛人。”沐揚驚訝道：“加恩已經結婚了？信中怎麽沒說。”蓮姨便道：“去年結的婚。”盧璐反應極快，當即問起卓風華做什麽工作在哪裏上班，雲雲。卓風華耐性一一回答著。

盧璐笑瞇瞇道：“真是一表人才，又是醫生，嘖嘖，加恩可有福氣。”頓一頓，接著道：“這倒為難了。風華的工作自然不好輕易變動。可沐揚又實在放心不下加恩，想盡可能在眼前照顧著。”她眼珠子咕嚕嚕一轉，笑道：“倒還有個法子。我跟沐揚可以搬到這邊來住。沐揚自己開了個店，隨時可以轉手掉。生意倒是不錯，但也沒什麽可惜的，到這邊來再開一家便是了。這樣子一來，可以說兩全其美。我看這邊房子也夠寬敞。“

沐揚很詫異的望向她。來之前，她態度堅決的說看看就走，對於讓加恩一起生活的建議很排斥。現在卻突然改變態度了。當著別人的面，沐揚不好說什麽，只道：“這怎麽行。”盧璐道：“有什麽不行！這麽大的房子，一個人住也是住，一起住也是住，人多還熱鬧，對不對！”她又高聲道：“你瞅著我做什麽。我可不是打房子的主意，房子我自己難道沒有嗎？還不是為了兩頭兼顧！再說了，這麽大的房子，加恩一個人住著，豈不慌的很！”

加恩突然冷冷道：“我不是一個人。”盧璐對著加恩又是一臉的笑，說道：“好嘛好嘛，你講過一遍了，我聽見了。那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我不說了。你要願意住到我們那邊去，我也舉手歡迎的。”她站起來說要上一趟洗手間，蓮姨給她指了地方，她便施施然走過去，一路左顧右盼的張望著。

沐揚臉上露出一抹羞愧，跟他們解釋，說他這個老婆以前不是這樣子的。是因為前幾年他做生意虧了血本，跟著很吃了一些苦，才變成現在這個市儈模樣。本性不壞的。不然也不會在他最潦倒困苦的時候還不離不棄的守著他。正因如此，她即便有些缺點，勢必也就容讓著些。

又說，他是真心實意想帶著加恩。她現在畢竟年紀不大，身邊有個長輩親戚在會比較好。盧璐的確有些愛財，但他絕對不會允許她，自己也更不會窺視加恩的財產。沐青給的那筆錢，還有他自己的生意，已經足夠下半輩子衣食生活了。現在彼此都還不親，也不要緊，時間長了總會親近起來的。不過，沒有想到加恩已經結婚了。但也沒關系，雖說他輩分上是長輩，卻年紀相差不遠，相處起來也不會那麽難。總之，他很希望能續起這份親情。也算是對他姐姐的一點回報。當然，最終還是要加恩定奪。

加恩卻很平靜。盡管沐揚推心置腹，情真意切，她卻已經對他們失去興趣了。還有說不出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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