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風華這兩天非常忙。臨時轉來幾臺手術，手術過後，還沒有喘一口氣，學校那邊的講座又發來了邀請。他年年都去的，今年卻拒絕了。拒絕的理由是手上有項目要做，沒有時間。這到醫院一打聽就能打聽出來的，因此也不算虛托。等學校那邊一消停，他卻把那項目也辭掉了。對外只說自己資歷不夠，暫時負責不了這樣大的項目，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肯定有受最近那些事件的影響。卓風華也沒有多做解釋。他把前期準備的資料和已進行中的事項都抽空整理了，一起轉交給項目新負責人。

身上的擔子少了一半，理應一身輕松。誰知這半日下來卻總有些心神不寧。

這些日子他就住在那間小休息室，有什麽資料，書籍也都搬進來，桌子上幾乎都擺滿了，晚上就在那盞臺燈下看著。現在所有的資料都搬走了，桌面上只剩下他慣用的一本筆記本，一下子空蕩起來。

外面的值班護士是個新來的，受過囑咐沒事不要打擾他，因此跟他說話一天不超過十句，到現在看他，都是一臉小心翼翼。她跟別人講話倒是聽著挺明朗的，用一種充滿朝氣的聲音說：“去就去啊，誰怕嘛！”大概是碰到什麽難纏的病人了，又哀求同伴：“你陪我一起好不好？那個兇阿姨我一個人應付不過來啊。”同伴很老道無情的訓她這麽點小事都無法應付怎麽成，又教導她該怎樣應對。末了，新護士嘟囔一句：“不陪就不陪，誰稀罕嘛！我自己去。”之後便聽見一陣氣沖沖的腳步聲遠去了。

卓風華不禁微微一笑。

已經是晚上了。探視病人的時間馬上就結束了，醫院裏一天的喧鬧總算能暫時宣告一段落。護士臺那裏只有一個護士坐著，只聽見她翻動紙張的聲音。窗外，城市裏永遠燈火通明的。各色各樣的光芒從一棟棟的房子裏一扇扇窗戶裏發散出來，吸引或驅趕著人們的追逐。

卓風華從外衣口袋裏拿住那一張藥方，皺眉看了一會兒，決定回家一趟。

他已有段時日沒回去了，仔細算算，其實並沒有多少天，但好像卻是隔了很久遠的一段時日。大概是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太多太雜了，讓人覺得時間仿佛特別快一樣。當時因做項目搬出來，心裏還有一絲快意。他總覺得那裏並不是家，反而更像一個旅館一樣，提供給他一個住宿和睡覺的地方。現在他依舊沒有改變想法，但打開房門時，心裏卻不由自主的湧起一股久違的情愫。無論怎樣，這裏還是不同於旅館的。

家中跟離開時沒有什麽變化。客廳裏好像剛打掃過，地面上很幹凈，茶幾上也光可鑒人。似乎還噴了一點清新劑，隱隱能聞到檸檬的氣息。加恩不會做到這一步，她最討厭清新劑的味道。那麽，便是她那個朋友清琉做的了。這樣看來，是真的生病了。

加恩那間臥室的房門虛掩著。婚後卓風華從沒有進去裏面過。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敲了敲門。裏面寂靜無聲。往裏面一看，被窩裏分明是有人的。再敲一敲，那人形依舊沒有動靜。他便徑直推門進去了。

臥室裏沒有開燈，非常暗。客廳裏的光亮透了一點過來，影影綽綽的。卓風華開了一盞壁燈。燈光下可以看清屋子裏的陳設了。也是極為簡單的幾樣家具，墻壁上空蕩蕩一片，什麽都沒有。床對面那一壁墻面一般都會掛上大幅裝飾畫，也有很多人掛婚紗照的，總之不會讓它空著。這裏倒是置了一張畫架，蒙著一張軟布，看不見裏面畫了什麽。卓風華匆匆掃一眼，將目光移到床上。

床上的人一動不動，腦袋窩在被窩裏。卓風華站在床前，記憶中沒有以這樣的角度看過加恩。她仿佛瘦了些，下巴尖了。臉頰上紅紅的兩塊，嘴巴微微張開，吐出灼熱的氣息。她躺在床上，從外面看上去，只隆起來小小一團。她沒有察覺到有人來，很難受的□□了一聲。

卓風華伸手過去，探她的額頭。她果然在發燒。他剛從外面進來，手很涼，那溫度興許讓加恩覺得舒服，她挨著他的手掌蹭了蹭。卓風華怔了一怔。

加恩突然醒了，兩只眼睛楞楞的望著他。卓風華先開口道：“你在發燒。”加恩還是不大清醒似的，聽見他又問：“吃過什麽藥？”便朝地上指了指。她自己在藥箱裏拿的。卓風華撿起來一看，就皺起眉毛：“誰叫你吃這些的。胡鬧。”加恩卻笑起來，“真是你啊。我還以為在做夢。”她伸手摸摸他的胳膊，感覺到了更為真實的觸感，不由燦然一笑，說：“你怎麽回來了？不是說要好幾個月才能忙完嗎？”自己又想起來什麽，急道：“是不是媽媽跟你說了什麽。你不要聽她的！”

卓風華平靜道：“沒有。”結婚後他一次也沒有再見過陳沐青。他始終無法忘記那場談判。於他而言，無疑是無奈和屈辱的，同時也深刻明白陳沐青始終站在她女兒那一方。無論她以前或現在說了什麽，要做什麽，那也絕對不會損害她們那一方的利益。加恩犯不著著急。

加恩問：“那你怎麽這時候回來了？”卓風華答道：“清琉告訴我，你病了。”加恩哦了一聲，問：“她沒有說別的吧？”卓風華淡淡道：“說你病的快死了。”加恩笑道：“所以你就趕緊回來看看我死沒有？卓風華，你是盼依我死還是怕我死呢？”她依舊是躺著的姿勢，頭顱微微昂起，認真看著他的臉，笑道：“你是怕我死了吧。你就是這樣軟心腸的人。”

卓風華面無表情的走出去了，一會兒又進來，把幾盒藥扔到她面前，說：“不想死的話就起來把藥吃了。”加恩順從的坐起來，去開藥盒。好幾個盒子，還要對照說明書查看用量。加恩全身軟綿綿的，手指也不大聽使喚，盒子怎麽也打不開似的。卓風華到底看不過去了，幫忙全部打開了，把各色藥丸按量分配好，放到她手上。水也倒來了。溫熱的一杯。

加恩很配合的全部吞咽下去。之後躺在枕頭上，目不轉睛的盯著卓風華。卓風華把地上收一收，端著水杯出去，依舊可以感受到她的目光。

不該回來的。不該回來的。

他並不是專程趕回來照顧她的，但好像還是給了她希望。看到她那樣的眼神，他心裏也是難以言說的煩亂。他很懊悔，卻也不能丟下她不管。要不要叫蓮姨過來照看，轉念卻又馬上否決了。除非必要，還是不要聯系那邊。想著加恩看起來雖然嚴重，但多半也是因為之前沒好好吃藥的緣故，並不真是什麽大問題。

想是這樣想，加恩的這場感冒卻拖了十多天。夾雜著反覆的發燒和腸胃不適。卓風華有一次讓她去醫院，被拒絕後就沒有再提。他知道反正也是拗不過她的，更何況她還是一個病人。之後他判斷可能是傷寒，便換了藥，這才慢慢好轉起來。

加恩卻不希望好起來。她不止一次想，這樣病著也挺好。卓風華對她依舊冷模冷樣。除非必要，他也不大上她房間裏來，兩人之間更沒有不上多的交談。他對她的照顧，恐怕更多是基於人道主義，抑或是一個醫生對病人的本能職責。但加恩很知足。聽見他清晨開門出去，傍晚開門回來，捎帶回她的藥和飲食。半睡半醒間，門外傳來他走路的聲音，喝水的聲音，偶爾接電話的聲音。這些聲音忽近忽遠的，都十分美妙。她聽著聽著，就不禁一個人露出微笑來。他總是在那裏的。在她身邊。她願意一直這樣病著。

在醫院裏的事，卓風華從沒有提起過。加恩也沒有問。她好像有意把它忘掉，然而越是刻意忽略的事，越是沒有辦法抹去。

這一天晚上，加恩睡過一覺後醒來。她是突然醒來的，因為聽到卓風華在客廳裏講電話。他今天回來的晚了一些，給她帶了雞肉粥，放在餐桌上。加恩因為剛起床，嘴裏一點味道都沒有，就躺在那裏沒有動。她知道他一會兒總要過來看一看她的情況的，像例行巡查病房一般。等了一等，卻一直沒有聽到那腳步聲。他好像已經講完電話了，外面寂靜無聲。

加恩起床，赤腳踏在地毯上，到門口那裏往外張望。只見卓風華正坐在沙發上，落地燈暖黃的燈光覆在他的側影和眉頭上。他的眉毛輕輕皺著，從加恩的角度看上去，像一座小小的山丘。加恩想著，誰叫他又掛懷了。是自己嗎？她衷心希望是。

卓風華沈吟片刻，又拿起手機開始打電話。聽見他說：“楊醫生說你提出明天就要出院。他認為你現在的情形還是在醫院治療比較妥當。”那邊說著什麽，他垂眸聆聽。過一會兒開口道：“你現在出院並不明智，你一個人……”那邊又說了什麽，他便道：“這樣。好，我知道了。”他頓了頓道：“明天我盡量抽出時間。我來之前，你先不要離開。“他把電話掛了，往後一靠，仿佛很疲憊的樣子。也許是難過，難過宣靜就要走了。

加恩握著門把，手指都泛白了。她到底沒有走出去問他。一旦說起宣靜來，她預感他們又要吵架的。在這一點上，她的自制力幾乎是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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