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風華來之前準備了腹稿，他預料到加恩會是什麽樣的態度。但沒有想到，到了這一刻，卻依舊難以開口。加恩一句話不講，只管用一雙清亮的眸子定定的註視他，仿佛只要他一開口，便會傷害她。他到她跟前，默默無言的站著。

窗外一股風吹過，落葉在空中打著旋兒飄落，窗簾飄揚起來，把那風也放進來了，一陣寒意。卓風華低聲咳嗽一聲。加恩抿抿唇，伸手把窗戶掩住，只留下一條小縫。

卓風華開口道：“你也過來坐著。別在那裏吹，小心生病。”加恩不屑道：“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弱不禁風。”話這樣說著，還是走到另一張椅子上坐下。卓風華頓了頓，方道：“我也是太高估自己。正是這一場病，叫我明白許多事。”

桌子上放著幾本書，一疊便簽紙。加恩把那便簽紙用兩根手指擄著，一下一下，一會兒便卷了邊。她說道：“你明白什麽事。她才最重要？”卓風華有一瞬的沈默，爾後說道：“說實話，我也沒想到，會再跟宣靜碰到一起。”接下來他便慢慢講起跟宣靜如何重逢。

正是這一場異國之行，把兩個原本不再有交集的人重新連接起來。他們在國外不期而遇，那份驚訝都是一樣的。出發去那個鎮上之前，便聽說已有一些人在那裏服務。對於做義工這件事，如果不是上頭要求，幾乎沒有人願意主動前往。誰都知道，那其實為吃力不討好的事，況且，這班醫生本就屬精英之列，也用不著憑做義工去積累什麽經驗。他們在實驗室，手術室裏所能發揮的作用更大。因而，誰也沒有把這趟額外多出來的行動當一回事。到那裏一看，環境又不一般的艱苦，不免叫人怨聲載道。先前那班義工接待他們。再沒有想到，宣靜就在其中。

卓風華第一眼看到她，幾乎認不出來。要不是她叫自己一聲，他一定以為出現幻覺。他從未見過她如此不修邊幅的模樣。她當然還是個美麗的女人，非常的耀眼。醫生們私下談論她，知道她曾是一名優秀的醫學院學生，卻因為出事故毀掉了右手，跟手術室絕緣。雖然無法放棄做醫生的志向，但優渥的工作非常不好找。她來這裏做義工，便是為積累資本。然而這種努力究竟效用如何，卻是不大好說。

醫生們私下裏都扼腕嘆息。卓風華尤其心痛，他比誰都清楚她曾經的成績，更比誰都了解她的右手因何而廢掉。

究其根底，還是與他有關。

那一年，他的父母給予宣靜具有羞辱性的勸告後，她失魂落魄離開，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就那麽獨身一人去了酒吧。她試圖借酒消愁，最後卻是酒精消磨了她。在那樣魚龍混雜的地方，一個醉酒的漂亮女孩會引發什麽樣的混亂，稍微一想，也不由發汗。

有兩幫人打起來，她被拉扯在其中，渾渾噩噩的，一陣劇痛，等她醒來，便是躺在醫院裏，手腕上纏著紗布。警察問起來，她也是糊裏糊塗的，究竟怎麽回事都不清楚。最後警察也只能不了了之。她原本可以聯系他的。可想想他父母本就嫌棄她了，如今卻因為醉酒生事弄成這個樣子，不是更加自取其辱嗎？她幹脆一走了之。

直到幾年前與卓風華偶遇，他問起來，她才將這番經歷告訴他。

這是連佳瑤也不知曉的一段往事。他倒沒有打算向佳瑤隱瞞，因那段時間他自己也太過震驚，又加之佳瑤正鬧別扭，因此暫且壓住不提。他當時想著最好等與佳瑤結婚後，她心平氣和了再講給她聽。宣靜的處境並不大好。他想幫一幫宣靜。佳瑤一貫大度，定會理解並支持他。這一點他非常肯定。只是，宣靜又一次消失了，而佳瑤……

這幾年，卓風華倒沒有再想起宣靜。沒料到，會在異國重逢。一見到她，前塵往事都浮現上來。彈指間的幾年，竟像是已過去大半輩子了。

他的心緒一直被這種悵然的情緒縈繞著。

而他面對她，無法不愧疚。當年在目睹他的痛苦後，他父母已然生出悔意，曾對他松口，只要他自己能出人頭地，不嫌她拖累，他們也就罷了。如果那時宣靜能回去找他，或者他能早一點找到她，也許悲劇便不會發生。不管他們以後結局如何，她的人生卻一定另一番景象。

加恩聽他講述完，一時默然不語。一會兒後才哼道：“你真是聖父呢。”卓風華澀笑道：“你盡管嘲笑好了。不論如何，確實與我脫不了幹系。”加恩又是一陣靜默，然後說道：”說到底，你還是喜歡她。一見她，就把佳瑤拋到腦後去了，當年如此，現在也一樣。何必拿什麽補償做幌子呢。佳瑤那幾年跟著你，也不過是正好補了她不在的空檔！”卓風華沈聲道：“加恩！”加恩梗著脖子：“難道我說的不對！之前對著佳瑤照片流淚的是誰，說不想再考慮感情的是誰，現在，一碰到她，一切就迥然不同了。你不是喜歡她又是什麽？遮遮掩掩的，叫人心煩，你—……”她猛然住口。

卓風華閉上眼睛，雙手交握撐在額頭上，指尖用力的發白，正極力控制著內心翻湧的情緒。他看起來很痛苦。

過了好一會兒，他方放下手掌，扭頭看向佳瑤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兒，嫻靜溫柔的凝視他。

卓風華慢慢開口道：“加恩，這些日子，我心裏的波動不比你少。佳瑤離開的時候，我想這輩子也就這樣算了。這幾年裏，我也確實無思無想。但就像蓮姨說的那樣，活著的人日子總的過下去。今年來，越來越多的人前仆後繼的關心起我。我表面上不做回應，但我知道，總有一天，我終究不得不面對，這無可避免。”他自嘲一笑，“也許是真的年紀大了。一看到宣靜，就更有感慨。”

加恩無言的聽著。

加恩望他一眼，把便簽紙一頁一頁的分開，無意識的撕扯它們，偶爾發出嗤啦一聲，在寂靜的片刻間顯得非常響亮。她問道：“非她不可嗎？別人不可以嗎？”

卓風華頓了頓，道：“我沒有想過別人，不大清楚。但宣靜出現的恰是時候。”他接著道：“這樣說對她也許不大公平，但我想她應該也有同感。我們了解對方，又同經歷過傷痛。對於過往不會再做過多計較。而且，舊時的情意畢竟還有幾分，這樣兩個人相處起來恐怕要比跟別的任何人容易也舒服的多。”尤其宣靜對他的情意，他能感覺到。

地上已經一地碎片了，雪白的紙片像一根根羽毛，撩的人心難安。加恩不說話，她臉上帶著一種悲愴，只管緊緊盯著卓風華。

卓風華在那目光下，也說不清心裏是一種什麽感覺。仿佛他真的背叛了。他嘆一口氣，說道：“小時候有一次去寺廟，遇到個道士，給我算了一命。他說我一生無論學業，事業，前程，都順風順水，唯獨會歷經幾番情劫。”當時誰也沒有在意，只當是道士信口胡謅罷了。現在想想，他一共兩段感情，一段刻苦銘心，一段生離死別，果真應了劫。卓風華低聲道：“我不大信命，但情之一字確實不想再碰觸。餘下時日只求無波無瀾，平淡度日。加恩，你如今無法認同，但我想將來你總會理解的。”

卓風華走後，蓮姨上樓來。她推開門，一眼看見地上白花花一片，不禁叫道：“哎喲，小祖宗，瞧瞧成什麽樣子了。”她蹲下身去收拾，剛拾起幾片，又馬上被新的碎片代替。她擡頭望了一眼，說道：“他又不是從此不回來了。你想開點，別難過了。”加恩原本呆呆的□□手中紙張，聽了這話，猛的把它們往地上一摜，叫道：“誰難過了！誰難過了。”然後一陣風跑出去，回到自己臥室，將房門狠狠甩上了。

這幅樣子一定難看。認真說起來，她哪裏真有什麽資格去偏關卓風華的生活呢。任性撒賴也得有個限度。他能好言耐心解釋一番，已仁至義盡。他原本可以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解釋的。也無人能怪的了他。可他越是如此，她越覺得意難平。加恩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她顧不了什麽風度與理智。就只想生氣。

蓮姨說他不是從此不回來，但她哪裏知道，這完全是有可能的啊。他跟宣靜好了，自然不會帶她上門來—宣靜不一定願意，她也不允許。一次兩次的他會獨自來拜訪，但天長日久的過下去，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慢慢的，他也就不會來了，直到完全銷聲匿跡。以後萬一偶爾碰到，恐怕跟陌生人也相差無幾。

一想到這裏，加恩就遍體生寒。

她在臥室裏踱來踱去。心中一萬種念頭與情緒翻湧。真想找人說一說。沐青近日忙於收購新公司，已一個周沒落家。蓮姨呢，卻又總說不到一塊去。她想到清琉，然而清琉前幾日回去老家，音訊全無。就算是清琉，大概也是一堆嘲笑反對之語。思來想去，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在她這一邊 。

窗外幾只冬鳥站在樹丫間啼叫，一聲接一聲的，堪比夏天擾人清凈的蟬鳴。加恩走過去，刷拉一下拉上厚實的窗簾。屋內霎時陷入一片昏暗。加恩衣服也未脫，撲到床上，拉過棉被嚴嚴實實蓋住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鳥啼聲仿佛遠去了。

加恩迷迷糊糊的，額上出了汗，想要拉開棉被透透氣。那棉被卻紋絲不動。剎那間有種奇怪的感覺湧上來。她慢慢睜開眼，便看到了佳瑤。

佳瑤在黑暗中凝視她。身上還是那天那身衣服，黑發四散，面容似乎模糊不清，然而依舊美麗，像個精靈。她越來越近了，幾乎可以感覺到陣陣寒意。加恩一動不能動，眼睜睜看著佳瑤熟悉又陌生的臉龐來到眼前。終於面對面了。加恩究竟還是有些害怕。佳瑤走了那麽久，她從未夢見過她。終於夢到了，卻是靜靜無言。

加恩慢慢伸手，想要撫摸佳瑤，“你來了。”佳瑤的臉龐忽遠忽近，總是觸摸不到。加恩非常著急，“不要走，我們說說話。”她哽咽道：“你有話對我講是不是？”佳瑤忽然靜止了，有一點朦朧的光亮照下來，她臉上的神情清清楚楚浮現。

加恩心頭一顫。又想起那日在水庫邊，她跳下去救佳瑤。終於把佳瑤找到了，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卻是已知道她不行了。加恩在水裏張不開嘴，只在心裏大叫：“姐姐，不要走，姐姐，不要走。”佳瑤在重重冰冷的水層後哀切凝望她，她也說話了：“我可憐的妹妹，你要怎麽辦”

現在，一模一樣的眼神，恍惚間，又聽到她在說：“我可憐的妹妹，你要怎麽辦？”

加恩猛然明白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的姐姐佳瑤已預知到這一日。預知到她終究會走到這一步，早晚會走到這一步。她把憐憫提早給了加恩。

加恩倏然驚醒，大口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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