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恩在醫院躺了一個月後，回到家中。

佳瑤的喪事都已結束，所有的儀式都已結束了。現在從外面看，已然也看不出來這個家庭舉辦過一場葬禮。一切依舊是熟悉的景致與格局。加恩往大門口一站，卻是恍恍惚惚，像做了一場夢一般。

蓮姨一看到她就哭了。她叫了一聲：“加恩哎。”就把她摟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涕流不止。加恩由她抱著，木頭人一般，心裏說不上什麽感覺，就是沒有眼淚，非常的奇怪。

直到沐青勸了一句：“再哭下去，都要傷心了。別哭了。”蓮姨這才放開加恩。她把加恩送回臥室，整理好東西後要離開時，加恩突然開口問道：“她呢？“蓮姨的眼淚又要下來了，她擦擦眼角，回答道：“跟她爸媽安置在一處了。最近天氣不好，你身子也還沒完全覆原，就先不要過去了。”頓了一頓，又道：“你想看她的話，可以到書房。那裏供了牌位。”加恩道：“知道了。”蓮姨遲疑道：“要去看她嗎？我陪著你。”加恩搖搖頭，道：“不用，我自己去。”

她這樣說，卻一直沒有過去書房。佳瑤的房間就在她隔壁不遠，她從沒有過去看一眼。那兩扇房門緊緊閉著。 她這樣說，卻一直沒有過去書房。佳瑤的房間就在她隔壁不遠，她也沒有過去看一眼。那兩扇房門緊緊閉著。

是加恩自己缺乏勇氣。並沒有人責怪她。在她住院的那段時間裏，人們已從她高燒時不斷的囈語裏摸清了事情的脈絡。雖然只是些只言片語，又語無倫次，但慢慢組織起來，卻也是不難猜測出當日的情境的。

她們不知怎麽爭論起來了。

佳瑤讓加恩把車停下。

兩人吵起來，各不相讓。

都說了讓對方非常生氣的話。她們甚至動起手來。

後來佳瑤坐在水庫邊生氣，加恩怒氣沖沖回到車裏。

佳瑤失足落入水中。

加恩跳下去救佳瑤，把她帶回來了。

那只是個意外，怪不得誰。沐青跟蓮姨都曾這樣對加恩說過，但加恩只是茫茫的聽著，沒有一點被開解的跡象。過後，大家也都只能避而不談了。加恩心裏究竟怎樣想，也唯有她自己知曉了。

她一整個冬天都窩在家裏。那個春節過的異常淒冷。春節後不久，學校開學了，清琉過來拉著她出門，去學校報道。這之後，便斷斷續續的開始上課。有時正有課的時候，她卻待在家裏。有時周末，卻又一出去就是一整天。

元宵節的前一天，卓風華終於過來了。

佳瑤的喪事辦完後，他請假了一段時日。那段時間裏，他窩在他自己的那個房子裏，昏天暗地的，不知日子是怎麽過的。一晃是元宵節了。外面隨便走到哪裏，都是喜慶的氣氛，電視裏也唱著家家戶戶團圓了。他實在一個人在空曠的房子裏待不下去了，便按照熟悉的路線，驅車到這裏來了。

這裏也沒有一點節日的氣氛。但好歹是幾張熟悉的面孔，看到她們，便想到佳瑤，心裏一下子又痛又踏實了。對這裏的感情不知不覺已經這般深重了麽？他原本已經把這裏當成家的。

蓮姨看到卓風華非常高興，又是擦眼睛又是笑的說道：“風華，你過來了？怎麽有時間？上班了吧？”卓風華答道：“過幾天就回去上班了。伯母呢？”蓮姨說道：“去公司了。你又不是不曉得，她一直這樣忙，沒有辦法。”卓風華點點頭，道：“開年都是正忙的時候。”

幾句問候過後，都一時像找不到話似的，彼此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還是卓風華說道：“都還好吧。”蓮姨一下子哽咽道：“好不好的，都這樣了。日子還是繼續過著呢。”她打量卓風華，心疼的摸著他的胳膊，道：“你瘦太多了。風華，你……這後頭的日子都長著呢。”她想說兩句勸慰的話，一擡頭見卓風華眼圈發紅，把頭扭開了，頓時也就住了口。卓風華一會兒才開口道：“蓮姨，我曉得。”蓮姨給他倒了茶，便去廚房張羅晚飯。

卓風華便走到樓上去。佳瑤的臥室他是輕車熟路的。裏面的陳設沒有任何改變。蓮姨還是沿襲著以前的習慣，每日來打掃，房間裏面窗明幾凈，一塵不染。被子平整的鋪在床上，兩只枕頭整齊靠在床頭，其中一只上依靠著一個布娃娃，那是佳瑤最愛的一個玩偶。靠窗的書桌上放著一本書，已經讀到一半，一張書簽卡在其中，永遠靜止不動了。卓風華立在這個熟悉的天地裏，默默無言。

他突然感覺到有人在看他。往外一望，卻是加恩站在門口。四目相對，都有些發怔。

算起來，他們統共有兩個多月沒見面了。一見之下，彼此都有些恍然之感。兩個多月之前，總是三人在場的。現在，只剩他們兩個了。忽然間，他們中間像隔了一道高峰，竟似有了陌生感。

若說怨怪，卓風華不是沒有一點怨怪的。平常只把加恩跟佳瑤兩人的爭吵當做鬥嘴好玩，當做姐妹間的相處方式，沒有去做糾正與提醒，終於釀成大禍。

怪加恩嗎？她住院的時候，他一次都沒有去看過她。很怕那時的自己會失控沖到她床前質問出許多話來。他當然有從蓮姨那裏得知事情的大致輪廓，也得到一些勸解。然而心裏終究打了個結，終究存下些疑問：到底為了什麽爭吵的如此激烈。他很想問一問加恩。

現在終於見到她了。在看見她的一剎那，他心裏湧起一股厭惡。也僅僅是一瞬，很快便消弭了。加恩也瘦了。身形纖瘦許多，站在門外，定定的瞧著裏面。她明顯不敢進來。

還是卓風華先開口道：“進來吧。”加恩慢慢走進去，她匆匆環視四周，便把目光定在卓風華身上，說道：“你恨我的吧。”卓風華頓了頓，方回道：“沒有。”他竭力露出一絲微笑來，對她說道：“意外而已。”加恩輕聲道：“你心裏總是怪我的。你們不說，我也知道。你們心裏一定都怪我的，怪我不懂事，怪我把佳瑤害死了。”

她站在屋子中央，雙手垂在身側，緊緊握著，手背上的骨頭高高突起，像在等待審判。卓風華坐在椅子上，擡起頭來問道：“我沒有想到你們會吵到那一步……為了什麽呢？”

加恩回答不出來。她記起來跟佳瑤爭吵的緣由。在她看來，實在是荒誕滑稽。但叫她如何說出口呢？捕風捉影的東西一旦宣之於口，又將生出多少是非？她倉促的答：“沒有什麽。就是些瑣碎的事。”

卓風華朝加恩臉上望了一望，但終究沒有再問下去。其實有什麽好問的呢，爭吵的原因又有什麽重要。人死不能覆生。

加恩突然大聲道：“是她自己不小心！我也不想的。”把這一句話說完，她將頭扭向一邊，眼淚斷線般的從面頰上滑落，一顆顆不停歇的落到地板上。加恩哭道：“我寧願掉下去的是我。”卓風華終於還是站起來，走到她身邊，慢慢道：“你不要這樣想。那確實不是你的錯。”他的語氣裏含著沈痛，也依舊那麽誠懇。

加恩自淚眼朦朧中看著他，心裏想，他究竟知不知道她推了佳瑤一把呢？這些日子裏，白日黑夜，她總是想，如果不是推出了那一把，佳瑤肯定不會掉下水庫的吧。要不要對卓風華坦承，對家人坦誠這一點呢？她在那裏茫然猶豫著，話已經在唇邊了，舌頭卻僵硬的似石頭。

只聽卓風華又說道：“你不要想太多。就只是意外而已。這世上有兩樣東西我們不能掌控，便是生死。出生不能，死亡亦不能。佳瑤……只是在世間的時候到了。”佳瑤在這世間的時間太短了，匆匆二十多載，又匆匆走了。然而活著的人卻還要活下去，無論心多碎多難過。

加恩咬著唇，抽噎著哭泣。這是卓風華第一次見她哭，像個小孩子一樣。失去佳瑤，她的難過一定不少於他。斯人已逝，覆生不能，又何必置活下來的人於地獄中呢？

卓風華輕輕撫摸加恩的黑發，說道：“至少我們要好好的，不要叫伯母和蓮姨再操心下去。佳瑤想必也不願看見我們這個樣子。”加恩怔怔的看著他，眼淚還是止不住流，半響啞聲道：“我想她。”卓風華輕聲道：“我也是。”他們同時把目光投到那張床上，那本書上，久久靜默。

時光無聲無情的流動著。

良久，卓風華道：“我們去看看她。”加恩跟在卓風華身後，看著他打開那扇門，隨他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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