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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殮房驚魂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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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打,一口咽不下去,瞅人不註意時便撞墻自盡了。那家人見家父慘死,亦只好不再追究,將家父身上的銀錢盡皆搜去,只留下三五兩銀子。從此我兄弟二人流落江湖,受了許多苦……”說到這裏,黑二眼眶一紅,再也說不下去。

小弦怔怔聽完黑二的故事,心裏十分難過。黑二的父親本意是治病救人,誰知竟會落得這樣的結局,人世無常,由此可見一斑。算起來黑二如今年紀不過剛剛三十出頭,看模樣卻四五十歲,必是童年慘遇令其未老先衰,再念及自身遭遇,咬牙低聲道:“我父親也被人害死了,我現在也是孤零零一個人。”

“你還可以找機會替父報仇,我卻毫無辦法,總不能將那一家無辜之人都給殺了。”黑二平日沈默寡言,喜怒不形於色,此刻重提昔日往事,隱忍多年的憤郁之情終於如長堤決口,噴湧而出,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小弦料不到看似兇神惡煞的黑二竟會如孩子一般大哭,頗有些手足無措。聽他哭聲淒慘,幾乎要陪著他掉淚,想起曾答應林青再不哭泣,方才竭力強忍。

在小彌心中,一直以為黑二既是追捕王的同夥,必然是個無惡不作的壞人,定會殺了那家人替父發仇,想不到他模樣雖惡,心地卻善良,自己只怕當真是錯怪了他。當下,小弦一面拍著黑二手背以示安慰,一面別過頭去,輕拭微潮的雙目。

黑二哭了一會兒,情緒漸漸平定,望著小弦赧然一笑:“這十幾年來,我從未如此失態過,倒叫許、許小兄弟見笑了。”他經過一番傾訴後,不知不覺已把小弦當作了極親近的朋友,連稱呼也改了過來。

小弦又問道:“你父親死後,你們兄弟兩人如何生活?”

黑二微微擡起頭,似乎在懷念那段艱辛的歲月:“那時我才十三歲,黑大長我兩歲,也只不過是個大孩子。我們埋了父親後,想回塞外,卻無盤纏,心想也學了父親不少醫術,亦可掛牌行醫。誰知我們年紀太小,哪兒會有病人相請?眼看幾兩銀子將要用完,若是行乞為生,豈不壞了父親的一世英名?

“實在無法,黑大便將我送入一個大戶人家做小廝,他卻獨自去京城闖蕩,這一別就是五年的光景。我那時暗下決心,心想家父這一生治人無數,雖因此而死,我卻不能墜了他的名頭。五年裏我苦學醫術,以待日後替父親爭一口氣。到了十八歲,我便辭工去京師尋找黑大。誰知再遇到他時,這個混蛋竟已變得令我不敢相認!”

小弦心想那黑大曾對黑二舍命相護,自然是兄弟情深,為何又成了黑二口中的“混蛋”?他心頭疑惑:“難道黑大變成了壞人?”

“在那種情況下,為求生存做壞人也沒什麽大不了。”黑二苦笑道,“像我父親那般好人,還不是落得一個慘死異鄉的下場?只是,我萬萬沒想到,黑大這個混蛋竟然忘了祖訓,做了京城中的劊子手。”

“啊!”小弦吃了一驚,“難道就是那種手執大刀、砍下囚犯人頭的劊子手?”

“還不止如此,他在牢中以酷刑迫人招供。”黑二痛聲道,“我家傳醫術對人體骨骼經絡有特別的研究,本是為了治病救人,可他卻將此法用於害人。我與他大吵一架,卻無法勸其放手,自此兄弟反目。

“我見黑大墮落至此,亦是心灰意冷,不願再行醫,每日只是借酒澆愁,卻遇見了管兄。他推薦我來這墳河城中做仵作,這份行當雖不能救人一命,卻可令冤情昭雪,倒是正合我意,於是就在這汶河小城中,一呆就是十幾年……”

小弦恍然大悟,原來黑二做仵作竟有這樣的原因:“難道你們兄弟二人就再沒有來往?”

黑二嘆道:“我本還盼著,有一日黑大能回心轉意,可過了這麽多年,心也涼了,權當從沒有這個兄長。哼,聽說他在京師還被稱為什麽‘牢獄王’,呸,若是父親泉下有知,亦難瞑目……”

小弦一呆,原來黑二的大哥竟然就是八方名動中的牢獄王黑山!聽說黑山精通拷問術,任何犯人落到他手裏都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終只好屈服招供,乃是江湖上人人畏懼、談之色變的人物,想不到他那一身用刑的本事,竟來自家傳的醫術。而他的親生兄弟又會在小城裏做一名默默無聞的仵作。

小弦不由感嘆命運難測,每一個選擇都足以改變人一生的命運。

小弦不忍見黑二黯然神傷的樣子,拉起他的手:“黑二叔,你是個好人。”此刻一再也不覺得他相貌可怕,反倒生出一份親近之意。

黑二聽小弦語出真誠,心中也甚為感動,柔聲道:“管兄對我有知遇之恩,此次將你托付給我,我自然會盡力照看好你。你不用著急,過幾天他就會接你入京。”

小弦也不知黑二口中的“管兄”是何人,料想必定是追捕王的手下,他氣呼呼地道:“我才不要跟他走。”

黑二一楞:“你若不願與他一路,要麽便留在這裏,我願將一身醫術相傳,保你此生受用不盡……”他剛才聽小弦說起,其父亦是被人所害,頓覺同病相憐,不由起了傳承衣缽的念頭。

小弦搖搖頭:“我不學醫,我要學武功,親手替父親報仇。”

黑二寂寞了十餘年,一心想留下小弦作伴,勸道:“我雖不懂武功,但你若學了我的醫術,修習武功時亦可事半功倍。”

小弦奇道:“醫術與武功有什麽關系?”

黑二正色道:“我祖傳的醫術名為‘陰陽推骨術’,對人體骨骼構造的研究可謂是前無古人。試想與人過招,擡手動足皆與骨肉相連,提肩則動肘,擰腕而勾掌,你若能窮極骨骼變化,便可料敵先機,豈不是對武功修為大有裨益?”

小弦心中一動,弈天訣的原理本就是故意露出破綻誘敵來攻,若能提前預知對方的出手方位,威力定然倍增。

當下小弦拍手叫道:“好啊,但我只學那些與武功有關的知識,可不要做大夫。”他心想反正一時也逃不掉,倒不如學些本事。

黑二見小弦意動,呵呵一笑:“也罷,這幾日便先傳你陰陽推骨術。”

小弦想了想:“不知要學會這陰陽推骨術要多久時間?”’

黑二道:“這裏有許多死屍,恰好可以供你擺弄,若你有天分,幾日便可掌握。”其實醫道博大精深,窮一生之力也未必能有所成,但黑二只怕小弦不肯學,方才故意如此說,心想小孩子心性不定,等小弦學出了興趣,自然會再求自己傳授,倒不必急於一時。

小弦眼珠一轉:“這些死屍好不嚇人,要我學須得答應一個條件。”

黑二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可知有多少醫師欲求一屍而不得,更有甚者掘墓求屍。如此好的機會擺在你面前,還要講什麽條件?”

他說的確是實情,漢人迷信,豈願死後毀屍?若非塞外民俗較為開放,並沒有太多顧忌,黑二祖上也不可能將骨骼經絡之術研究得如此透徹。

小弦嘻嘻一笑:“我學一天,你要給我一兩,不,要給我十兩銀子。”他知道縱然黑二想留下自己,但追捕王一來,必會將自己帶到京師去要挾林青,便存著伺機逃跑的念頭,只是身無銀兩諸多不便,總不能再去“劫富濟貧”,索性趁機漫天要價。

黑二怒道:“我一月的俸銀才不過十兩……”

小弦對銀錢全無概念,連忙改口道:“那一天給一兩好了,以我的聰明才智,估計最多僅讓你破費小半個月的俸銀。”他與黑二混熟了,見黑二瞪起眼睛也不怕,昂起頭傲然道,“不能再減了,你若不同意,我就不學。”

黑二拿小弦無法,又確實想收下這個精怪的徒弟,只好勉強先答應下來。

※※※

說來也奇,黑二雖然一天到晚與死屍打交道,亦睡在殮房石棺中,本身卻有潔癖,每口都要去城中浴館中細細清洗一番,當下也帶著小弦去好好洗個澡,又陪他在汶河城中逛了一圈。

小弦人小鬼大,假意穩住黑二,心裏卻存下了等他每日洗浴時趁機溜走的念頭,暗暗記一下逃跑路線,又問起黑二才知距自己在平山小鎮上被擄已過了四天,汶河城離京師亦僅有只四日的路程,想必遇擒後一路上被點了穴道,所以渾然不覺。看來還需要學幾日醫術,攢下足夠的銀子……

黑二哪裏想得到小弦的心思,一心教他祖傳醫術,回到殮房中便抱出一具屍體,對小弦講解起來。

黑二這十餘年少與外人交往,潛心鉆研醫術,對人體骨骼的了解程度可謂是天下無人可出其右。他雖不通武學,但因時常要解剖那些因江湖械鬥而死的屍體,亦需要了解各門各派武功招式與奇門兵器等。

一般的武學高手皆稍通醫術,方可出手制敵要害。像“分筋錯骨手”、“大小擒拿手”等武功更是與之息息相關,只是從沒有一人能如黑二這般,將屍體細細分解,逐一驗看,對人體覆雜的骨骼結構了如指掌。

正如黑二所言,習武者無論武功高低,畢竟是血肉之軀,跨步先動胯骨,出掌先擺肩骨,出手皆有跡可尋,懂得骨骼運動的道理確可有料敵機先之效。他對此研究多年,極有心得,遇見小弦這樣一個活潑有趣的孩子,一意想讓他拜自己為師,從此留在身邊,教得更是盡心盡力,毫不藏私。

小弦學得頗有興致,再也不覺那些死屍可怕,不但親手將屍體全身骨骼摸了一遍,竟然還給每具屍體起了名字,黑二亦不禁莞爾。

小弦本就極聰明,當初為了化去寧徊風的“滅絕神術”,在點睛閣中記下了人體全身穴道,此刻有十餘具屍體做標本,再與黑二所教一一印證,進步神速。僅兩三日的光景便已掌握了許多要點,更與弈天訣不戰屈人的心法相配合,得益匪淺。他倒不曾忘記每日找黑二討那一兩銀子的“教課費”,黑二權當小弦少年心性,覺得有趣,也不與他爭較錙銖。

到了第三天,小弦忽覺心神不寧,晚上不停做著噩夢,半夜驚醒,怔怔躺在石棺中,對林青的思念之情狂湧而來。算來與林青已分別七八日了,卻一直沒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現在何處,是否已經到了京師?追捕王或許隨時會來,若不逃走,便再無機會,但摸摸懷裏輕飄飄的三兩銀子,又覺得膽氣不足,可心裏還抱著一絲僥幸的念頭:林青會先於追捕王找到自己,若是自己貿然逃走,豈不正好錯過?

在小弦的心目中,林青乃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大英雄,加之他親眼見林青在君山挫敗六大邪派宗師之鬼王歷輕笙,認定普天之下,唯有明將軍可算是暗器王的對手,其餘諸如追捕王之輩,皆不足懼。

再想到黑二心地善良,待自己不薄,至少也應該把那“陰陽推骨術”學會了,才算對得起他。

小弦記得媚雲教右使馮破天提過,自己的生日是四月初七,便直覺自己與“七”字有緣,索性打定主意再等四天,湊足“七”兩銀子就逃走。

其實小弦對黑二頗有些難舍之情,心底卻不肯承認,加上獨去京師亦是心中無底,順便找個這樣的借口,這等孩童心思實不足為外人道。而他並不知,這天正是林青在京城外中伏受傷之時,他隱有感應,亦算是天意。

※※※

自此小弦學得更是用心。只因管平並未告知小弦的來歷,黑二對他全無防範之心,偶爾有事外出時,亦留小弦單獨在殮房中,回來總見他一人對著死屍苦思,更不疑有他。

轉眼又過了四日,這天傍晚,黑二要帶小弦去浴室,小弦卻推說自己頭疼,不想外出。他畢竟是個孩子,既然打定了今日離去的主意,言語行動間便不免露出些破綻。黑二本來略有懷疑,聽小弦說身體不適,反倒去了疑心,哪兒會想到其中有詐。

經過七天的相處,黑二與小弦感情漸深,十分關切,又替他把脈,卻查不出什麽病癥,只當是偶感風寒,逼著小弦喝下一碗藥,囑咐幾句方才離開。

等黑二走後,小弦立刻跳起身來,走到門口,忽又有一絲不舍。心想黑二對自己一片誠心,若是就此不告而別,未免太不講義氣。他找支炭筆在地上給黑二留幾句話,卻又不知應該如何措詞,思索良久,方才學著江湖好漢的口氣,寫下幾個大字: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看著地上的字跡,小弦又覺語氣太過生硬,嘆了一口氣,再寫下幾個字:黑二叔,你是個好人,我會記得你的……一時頗為動情,眼眶微紅。他自小受《天命寶典》的潛移默化,性格上本就敏感重情,此等生離死別對他心靈的沖擊尤勝他人。他擡頭看看呆了幾日的殮房,竟也覺得溫暖,若非時間緊迫、獨自一人亦有些害怕,真想一一打開石棺,向那些死屍也告聲珍重。

當下,他正要起身離開,室內燈光驀然一暗,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的走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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