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三個人穿過維爾福德巷，唐回到了他已經有些日子沒來過的青訓基地。枯了一個冬天的樹枝上抽出了嫩芽，綠意充斥在這座略顯冷清的訓練基地。他曾經很熟悉這裏的一切，因為他在這裏幹了十年……

簡單介紹了一下這塊訓練基地之後，唐帶著他們找到了青訓主管伊恩·格林伍德的辦公室。

格林伍德早就在那裏等候多時了，是真的等候著，可不像唐恩在辦公室電腦上玩掃雷。

“啊哈，很高興見到你們，孩子們！”格林伍德看到有三個年輕人，顯得很高興。他臉上的笑容發自內心，可要比唐恩那個做戲的樣子讓人覺得親切多了。“我是伊恩·格林伍德，諾丁漢森林的青訓主管。”

“格林伍德先生，您好！”三個人很禮貌地回道。

“辛苦你了，唐。”格林伍德點了點頭就扭向唐。

唐點點頭：“從今往後，他們就跟著你了，你負責他們的訓練計劃安排，伊恩。”

“沒問題。”

“給他們講講需要註意的事項吧。”唐指指身後的三個中國孩子。

三個孩子站在格林伍德面前，兩個小的緊張起來，陳堅卻反而放松了。

“歡迎你們，孩子們。你們將在這裏得到最系統最正規的訓練……我不管你們在一年之後，或者未來能否成為職業球員，但是我們的訓練是把你們向著那個目標努力的。也就是說，在這裏，你們不是選秀明星，你們只是青年隊中的普通一員。”格林伍德也沒廢話，直接向三個人解釋各種規矩。

“首先，俱樂部不提供集體宿舍，你們和其他那些普通孩子一樣，實行走訓制。住宿方面，俱樂部在俱樂部的球迷們當中挑選了三戶人家，除了訓練，你們就住在他們家中，和一個普通的孩子一樣，與他們一起生活。”

三人點點頭。這點規矩還是知道的。他們來之前都惡補了一番英語，不過是否真的能和房東們溝通交流……沒人會指望他們像一個真正的英國孩子一樣說一口流利英語。慢慢來。

“另外，陳。”格林伍德扭頭看著陳堅，“你的轉學申請也得到了批準，你將在諾丁漢大學繼續學業。他們通知你了嗎？”

陳堅點頭：“通知過的，先生。”

“嗯。一會兒我帶你們去各自年齡組的隊伍中和隊友們認識一下……以後你們就要一起相處了，我希望你們在這裏過得愉快……”說到這裏，格林伍德又看向陳堅。

“至於你，陳，你的訓練計劃有些不同。除了合練部分，你還有一份特殊的個人訓練計劃。”

陳堅和負責翻譯的唐都覺得吃驚。

“這份計劃是由於你沒有接受過非常專業的訓練，而特別為你制訂的。你在完成球隊的日常訓練後，還要做更多的基礎訓練。”

唐突然想到什麽，他在翻譯之前用英語小聲問道：“托尼給你的？”

格林伍德點點頭，同時有些驚訝：“怎麽？你不知道嗎，唐？”

唐搖搖頭。猜想得到了引證……

“真奇怪，我以為他有什麽都會先告訴你的……”格林伍德嘀咕著。

陳堅奇怪地看著兩個竊竊私語的教練。雖然他不知道兩個人的談話內容，但是他猜一定和自己有關。

“那份訓練計劃……”

“哦，是喬治·伍德曾經用過的。略微做了一些修改。”格林伍德說得輕描淡寫，唐心中卻一震。他總算明白為什麽唐恩要對陳堅說訓練很艱苦，如果現在放棄還來得及了……

如果換作唐恩知道這個事情，或許罵一句粗口，但唐不是，所以他只是無語。

他看了看陳堅，不相信眼前這個皮膚黝黑的四川老鄉能夠堅持一年那種訓練。這樣是否太殘酷了？選秀舉辦方是否會提出抗議？

“唐教練？”看到唐在出神，半天沒等到翻譯的陳堅只好出聲提醒。

“啊……抱歉。格林伍德教練說你在完成球隊日常訓練的同時，還要做一份額外的訓練，有關基礎練習的。”唐翻譯道。

陳堅沒有表示異議，他覺得理所當然，點頭笑道：“啊，我基礎不是很好，能夠安排這樣的訓練真是太好了。”看來森林隊真地很負責啊，不愧是能夠拿到歐洲冠軍的球隊，不愧是英格蘭的職業足球俱樂部……

看著他的表情，唐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格林伍德的聲音再次響起：“那麽，祝你們好運，孩子們！”

你們確實需要一些好運……唐在心裏補充道。

隨後跟著三個孩子去他們的更衣室，去和他們的隊友認識，唐都是作為一個翻譯。做完這些，他回到了南維爾福德，訓練場上一線隊的訓練已經開始，他徑直走到唐恩身邊。

“有事嗎，唐？”唐恩摘下墨鏡，看著他的助手。

“那個訓練計劃是怎麽回事，托尼？”

“呃，真抱歉我沒有事先告訴你……當時我們忙著研究切爾西，我怕你分心……”唐恩以為他是對不知情而不滿，但是唐打斷了他。

“不是這個，我是說你真的認為那份訓練計劃適合陳堅？”

“所以我做了一些修改……”唐恩看著唐，他明白了，不過還是有些吃驚，因為他以為唐不在意的。“你覺得太嚴苛了？”

“喬治·伍德是怪物，但陳堅不是。”唐表情嚴肅，“我認為你應該重新考慮一下那份訓練計劃。加強基礎訓練我並不反對，但……”

“你很喜歡陳堅嗎，唐？”唐恩不看訓練了，把精力都放到和唐的辯論上。

“這和個人感情無關。這是工作。我認為你的訓練計劃對於一個快十九歲的孩子來說太苛刻，不符合訓練的目地。不管他以後能不能成為職業球員，訓練不是折磨人……”唐自己都覺得此時的他特別有勇氣，這可算得上是當面頂撞主教練了吧？他很少和唐恩紅臉的——戰術上的爭論例外，這顯然無關戰術——他一直覺得唐恩的心態不正常，他能夠理解一個被中國足球傷透了心的前中國球迷對國內足球以及選秀節目的不屑與鄙視。但陳堅是無辜的，他一不是職業球員，二不是足協官員，甚至不是職業球員或者組協管員的親戚。他也不是在中國泛濫成災的全民選秀的始作俑者，他只是一個懷揣夢想的普通足球少年而已……沒有人有資格把對那種體制的怨氣發洩在一個普通少年身上。

“你有夢想嗎，唐？”

他以為唐恩會大發雷霆，沖他咆哮，可唐恩只是很平靜地問這麽一句。

完全沒有想到的唐楞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唐恩的問題。

“你有過一定要做成某件事情的沖動想法嗎？”唐恩又語氣平靜地問了一句。

在外人眼中，2003年1月1日之前的托尼·唐恩——也就是現在的唐了——是一個毫無生活情趣、古板乏味的人。

他的人生簡直像一座冰山那樣無聊。

從不和人起爭執，從不生氣，從不說廢話，從不做和工作無關的事情，不沖動，也沒什麽激情，看起來或許還有些懦弱，膽小怕事。所以在俱樂部宣布他接任保羅·哈特成為森林隊的一線隊代理主教練之後，不少球迷對這個決定表示失望，並且在訓練場和賽場上對他進行無情的謾罵和嘲諷。在這些典型的英格蘭人心目中，足球是男人的運動，你可以紳士，但是你不能懦弱。

偏偏，唐在他們眼中，就是一個懦弱的人，一個兩腿之間沒有卵蛋的人。

他沒想過要改變別人對自己的這種看法，因為他不在乎。他活在自己的世界中，這個世界是黑白色的，除了足球還是足球，他只關心和足球有關的事情。

他不在乎別人罵他，不在乎別人嘲笑他，鄙夷他，說他媽媽是婊子，說他不是男人，說他是小醜……但是有關足球的事情，他不能不在乎，他比誰都在乎。

一想到自己將要獨自執教的第一場一線隊正式比賽，他就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

他想要贏，為此他做了大量非常非常詳細的準備，確信自己各方面都考慮妥當了，確信自己到了比賽中一定可以取得自己想要的結果。但是……

“我曾經很想贏一場比賽。”他說道。

唐恩想起了那張貼在冰箱門上的那張紅色紙條，那上面的話以及那三個感嘆號還能夠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抱歉……”唐恩輕聲說道，“但是既然你有過那種經歷，我想或許我可以向你解釋一下……”

唐沒說話，等著唐恩的解釋。

“你聽過這句話嗎，唐？‘男人啊，這一輩子一定會有一件事情讓他們無論如何都想要去完成。’”

唐楞了一下，唐恩沒看他的表情，他正看著在場上奔跑的球員們。

“這是我小時候看過的一部動畫裏面的臺詞，動畫名字、故事內容我全都忘記，我就記得這句話了。那時候我還小，後來再想起來，還是覺得有些熱血沸騰……我覺得只要是男人，就一定會對這句話有共鳴。因為大家都會有些事情——或許不是一件事情——是非完成不可的。”

唐默默聽著，沒有表示讚同，也沒有表示反對。

“或許是保護自己的親人，或許是努力賺錢，或許是完成一個承諾……或許只是，踢足球。不管在別人眼中，起眼或者不起眼，那件事情就是他們的全部……最起碼在那個時候就是這樣。一定要完成，一定要去做，不管面多少困難，不管多麽不被理解，不管自己是否有能力完成……總之去做了，拼上一切去做了。那種感覺，你能理解嗎，唐？”

唐恩收回目光，扭頭看著站在他身邊的唐。

“陳堅知道額外訓練這件事情之後，有表示過什麽不滿或者遲疑嗎？”他沒等唐回答，繼續問道。

唐搖搖頭：“他很高興地答應了。”

唐恩笑了一下。

“在中國，喜歡足球這項運動的人千千萬萬，無以計數。不少人都會把去踢高水平的職業足球，作為他們的夢想。有些人只是想想而已，有些人則是以此為目標在努力。陳堅和他們的不同之處在於，他有實現這個夢想的機會。不管能否成功，這也是一次機會。以你對陳堅在選秀節目過程中的表現，你認為他會輕易放棄這個機會嗎？”

唐搖頭：“不。”

“是啊。所以我剛才問他，現在放棄還來得及的時候，他說：‘我不可能放棄的，先生。’他當然不可能放棄的，因為這是他的夢想，是他一生中無論如何不管怎樣都非要完成的那件事。訓練計劃是有些苛刻，但是考慮到他的年齡和基礎，如果只用一般辦法，他再努力也沒辦法在一年內實現這個夢想。所以我讓他按照喬治·伍德當初的訓練計劃來，如果他能堅持下來，我相信他的表現無論如何不會差多少。他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了他沒放棄，我會考慮再給他機會。”唐恩做了一個手勢，“如果他真地堅持不下去了，不管是因為生理上還是心理上的原因，他堅持不下去了，我絕對不勉強，馬上停止訓練，告訴他，追求夢想的路啊，走到這裏就可以了……”

“如果他身體堅持不下去了，心裏卻非要堅持呢？”唐問道。他相信以陳堅那種性格真地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明明身體已經不允許了，卻非要堅持，最後的結果很可能是練壞了身體。

唐恩擺擺手：“那我就只好再做一次惡人，把他從訓練場中拖出來，然後踢回中國，告訴他‘什麽職業足球啊？狗屁夢想，你還是老老實實上大學去吧。生活還得腳踏實地’。你覺得怎麽樣，唐？”

唐沈默了一會兒。沒錯，那個訓練計劃對於足球愛好者陳堅來說，或許是苛刻了些，但是在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之前，誰能說他“不行”呢？

反正……

“好吧，反正我會密切關註這個訓練計劃的。一旦發現什麽不對就……”

唐恩插了句嘴。“唐，你有沒有發現你現在身上越來越有母性的光輝了？”

唐的話說到一半被迫中止，他咳嗽了起來。

看著他的窘樣，唐恩也顧不上此時還在訓練，哈哈大笑起來。

兩個人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頭兒真開心啊……有什麽好事發生了嗎？”

“誰知道，他從剛才開始就和唐教練在一起竊竊私語的……”

“不會又想到什麽折磨人地點子了吧？”

“……”

※※※

諾丁漢森林的鐵桿球迷胖子約翰和他那同樣胖的妻子站在家門口，他們等到了俱樂部說的那名中國年輕球員。

“你、你們好……”沒有翻譯，陳堅用英語向自己的兩個房東鞠躬打著招呼，他的口語還不太熟練，所以聽起來有些結巴。“我叫陳堅，來自中國四川。從今天開始的一年內都要住在、住在這裏，打擾你們了，還請原諒……”

胖子約翰哈哈大笑著用力拍了拍他們面前的陳堅：“別說那麽多了，快進屋！”說完他去提陳堅的行李箱，卻被陳堅以更快的速度提了起來。

“我、我可以自己來，謝謝，謝謝！”不熟練的口語造成的結巴，在約翰眼中倒成了初到一個陌生地方的緊張。

“好好。放松點，孩子。”約翰張開雙臂，“歡迎來到全諾丁漢……不，全英格蘭最鐵桿的森林隊球迷家，我保證你會喜歡上這裏的！”

陳堅以為他說喜歡上諾丁漢森林，他連忙說：“我喜歡諾丁漢森林，還是托尼·唐恩教練的支持者！”

“啊，是的是的，我們都是。我和那該死的家夥關系可好了，我們經常一起喝酒。說起來把你安排在我家，還是他的主意呢……”因為意識到剛才說了臟話，後面所說的話約翰就有些含混不清了。

陳堅因此沒有聽懂他那快速掠過的英語。

他顧不上去捉摸房東這番話是什麽意思，他好奇地打量著自己在英國的“家”。

他從不認為在選秀中勝出，可獲得來諾丁漢森林訓練一年的資格就算是達成夢想了。

王洋在發現自己才是三個裏面最倒黴的那個——因為他被分到了實力最弱的博爾頓——之後，有些洩氣地說，自己來英國並不想成為什麽職業選手，他就是來感受一下世界頂級職業足球的氛圍，僅此而已。

陳堅不覺得王洋這麽說有什麽不對，或者有什麽不好的。因為那是王洋的事情。反正他的目標在決定連續參加這個選秀的各賽區海選開始，就一直沒有再變過了——我就是想踢職業足球。或許在現在的中國足球環境中，想踢職業足球是很丟臉的事情，但我就是想。

對我陳堅來說，來英國不是實現了夢想，而是最後的沖刺。

一年，決不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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