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證明自己真的很熱愛中國文化，同時也為了給他“自學中文”這個說法找依據，唐恩當天下午席卷了諾丁漢所有新書舊書店，把能買到的有關中國的書全都買了下來，中文、英文、法文、德文……他都買。

拉著一車書回家之後，他卻發愁了。因為他找不到放它們的地方。托尼·唐恩家中的兩個書櫃裏面塞滿了有關足球的東西，從報紙到期刊，再到托尼自己收集的種種資料，再沒有一絲縫隙留給這些新買的書了。唐恩不想去動被分門別類放好的資料，只好把新書全都堆在了地上。

反正自從他來了之後，這家裏一直都很亂。一個單身漢住慣了，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的。

倒是第二天晚上楊燕來了之後，看到滿地板的書驚嘆了很久。結果第一天的授課時間，真正用來講課的部分少得可憐，楊燕“樂於助人”的毛病又犯了，幹脆動手幫唐恩收拾了房間。

唐恩幫著打下手，面對楊燕不停嘆氣搖頭，他只能報以嘿嘿傻笑。

“你知道……那個，一個單身漢生活的時候，往往都是這樣……啊！其實你不用忙的，我電話找個清潔工來就可以了。”

楊燕整理完了客廳，終於可以歇口氣了。她搖搖頭：“我不太習慣在這種環境中給你講課，所以……算了，反正都已經清理完了。”

唐恩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是內心他卻很享受呢。

楊燕站在臥室門口，瞟見了掛在墻上的照片——她曾經在報紙上見過。她突然來了興趣，走進去仔細觀賞起來。

唐恩看著楊燕的背影。從中學的時候開始，這個女孩子就是大家心目中的大眾情人。她善解人意，樂於助人，幾乎沒什麽缺點。那個時候的他還是一個倔強怪脾氣的書呆子，但思春是任何一個少年都會做的事情，他也會幻想自己某天突然得到了大眾情人的青睞。卻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出現這樣的情形——大家心目中的情人在自己的家中打掃衛生，單獨相處……

唯一可惜的是，楊燕還是那個楊燕，自己卻已經不是楊燕的同學唐恩了。他不是沒想過把自己真實身份告訴楊燕，不過這樣的念頭只在腦子中閃現一下就被他自己否決了。首先，他不能確定這種穿越附身的故事能否被人接受；第二，他不知道如果還有更多的人知道真相之後他的工作會不會丟掉。如今的他已經了解到就算是失業也能依靠政府提供的高福利生活下去，不過做足球教練是他的理想，這已經不單單是養活他自己的一個工作了。

所以，他只能面對本來熟悉的同學，卻裝作我們才認識不久。這滋味真不好受。有好幾次在短暫冷場的時候，他都想和楊燕說起上中學的一些趣事——盡管他本人能夠想起來的也不多。

回過神的唐恩決定進屋幫幫忙。走進臥室，他發現楊燕沒有在忙碌，而是站在那幅照片下面，仰頭端詳著。

“呃，這是我讓那家報社重新洗了張大的送給我的。”

“很漂亮……”楊燕嘆道，“選景、構圖、顏色、拍照時機、意義……都很棒。”

“我也這麽認為。不過讓我決定收藏它的唯一原因只是因為他們拍的是我，而不是別的什麽人。”

楊燕回頭看著唐恩笑了：“你可真不謙虛，唐恩先生。”

唐恩聳聳肩：“在職業足球這個世界裏面，最不需要的就是‘謙虛’。”

說到足球，楊燕有了點興趣。因為來英國兩年了，最近她才突然發現身邊好多熟悉的人竟然都是球迷，而且還是特別鐵桿那種。原本她以為足球和自己的生活沒什麽交集，仿佛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但現在，這種看法正在一點點改變。

“那最需要的是什麽品質呢？”

“自信。相信自己比別人出色，相信自己是最好的，然後以此為目標努力。”

“不怕自信成自大自負嗎？”

“如果有那個實力，自大自負也沒什麽。足球世界裏面，這種富有個性的球員多如繁星。如果沒有實力卻還要自大自負，那就等死吧，這種人不值得同情，他們已經被足球世界的法則自動淘汰了，也不用我們操心什麽。”

楊燕坐在椅子上，繼續看著照片，嘴上問道：“聽你這麽說，我覺得足球好像一個弱肉強食的動物世界啊……”

唐恩打了個響指：“你這麽說很正確。職業足球就是弱肉強食的殘酷世界，有能力的生存，沒能力的死亡。這裏不相信眼淚，不需要同情和安慰，是純粹的男人的世界。”

聽到最後一句話，楊燕扭頭問唐恩：“不歡迎女人的世界嗎？”

唐恩如果還聽不出這話的意思，他就真是傻子了。

“不！當然歡迎！我們歡迎任何一個喜歡足球這項運動的女性加入。在大眾眼中，足球和兩種東西是密不可分的。一種是音樂，另外一種就是美女。”

“我可不是美女……”楊燕聳聳肩，撇嘴道。

“我剛才說什麽來著？在足球世界裏面，謙虛是不需要的。你想進入這個世界嗎？”

楊燕看著一本正經的唐恩，笑道：“好吧，我是美女，全天下最漂亮的美女！”

喊完這句話，她和唐恩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唐恩決定趁熱打鐵：“如果你有興趣，可以去看看我的球隊的比賽。不用買球票，我有。”

楊燕笑道：“如果我有興趣了，我就給你打電話吧。”

“嗯，提一點小建議。如果你想享受到足球的真正樂趣，了解到它真正如此吸引人的奧秘，你就必須……”

說到這裏，唐恩不說了，他等著楊燕來問他。但是他發現楊燕只是看著自己，就是不張嘴，只好自己投降。

“好吧……你得在心裏選擇一個支持的球隊。站在中立的角度看足球比賽，大多數時候你會覺得索然無味，期望過高，收獲卻寥寥無幾。”

“為什麽？”

“幾乎所有中立球迷都喜歡看到漂亮的進球和精彩的對攻，但這是理想化的足球。”唐恩索性給這個菜鳥球迷上起了足球興趣入門課。究竟是誰要給誰上課呀……

“現實情況是，如果比賽都這麽踢的話，我這種職業的人就要下課了。因為絕大多數情況下這樣踢贏不了比賽。職業足球教練存在的意義是什麽？就是帶領自己的球隊贏得勝利。所以……如果你想要感受足球最富有魅力的一點，你必須選擇一個支持的隊伍，然後全身心投入進去。那樣看他們的比賽，你會隨著他們的表現經歷大喜大悲，那可是非常美妙的感受……無論是勝利還是失敗，都如此。失敗之後的沮喪和痛苦，勝利之後的喜悅，以及死裏逃生的欣喜若狂……”

唐恩看著墻上的照片喃喃道。他仿佛回到了和溫布爾登比賽的那天。那場比賽結束之後整整好幾個小時，他都還心有餘悸。可是心跳加速的感覺真的太棒了，就好像吸毒，一旦上癮就忘不掉了。

楊燕發現唐恩從自己身上挪開了目光，這個男人似乎又陷入了沈思。站在自己面前的他，頭發有些散亂，襯衫領口的扣子也沒有系好，袖子一只挽到胳膊肘，另外一只的袖口沒扣扣子，大大咧咧地敞開著，家裏也亂糟糟的，這形象和朋友口中的“紳士”差得也太遠了……

彬彬有禮的紳士、狂放不羈的足球教練、不修邊幅的邋遢單身漢……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他呢？

而且最讓楊燕困惑不已的是，自己能夠從這個人身上看到他的影子。有時候就那麽一剎那，非常非常像，可事實上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一個是英國人，一個是中國人。

“那好吧，我就選擇你在的球隊。從現在開始，我是諾丁漢森林隊的球迷了。”

唐恩低頭看著楊燕，女孩給了他一個迷人的微笑。

“那我肩上責任重大啊。”

“為什麽？”

“因為我又多了一個支持者。而身為球隊教練，是不能讓支持者失望的。呃……你是不是覺得這種話很肉麻？”唐恩說這話的時候發現楊燕始終在笑，笑話自己嗎？

楊燕笑著搖搖頭：“不，我覺得很好。唐恩先生，我也相信你不會讓你的支持者失望的。”

※※※

第二天，唐恩就帶領球隊趕赴客場了。

英甲聯賽三十六輪了，因為上一場輸球，森林隊現在落到了第七。但是他們距離第三的差距只有四分，情況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媒體的責罵還在耳邊，唐恩充耳不聞。不過和自己相反，他甚至會在訓練之後給球員們讀當天出版的報紙上關於森林隊的評價，當然他只挑壞的講。

沃克並不理解，唐恩告訴他到了比賽前他就知道了。

布萊頓（Brighton）是他們這場比賽的對手，在此之前球隊排名聯賽倒數第四，距離降級區僅一分之遙。他們急需一場勝利。

也許別人會覺得對於森林隊來說，這是一場硬仗——客場挑戰需要保級的球隊，就算是那些豪門球隊都不能言必稱勝。但唐恩認為他的球隊可以做到。

如果諸位以為這些天唐恩都把心思花在一個女人身上，那就大錯特錯了。他仔細研究過布萊頓此前十一輪比賽的成績，四勝三平四負，而且這個三種比賽結果是相隔的，很少會有連續幾場比賽獲勝的情況，這說明這支球隊很不穩定。上一輪聯賽他們在自己的主場取得勝利，但這不能說明這支球隊的主場勝率就高了。到目前為止本賽季十八個主場，他們只贏了五場，進了二十三個球，丟了二十八球。

無論從哪一點，唐恩都不相信自己的球隊應該輸給這樣一支球隊。但他學乖了，他把布萊頓形容得非常可怕，說客場比賽難打，森林隊將面臨布萊頓強有力的挑戰，他得小心謹慎一些。在接受采訪的時候稱布萊頓肯定可以在賽季結束獲得一個令人滿意的排名，而且還說他小時候就是斯蒂夫·科佩爾（Steve Coppell）的球迷，布萊頓在科佩爾的帶領下必定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實際上呢？唐恩壓根沒看過這個人踢一腳球，他甚至都不知道曼聯歷史上有過這麽一號人物——他又不是鐵桿曼聯球迷。至於以前那個托尼·唐恩有沒有看過這人踢球，就不清楚了。前英格蘭代表隊和曼聯球星斯蒂夫·科佩爾在1983年二十八歲的時候就因傷退役了，他效力於曼聯的時候是曼聯歷史上最黑暗的幾段歲月之一，當時曼聯還在乙級聯賽苦苦掙紮。這位邊鋒為曼聯出場三百九十六次，進七十二球，為英格蘭隊出場四十二次，進七球。在他最輝煌的時刻，他就是曼聯和英格蘭在右邊的唯一選擇。

至於做主教練的成績嘛，此人最輝煌的時刻就是1990年帶領水晶宮殺入1989-1990賽季足總杯決賽，不過他們最後輸給了自己的前東家曼聯。接下來一個賽季，他率水晶宮獲得了英格蘭甲級聯賽（當時的英格蘭最高級別聯賽）的季軍，這也是水晶宮歷史上的最好成績了。

雖然曼聯可以算作“紅軍”利物浦之後英格蘭歷史上最成功的球隊了，但是這支優秀球隊的優秀球員們走出去執教的成績往往都慘不忍睹。曼聯有培養偉大球員的傳統，卻沒有培養偉大教練的土壤……

這真的很奇怪。他們擁有英格蘭足球最近二十年來最偉大的主教練阿列克斯·弗格森爵士，但是這位教練手下的弟子都不怎麽爭氣，就連他的助手單獨執教球隊的時候表現也不怎麽樣。遠的有當初頗受爵士信任的布萊恩·基德（Brian Kidd）。1998年，輔佐弗格森爵士七年之久的基德初次嘗試獨立執教球隊，但是四十四場比賽之後，他就被布萊克本高層撤職了。近的則有葡萄牙人奎羅斯，執教皇馬的那段經歷也許是他和皇馬球迷都永遠不想回憶起的賽季，皇馬建隊百年歷史上第一個五連敗就誕生在此君手上。

在唐恩穿越的時候，曼聯的前隊長羅伊·基恩正在桑德蘭執教，而且很有希望升上超級。不知道這個愛爾蘭人能不能改變這令人尷尬的歷史。

唐恩虛張聲勢，就是要讓科佩爾和他的球隊以為森林隊怕了他們，所以他從出征開始，就一直很低調。媒體們只要問起這場比賽的打算，唐恩就說“如此艱苦的客場比賽如果能夠拿到一分，我就很滿足了”，和球隊五連勝時候的信心爆棚截然相反。

然後在酒店房間裏面，唐恩拿著布萊頓當地媒體的報道一條條念給沃克聽。

“布萊頓信心十足，保級路上一分都不能丟！”

“再看看這個——科佩爾不怕最佳教練……嘖嘖！”

沃克坐在沙發上問唐恩：“你覺得如何？就連諾丁漢的媒體都認為我們這場比賽兇多吉少。”

“這是我最喜歡看見的局面，德斯。我巴不得全世界都不看好我們……沃克，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麽會在訓練之後那麽做了吧？”唐恩說的“那麽做”是指讀報紙上的壞新聞給隊員聽，每次球員們聽到記者和媒體說他們的壞話，就一肚子火。

沃克笑著點點頭：“你太壞了，托尼。”

“在這世界做好人的話，可通常沒什麽好下場。”

好人卡還是發給對手的主教練吧，在戰勝他之後握著他的手對他說：“您可真是好人啊，科佩爾教練。”為了加強語氣，還可以再重覆一遍“好人”這個詞，直說得對方熱淚盈眶為止。

※※※

布萊頓，能夠容納七千人的維斯丹球場座無虛席。布萊頓的主場球衣顏色是藍白相間，猛地一看，唐恩還以為自己到了阿根廷的主場，只是人少了很多，可球迷氣勢一點不輸瘋狂的南美人。

“只是七千人而已，沒什麽好怕的。”在震耳欲聾的喧囂聲中，唐恩嘟囔著鉆進了更衣室。球員們已經整裝待發，就等他下達命令了。

“你們被他們看扁了，他們把你們貶得一文不值，全世界都不相信你們能贏。”唐恩抖抖手中的報紙，“告訴我，夥計們，你們打算怎麽做？”

道森帶頭站了起來，他吼道：“去打敗他們！”然後所有人都站起來這樣咆哮。

“很好……”唐恩和沃克、鮑耶都笑了。

※※※

九十分鐘後，比賽的終場哨音終於吹響了。跟隨球隊來客場采訪的《諾丁漢晚郵報》的實習記者皮爾斯·布魯斯輕輕搖頭：“又是一場結果令人滿意，但過程驚險刺激的比賽……”

布萊頓球迷有一百個理由對這這場比賽的比分不滿，因為他們的球隊也許有一百個理由可以贏下這場比賽，但結果卻是作客的諾丁漢森林拿走了三分。

1：0，森林隊獲勝！大衛·約翰森這個牙買加人在比賽第十六分鐘的一腳補射，為球隊掙到了三分。

一旦獲勝，唐恩在媒體面前就不用裝孫子了。他在賽後的新聞發布會上表現得很傲，回答的話很少，而且吐字上還很含糊不清，含糊到讓不少記者側耳傾聽都聽不清楚的地步，典型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只有在回答皮爾斯·布魯斯的問題時，才多說了幾句話。

兩個主教練，一個不願意配合，一個因為輸了球有些沮喪，話也不多。這場新聞發布會只開了十分鐘就草草收場。媒體們都有些不滿，但是有什麽辦法呢？人家不想說，你也不能逼人家說呀……

道別的時候，唐恩突然上去抓住科佩爾的手，他終於可以說出那句醞釀了兩天的話了。

“你是個好人，祝你好運，科佩爾先生。好人！”他用力搖了搖對方的手。

說完這話，扔下一頭霧水的斯蒂夫·科佩爾，他轉身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內。

拿到這場比賽勝利的森林隊重新回到了升級軍團，聯賽第六。如果這個名次保持到聯賽結束，就能保證他們獲得升級附加賽的資格。對於聯賽中途才接手的菜鳥教練托尼·唐恩來說，這是再好不過的成績了。所以他賽後說科佩爾是好人——在自己最需要勝利，最需要三分的時候，這位教練就馬上雙手奉上，不是好人是什麽？

而這場比賽的結果也再一次證明了——踢得一腳好球，未必就能成為優秀的主教練。踢球水平和執教水平之間沒有任何正比關系。至少是在老特拉福德，“名將”和“名帥”之間永遠劃不上等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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