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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二回 悔過輸誠 靈前遭慘害 寒冰凍髓 孽滿伏冥誅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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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怨自艾,愧悔無地,恨不能以身自代,並無絲毫怨望,忙著救人。白白將嫩馥馥的雀舌咬破,文和卻一無所知。救人要緊,其勢不能救醒了人,自己再去放賴裝死。只得給他重調傷藥,厚厚地將背傷一齊敷滿,先給止血定痛。跟著取了些扶持元氣的補藥,灌下喉去。然後再用推拿之法,順穴道經脈,周身揉搓,以防他醒來禁不住痛,又覆暈死。約有刻許工夫,畹秋知他忿郁過度,心恨自己入骨,傷又奇重,萬不宜再動盛氣,醒來如見自己伏身按摩,必然大怒,早就留意。一見四肢微顫,喉間呼呼作響,不等回醒,忙向瑤仙示意,命她如法施為。自己忍淚含悲,避過一旁。身子離開榻前,覺著頭腦昏暈,站立不住。猛地想起適才主意,就勢又往地下一躺。身方臥倒,榻上文和咳的一聲,吐出一口滿帶鮮血的黏痰,便自醒轉。畹秋滿擬仍用前策,感動丈夫。不想瑤仙年紀太幼,一個極和美的家,驟生巨變,神志已昏,本在守榻悲泣,一見父親醒轉,悲苦交集,只顧忙著揉搓救治,端了溫水去餵,反倒住了啼哭,忘卻乃母還在做作。

為了敷藥方便,文和仍是面向裏睡。父女二人,都是不聞不見。畹秋在地下幹看著,不能出聲授意。知道此時最關緊要。當晚飽受風雪嚴寒之餘,兩進暖室,寒氣內逼,又經嚴寒憂危侵襲,七賊夾攻,身心受創過甚,倒地時,人已不支。再一著這悶急,立時頭腦昏暈,兩太陽穴金星亂爆,一口氣不接,堵住咽喉,悶昏地上,弄假成真。她和文和不同,氣雖閉住,不能言動,心卻明白,耳目仍有知覺。昏惘中,似聽文和在榻上低聲說話。留神一聽,文和對瑤仙道:“今晚的事,我本不令你知道,免你終身痛心。原想在外面和賤人把話說明,看事行事,她如尚有絲毫廉恥,我便給她留臉,一同出村,覓地自盡。否則我死前與蕭逸留下一信,告她罪孽,只請他善待我女,不要張揚出醜。蕭逸夫妻情重,必定悄悄報仇,也不愁賤人不死。我不合在後面連喚她幾聲,她知私情被我看破,竟乘我追她不備,謀害親夫。

“已經用箭射中背上,又使勁按了一下,當風口拔出。此時背骨已碎,再被冷風一吹,透入骨內,萬無生理。你休看她適才假惺惺裝作誤傷,號哭痛悔。須知她為人行事,何等聰明細心,又通醫理,治傷更是她父家傳,豈有誤傷了人,還有當風拔箭之理?況且村中素無外人,我又連喊她好幾聲,決不會聽不見,若非居心歹毒,何致下此毒手?明是怕我暴斃在外,或是死得太快,易啟人疑,故意弄回家來,用藥敷治,使我晚死數日,以免奸謀敗露罷了。我從小就愛她如命,她卻一心愛著姓蕭的,不把我放在眼裏。只因姓蕭的情有獨鐘,看不上她,使她失望傷心,才忿而嫁我。當時我喜出望外,對她真是又愛又敬,想盡方法,求她歡心,無一樣事情違過她意。誰知她天生下賤,兇狡無倫,城府更是深極。先和蕭家表嬸匿怨交歡,我便疑她心懷不善。一晃多年,不見動作,方以為錯疑了她。誰知她陰謀深沈,直到數年前才行發動,勾結了蕭元夫妻狗男女,不知用什麽毒計,害得蕭家表嬸野死在外。我和她同出同人,只是疑心,竟不知她底細。直到昨今兩晚,又欲陰謀害人,欺我懦弱恭順,幾乎明做,我方決計窺查。先只想她只是要謀害蕭家子女,還以為她平日對我只是看輕一些,尚有夫妻情義,別的醜事決不會做。知她驕橫,相勸無用,意欲趕去,當場阻攔,免得她賴。著枕之時尚早,意欲稍眠片刻,再行暗中跟往,偏因昨晚一夜未睡,不覺合眼睡熟。醒來她已起身多時,等我趕至中途,正遇她和蕭元豬狗害人回來。為憐豬狗受冷,跑不快,她竟抱了同往他家。我又隨後追去,費了好些事才得入內。這三個狗男女,正在室中自吐罪狀,才知蕭家雷二娘知他們的隱秘,處心積慮,殺以滅口,今晚方吃賤人害死。我知賤人本心,決看不上那豬狗,定是起初引為私黨,害了蕭逸之妻,因而受狗男女勾串挾制成好。

“可憐我對賤人何等情深愛重,今日卻鬧到這等收場結果。此時不是乘我昏迷,出與豬狗相商,便在隔室,裝作悔恨,尋死覓活。她是你生身之母,但又是你殺父之仇,此時恨不能生裂狗男女,吞吃報仇。無奈身受重傷,此命決不能久。你是我親生愛女,我有些話,本不應對你說,無奈事已至此,大仇不報,死難瞑目。你如尚有父女之情,我死之後,留神賤人殺你滅口,縱不能向賤人下手,也務必將那一雙狗男女殺死,方不枉我從小愛你一場。”說時斷斷續續,越說氣息越短促,說到未句,直難成聲,喘息不止。

瑤仙原本不知就裏,把乃父之言句句當真,把乃母鄙棄得一錢不值。先是忘卻母親之囑,後雖回顧地上,心想父親可憐,又知乃母裝假,故未理會。畹秋在地上聽得甚是分明,句句入耳,刺心斷腸。到此時知鐵案如山,業已冤沈海底,百口莫辯。連愛女也視若非人,信以為真。同時又想起自己平日言行無狀,丈夫恩情之厚,悔恨到了極處,負屈含冤也到了極處。只覺奇冤至苦,莫此為烈。耳聽目睹,口卻難言,越想越難受。當時氣塞胸臆,心痛欲裂,腦更發脹,眼睛發黑,心血逆行,一聲未出,悄悄死去,知覺全失。等到醒轉,天已大亮,身卻臥在乃夫書房臥榻之上,頭腦周身,俱都脹痛非常。愛女不在,僅有心腹女婢絳雪在側。枕頭上汗水淋漓。床前小幾擺著水碗藥杯之類。回憶昨宵之事,如非身臥別室,和眼前這些物事,幾疑做了一場噩夢。方張口想問,瑤仙忽從門外走進,哭得眼腫如桃,目光發呆,滿臉浮腫。進門看見母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畹秋知此女素受鐘愛,最附自己,雖為父言所惑,天性猶在。乘她走近,猛欠身抱住,哭道:“乖女兒,你娘真冤枉呀!”瑤仙意似不信,哭道:“媽先放手,爹爹等我回他話呢。”畹秋聞言,心中一動,越發用力抱緊,問道:“你爹願意我死麽?”瑤仙搖頭哭道:“爹昨晚把媽恨極,後來見媽真斷氣死去,又軟了心。”話未說完,畹秋已經會意,忙攔道:“你快對他說,我剛醒轉,只是捶胸痛哭,要殺蕭家狗男女。千萬莫說我冤枉的話。你如念母女之情,照話回覆,你爹和我,命都能保。不喊你,千萬莫來,要裝成恨我入骨的神氣。快去,快去!”瑤仙深知乃母機智過人,忙回轉上房,照話回覆。

原來昨晚畹秋氣閉時節,起初文和還是當她跑去尋找二奸,不在房內。瑤仙雖然看見,只當故意做作。又信了乃父的話,既鄙乃母為人,更怪她下此毒手,一直沒有理睬,也未和乃父說。後來天光漸亮,文和背痛略止。瑤仙只顧服侍父親,柔聲勸慰,竟忘添火盆中的木炭,餘火甚微。文和首覺室中有了寒意,便喊瑤仙道:“乖女,天都亮了,這賤人還沒回來。我話已經說盡,背上也不很痛,該過午才擦第二遍藥呢。反正是度命挨時候,決不會好,我兒多有孝心也無用。天剛亮時最冷,你還不如上床來,蓋上被,在我腳頭睡一會兒吧。用茶用水,我會喊你的。看凍壞了你,爹爹更傷心了。”瑤仙聞言,果覺身上有些發冷,才想起火盆沒有炭,忙答道:“只顧陪侍爹爹,忘加炭了。”說罷,才欲下床加炭,一回頭,看見乃母仍臥地下,雖仍不願助母行詐,畢竟母女情厚,暗忖:“我真該死,多不好,終是生身之母,就不幫她撒謊,怎便置之不理,使她無法下臺?這樣冷冰冰的地方,如何睡得這長時候?”方欲將乃母扶起,過去一拉,覺著口角血跡有些異樣,再細一摸看,人已真的死去。不由激發天性,哭喊一聲:“媽呀!你怎麽丟下女兒去了呀?”便撲上去,痛哭起來。

文和在床上聞聲驚問道:“你媽怎麽了?”瑤仙抽抽噎噎顫聲哭道:“媽已急死,周身都冰硬了。”文和大驚,一著急,便要翻身坐起。才一轉側,便覺背創欲裂,痛楚入骨,“哎呀”一聲,覆又臥倒原處,不敢再動。連痛帶急,心如刀絞,急問:“你媽怎會死的?乖女,你先前怎不說呀?”瑤仙聰明機智,頗有母風,雖在傷心驚急交迫之中,並不慌亂。一聞乃父呼痛之聲,當時分別輕重,覺出乃母全身挺硬冰涼,氣息已斷,又有這久時候,回生望少,還是先顧活的要緊。不等話完,連忙爬起,奔向床前,哀聲哭訴道:“媽第一次給爹爹上完藥時,人已急暈倒地。因爹爹背傷裂口,勉強搖搖晃晃爬起,給爹爹上完了藥。剛對女兒說她遇見冤鬼,遭了冤枉,恰值爹爹醒來,看見媽爬在身上,猛力一甩,打中媽的胸膛,仰面倒在地上,就沒起來。彼時忙著服侍爹爹,聽爹爹說話,見媽還睜著眼睛流淚喘氣,以為不致礙事,又恨媽做事太狠,一直心裏顧爹爹,沒有留意。後聽爹爹說媽走了,怕爹爹生氣,也沒敢說。等剛才下床添火,才看見媽還倒在地上未起,誰想媽媽竟丟下苦命女兒死了呀!”說到未句,已是泣不成聲。

畹秋原欲詐死,以動夫憐。這一次,自比裝假要動人得多,不禁把文和多年恩愛之情重又勾起,忍淚道:“她定是被我那幾句話氣死的,這不過一口氣上不來,時候雖久,或許有救。可恨我傷勢太重,不能下床救她。乖女莫慌,慌不得,也不是哭的事。快些將火盆邊熱水倒上一碗,再喊絳雪來幫你。人如能活,慢點倒無妨,最怕是慌手慌腳,尤其你媽身子不可挪動。等熱水倒好涼著,人喊來後,叫絳雪端了水碗,蹲在她頭前等候。你照蕭家所傳推拿急救之法,由你媽背後,緩緩伸過右手去,托住了腰,左手照她右肩血海活穴重重一拍,同時右手猛力往上一提。不問閉氣與否,只要胸口有一絲溫熱,鼻孔有了氣息,必有回生之望。當時如不醒轉,便是血氣久滯,一現生機,決不妨事。可撥開嘴唇,將溫水灌下,用被蓋好,擡往我床上,將火盆添旺,防她醒來轉筋受痛。再把安神藥給她灌一服。胸口如是冰涼,就無救了。我猛轉了一下,不過有些痛,並不妨事。你媽還是死不得,先莫管我,快救她去。”

那絳雪原是貴陽一家富翁逃妾私生之女,被一人販子拾去,養到九歲,甚是虐待。這日受打不過,往外奔逃,人販子正在後面持鞭追趕。恰值這年文和值年出山采辦貨物,走過當地,見幼女挨打可憐,上前攔阻。一問是個養女,又生得那麽秀弱,愈發憐憫義憤,用重價強買過來。一問身世,竟是茫然。當時無可安置,又忙著回山,只得帶了歸來。村中原本不納外人,因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女,年紀又輕,經文和先著同行人歸報一商請,也就允了。到家以後,畹秋見她聰明秀美,甚為憐愛。每日小姐課罷歸來,也跟著練文習武。雖是婢女,相待頗優。她也勤敏,善體主人心意,大得畹秋歡心,引為心腹,曾示意命她幾次往探雷二娘的心意。當晚主人半夜起來,到上房和瑤仙一鬧,她便在後房內驚醒,起身竊聽,知道事情要糟,不等主人起身,連忙穿衣,越房而出。她和文和算計不同。因常見主母和蕭元夫妻竊竊私語,來往甚密,早料有背人的事,雪夜潛出,必在蕭家。原欲趕往報信,誰知風雪太大,年輕膽小,從未在雪夜中行走。出門走不了多遠,便覺風雪寒威,難與爭抗,仍欲奮勇前行。又走一程,忽然迷了方向,在雪中跑了半夜,只在附近打轉,休說前進,連歸路都認不得了。好容易誤打誤撞,認清左近樹林,料已無及。方欲循林回轉,猛聽近側主人相繼兩聲驚叫。連忙趕過,便見前面雪花迷茫中,有人抱著東西飛跑,追趕不上。等追到上房外,側耳一聽,主母已將主人誤傷。後來主人又說出了那樣的話,不奉呼喚,怎敢妄入。身又奇冷,忙先回房烤火飲水。隔一會兒,又出偷聽,還不知主母已死。這時聽小姐哭訴,主人要喚她相助,忙一定神,裝作睡醒,走了進去。

瑤仙見她來得正是時候。先摸乃母胸口微溫,心中略寬,忙令相助如法施為。氣機久滯,只鼻孔有氣,現了生機,擡往書房。又灌救了一陣,朕兆漸佳,仍還未醒。瑤仙顧此失彼,又惦念乃父,百忙中趕往上房一看,文和背傷二次裂口,血又溢出,正在咬牙強忍。瑤仙心如刀割,只得先取傷藥,重又敷治。文和舊情重熾,不住催她往書房救治乃母。瑤仙一邊匆匆上藥,一邊說母親已回生。其實不用畹秋教這一套,文和已有憐恕之心,再經瑤仙添枝加葉一說,文和越發心酸腸斷。待了一會兒,說道:“為父自知不久人世。你母全由一念好強所誤,以致害人害己。此乃冤孽,論她為人,決不至此。細察她昨晚言行,許是冤鬼顯魂,也說不定。她縱不好,是你生身之母,你決不可輕看忤逆了她。為父萬一不死,自有道理,只恐此望太少。我死之後,務要裝作無事,暗查你母行動。她如真為狗男女所挾,做那不良之事,務代父報仇,手刃仇人;否則查個清白,也好洗刷她的冤枉,免你終生痛心。你仍服侍她去吧。”

瑤仙故作心註乃父,不願前往。經文和再三催促,方始快快走出。一出房門,便如飛往書房跑進,見乃母正在倚榻垂淚,心中老大不忍。略一轉念,把來意忍住,先把絳雪支往上房,然後撲向床上,抱著畹秋的肩膀哭道:“媽,女兒是你親生骨血,甚話都可說。我知媽必有不得已處,現在室中無人,媽如還把女兒當做親生,須不要再藏頭露尾,女兒也不是聽哄的人。爹爹傷重快死,昨晚的事,是真是假,務要媽和女兒說個明白,女兒好有個處置。如再說假話,女兒也不願活著了。”畹秋聞言,嘆了一口氣,答道:“我就實說,乖兒也決不信的。”一言未畢,兩眼眶中熱淚,早如斷線珍珠一般,撲簌簌掛了下來。瑤仙急道:“媽怎這樣說?女兒起初因聽爹爹口氣,好似耳聞眼見,不由得人不信。後來仔細一想,覺有好些不對的情景。便是爹爹,也說媽是受了人家的詭謀挾制,不是本心。我因爹未說明,女兒家又不便細問,原是信得過媽平日為人行事,才向媽開口。不然,這類事還問怎的?事到如今,媽也不要隱瞞,只要問得心過,實話實說,女兒沒有不信的道理。媽快說吧。”

畹秋問了問文和傷勢,見瑤仙追問,不提文和有甚話說,當是丈夫疑猶未轉,忍淚說道:“這是媽的報應,說來話長著呢。”於是從蕭逸拒婚說起,直到兩次謀殺情敵和雷二娘等情和盤托出。臨末哭道:“娘是什麽樣人,豈肯任憑人欺負的?雷二娘與我同謀,稍微辭色不對,恐生後患,即要了她的命。休說蕭元,平日懼內如虎,即使有甚壞心,他有幾條命,敢來惹我?只為剛將二娘害死,不想這廝如此膿包,經不得凍。彼時事在緊急,稍被人發覺,立即身敗名裂,不能不從權送他回去。後來二娘顯靈,蕭大嫂害怕,強留我照應些時再走。你爹爹那樣說也有根據,這廢物洗腳見鬼之時,我正站在床前扶他起坐,看去頗像親密似的。其實我對他也未安著什麽好心。此人身受奇寒,業已入骨瘋癱,沒有多日活命。你不妨拿我這些經過的話,對你爹再說一遍。就說他死,我也不能獨生。請問除昨前兩晚,我不論往哪裏去,離開他也未?蕭元夫妻也總是同來同往,雖有時背人密談,都在我家:我就萬分無恥,也沒這閑空與人茍且。昨晚實是冤鬼捉弄,偏不活捉了我去,卻害我夫妻離散,想使我受盡人間冤苦,才有此事,真做夢也想不到你爹爹會跟了來。即使他明白我是冤枉,但我卻誤傷了他,一個不好,叫我怎生活下去呀?”說罷,又嗚咽悲泣起來。

第一九三回 隔室慶重圓 悲喜各殊遺憾在 深宵逢狹路 仇冤難解忒心驚

瑤仙聽罷母親之言,料無虛語。知乃父心傷之重,或更甚於背創。忙說道:“媽且放心,爹早回心可憐你了。”說完,回身就跑,到了上房,把經過一切,對文和從實一說。文和仍當是飾詞,後細想愛妻平日行徑,果然十餘年來,只昨前兩晚親出害人離開,方始大悟。

但已兩傷,悔恨無及。當時忙令瑤仙同了絳雪,將畹秋用被裹好,擡進上房,同臥一榻,細細追問。畹秋恨不得丈夫氣平,免得背創覆發,雖在病中,仍打起精神,溫慰體貼,無微不至。夫妻二人把話說明,互致悔恨,重又言歸於好。叵耐文和傷勢沈重,畹秋扶病百般調治,終是無效,當晚寒熱大作,漸漸不省人事。只四日工夫,便即身死。畹秋悔恨交集,忿不欲生。經瑤仙再三勸止,未尋短見。不久病也痊愈,只是終日神魂顛倒,了無人生樂趣。文和死前因畹秋知醫,恐事洩露,又自知不起,未請別人診治。

蕭逸並未得信,只是聽人說起,趕來看望,人已快不行了,暗忖:“他夫妻情愛極厚,村中頗多良醫,便自己也是一個能手,何以這樣危癥,不請大家商量定方?”心方奇怪,忽又接報,蕭元病勢危急,不由心中一動。這時天未放晴,雪仍斷斷續續地下著。趕到蕭元家中一看,魏氏對眾哭訴,說丈夫雪夜起來解手,跌在雪坑裏面,未爬起來,好一會兒,才經自己救起,以為中寒,無關緊要。昨日方請人醫治,說已無救。悲泣不止。過不兩天,蕭元、文和相繼死去。蕭逸因二人之死,俱由乃妻疏忽所致,不似他們平日為人,越想越覺可疑,只想不出是何道理。當下率領村人,分別相助入殮,停靈在室,等到開春安葬。不提。

瑤仙自悉乃母隱情,追原禍始,已是深恨蕭逸,加以不肯傳授武藝的仇恨,深深記在心裏。

這場雪直陸續下到除夕猶未停止。村中過年,原極熱鬧,只為連續發生兩三起喪事,雪又太大,許多樂事,不能舉辦。蕭逸更因二娘新死,家務無人照看,心煩意亂。為逗愛子喜歡,勉強弄了些食物彩燈,準備晚來與子女們守歲過年。一切年景應辦的,均另外托人代為主持,推病不出。蕭逸最受村人愛戴,村眾見他心境不佳,情緒惡劣,也都鼓不起勁;迥非往年除夕前三日開始籌辦,共推蕭逸為首,率眾變花樣,出主意,精益求精,盡情取樂,到了除夕,子夜一過,到處火樹銀花,笙歌四起的景象。各人只在各人家中,送年祭祖,準備新正雪晴,再看蕭逸意志行事,誰也不願冒著寒風大雪出門,鬧得大年夜冷冷清清的。由高下望,全村俱被雪蓋,一片白茫茫。只山巔水涯,人家房櫳內,略有一些紅燈,高低錯落,點綴年景,相與掩映。連爆竹都有一聲無一聲的,比起昔年叭叭通宵、山谷皆鳴的盛況,相去不啻天淵。

後半夜,蕭逸強打精神,草草吃完年飯,祭罷祖先家神,率領子女回房守歲。行至堂前,聽山下爆竹之聲稀落落的。探頭往下一看,見了這般景象,知是昨日推病謝客,群龍無首,所以大家都掃了興趣,不禁嘆了口氣,回轉房內。村中慣例,因為人數太多,全部非親即友,各家往來數日,不能遍到,拜年都在初一早上天方亮時,同往家祠團拜,過此便共同取樂。蕭逸雖然年輕輩低,不是主祭之人,但身為村主,新歲大典,勢須必往。連日憂苦悲戚,身倦神疲,滿擬後半夜把子女分別哄睡,自己也安歇一時,明早好往祠堂祭祖團拜。不料才將歲燭點起,拿了糖食和本山產的柑子,打算分散給三小兄妹,忽見蕭珍滿臉悲苦容色,望著帳沿發呆,兩眼眶裏熱淚,一滴緊一滴地落個不休。一看榻上,方才恍然大悟。原來蕭逸觸景傷情,所有愛妻遺物,早命檢藏一邊。自二娘死後,蕭家便亂了章法。新年一到,蕭逸見室中什物零亂狼藉,無心自理,命下人收拾,把年下應用的東西取些出來,準備新年陳設。偏那輪值的女婢不知分別,往別樓取東西時,無心中將歐陽霜在日親手自繡的幾件桌圍、椅披和帳簾取出鋪掛。蕭逸正在後面祭神,通沒知曉。回房以後,又忙著哄慰子女,無暇留意。這時細看,才知愛子昔年曾見乃母親繡此物,知是手澤,睹物傷悲。心剛一酸,又聽身後蕭璇、蕭璉兩小兄妹在那裏抽抽噎噎,互相私語,埋怨自己言而無信,到年三十晚上,娘還不回,騙了他們。回頭一看,兩小兄妹同坐一條小板凳上,正抱頭對臉,互相拭淚泣訴想媽哩。蕭逸早恐他們想母傷心,曾經告誡說:“你們年紀都一年長一年了,新年新夜,不許哭泣。”兩小兄妹原是強忍偷泣,及被乃父看破,再也忍不住勁,蕭璉首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蕭璇自然跟著大放悲聲。蕭珍年長,雖記得父言,不似兩小號哭,但是情發於衷,不能自已,這無聲之泣,更是傷心得厲害。

蕭逸見狀,連悲帶急,不知勸慰哪一個是好。眼含痛淚,強忍心酸,走將過去,一手一個,先將兩小兄妹抱起,走到茶桌食盒前坐下。又想起大的一個,忙喊:“乖兒快來!”蕭珍含淚走近,把他拉到身側,挨著坐下。然後溫言勸慰,好容易一一勸住,各人面前分了果糖。蕭珍又說起二娘那晚死得可憐,兩小兄妹自小無母,與二娘最是親熱。蕭逸猛地觸動心事,忙將子女先行勸住,盤問三個小孩,二娘平日相待如何?可有什麽話說?三小先齊聲述說,二娘極愛他三個,問暖噓寒,無微不至;脾氣更好,無論怎麽磨她,從來都是笑嘻嘻的,不似別人愛多嘴;遇見兩個小的淘氣,總是溫說哄勸,沒一句氣話罵人,誰都愛她,聽她的話。後來蕭逸禁住小的,盤問大的一個。蕭珍才說起二娘平日再三叮囑,上學回家,不可和她離開,以免受人欺負。近來學了本事,反而勸得更緊。又叫蕭珍兄妹不要理崔瑤仙,尤其崔家不可前往。問她何故,她說媽走時囑咐她的,等母親回來,自然明白。又說瑤仙丫頭性情太壞,因學不到武藝,恐難免她懷恨傷人。去年忽然背人悲泣,老說對不起主母,死都有罪。問她何故如此,卻又只哭不說。再不就是說媽走時她該死,不能追去攔阻,害得我們父子妻離母散,終年傷心,叫她如何做人?每次哭罷,必用好言叮囑二小兄妹,千萬不可告知父親,以免傷心,添她的罪;否則她也去竹林裏尋死,不想活了。死前十幾天,時常自言自語,哭罵畹秋和她自己。又對蕭珍屢說,崔家表嬸不是好人。幾時她如得病要死,或是被人傷害,叫蕭珍一得信,不問在哪裏,務要快跑尋她,她有極要緊的話說。盤問,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才說過後,又說不可告人。蕭珍雖然懷疑,因恐二娘悲傷尋短見,老想日後得便,偷偷盤問究竟,當時聽她苦苦求說,未忍告知父親。不想幾天工夫,就吊死了。蕭逸聞言,前後一思索,畹秋大是可疑。二娘雖非謀殺之人,愛妻死亡時情景,定有不實不確之處。她既向空默祝,口口聲聲主母含冤受屈,可見當初之事,有人陰謀陷害。只恨人忽死去,不能問明。如若真有冤屈,恩愛夫妻,如何問心得過?越想越傷心,越覺愛妻死得可憐,不禁淒然淚下。

三小兄妹苦思慈母,又念二娘,本就傷心已極,勉強被乃父勸住,面前盡管堆放著心愛的食物,只各紅潤著一雙俊眼望著。一見乃父面容悲忿,淒然落淚,也忍不住傷心,第三次重又嗚咽起來。蕭逸胸中本抑塞悲苦難受,心想:“幼兒天性,強止悲痛,反而哀傷。自己也正氣郁不伸,還不如同了子女,放聲盡情一哭,吐一吐胸頭郁結之氣,免得悶出病來。”想到這裏,脫口悲泣道:“乖兒們,你爹該死,真對不起你媽,今晚隨你爹哭她一場吧。”言才出口,兩眼熱淚,已如泉湧,抱住三小兄妹,放聲大哭起來。

父子四人正哭得熱鬧,蕭逸偶一擡頭,望見紙窗上破了一個小洞,似有一點烏光一閃,知道有人偷看。初得實情,疑心奸人又來窺伺,且不說破。假裝給子女取茶來飲,放開三小,口中仍哭訴著,走近窗前。倏地一轉身,手伸處,將紙窗抓破,隔窗眼往外一看,不禁狂喊一聲:“霜妹!”恐防走脫,連門也顧不得走,就勢舉起雙手,猛力一推窗欞,一片哢嚓亂響,欞木斷落聲中,人早從窗窟窿裏飛身躥出,向平臺上追去。蕭逸這種喊聲,蕭珍從小聽慣,最為耳熟。本來在心的事,聞聲立時警覺,也跟著狂喊一聲:“媽媽回來了!”聲隨人起,也由破窗眼裏縱將出去,趕向平臺上一看,蕭逸急得在那裏捶胸頓足,連急帶哭,向空喊道:“霜妹,你果成仙歸來,我固罪該萬死,縱不念我,你那三個可憐的心愛兒女,念母情切,終年哭喊,難道你忍心拋下,不少留片刻,看他們一看麽?”蕭珍更是放聲大哭,跪在雪地裏,急喊:“媽呀!想死兒子了,快從天上下來吧!”

原來蕭逸適才發現窗紙破處,烏光一閃,頗像是人的眼睛,惟恐奸人驚走,故意側身走過,出其不意,倏地將窗紙一撕。誰知外面那人,竟是生死未蔔、日思夜夢的歐陽霜。想因偷看室中父子慟哭,傷心出神,沒有留心,露了蹤跡。聞得窗紙撕破之聲,忙向平臺上飛去時,雪光映處,身形已被丈夫看了個逼真。蕭逸見是愛妻,事出意外,驚喜交集,一時情急,也不想她是人是鬼,忙即穿窗追出。這時歐陽霜已得仙傳,夫妻之情,早就冰冷。只有三個心愛兒女,縈懷難舍,特地歸來探望。一見丈夫追出,惡狠狠回頭罵道:“狠心薄幸人,我和你已恩斷義絕,追我作甚?”說罷,一道白光,破空直上,飛入暗雲之中,一閃不見。等蕭珍追到平臺,已沒了影子。蕭逸哭喊不幾聲,蕭璇、蕭璉兩小兄妹,也已從窗眼裏哭喊著爬跳出來。蕭逸怕他們從屋子裏出來受寒,又見空中毫無應聲,料定歐陽霜恨他無情無義,業已灰心切齒。正想喊兒女們回去,忽聽蕭珍喊道:“爹爹,你看那是什麽?”蕭逸隨他手指處一看,竟是適才那道白光,正在峰下閃現,宛如一條銀蛇,正往畹秋家那一面緩緩飛去,迥不似適才上升時那等迅速,心中一動,暗忖:“畹秋是愛妻情敵,連日發生諸事,與妻自盡時情景互相印證,細一推詳,愛妻受屈含冤,頗似畹秋匿怨相交,陰謀暗害。她如前往,不是報仇,便是尋她理論。看白光行走不快,分明是想自己追去,查個水落石出,好洗刷她的冤枉,如何不去?”只是雪深奇寒,其勢不能將子女帶了同往。見白光行動更緩,愈發料是有心相待。好在蕭珍沒有親見乃母馭光飛升,忙哄三小兄妹道:“下面白光,許是甚寶物夜行出游,我這就給你們捉去。你媽恨我,不肯進屋相見,你們都見不著了。她既來窗下偷聽,必是疼愛你們,我一離開,也許她又來了。乖兒們,千萬走開不得呀!”蕭珍年長,早料出乃母不肯相見是因為乃父,又想起昔日仙人的話,聞言正合心意。忙即踴躍應了,一手一個,拉著弟妹,便往屋裏跑去,什麽寶物白光,全未放在心上。蕭逸哄好兒女,更不怠慢,匆匆把氣一提,徑直施展踏雪無痕的功夫,縱向峰下,飛也似朝那白光追去。

白光先時飛行頗慢,走的卻是繞向無有人家的田岸樹林,遠處縱有人家,因俱在祀神拜年,並無一人警覺出視。蕭逸尾隨後面,追了一會兒,眼看追到崔家近側,快要追上,方在欣喜,那白光忽然加速朝著後崖僻遠之處飛去。蕭逸自是不舍,那白光也越飛越快,不覺追出了十來裏地。白光倏似長虹電駛,直向盡頭崖腳之下平射過去,一瞥即隱。蕭逸剛一情急要喊,忽想起白光落處,正是崖腳全村公墓和停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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