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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一回 雪虐風饕 淒絕思母淚 人亡物在 愁煞斷腸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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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逸無計慰解,急得不住亂打亂抓,捶胸頓足,號啕大哭,悔恨不已。這一來,先將三個小兄妹哭聲止住。蕭珍首先從被窩裏伸出手來,抱住蕭逸頭頸,急喊:“爹爹!”兩小兄妹也爭著撲上床來,齊爬向蕭逸身上,啞啞亂喊。蕭逸想不到哭聲因此而止,立時將計就計,哭說道:“孩兒哭,爹爹心疼。要爹爹不打,非得你三個乖乖不哭才不打呢。再要哭,爹爹就要死了。”蕭珍忙說:“兒不敢了,爹爹不打。”兩小兄妹也搶著嘴動手搖,意似說爹爹我不哭了。蕭逸見一個大的凍得死去活來,兩個小的哭得失音啞啞,嘴皮亂動,不能吐字。暗忖:“兒女都是如此至性剛烈,以後每日牽衣索母,哭啼不休,這種淒苦日子如何過法?”一面心酸腸斷,還得設辭來哄勸。好容易硬說軟說,連哄帶嚇,將三小兒女勸住,又想起他們晚來俱未進食。悔念一萌,又妄想這麽大風雪,村外荒山絕地,妻室或者尚未逃出村去,無奈自己無法分身尋找。想了想,反正明早村人不見妻室,也是難免丟人,不如早些發動。但盼和愛子一樣,尋得人回來更好,否則尋來屍首,也總算生兒育女,多年夫妻一場。忙命雷二娘速去樓上撞鐘聚眾,等近處的人到來,不必相見,可說女村主雪前外出,迷路不歸,恐有疏失,傳布全村分頭尋找。那鐘就在房後峰腰鐘樓上面,除有令典大事,或是什麽兇警,輕易不能擅撞。雷二娘明知主婦死屍必在竹園以內,被雪埋上,只是不能出口,領命自去,依言傳語不提。

雷二娘走後,室中火已生旺,火盆內紅焰熊熊,室中逐漸溫暖。蕭逸取來衣服,將愛子濕衣換下。又換了一床幹凈棉被蓋好。由果盆內取了些柑子,遞與兩個小的。又將紅糖沖的姜湯,與愛子服了一碗。耳聽樓上鐘聲當當當響過兩陣,大雪阻音,甚顯沈悶。過了一會兒,才聽雷二娘在堂屋內和來人說話。蕭逸方寸已亂,守著三個心愛的小兒女,頭昏心煩,反鬧得一點心思也沒有,不知該想什麽是好。最後還是蕭珍顫聲說道:“爹爹,我不哭。你叫二娘打鐘,是找我媽麽?我已把竹園都找遍了。”說罷,兩眼眶中淚水早忍不住似斷線珍珠一般掛了下來。這一句話把蕭逸提醒,才想起今日家庭中發生如此巨變,只顧尋救愛子,竟忘了向雷二娘詢問妻室出走經過。她平日會帶小孩,最得主婦信任,怎會將她點倒在地?莫非阿鴻那個畜生去而覆歸,與賤人相約偕逃,被二娘攔阻,將她點倒不成?想到這裏,不由忿火中燒,咬牙切齒。正欲出口咒罵,一眼望見愛子滿臉淚痕;蕭璇、蕭璉兩個小兄妹,一人手裏捏著一個柑子,也不剝,也不玩,並坐床上,一同眼淚汪汪望著自己,好似靜盼回話。當時心腸一酸,沒罵出口,心想:“蕭珍既知往竹園尋娘,也許知道一點。”便向他道:“乖兒莫傷心,我定跟你把媽尋回就是。”還要往下問時,蕭珍流淚答道:“媽被仙人帶走,要好幾年才回來的,爹往哪裏找去呀?”蕭逸當他初醒胡說,便問:“這裏哪有仙人?你只說你媽走是什麽時候,你在屋裏麽?有別人來過沒有?”

蕭珍泣道:“白天爹爹吃完飯一走,媽媽叫二娘黃昏前再進來帶弟妹,她要帶我們三弟兄睡個晌午。回房以後,連餵了弟弟妹妹三回奶,喝了好幾大碗米湯,奶頭都被弟弟妹妹咬紫了,還要強餵,說:‘我把這剩的點精血,給你兩個小冤孽吃個飽吧。’我問媽媽為什麽叫弟妹是冤孽,媽媽把我抱住親熱,叫我們三個喊她,又逼著叫我也吃一口奶。我吃了一口,只是濕陰陰,連一點奶都沒到嘴。那時媽真把我三個愛極了,又親弟弟妹妹,又親我,一個也不舍丟下似的。過了一會兒,弟弟妹妹睡了。媽便拖我陪她,說娘兒四個一齊睡晌午。我睡在枕上和媽對臉,說舅舅回家,二天還來的事,不知怎的,我也睡著了。好像還聽得有人和雷二娘說悄悄話,聲音很低。天冷,我想再睡一會兒,等媽喊我再起。閉著眼睛,翻了個身,越等越沒聽媽喊我。我再裝睡翻過身來,偷眼一看,媽已不在床上。喊了兩聲,不聽答應。天都快黑了,外面有風,還不知道下大雪呢。連忙爬起,屋裏火也滅了。弟妹睡得很香,冷清清的又沒有燈。跑到外屋門口,遇見二娘倒在門口地上。忽然想起媽媽睡時,和我說過她愛竹園風景,少時說不定要去一趟,你爹回來,叫他去那裏找我,那裏蛇多,你卻不許前去的話。又找出一根上次回家掃墓的鋪蓋索,說是年下捆束東西用。當時我正想睡,沒有留心。這時連喊二娘,她只哼哼,爬不起來。我去拉她,她將眼皮連擠,叫我莫拉。問她媽呢?她不會說話,只拿眼睛朝外看,流下眼淚水來。我忙問是走了麽?她卻眼淚汪汪眨了兩眨。我本有點心驚肉跳,覺得媽媽要有什麽不好,見了這樣,一著急,便往外跑。出門一看,天正下著大雪。媽最愛幹凈,這般大雪天,怎會出去?再想起今天說話神氣古怪,與往日大不相同,又和爹爹打過一架,越發擔心。忙跑到竹園裏一看,一根鋪蓋索,打了個活扣,懸在大竹竿上。地下有媽媽的腳印,雪還未蓋上,好似才到過沒有多久。可是走出幾步,就沒有了。急得我在竹林裏面哭喊亂跑,滿處找媽媽。風又大,雪又大,一直沒聽回音。後來我把竿竿竹子全都摸遍,周身凍木,也未找見媽媽。對面一陣大風夾著一堆大雪打來,一個冷戰,倒在地上。耳邊好像聽見有一個女人口音說道:‘癡兒,你母親在此尋死,被仙人救走了,莫要傷心,過幾年定要回來的。你爹就來救你,且委屈你受一會兒凍,應這一難吧。’以後便人事不知。醒來在爹爹床上,又好像是做夢一樣。這幾句話先都忘了,後聽爹爹叫二娘打鐘,才想起來的。”

蕭逸話未聽完,既痛嬌妻,覆憐愛子,不禁淚如雨下。雖然疑奸之念未釋,聽到她母子如此可憐,早把適才忿恨之心又消滅了個凈盡。暗忖:“照此說法,和她午飯前後神情,分明早蓄死志。既尋短見,為何索在人亡,遍尋無著?想因這等死法不妥,臨死變計。屍首必然還在竹園附近,時候已久,斷定必無活路。”想起平日恩愛之情,悲痛欲死。始終仍未把仙人救走之言信以為真,只是萬般無奈而已。蕭逸最受全村人愛戴,一聽說蕭逸主婦雪中失迷,除畹秋和蕭元、魏氏三奸外,人人焦急,無異身受。又都知他夫妻素日和美,人又賢能端莊,誰也沒往壞處想,都打算把她尋救回來。一時鐘聲四起,紛紛點起風雨燈,分頭搜尋歐陽霜的下落。

蕭逸在房內守著三個愁眉淚眼的愛兒愛女,眼巴巴盼著把愛妻尋回。連番命人查問,俱說無蹤。找過兩個時辰,全村差不多被村人尋遍,終無蹤影。這時雪勢已止。雷二娘因小孩大人全未用晚飯,招呼下人端飯進來。三小兄妹俱都想娘,湯水不沾。蕭逸自己自是吞咽不下。因兩個小的乳未全斷,又命人去請兩個有乳的村婦前來。小孩哪裏肯吃。人又聰明,先吃蕭逸苦肉計嚇住,俱不敢哭,只是流淚不止。這無聲之位,看去越發叫人不忍。急得蕭逸不住口心肝兒子亂叫,什麽好話都哄遍,毫無用處。料知絕望,猛想起愛妻或許翻山逃走,又存了萬一之想。恰巧兩個心愛門徒進房慰問,並說全村雪地發掘殆遍,不見師娘蹤跡。蕭逸無法,悄悄對他倆說了心事,料定這般大雪,歐陽霜也不會走遠,既想逃生,必在近處覓地避雪。命他作為自己意思,先不向眾人聲張,約幾個同門,俟天微明,翻崖出村尋找。門人領命去訖。

這一鬧直鬧到了天明,好容易把兩個小的哄睡。蕭珍一雙淚眼,已腫得和紅桃相似,口口聲聲說:“媽被仙人救走,找不回來了。誰害她這樣去尋死,我明天問出人來,非殺他給媽報仇不可。”翻來覆去,老是這幾句話,人和癡了一般。蕭逸無法勸解,枉自看著心痛。那雷二娘因受奸人挾制,不敢說明,給主母辯冤。先也以為人必死在竹林之內,嗣見找了一夜,沒有發現屍首,好生奇怪。知道主母行事,曾留信向自己托孤,歷述受冤中計經過。還留有一封給蕭逸的信,尚未拆看,便被畹秋來此私探,一同強索了去。照她函中語氣,必死無疑,決不會再逃出去,坐實她與兄弟奸情,跟蹤同逃。深信蕭珍仙人救去之言,上吊繩索尚在,人卻無蹤,是一明證。如真被仙人救走,異日回來,有甚面目見她?想起平日相待之厚,不由愧悔交加,心恨畹秋入骨。有心全盤托出,無奈適才只當主母已死,身受奸人脅迫利誘。蕭逸幾番追問日間情景,俱照畹秋所教,說主母走時,怒罵蕭逸薄幸,自己縱有不是,怎無半點香火之情,又打又罵,日後做人不得,決心一死。托孤與雷二娘,命其照看小孫,言下大有要二娘嫁與蕭逸之意。走時,二娘哭勸攔阻,才將二娘點了啞穴,徑自奔出,不知何方去尋短見。這時一改口,豈不變成與三奸同謀,陷害主母?話到口邊,又覆忍住,枉自虧心內疚。不提。

挨到午前,村人發掘無跡。漸知昨日夫妻因事反目,村主內弟又在事前不知何往,俱猜歐陽霜為護娘家兄弟,與夫口角失和,負氣走出。一樣以為大雪阻路,必還走得不遠。通路事前沒有村主之命,不能開放。再加水道冰凍,不能通行。多半跟蹤眾門人翻出崖去,滿山尋找。誰知鴻飛冥冥,戈人何慕,白白勞師動眾,受盡艱辛,不特人影未曾見到,連去的痕跡都沒一點。眾人力竭智窮,只得掃興歸報。畹秋等三奸,先假裝著隨眾瞎找;天明又裝作關心,前往慰問。三奸見蕭珍怒目相視,因他腫著一雙眼睛,以為哭久失眠所致,並沒想到蕭珍聰明絕頂,日裏聽母親再三囑咐,說三奸均非好人,從此不要去理他們。尤其是留神看著弟弟妹妹,不要畹秋抱,才是我心肝兒子。只可把這話藏在心裏,千萬不可說出,否則不是孝順兒子。這幾句話,本就牢牢記在心裏。及見乃母一失蹤,尋思前言,頗疑受了三奸之害,已是疑恨交加,不過心深,沒有發作罷了。三奸當他小孩,不曾在意,終於吃了大虧。這且不言。

畹秋一見面,故意用隱語暗點蕭逸:“怎麽不好,也該看在多年恩愛與所生子女分上,萬萬不該操之過急,鬧出事來。我以前早就看破,想弭患於無形,所以屢勸早為乃弟完姻,不肯明言,便由於此。不知怎的,竟會被你看破,也不和人商量。就說村人平日重她為人,不疑有他,不致出醜,丟下這些小兒小女,看你怎了?”把蕭逸大大埋怨了一番。蕭逸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誤中奸人陰謀詭計,把全村無人肯信的醜事,會認假為真,把一個賢惠恩愛的結發妻,幾乎葬送。仇人明明在那裏幸災樂禍,竟會聽不出來,聞言只是搖頭,一言不發。過午以後,出尋村人相次回轉。先去的十數人,內中頗有兩個能手,力說師娘定未翻山外出。想起愛子之言,難道愛妻真個冤枉,仙人見憐,將她救走不成?但看她事發時情景,又那般逼真,處處顯得心虛,是何緣故?痛定思痛,把頭腦都想成了麻木,終是疑多信少。這一天工夫,三個小孩子也不哭,也不吃,眼含痛淚,呆呆竟日,全都病倒床上,蕭珍更連眼都不閉。蕭逸恐自己再一病倒,事情更糟,勉強又勉強地撇下愁腸,極力自己寬解,略進了點飲食。無奈創矩痛深,越這樣,愁悔痛恨越發交集。似這樣過了三天極悲苦的日子,眼看小孩俱都失魂落魄,似有病狀,連請高手用藥,入喉即吐,全不見效。蕭珍已是三夜失眠。小的兩個,更是淚眼已枯,時而見血,小口微微張動,聲音全無,周身火一般熱。眼看三條小命,難保一條。蕭逸見狀,似油煎刀絞一般。暗忖:“好好一個家庭,變得這樣愁慘之狀。倘子女再斷送,有何生趣?”一著急,不由長嘆一聲,昏暈過去。

這時恰值雷二娘剛剛走出。一些來慰問的村眾見他父子如此,自知無法解勸,俱都別去。誰也不知道蕭逸暈死床上。等過一會兒回醒,眼還未睜,耳聽蕭珍和兩小子女急喊爹爹,雖是哭音,卻甚清脆。兩個小的失音已久,便是蕭珍也數日不眠不食,喉音早啞,有氣無力,與兩小兄妹病臥榻上,起坐皆難,口音怎會這等清亮?方疑是夢,耳聽哭喊之聲越急。雷二娘正由外面聞聲奔來,同時覺著小孩俱在身上爬著。試睜眼一看,果然三個小孩俱都爬起,伏在自己身上,連哭帶喊。二娘喜得直喊:“神仙菩薩保佑,一會兒工夫,他三個小娃兒病都好了,真是怪事。”蕭逸喜出望外。自己深明醫理,知三小孩思母成疾,心身交敝,分明心病,無藥可醫,再有三日,即成絕癥。就算乃母歸來,了卻心願,這等內外兩傷,精血全虧,也須調治多日,方能告痊。怎好得這般快法?尤其是自己一醒轉,三小全都破啼為笑,現出數日未見的笑容,仿佛愁雲盡掃。平日家庭快樂已慣,還不覺得,人在絕望之餘,忽然遇此夢想不到的幸事,立覺天趣盎然,滿室生春,不由愁腸大解,心神為之一快。只是事太奇怪,方欲問訊,小的兩個已拉著蕭逸的手,爭搶說道:“媽媽好了,過年就來帶我們呢。我肚子餓,要吃稀飯。仙人還許我吃奶呢。”

蕭逸聞言,心中一動,忙問蕭珍:“你三個是怎麽好的病?”言還未了,蕭珍已接著答道:“剛才爹爹一聲嘆氣,暈倒床上,我著急想起,沒有力氣,只喊了兩聲。忽然一道電光,從窗外飛進來,屋裏就現出一個穿得極破,從未見過的婆婆。我一害怕,想喊二娘來催她出去,她就說了話。一聽,就是前黑夜我跌在雪裏,說將媽救走的那女人的口音。我忙問她:‘你是救我媽的仙人麽?’她說:‘是的,你這娃兒真聰明,真有孝心。你媽現在我庵中學道,要過些年才回來。我來是為救你們三個乖娃兒。你們病得快死了,吃了我的藥,立時就好。你媽現在好著呢。到時自來看望你們。不許亂想,想出病來,她一知道,就不愛你們了。’隨說,隨嘴對嘴,朝我們每人嘴裏吐了兩口香氣。我覺得有一股熱氣,從喉嚨裏直燙到小肚子底下,立時身上就輕了,頭也不暈了。弟弟妹妹也不啞了。我見爹爹還沒醒轉,剛跳起拉她,那婆婆說:‘你爹爹太沒情義,本來不想管他,看你三個分上吧。’說完,在爹爹頭上打了一下。又是亮光一閃,無影無蹤。我們才喊了兩聲,爹爹就醒了。”

蕭逸早摸了子女脈象,果然覆原,好生驚訝。小孩不會說謊,而且三個小孩病象本危,如非仙人憐救,怎會好得這麽快?照此一看,愛妻外遇一節,頗似出於誤會。心裏悔恨,一著急,頓覺頭腦沈沈,神昏心顫。知道自己勞傷太甚,再要過於悲苦,決不能支。如真事屬子虛,鴻飛冥冥,斯人已遠,仙人雖有他年來探子女一言,究屬難定。子女方得轉危為安,自身莫再病倒,先顧眼前為是。只得勉抑悲懷,暫撇愁腸,不再思慮難受的事。見蕭珍說完了話,仍然出神發怔,在想心事。兩個小的,已一疊連聲說肚子餓,要吃好東西。雷二娘早備好粥菜在外間小風爐上,聞言便跑出去取來。便勸蕭珍道:“你媽被仙人救去,乖乖自己聽見看見的,雖說暫時不能見面,將來你媽成了仙,便會騰雲駕霧。那時回來,還教你們也會駕起雲,在天上走,那有多好!我兒還急什麽?你看弟弟妹妹多乖,都肯吃東西了。你也乖些,吃一點,好叫爹爹放心。再不聽話,你媽沒死,成了仙,卻把爹爹活活急死,你不是不孝麽?”

蕭珍忿然作色道:“媽媽既做仙人徒弟,早晚也學成一個仙人,這比在家還好得多。現在只有替媽媽歡喜,並不想她沒學成仙就回來。我是在想爹同媽素來好的,從未吵過嘴,為何昨天晌午,爹爹卻打她罵她,逼得媽媽往竹園去上吊?我想這裏頭,一定有一個像媽媽說的惡人,向爹爹搬嘴,要不舅舅怎會好好地忽然不回家?請爹爹快說出這個惡人,我也要他的命!”蕭逸聞言,心中一動,暗忖:“仙人之言,妻子並未與人茍且。但他姊弟並非同胞,既已自認,箱中繡鞋和歐陽鴻臨去之狀,情弊顯然,在在使人不能無疑。畹秋與她雖有前隙,但她嫁後,夫妻情感極厚,又事隔多年,平日和愛妻更是莫逆。聽她事前不肯明說,分明志意保全。就算自己疑心,因她勸與歐陽鴻完婚而起,也是愛妻和歐陽鴻平日形跡過於親密,毫不避嫌,引人生疑而致。況且畹秋並未公開舉發,怎能說她陷害?倘真負此奇冤,既肯以死自明,豈有身後不遺書遺言之理?雷二娘是她親近,只因攔阻,被她點倒,並未留話;昨晚遍搜室內,也無片紙遺留。好生令人不解。”

越想心思越亂,又覺頭暈起來,不敢多想,只得又自丟開。平日那等聰明,當時竟未想到三奸陰謀。惟恐小孩無知,胡猜仇人闖禍,更無法和他明言,只得佯作慍色,低喝道:“你媽亂說。是我不好,你媽為了袒護你舅舅,我和她言語失和吵嘴。她覺得掃了面子,自家心窄尋死,哪有甚惡人害她?如不因此一來,你媽也不會被仙人救去學仙,要你報仇作甚?這裏都是你的尊親長輩,弟兄姊妹,無一外人,外人也進不來,小孩子家少胡說些。”蕭珍遲疑了一會兒,答道:“我也知道爹爹不會說出,這惡人一定有。媽在白天還和我說,明早爹爹就知道害她的人是哪一個。我不在旁便罷,如若得知那惡人,叫我不但武功沒學成時莫去尋他,省得我也被他害死;即使學成,也須等到人來,問明爹爹,暗中出山,尋來舅舅,一同要他狗命,替媽報仇。又說那惡人現在村內,和我們時常見面。叫我從明日起,不要一人出門;上學時,要結伴,還要雷二娘抱了弟弟妹妹接送,同往同來。到家不許離開爹爹,爹如有事出門,最好跟去,寸步不離。要不就不許離開雷二娘。我那時還問,媽媽難道不在家麽?她說,她恨爹爹糊塗沒天良,明日起,要搬到樓上去念經,永不下樓見爹爹了。叫我除了爹爹,只聽雷二娘的話,只有二娘是個好人。誰想到她說這些話,是要尋死呢!這些話,對別人我都不說一句。不過我想媽媽一定留得有字給爹爹,我只因恨極惡人,想先知道是哪一個罷了。爹莫生氣,不說就是。好在我學成武功長大,媽早成仙回來,終會對我說的。”

歐陽霜尋短見時,胸有成竹,原極從容。曾把三個心愛子女哄睡,將二娘喚至面前托孤,執手叮囑,告以冤苦,並給丈夫留下一封長函,明述經過,斷定一切均出三奸陰謀暗算。知丈夫聰明,受騙只是一時,事後自能詳察隱微,為之洗冤報仇。不料所托非人。雷二娘始而苦勸,因歐陽霜曾說心灰腸斷,死志已決,你是我惟一親人,故以心事相托,如若作梗,我必將你綁起,再行就死之言,雖知明攔無效,還想等歐陽霜一到竹園,即行喊人奔救,再把遺書獻出,這一來,主婦心跡已明,一樣可以不死。初念原好,誰知奸人窺伺,畹秋料知事發,又聽說蕭逸外出,早已冒著風雪,潛伏窗外。見歐陽霜去往竹園,二娘逡巡欲出,知必往救,忙從窗外繞到面前,攔著屋門一堵,先以威嚇,繼以利誘。二娘一時失了天良,竟為甘言所誘,終於獻出遺書,照她奸謀行事。用苦肉計,由畹秋將她點倒在內室門口,又教了一套話。蕭逸初回所見階沿上的雪中腳印,便是畹秋忙中所遺。當時人尚伏身門外,偷聽動靜,直聽雷二娘把話說完,雖未全照自己所說,尚無破綻,覺著大功告成,方始回去。就這樣,當夜天明前,借著慰問前來,仍把雷二娘調到無人之處,著實埋怨恫嚇了一陣。

雷二娘受奸人誘迫為惡,天良原未喪盡。這一來,覺出畹秋厲害,陰毒非常,深悔昨日不該落她圈套。又見蕭氏父子悲苦之狀,好好一個人家,害得這般光景。再想起主母臨去托孤,握手悲酸,視同骨肉,以及平日相待甚厚,愈發悔恨交集。後來主婦屍首遍尋無跡,蕭珍說是仙人救去,已疑未死。當日又聽蕭珍說起仙人到來,許多奇跡,以及未了一番話,又是傷心,又是害怕。有心等蕭逸照著蕭珍所說一查問,豁出擔些不是,愧悔伏地,自承罪狀,幾番隱忍欲發。偏生蕭逸顧憐愛兒愛女過甚,創巨痛深,恐怕病倒,無人照管,抱定火燒眉毛,只顧眼前的主見,不敢再耗神思。既擔心愛子闖禍,又在專心勸他吃點東西,明是破綻,竟沒查問。一兩日過去,雷二娘受畹秋蠱惑,偶然雖也良心發現,已沒有這般勇氣再吐真情。如此一念之差,以致日後無顏再見舊主,終於身敗名裂。這且不提。

蕭珍經乃父勸勉,又知乃母仙去,悲思大減,父子二人各進了些吃的。歐陽霜屍首終成懸案。第三日,蕭逸仍是病倒,醫治半月方愈。對人只推說內弟隨己習武,無心誤傷,一怒之下,不辭而別。妻室護短責問,吵了一架,當晚歸來,已尋自盡。只是屍體不在,存亡莫蔔。兩小兄妹自免不了每日悲啼索母。好在蕭逸經此巨變,每日家居不出,和雷二娘兩人盡心照料,晚來父子四人同睡。鬧過些日,成了習慣。可是一提起,仍要哭鬧一場。蕭逸室在人亡,睹物傷情,枉自悲痛悔恨,有何用處?中間想起愛妻去前,對愛子所說之言,連搜過好幾次遺書,終無只字尋到。

光陰易逝,不覺過了好幾年。兩小兄妹已不須人,起臥隨著父兄,讀書習武,頗有悟性。蕭珍更日夜文武功兼習,仗著天分聰明,家學淵源,進境甚是神速。蕭逸也漸漸疑心畹秋鬧鬼,只是不敢斷定,又無法出口。每日無聊,仍以教武消遣。三奸夫婦也帶了各自子女前來學習。人數一多,年時一久,內中頗有幾個傑出的人才。尤其蕭逸的表侄大弟子吳誠和畹秋的女兒崔瑤仙,蕭元之子蕭玉,三人最是天資穎異,一點就透。未一年上,蕭逸不知怎的,看出崔瑤仙為人刁鉆,蕭玉天性涼薄,不甚喜愛。再加上三個小兄妹自從失母之後,始終厭惡三奸。對於崔瑤仙、蕭玉更是感情不投,背地磨著蕭逸,不要教這兩人。蕭逸憐他們是無母之人,先是曲從,後來漸漸成了習慣,對於二人不覺就要淡些。蕭玉、瑤仙從小一處長大,兩家大人同惡相濟,來往親密,雖都是小小年紀,耳鬢廝磨,早已種下情根。兩家父母也認為是一對佳偶,心中有了默許,任其同出同入,兩俱無猜。初習武時,二人年輕好勝,常得師父誇獎,以為必能高出人上。過了幾年,快要傳授蕭氏本門心法,連畹秋都未學過的幾手絕招了,忽然仍無音信。只見師父不時命吳誠、郝潛夫等數人分別單人晚間入謁聽訓,愈發起了疑心。

歐陽霜被仙人救去,蕭逸不許提說,畹秋尚未知聞。起初勾結雷二娘時,本許她向村主進言以子女乏人照料為名,娶她為室,至不濟也納為側室。誰知蕭逸曾經滄海,伉儷情深,雖然三奸羅網周密,疑念未盡悉除,但對此事,傷心已極。不但沒有納妾之意,反因自己是個鰥夫,小孩又磨著自己,病愈以後,差不多以父做母,兒女都隨父臥起。雷二娘雖仍信任,除有時令其相助照料子女衣著而外,只命襄同料理家務,處處都避著瓜李之嫌,談笑不茍。畹秋見狀,明知無濟,哪肯隨便妄談。雷二娘人頗端莊,自審非分,本無邪念,一時糊塗,為畹秋甘言利誘,一心靜俟撮合。一則羞於自薦,二則主母去時種種奇跡,時常惴惴不安。見主人這樣,哪裏還敢示意勾引。想起虧心背德,認為受了畹秋所害,相對落淚,怨望之情,未免現於神色。畹秋卻當做所求不遂,心中懷恨,知她是個禍根。無奈對方防閑甚密,事後日在蕭家操作,永不與自己交往,再說私語,急切間無法料理。聽了女兒瑤仙之言,愈發疑心二娘氣忿時露了機密,因而蕭逸遷怒愛女,不肯傳授。知蕭逸夫妻情重,已疑乃妻有私,尚且如此,如知真相,必不甘休,頗著了好些日子急。嗣後暗中留意考查,看出蕭逸仍是夢夢,否則決無如此相安,對自己夫妻也是好好的,只想不出他憎嫌愛女,是何緣故。為免後患,謀害二娘,以圖滅口之念愈急,連用了好些心機,俱未生效。

轉眼又是寒冬臘月。也是雷二娘命數該終。蕭逸見愛妻鴻飛冥冥,久不歸來,愛兒愛女逐漸長大,不時牽衣索母,絮問歸期,本來創巨痛深,與日俱積。山中地暖,自出事那一年起,再沒降過雪。這年偏在歐陽霜出事的頭三天,降下空前未有的大雪,接連三日,雪花如掌,連下不息。第四日早起,蕭逸因雪大停課,獨坐房中,睹景傷心,觸動悲懷,背人痛哭了一陣。想起祖父在日,最好交結方外,遍游名山大川,訪求異士,暮年舉族歸隱。曾說生平什麽能人都遇見過,惟獨心目中終生向往的神仙中人,以及道述之士,卻是空發許多癡想,白受許多跋涉,不特毫無所遇,連一個真能請召仙佛、用符咒驅遣神鬼的術士,都未遇過。就有幾個,也是處士虛聲,耳聞神奇,眼見全非。甚至神仙的對象,如山精夜叉鬼怪之流,也曾為了好奇心勝,不畏險阻,常在幽壑棲身,深山夜行,不下數十百次,除了人力能敵的毒蟲蛇蟒、奇禽異獸之類,也是一樣不遇。可見神仙鬼怪,終屬渺茫。自隱此村,到此已經三世,從無異事發生。怎麽單單愛妻自盡那一天,會有神仙降臨,既救其母,覆救其子,說得那般活靈活現?仿佛神仙專為斯人而來。假如是真,珍兒曾聽仙語,不應醒來還那麽哀痛索母,直到自己暈厥醒轉,方改了語氣。此子雖幼,聰明異常,哪知不是乃母先教好這一套言語,故布疑陣出走,托名仙去,借以洗刷清白?當時聞言,本未深信,偏生三個子女同時病重,都好得那麽快法,不由人不相信。記得第三日,自己便即病倒,神志昏迷,頭兩天事,回憶似不甚真。仙跡多由二娘、珍兒事後重述,甚是神奇。只恐並無其事,乍遭巨變,神志全昏,誤信小兒之言,以偽作真。照那晚風雪嚴寒情景,愛妻翻山逃出,既有成謀,自然無顏回轉,勢非葬身荒山雪窟之中不可。否則仙人不打誑語,既說過兩年來看望,平日她又那般鐘愛兒女,哪有說了不算,一去不歸之理?

事不關心,關心者亂。蕭逸先對乃妻那樣忿極相煎,實由於愛之太深,故而恨之愈切。年時一久,一天到晚只要回想到她那許多好處,已不再計及奸情真偽,苦思不已,越想念頭越左,直料到十有八九,決無生路。正在心傷腸斷,恰值雷二娘從家塾中陪著三個愛兒愛女回轉,淚汪汪齊聲哭進門來,吞聲哭訴道:“爹爹,今天是媽媽被神仙救去的日子,好多年了,怎麽還沒回來呀?”雷二娘也紅著一張苦臉說道:“他三個在塾裏,書也不念,話也不說。老師知道那年是今天出的事,怕急壞了他們,見雪勢漸止,不等放學,就叫回來。想起來也真叫人傷心呢!”蕭逸聞言,悲痛已極,猛然心中一動,暗忖:“多年過信小兒之言,以為愛妻未死,不特衣冢未設,連靈位都沒有。如真仙去,可見仙人常由此經過,又久未歸來,當可誠求。就說她恨著自己,女子如此至性孝思,必可感其降臨。如已死去,多年未營祭奠,今值忌辰,更應哭祭一番,略盡點心,不枉夫妻一場。”想到這裏,忙命二娘去廚房趕備愛妻平日喜吃的酒菜和一份香燭。日裏先虔敬通誠,乞仙憐佑,賜歸一見,或是到時略示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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