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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潛心避禍 小住碧筠庵 一念真誠 情感追雲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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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周淳與毛太交手,正在危急之間,幸遇醉道人跑來相助。毛太與醉道人的劍光鬥得難解難分之際,忽然半空中有破空的聲音,接著有五道紅線飛來。醉道人連忙夾起周淳,收了劍光,往城中飛去。周淳閉著雙眼,耳旁但聽呼呼風響,片時已落在城外武侯祠外一個僻靜所在。周淳連忙跪下,叩謝醉道人救命之恩。醉道人也不答言,走到一所茅庵前,領著周淳推門進去。周淳一看,雲房內收拾得十分幹凈。房中有兩個十二三歲的道童,見二人進來,忙去倒茶。醉道人料知周淳尚未晚餐,便叫預備酒食。兩個道童退去後,周淳又跪下,再三請醉道人收為門下弟子。醉道人道:“論你的心術同根基,不是不能造就。只是你行年四十,又非童身,學劍格外艱難,拜我為師,恐怕徒受辛苦。”執意不肯。周淳再三苦求,醉道人又道:“我不是不收你為徒,收你的人是嵩山二老中一位,又是東海三仙之一,比我勝強百倍。他老人家有補髓益元神丹,你縱破了童身,也無妨礙。你想你如非本教中人,我何必從峨眉一直跟你到此?”周淳知是實言,倒也不敢勉強。又不知嵩山二老是誰,幾次請問醉道人。只答以機緣到來,自然知道,此時先說無益,便也不敢多問。一會兒道童送來酒食,周淳用罷,累了一天,便由道童領往偏房安睡。

次日一早醒來,去雲房參見,哪知醉道人已不知去向。兩個道童,一名松兒,一名鶴兒。周淳便問松兒道:“師父往哪裏去了?昨晚匆忙間,不曾問他老人家的真實姓名。兩位小師兄跟隨師父多年,想必知道。”松兒答道:“我師父並不常在廟中。三月兩月,不見回來一次兩次。今早行時,也不曾留下話兒。至於他老人家的姓名,連我們也不知道。外邊的人,因為他老人家喜歡喝酒,大都叫他醉道人;有人來找他,也只說尋醉道人。想必這就是他的姓名了。此地名叫碧筠庵,乃是神尼優曇的大弟子素因參修的所在。師父愛此地清靜,借來暫住。我們來此,不過半年多,輕易也無人來。你如一人在成都,何妨把行李搬來居住?我聽師父說,你武藝很好,便中也可教教我們。你願意麽?”周淳見他說話伶俐,此地居住自然比店中潔凈,醉道人既然帶他到此,想必不會不願意,連忙點頭答應。便問明路徑,回到城內店中,算清店賬,搬入庵中居住,借以避禍,平時也不出門。醉道人去後,多日也不回來,每日同松、鶴二童談談說說,倒也不甚寂寞。

他是有閱歷的人,每逢談到武藝,便設法支吾過去,不敢自恃亂說。有一天早上起來很早,忽聽院落中有極輕微的縱躍之聲。扒著窗戶一看,只見松、鶴二童,一人拿了一支竹劍,在院中互相刺擊。起初倒不甚出奇,動作也非常之慢,好似比架勢一般,不過看去很穩。後來周淳一個不留神,咳嗽了一聲,松、鶴二童知道周淳在房內偷看,兩人賣弄本領,越刺越疾,兔起鶻落,縱躍如飛,任你周淳是六合劍中能手,也分不出他的身法來。正在看得出神之際,忽然松兒賣了一個破綻,使個仙鶴展翅的解數,鶴兒更不怠慢,左手掐著劍訣,右手使了一個長蛇入洞的解數,道一聲:“著!”如飛一般刺向松兒胸前。周淳看得清楚,以為松兒這回定難招架,正在替他著急。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松兒也不收招用劍來接,腳微墊處,順架勢起在空中,變了一個燕子穿雲的解數。吱的一聲,使了一個神鷹捉兔,斜飛下來,一劍照著鶴兒背後刺去。鶴兒聽見腦後風聲,知道不好,急忙把身往前一伏,就勢一轉,脊背臥地,臉朝天,來了一個顛倒醉八仙劍的解數。剛剛將松兒一劍避過,百忙中忽見一樣東西,朝臉上飛來。鶴兒喊一聲:“來得好!”脊背著地,一個鯉魚打挺,橫起斜飛出去七八尺高下。左腳墊右腳,使一個燕子三抄水飛雲縱的解數,兩三墊已夠著庭前桂枝,翻身坐在樹上喘息。說道:“師兄不害臊,打不過,還帶使暗器的麽?”松兒笑答道:“哪個使暗器?將才我縱到空中,恰好有一群雀兒飛過,被我隨手刺了一個下來,從劍頭上無意脫出。誰安心用暗器打你?”

周淳從屋中出來一看,果然是一個死麻雀,被松兒竹劍刺在頸子的當中,不由暗暗驚異。心想:“二人小小年紀,已有這般本領,幸喜自己持重,不曾吹牛現眼。”這時鶴兒也從樹上下來,再三磨著周淳,叫他也來舞一回劍。周淳對他二人已是五體投地地佩服,哪敢輕易動手。後來被逼不過,才將自己的絕技五朵梅花穿雲弩取出,試了一試。松、鶴二童因為醉道人不許他們學暗器,看了周淳的絕技,便告訴周淳,要瞞著師父偷學。周淳只好答應,每日盡心教授。又跟二童得了許多刺劍秘訣,不等拜師,先自練習起來。似這樣過了十幾天,周淳猛然想起女兒輕雲,曾說不久就來成都相會,自己店房搬走時,又未留下話,恐怕她來尋找不著。醉道人又說自己不久便遇名師,如果老是藏在庵中,只圖避禍,何時才能遇著良機?便同松、鶴二童說明,打算每日出外尋師訪友,如果一連三日不回,便已發生事故,請他二人設法,報與醉道人知道,求他為力。二童一一答應。

他吃罷午飯,別了二童,一人信步出了碧筠庵,也不進城,就在城外青陽宮武侯祠幾個有名的庵觀寺院,留心物色高人。有時也跑到望江樓上來歇歇腿,順便進些飲食。如此又是數日,依然一無所遇。有一天,走到城內自己從前住的店房,探問自從他搬走後,可有人前來尋訪。店小二答道:“一二日前,有一個年約五十歲的高大老頭子,同一個紅臉白眉的老和尚,前來打聽你老。我們見你老那日走得很忙,只當回轉家鄉,只得說你老搬走多日,不知去向。我看那個客人臉上很帶著失望的顏色。臨走留下話,說是倘或周客人回來,就說峨眉舊友現在已隨白眉和尚往雲霧山出家,叫你不必回轉故鄉了。問他名姓,他也不肯說,想是你老的老朋友吧?”周淳又打探來人的身量打扮,知是李寧,只是猜不透為什麽要出家,他的女兒英瓊為何不在身旁。他叫自己不要去峨眉,想必毛太那廝已尋到那裏。心中委決不下,便打算過數日往峨眉一行,去看個究竟。

他隨便敷衍店家幾句,便告辭出來。走到街上,忽然看見前面圍著一叢人,在那裏吵鬧。他走到近處一看,只見一家店鋪的街沿上,坐著一個瘦小枯幹的老頭兒,穿得很破爛,緊閉雙目,不發一言。旁邊的人,也有笑罵的,也有說閑話的。周淳便向一人問起究竟,才知道這老頭從清早便跑到這家飯鋪要酒要菜,吃了一個不亦樂乎,剛才趁店家一個不留神,便溜了出來。店家早就疑心他是騙吃騙喝,猛然發覺他逃走,如何肯輕易放過,他剛走到門口,便追了出來。正要拉他回去,不想一個不留神,把他穿的一件破大褂撕下半邊來。這老頭勃然大怒,不但不承認是逃走,反要叫店家賠大褂;並且還說他是出來看熱鬧,怕店家不放心,故將他的包袱留下。店家進去查看,果然有一個破舊包袱,起初以為不過包些破爛東西。誰想當著眾人打開一看,除了幾兩散碎銀子外,還有一串珍珠,有黃豆般大小,足足一百零八顆。於是這老頭格外有理了,他說店家不該小看人。“我這樣貴重的包袱放在你店中,你怎能疑心我是騙酒飯賬?我這件衣服,比珍珠還貴,如今被你們撕破,要不賠錢,我也不打官司,我就在你這裏上吊。”眾人勸也勸不好,誰打算近前,就跟誰拼命,非讓店家賠衣服不可。

周淳聽了,覺著非常稀奇,擠近前去一看,果見這老頭穿得十分破爛,一臉的油泥,趿著兩只破鞋,腳後跟露在外面,又瘦又黑,身旁果然有一個小包袱。店家站在旁邊,不住地說好話,把臉急得通紅。老頭只是閉目,不發一言。周淳越看越覺得稀奇。看店家那一份可憐神氣,於心不忍,正打算開口勸說幾句。那老頭忽然睜眼,看見周淳,說道:“你來了,我算計你該來了嘛。”周淳道:“你老人家為何跟他們生這麽大的氣?”老頭道:“他們簡直欺負苦了我。你要是我的好徒弟,趕快替我拆他的房,燒他的房。聽見了麽?”周淳聽老頭說話顛三倒四,正在莫名其妙。旁邊人一聽老頭跟周淳說話那樣近乎,又見來人儀表堂堂,心想:“怪道老頭那樣的橫,原來有這般一個闊徒弟。”店家一聽,格外著急,正待向周淳分辯。老頭已經將身形站起,把包袱往身旁一掖,說道:“你來了很好,如今交給你吧。可是咱爺兒倆,不能落一個白吃的名,要放火燒房,你得先給完酒飯賬。我走了。”說罷,揚長而去。

那老頭說話,本來有點外路口音,又是突如其來,說得又非常之快,周淳當時被他蒙住。等他走後,店家怕周淳真要燒房,還只是說好話。等到周淳省悟過來,這時老頭已走,先頭既沒有否認不是老頭徒弟,燒房雖是一句笑話,老頭吃的酒飯錢,還是真不好意思不給。

好在周淳真有涵養,便放下一錠二兩多重的銀子,分開眾人,往老頭去路,拔步就追。追了兩條巷,也未曾追上。又隨意在街上繞了幾個圈,走到望江樓門口,覺得腹中有點饑餓,打算進去用點酒食。他本來熟了的,剛一上樓,夥計劉大便迎上來道:“周客人,你來了,請這兒坐吧。”周淳由劉大讓到座頭一看,只見桌上擺了一桌的酒菜,兩副杯筷。有半桌菜,已經吃得肴盤狼藉;那半桌菜,可是原封未動。以為劉大引錯了座頭,便問劉大道:“這兒別人尚未吃完,另找一個座吧。”劉大道:“這就是給你老留下的。”周淳便忙問:“誰給我留下的?”劉大道:“是你老的老師。”周淳想起適才之事,不由氣往上沖,便道:“誰是我的老師?”劉大道:“你的老師,就是那個窮老頭子。你老先別著急,要不我們也不敢這麽辦。原來剛才我聽人傳說,後街有一個老頭,要訛詐那裏一個飯鋪,剛巧我們這裏飯已開過,我便偷著去瞧熱鬧,正遇見你老在那裏替你的那位老師會酒賬。等到我已看完回來,你那老師已經在我們這裏要了許多酒菜,他說早飯不曾吃好,要等你老來同吃。他把菜吃了一半,吃喝得非常之快,又吃得多,留了一半給你老來吃。他說:‘不能讓心愛的徒兒吃剩菜。’又說他要的菜,又都是你老平時愛吃的。所以我更加相信他是你老多年的老師。他吃完,你老還沒有來,他說他還有事,不能等你老,要先走一步,叫你老到慈雲寺去尋他去,不見不散。我們因為剛才那個飯鋪攔他,差點沒燒了房,我又親眼見過你老對他那樣恭敬,便讓他走了,這大概沒有錯吧?”周淳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又沒法與他分說。沒奈何,只得叫劉大將酒菜拿去弄熱,隨便吃了一些,喝了兩杯酒,越想越有氣。心想:“自己闖蕩江湖數十年,今天憑空讓人蒙吃蒙喝,還說是自己老師!”

在這時候,忽然樓梯騰騰亂響,把樓板震得亂顫,走上一個稍長大漢,紫面黃須,豹頭虎眼,穿著一身青衣襖褲。酒保正待上前讓座頭,那人一眼望見周淳,便直奔過來,大聲沖著周淳說道:“你就是那鶴兒周老三麽?”周淳見那人來得勢急,又不測他的來意,不禁大驚,酒杯一放,身微起處,已飛向窗沿。說道:“俺正是周某。我與你素昧平生,尋俺則甚?”那人聽了此言,哈哈笑道:“怪不得老頭兒說你會飛,果然。俺不是尋你打架的,你快些下來,我有話說。”周淳仔細看那人,雖然長得粗魯,卻帶著一臉正氣,知道無惡意,便飛身下來,重覆入座。那人便問周淳酒飯可曾用完。周淳本已吃得差不多,疑心那人要飲酒,便道:“我已酒足飯飽,閣下如果要用,可叫酒保添些上來。”話未說完,正待想問那人姓名時節,那人忽然站起身來,從腰間取出一錠銀子,丟在桌子上,算是會酒賬。周淳正待謙遜,那人已慢慢湊近身旁,趁周淳一個不留神,將周淳手一攏,背在身上,飛步下樓,好快的身法。饒你周淳是個慣家,也施展不開手段,被那人將兩手脈門掐住,愈發動彈不得,只得一任那人背去。樓上的人,先前看那大漢上來,周淳飛向窗口,早已驚異。如今又見將周淳背走,愈發議論紛壇,都猜周淳是個飛賊,那大漢是辦案的官人,如今將周淳背走,想必是前去領賞。在這紛紜當兒,離周淳坐處不遠,有一個文生秀士,冷笑兩聲,匆匆會罷酒賬,下樓去了。這且不提。

話說周淳被那大漢背在背上,又氣又愧。自想闖蕩江湖數十年,從未栽過跟頭,今天無緣無故,被一個不知姓名的人輕輕巧巧地將他擒住,背在大街上亂跑,心中甚是難過。怎奈身子已被來人摳住活穴,動轉不得,只得看他背往哪裏,只要一下地恢覆自由,便可同他交手。他正在胡思亂想,那大漢健步如飛,已奔出城外。周淳一看,正是往慈雲寺的大道,暗道不好。這時已到廟前樹林,那大漢便將他放下,也不說話,沖著周淳直樂。周淳氣惱萬分,但被那人摳了好一會兒脈門,周身麻木,下地後自己先活動了幾步,一面留神看那大漢,並無絲毫惡意。正待直問他為什麽開這樣的玩笑,只見眼前一亮,一道白光,面前站定一個十八九歲的文生秀士,穿著一身白緞子的衣服。再看那大漢時,已是目定口呆,站在那裏,熱汗直流,知是被那少年的點穴法點倒。正要向那少年問詢,忽聽那少年說道:“我把你這個蠢驢,上樓都不會上,那樓梯震得那樣厲害,震了你家老爺酒杯中一杯的土。你還敢乘人不備,施展分筋錯骨法,把人家背到此地,真是不要臉。現在你有什麽本事,只管使出來;不然,你可莫怪我要羞辱於你。”大漢聽了少年這一番話,把兩眼望著周淳,好似求助的樣子。周淳看他臉上的汗好似黃豆一般往下直流,知道少年所點的穴,乃是一種獨門功夫,要是時候長了,必受內傷。再說這個大漢生得堂堂一表,藝業也很有根底,雖是和自己開玩笑,想其中必有原因。看他這樣痛苦,未免於心不忍。便向那少年說道:“此人雖然粗魯,但是我等尚不知他是好人壞人,這位英雄,何必同他一般見識呢?”勸解一會兒,見那少年站在那裏一言不發,以為是少年架子大,心中好生不快。正待再為勸解,誰想近前一看,那少年也是目定口呆,站在那裏,不知何時被人點了暗穴。再一看他的眼睛,還不如那大漢能夠動轉,知道自己絕不能解救。周淳內外功都到了上乘的人,先前被大漢暗算,原是遭了一個冷不防,像普通的點穴解救,原不費事。便走到大漢身旁,照著他的脅下,用力擊了一掌,那大漢已是緩醒過來,朝著周淳唱了一個喏。回頭一眼看見少年站在那裏,不由怒從心起,跑將過去,就是一腳。周淳要攔,已經不及。那大漢外功甚好,這一腳,少說有幾百斤力量,要是挨上,怕不骨斷筋折。那少年被人點住,不得動轉,萬萬不能躲避。

在這間不容發的當兒,忽見少年身旁一晃,鉆出一個老頭兒,很不費事地便將大漢的腳接住。那大漢一見老頭,便嚷道:“你叫我把姓周的背來,你跑到哪裏去了?我差點被這小王八蛋羞辱一場。你快躲開,等我踢他。”那老頭道:“你別不要臉啦,你當人家好惹的麽?不是我看他太狂,將他制住,你早栽了大跟頭啦。”周淳這時看清這人,便是適才自己替他還酒賬、冒充他的師父、騙吃騙喝的那個怪老頭。一見他這般舉動,便知不是等閑之輩,連忙過來跪倒,尊聲:“師父在上,弟子周淳拜見。”老頭道:“這會兒你不說我是騙酒吃的了吧?你先別忙,我把這人治過來。”說罷,只向那少年肩頭輕輕一拍,已是緩醒過來。那少年滿臉羞慚,略尋思間,忽然把口一張,一道白光飛將出來。周淳正在替老頭擔憂,只見老頭哈哈一笑,說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將手向上一綽,已將白光擒在手中。那白光好似懂得人性,在老頭手中,如一條蛇一般,只管屈伸不定,仿佛要脫手逃去的樣子。那少年見老頭把劍光收去,對老頭望了一望,嘆了一口氣,回轉身便走。怎奈走出不幾步,老頭已在前面攔住去路。走東也是老頭攔住去路,走西也是老頭攔住去路。心中萬分焦躁,便道:“你把我點了穴,又將我劍光收了去,也就是了,何必苦苦追趕呢?”那老頭道:“我同你初次見面,你就下這種毒手,難道這是李元化那個奴才教你的麽?”少年聽了此言,嚇了一跳,知道老頭必有大來頭,連忙轉口央求道:“弟子因你老人家將我點了暗穴,又在人前羞辱於我,氣忿不過,一時糊塗,想把劍光放起,將你老人家的頭發削掉,遮遮面子,沒想到冒犯了老前輩。家師的清規極嚴,傳劍的時節,說非到萬不得已,不準拿出來使用,自從下山,今天還是頭一次。這個瞞老前輩不過,可以驗得出來的。”那老頭把手中劍光看了一看,說道:“你的話果然不假。念你初犯,饒是饒你,得罰你去替我辦點事。因為我這二次出世,舊日用的那些人,死的死,隱的隱,我又不愛找這些老頭子,還是你們年輕氣盛的人辦事爽快。”說罷,便將劍光擲還了他。少年連忙一口答應說:“老前輩但有差遣,只要不背家師規矩,赴湯蹈火,萬死不辭。”那老頭便對那少年耳邊說了幾句話,少年一一答應。

周淳這時已知道這大漢便是日前初會毛太所救的那個婦女的丈夫陸地金龍魏青。只因那日魏青回來,他妻子把周淳相救之言說了一遍,魏青自然是怒火千丈,定要尋毛太與周淳,報仇謝恩,找了多少天,也不曾相遇。無意中遇見那老頭,起初也跟他大開玩笑,後來指點他,說周淳在望江樓飲酒。冤他說:“你如好意去見他,他必不理你。”於是傳了魏青一手分筋錯骨法,教他把周淳背至林中。魏青本是渾人,便照老頭所說的去做。趁這老頭與那少年說話之際,周淳問起究竟,魏青便把始末根由告訴周淳。周淳知道他渾,也不便怪他,這時老頭已把這少年領了回來。那少年同周淳便請問老頭的姓名。那老頭對少年道:“你如回山,便對你師父說,嵩山少室的白老頭問候,他就知道了。”那少年一聽此言,趕忙重新跪倒,拜見道:“你老人家就是五十年前江湖上人稱神行無影追雲叟,東海三仙之一,又是嵩山二老之一的白老劍俠麽?弟子有眼不識泰山,望乞恕罪。”那老頭連忙含笑相扶。周淳這才知道老頭便是醉道人所說的二老之一,重又跪請收錄。老頭道:“你到處求師,人家都瞧不起你,不肯收錄。我這個老頭子脾氣特別,人家說不好,我偏要說好;人家說不要,我偏要。特地引你兩次,你又不肯來,這會兒我不收你了。”周淳忙道:“師父,你老人家游戲三昧,弟子肉眼凡胎,如何識得?你老人家可憐弟子這一番苦心吧。”說完,叩頭不止。老頭哈哈大笑道:“逗你玩的,你看你那個可憐的樣子。可是做我的徒弟,得有一個條件,你可依得?”周淳道:“弟子蒙你老人家收列門墻,恩重如山,無不遵命。”老頭道:“我天性最愛吃酒,但是我又沒有錢,偌大年歲,不能跟醉道人一樣,去偷酒吃。早晚三頓酒,你得替我會賬,你可應得?”周淳知道老頭愛開玩笑,便恭恭敬敬答應,起來站在一旁侍立。又請教那少年姓氏,才知道他是髯仙李元化的得意弟子,名喚孫南。於是問起趙燕兒的蹤跡,知道現在他甚為用功,再有三年,便可問世,心中非常替趙母高興。孫南喜歡穿白,雖然出世不到兩年,江湖上已有白俠的雅號。

大家正說話間,忽然林中哈哈一陣怪笑道:“老前輩說哪個偷酒吃?”眾人定睛一看,從林中走出一個背朱紅酒葫蘆的道人,身後跟著一個女子。除魏青外,俱都認得是有名的劍仙醉道人,便各上前相見。惟有周淳看見那個穿黑的女子,不由心中一跳,正待開口,那女子已上前朝他拜倒。仔細看時,果然是他愛女輕雲。問她為何遲到現在才來?輕雲說是因在山內煉一件法寶。“在路上遇見醉師伯,知道爹爹同白祖師爺在此,所以一同前來。”周淳又引她見了祖師同眾人。心想:“今日師父同醉道人等在此聚會,絕非無因而至。”正待趁間詢問,只聽醉道人向追雲叟說道:“我們有這些位英雄劍客,足可與那禿驢一較高下了。聽說智通叫秦朗赴西藏采藥之便,回來時繞道打箭爐,去請瘟神廟方丈粉面佛俞德,同飛天夜叉馬覺,前來幫他一臂之力。那馬覺倒不當緊要,只是那粉面佛俞德煉就五毒追魂紅雲砂,十分厲害。我同老前輩雖不怕他們,小弟兄如何吃當得起,所以我等要下手,以速為妙,等到破了他的巢穴,就是救兵到來,也無濟於事,老前輩以為如何?”

第十二回 白日宣淫 多臂熊隔戶聽春聲 黑夜鋤奸 一俠女禪關殲巨盜

追雲叟也不還言,掐指一算,說道:“不行,不行,還有幾個應劫之人未來。再說除惡務盡,索性忍耐些日,等他們救兵到來,與他一個一網打盡,省得再讓他們為害世人。此時破廟,他們固然勢單,我們也太來得人少。況且他廟中的四金剛、毛太等,與門下一班妖徒,雖是左道旁門,也十分厲害。魏青、周淳不會劍術;孫南、輕雲雖會,也不過和毛太等見個平手。我日前路遇孫南的師父李胡子,因為他能跑,我叫他替我約請幾位朋友,準定明年正月初一,在你碧筠庵見面,那時再訂破廟方針,以絕後患。”醉道人道:“前輩之言,甚是有理。只是適才來時,路遇輕雲,她再三求我相助,打算今晚往慈雲寺探聽動靜。老前輩能夠先知,不知去得去不得?”追雲叟道:“昔日苦行頭陀對我說過,吾道大興,全仗二雲。那一雲現在九華苦修,這一雲又這樣精進,真是可喜。去便去,只是你不能露面,只在暗中助她。稍得勝利,便即回轉。因為妖僧智通尚未必知我們明年的大舉,省得他看破我等計謀,又去尋他死去師父那些餘黨,日後多費手腳。”說罷,便率領周淳、魏青、孫南與醉道人分別。周淳好容易父女重逢,連話都未說兩句,便要分手,不免依依難舍。追雲叟道:“你如此兒女情長,豈是劍俠本色?她此去必獲勝利,明天你父女便可相見暢談,何必急在一時呢?”周淳又囑咐輕雲不要大意,一切聽醉道人的指點。輕雲一一答應,便各分別散去,不提。

話說慈雲寺兇僧智通,自從粉蝶兒張亮去采花失蹤,周雲從地牢逃走,張氏父女棄家而去,在一兩個月中,發生了許多事體,心中好生不快。偏偏那毛太報仇心切,幾次三番要出廟尋找周淳,都被智通攔住。毛太覺得智通太是怕事,無形中便起了隔膜。有一天晚上,兩人同在密室中參歡喜禪,看天魔舞,又為了智通一個寵姬,雙方發生很大的誤會。原來智通雖是淫兇極惡,他因鑒於他師父的覆轍,自己造建這座慈雲寺非常艱苦,所以平時絕不在本地作案。每一年只有兩次,派他門下四金剛前往鄰省,做幾次買賣,順便搶幾個美貌女子回來受用。便是他的性情,又是極端的喜新厭舊。那些被搶來的女子秉性堅貞的,自然是當時就不免一死。那些素來淫蕩,或者一時怯於兇威的,也不過頂多給他淫樂一年,以後便棄充舞女,依他門下勢力之大小,隨意使用。三年前,偶然被他在廟中擒著一個女飛賊,名叫楊花,智通因恨她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起初叫闔廟僧徒將她輪奸,羞辱一場,然後再送她歸西。因那女子容貌平常,自己本無意染指。誰想將她小衣脫去以後,就露出一身玉也似的白肉,真個是膚如凝脂,又細又嫩,婉囀哀啼,嬌媚異常。不由得淫心大動,以方丈資格,便去占了一個頭籌。誰想此女不但皮膚白細,而且淫蕩異常,縱送之間,妙不可言。智通雖然閱人甚多,從未經過那種奇趣。春風一度,從此寵擅專房,視為禁臠,不許門徒染指。他門下那些淫僧眼見到手饅頭,師父忽然反悔,雖然滿心委屈,說不出來。好在廟中美人甚多,日久倒也不在心上。毛太來到廟中的第一天,智通急於要和峨眉劍俠為仇,想拉攏毛太同他的師父,增厚自己勢力。偏偏楊花又恃寵而驕,不知因為什麽,和智通鬧翻,盛怒之下,便將楊花送與毛太,以為拉攏人心之計。毛太得了楊花,如獲異寶,自然是感激涕零。可是智通離了楊花,再玩別人,簡直味同嚼蠟。又不好意思反悔,只有等毛太不在廟中時,偷偷摸摸,反主為客,好些不便。那楊花又故意設法引逗,他哭笑不得,越發難舍。恰好又從鄰省搶來了兩個美女,便授意毛太,打算將楊花換回。毛太自然萬分不願,但是自己在人籬下,也不好意思不答應。從此兩人便也公開起來。三角式的戀愛,最容易引起風潮。兩人各含了一肚子的酸氣,礙於面子,都不好意思發作。

這天晚上,該是毛太與楊花的班。毛太因智通在請的救兵未到前,不讓他出去找周淳報仇,暗笑智通懦弱怕事。這日白天,他也不告訴智通,便私自出廟,到城內打聽周淳的下落。誰想仇人未遇,無意中聽見人說縣衙門今早處決采花淫賊,因為怕賊人劫法場,所以改在大堂口執行。如今犯人的屍首已經由地方搭到城外去啦。毛太因愛徒失蹤,正在憂疑,一聞此言,便疑心是張亮,追蹤前往打聽。恰好犯人無有苦主認領,地方將屍體搭到城外,時已正午,打算飯後再去掩埋,只用一片蘆席遮蓋。毛太趕到那裏,乘人不防,揭開蘆席一看,不是他的愛徒張亮,還有哪個?腦袋與身子分了家,雙腿雙膝被人削去,情形非常淒慘。給那犯人插的招子,還在死屍身旁,上寫著“采花殺人大盜、斬犯一名張亮”。毛太一看,幾乎要暈過去。知道縣中衙役,絕非張亮敵手,必定另有能人與他作對。他同張亮,本由龍陽之愛,結為師徒,越想越傷心。決意回廟,與智通商量,設法打聽仇人是誰。這時地方飯後回來,看見一個高大和尚掀起蘆席偷看屍體,形跡好生可疑,便上前相問。毛太便說自己是慈雲寺的和尚,出家人慈悲為本,不忍看見這般慘狀。說罷,從身上取出二十多兩銀子,托地方拿二十兩銀子買一口棺木,將屍體殮埋,餘下的送他作為酒錢。原本慈雲寺在成都名頭很大,官府都非常尊敬;何況小小地方,又有許多油水要賺。馬上收了方才面孔,將銀子接過,謝了又謝,自去辦理犯人善後。毛太在席棚內,一直候到地方將棺木買來,親自幫同地方將張亮屍身成殮,送到義地埋葬,如喪考妣地哭了一場。那地方情知奇異,既已得人錢財,也不去管他。看那慈雲寺的分上,反而格外殷勤。毛太很不過意,又給了他五兩銀子的酒錢,才行分別。他安埋張亮的時候,正是周淳在望江樓被魏青負入林中的當兒;要不是魏青與周淳開玩笑,毛太回廟時,豈不兩人碰個對頭?這且不言。

話說毛太見愛徒已死,又悲又恨,急忙忙由城中趕回廟去。走到樹林旁邊,忽見樹林內一團濃霧,有幾十丈方圓,襯著要落山的夕陽,非常好看。他一路走,一路看,正在覺得有趣的當兒,猛然想起如今秋高氣朗,夕陽尚未落山,這林中怎麽會有這麽厚的濃霧?況且在有霧的數十丈方圓以外,仍是清朗朗的疏林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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