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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塵埃落定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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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小小的蛀蟲,我一樣能叫你毀在我手中。”淮安王道:“你忍辱偷生二十年,為的就是為白孝乾覆仇?”譚清道:“不錯。”

淮安王道:“那你當初又為何要將白孝乾唯一的一點血脈出賣給我?你難道就不怕他絕後麽?”譚清的眼中露出一絲極其深遂的痛苦、悲哀,緩緩道:“你熟讀兵史,可還記得搜孤救孤的故事?”

淮安王神情慘變,失聲道:“什麽?難道,難道你二十年前獻給我的那個孩子是你自己的親骨肉?”譚清悲憤地看著他,帶著刻骨的仇恨:“正是!東周時期,奸臣屠岸夷陷害趙氏忠良,為保趙氏最後一點血脈趙武,趙氏門客程嬰將自己的兒子獻給屠岸夷,絕了他的戒心。自己忍辱負重隱居山野,將趙武撫養成人,最終報了血海深仇!想我譚清,難道還不如古人程嬰?”

淮安王默然半晌,長嘆一聲:“若論堅韌、忠義,你是我生平所見的第一人!將自己的兒子獻給殺人不眨眼的仇人,並看著他被仇人一劍劈為兩半,而且還要奴顏卑膝、盡心盡力服侍這仇人二十年不露破綻,這世上除了你還有誰能做到?唉,我栽在你這種人手裏也不算冤了。”

譚清道:“去年那個雨夜,你說你喜歡冒險刺激的那番話時,我還以為你已識破了我,心中很是惶恐。後來我才明白你那番話是針對花濺淚而言的。”

淮安王道:“那白孝乾的兒子現在在哪裏?”潭清道:“你早已見過並害過他了。”這時,眠雨亭頂忽然緩緩滑下一朵流雲,白無跡神情冷削地出現在淮安王面前。淮安王看著他,嘆道:“果然是你!你上次入府行刺我未遂後,我便在懷疑,卻一直不敢相信那是事實,現在我卻不得不信了。”

白無跡淡淡一笑:“你這人最大的缺點便是太過自負。上次你與傷心客決鬥之際,我故意刺傷譚清就是為了麻痹你,同時也給譚清一個理由,讓他不能助你對付傷心客。”

淮安王的目光移向譚清:“上次花濺淚入府後,你一直懷疑她,找她的碴子也是在故意給我看?”譚清點頭承認:“不錯。她雖不識我的身份,但我一見她,與當年從我手中帶走公子的葉秋煙十分相似,便已猜到了她的身份。”

淮安王的眼中流露出深沈的感傷與悲涼之意,笑了笑,笑得艱難而苦澀:“可笑我自己一向那麽驕傲而自負,卻原來我身邊一個可信任的人都沒有。唉,譚清,假若有人對我像你對白家那麽忠誠,我雖敗也可無憾了!”

譚清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施薄報薄,施厚報厚。你對人若有我們老爺對人那麽厚道體貼,真誠無私,對你忠心的人又何愁沒有?”淮安王喃喃道:“不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報應不爽……”

白無跡道:“當初你殘殺我白氏一族三百二十七口人的性命時,你就該想到會有今天。”

淮安王沈默了一會兒,道:“好,你撥劍吧!”他轉身慢慢走出眠雨亭,走到荷花畔一處寬闊的草地上站定,轉身面對白無跡。白無跡並沒有急著撥劍,抱著手道:“淮安王,你我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卻並不想占你的便宜,你可以先取了你的兵刃來。”

淮安王道:“謝了,不必。”一伸手脫下身上朝服,扔在一邊的柳樹上。從腰間解下了一根又長又細的烏金細絲,一頭系著一枚金光閃閃的魚鉤。他為什麽不用劍而要用這魚鉤?

淮安王輕甩著釣絲,道:“白無跡,你為何還不撥劍?”白無跡笑笑:“我也不用劍。你先請!”淮安王的眼中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他已感覺到白無跡的武功今非昔比,而自己此時無論哪方面都處於劣勢。他已決定一出手就出其不意地使出那太公四十九鉤中的第四十九鉤。

在黃山九龍瀑下,他曾對程傲然說過這樣兩段話“第四十九鉤我還從未發出過,只因那一鉤是個死者,又名‘絕命鉤’,一旦發出,沒有人能避開。”“這太公四十九鉤的前四十八鉤與最後一鉤有很大差別。換句話說,前四十八鉤的威力珈在一起也及不上這最後一鉤的威力的一半!而這最後一鉤世上只有兩個人能避開,這兩個人已不是人,是神。”

他所說的那兩個人一個是宋如玉,一個是蓬萊島主玉倩影。那麽他這一鉤發出,白無跡能否避開?白無跡本該搶先出招,不給他這個機會的。只可惜,白無跡縱然意識到這一點也已遲了。淮安王已出手!

長長的鉤線一甩,金鉤已劃出。滿天都是那釣絲的影子,無數個影子已形成一張密集的網從四面八方向白無跡當頭罩落;滿天都是那金燦燦的釣鉤,無數個釣鉤形成一片燦爛的霞光向他灑落。

他根本已不能避,不能退,更無法去接。釣絲帶起的疾風令他窒息,金鉤破空的呼嘯尖銳聲刺得人耳膜發疼。

滿天鉤影中卻有另三道金碧輝煌的光芒一閃,穿透了絲網疾射而出。隨即,所有的光芒都瞬間而滅,所有的聲音都猛然停頓。

仿佛一陣狂風驟雨瞬間停歇。淮安王石像般立在草地上,臉上毫無表情,連眼珠子也如石刻的一般,不但一動不動,而且生氣全無。他的胸前要穴上赫然插著三枚長長的金針。白無跡如影隨形跟上前去,一掌拍出。淮安王身形飛起,撞在一株柳樹上,吐出一大口血來,喘息道:“這金針是上次在九龍瀑……我給你的?”

白無跡點點頭:“不錯,”他自豪而驕傲地笑道:“當時我就曾發誓,要賜還你的這三枚金針。”閃亮的金針針尖上沾有一滴黑色的血珠。

淮安王咬牙道:“你為何不給我一個痛快?”

白無跡沒有說話,撥出腰間佩劍一擡手扔了出去。“鐺”的一聲,青霜劍落在了眠雨亭中的石桌上。譚清看著眼前的劍,愕然道:“什麽?公子,我……”白無跡微笑著點點頭:“你比我更有權利向他討還血債。”

譚清的臉上露出驚訝、興奮之色,呆了一呆,終於緩緩提起了劍柄。他凝視著淮安王,手指輕顫著,輕撫那冰冷而鋒利的劍鋒,百感交集,心潮起伏。親手殺了淮安王,這在心前是怎樣一個想都不敢想的幻想?可如今幻想已成真。

二十年了,只要一閉上眼,那城樓上血淋淋的人頭高懸的慘狀和刀光一閃,血肉橫飛,親生兒子被淮安王一劍斬為兩段的情景就會在腦中清晰地出現。多少次冷汗直流,從惡夢中驚醒?多少次夜半無人處躺在床上血淚交流?譚清的眼中已有淚花閃現。他一咬牙,低沈地怒喝一聲,身形騰起,人與長劍化作一道長虹劃空而去。

“啊”的一聲慘厲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呼,淮安王已被一劍穿胸而過,釘在了那柳樹上。譚清一用力,撥出了長劍,卻一動不動,未避未閃,任那一蓬鮮血噴灑在自己的衣衫上。厲聲狂笑道:“淮安王啊淮安王,想不到你也有今天!想不到你的血也會濺在我的衣衫上!二十年前,你一劍揮出,我兒子的血濺在了你的王袍上;二十年後,你這王子皇孫的血卻也濺在了我這布衣上,哈哈……”

淮安王渾身痙攣著,臉已扭曲變形。他一生殺人無數,此時終於也嘗到了劍刺胸膛的痛苦滋味。他拼命呀牙忍住劇痛,啞聲道:“譚……清!能死在你的手中……我也無憾……無怨了!”他最後低吼一聲,就如一頭猛獸臨死時那不甘倒威的低吼,倒了下去。縷縷鮮血流入了荷塘,在水中擴散。

忽聽有人淒厲地呼道:“三郎——”一個窈窕的身影疾掠而來,雖是半老徐娘,卻是風韻猶存,竟是五花娘童賽花。此時她滿面淚痕,抱著淮安王不停搖晃,連聲呼喚:“三郎,雖然我在你心中是可有可無,可我卻從來不曾後悔過。你說過,不管你有多少個女人,我是對你最真心的一個,就為你這句話,我這一輩子都已值了!你等等我!”一錯牙,一縷黑血流出嘴角,頭無力地靠在了淮安王胸前,雙手兀自緊緊抱著他。

淮安王混濁的眼睛睜開了一線,嘴角露出一出苦澀的笑意。他未料到,唯一忠於他的、最終甘願陪他共死的竟是這個他棄如敝履的女人。他的手慢慢移向她的手,握緊,漸漸不動。

譚清低頭凝視著手中的劍鋒。劍鋒上血珠已滴盡,唯留一抹血痕。他緩緩擡起頭凝望著白無跡,白無跡也正深深地凝望著他。他嘴辱顫抖了幾下,隨即目中泛起淚光,澀聲道:“公……子……”

白無跡心中一顫,猛地撲跪在他腳下,仰首大聲道:“不,我不是你的公子,我是你的兒子,你的兒子!”說到後來,已嗚咽不成聲。譚清老淚縱橫,撫摸著白無跡的頭,心中百感交集,再也說不出話來。

梅九齡走下亭子,見此情景,悄悄扭過頭去,以袖拭淚。此時,淮安王府中已是亂成一片,無數人號呼奔走,夾著官兵們的吆喝斥罵聲,慘不忍聞。一隊官兵在那幾個禦前侍衛帶領下撲了過來。領頭一個一眼瞧見了柳樹下躺在血汩中的淮安王,嚇得面無人色,失聲道:“什麽?欽差大人,你,你竟敢把他殺了?萬歲說了淮安王要抓活的,送京去治罪,你,你違反了聖上的旨意……”

白無跡站起身來,悄悄拭去眼角的淚痕,泠漠地道:“王侍衛的意思是要拿我去面見你們的糊塗聖上是不是?”王侍衛臉色慘變:“你,你竟敢罵萬歲,這,這可是要滿門抄斬的啊!”白無跡冷冷一笑:“二十年前就已滿門抄斬過了,此時舊話重提豈不可笑?”王侍衛道:“你……”

白無跡看了看淮安王的屍身,淡淡道:“淮安王便是你們的‘朝中第一高手’,他已死了!王侍衛若要抓我領幾個賞錢只管動手!”王侍衛臉色發白,眼角肌肉直跳:“你……”

白無跡淡淡掃了他一眼,回頭對譚清與梅九齡笑了笑,道:“咱們走吧!”

棲霞嶺,絕美的山;棲霞嶺的黃昏,絕美的黃昏。山嶺東面有一座巨大的土堆,那是一座巨大的墳,沒有壘石,沒有墓碑。西風殘照下,墳頭荒草瑟瑟起伏。

白無跡,譚清一身孝服跪在墳裏,俱都沈默無語。梅九齡也一身素服肅立在一旁。燒過許多錠紙元寶,譚清點燃了那件染有淮安王的鮮血的衣衫。火焰滕滕燃燒,帶血的衣衫轉眼已化為一堆灰燼。

屍骨化灰,血衣化灰,仇恨也已化灰。

也不知過了多久,白無跡緩緩站起身來,低聲對譚清道:“義父,咱們走吧!”譚清呆呆地盯著那堆灰燼,眼中含滿了深沈的蕭索,沈默了一下,道:“去哪裏?”白無跡道:“先去梅谷,再去蓬萊島!總之,孩兒從此要同你在一起,侍候你到老到死。”

譚清笑了笑,笑意又逐漸消失,滿臉倦意,嘆了口氣,道:“再讓我待一會兒吧!”白無跡垂首道:“是!”過了良久,譚清忽然道:“無跡,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白無跡道:“但憑義父吩咐,孩兒無不遵從。”譚清沈吟了一下,緩緩道:“你日後娶妻生子時,你若有兩個兒子,可否讓其中一個繼承我譚家的姓氏,續我煙火?”

白無跡道:“義父放心,這是自然。若生子,長子姓譚,次子才姓白。”譚清點點頭,輕嘆道:“唉,這下我就放心了。”這一句話說得好生蒼涼,讓人不由自主生出一股蕭然之意。

白無跡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連忙勉強一笑:“義父,咱們走吧!”譚清點點頭:“是該走了!”但身子卻一動不動,仍跪在墳前,神情寥落、寂寞與厭倦。

白無跡心中那不祥的預感更重,心頭罩上一層陰影,又催道:“義父……”譚清恍若未聞,凝視著那雜草叢生的荒冢,喃喃自語道:“三百二十七……三百二十七……唉,老爺待人太好了,所以才有伸冤雪恨之日。當初官兵將至,府中三百三十人誰都不肯棄老爺而去,寧願與老爺共存亡,結果只有我帶著你和我那巖兒逃走了。其餘三百二十七人無一偷生,血都流在了一起,把這棲霞嶺都染成了紅色……真想念他們……他們都在等著我呢……”

白無跡聽得心中酸楚不已,到後來肌膚一冷,失聲道:“義父……”譚清卻又不再說話,默然良久,忽然拾起墳前那把染有淮安王的血的三尺青鋒回肘往頸上一劃。白無跡大驚,狂呼道:“啊……不可……”他伸手奪劍,卻已晚了!如血的夕陽下,劍芒一閃,一串血花零落風中。

西風殘照下,譚清倒了下去。一股熱血噴灑在墳頭。白無跡肝腸寸斷,抱起這可親可憐、可敬可佩的老人,連聲呼喚。嘶啞的呼喚聲如杜鵑啼血。疾烈的山風中,隱約傳來人蒼涼的悲歌:人心不足蛇吞象,紫袍嫌到又思黃。

屍骨草掩饑冤鬼,血肉橫飛飽劍芒。

鬼火熒熒魂宿草,悲風颯颯骨侵霜。

勸君莫羨封候事,一將功成萬命亡。

八月十五,夜色已臨。白無跡仍呆呆地跪在墳前。他已將譚清也葬入這座巨墳中。昨夜,他殺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今夜,他親手掩葬了他義薄雲天的恩人。如今,他該做何事,該去何方?

他神色平靜,眼中一滴淚也沒有,深沈的目光從墳頭緩緩移向那空中東升的圓月。睛空萬裏,清輝遍灑,多美的月夜。梅九齡嘆了口氣,道:“唉,快三更了……”白無跡神情一震,猛然想起了那震驚天下、曠古絕今的泰山決戰。這裏的血戰已結束,那裏的血戰還未開始,也許這正是又一場悲劇拉開序幕的時候。

“他們誰會勝?宋如玉還是蕭雨飛他們?抑或是三人死在一起,讓血流在一處,共同染紅明晨的霞光?”兩人都沒有問出來,什麽也未說。不只因為問了也無用,還因為這裏的氣氛本已很壓抑,血腥味本已太濃,誰都不願再增加泰山一樣重的緊張壓迫之感。雖然都只是沈默,但兩顆心卻都已飛往了泰山絕頂。那震驚天下、曠古絕今的一戰將會有怎樣的結局?月華雖明,但重重心霧卻使得他們眼前一片昏暗。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泰山絕頂。天尚未黑,蕭雨飛一行卻已在山頂相聚。迅急的山風吹得人衣袂亂飛。誰都沒有說話,誰也沒有話說。人人都在等待,等待著這吉兇未蔔的結果。

暮色降臨了,距三更還早,月已爬上山頂。蕭雨飛,花濺淚並肩而立,靜靜地等著。他們已決心去承擔這副千斤重擔,不成功便成仁。等待,本是最令人心煩之事,心煩便會意亂,心煩意亂,心浮氣躁乃是決鬥者之大忌。

好在他們不會心浮氣躁。幾經磨練,幾經生與死,血與情的磨練,他們已學會了等待,已煉就了鐵鑄一般的神經。事實上,他們在等的同時,他們等的人也同樣在等。等待,往往正如相思,是雙方面的事,只是看誰的耐性好而已。

終於,三更到了。一條人影劃破夜空而來,緩緩落在兩人的面前。

這人飛掠而來的速度極快,降落的速度卻極慢,慢得像是一片樹葉從樹上飄落下來,他的身子也輕如枯葉。宋如玉!他果然很守信用,三更一到,他的人便也到了。蕭雨飛,花濺淚靜靜地凝視著他。他給他們的第一個感覺便是:難怪當年玉倩影會愛上他。他的確是個別具魅力的男人。就是現在,他已不再年輕,卻隱約可見他當年那絕世的風采。

他也正凝視著蕭雨飛與花濺淚。他從他們身上看到了當年自己與玉倩影的影子。他輕輕嘆了口氣,道:“飄兒,我早就知道你不會站到我的身邊,而只會站到我的對面。”蕭雨飛淡淡笑了笑,道:“道不同不相為謀,自古正邪不相容。”

宋如玉沈默了一會兒,緩緩道:“什麽是邪?什麽是正?我若能君臨天下,你們便是邪,而我卻才是正。將來史官的春秋筆下,你們這些自認為代表著正義的人,不過是一幫螳臂擋車、阻撓歷史潮流的江湖賊寇。”

蕭雨飛道:“也許你是對的。但要論對錯,還得等戰局結束,現在爭什麽對錯,分什麽正邪,都毫無意義。”

宋如玉道:“你有把握勝我麽?”蕭雨飛道:“至少你是為一已之私欲而戰,而我們卻是為避免天下蒼生的一場浩劫而戰。我們在氣勢上先勝你三分。”

宋如玉撫掌笑道:“說得好!劍為本,氣為神。劍未出,氣勢上已先聲奪人。看來你們的確已懂得‘劍’了!好,你們已有資格和我交手。”他輕甩了一下手中的拂塵,緩緩道:“請!”

蕭雨飛默然半晌,上前幾步,忽然在他面前跪下,畢恭畢敬、一下一下地慢慢叩了三下頭。宋如玉任由他向自己叩首,輕輕嘆了口氣。

蕭雨飛緩緩起身走了回去,與花濺淚互相凝望了一眼,兩人心意已通,同時將手按上了那冰冷、沈重的劍柄,慢慢地,一寸寸地撥出了那號稱“天下第一利器”的相思斷腸劍。

清冷的月光下,雪亮泛著冰光的劍身猶如一泓秋水,寒光四溢。一股蕭殺淩厲的劍氣已籠罩天地,連那明亮的月華也黯淡了下去。劍剛出鞘,還未發出,那蕭殺的劍氣已先聲奪人,襲人意志與信心。宋如玉不敢怠慢,凝神以對,低頭凝視著手中的拂塵。他的目光雖在拂塵上,全部心神、全部精力卻已凝聚在一起,方圓數丈內的飛花落葉、蟲鳴蟻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雙方都在等候時機出招。這不僅是一場武功上的決鬥,還是一場耐性、定力的精神上的決鬥。

這一戰的關系極大,每個人都清楚,李嘯天等人也凝神以對,連大氣也不敢出。泰山之巔此時是那麽靜,靜得每個人都可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與心跳聲。這實在是震驚天下、曠古絕今的一戰!

雙方都靜待著,連眼都不敢眨一下,因為哪怕只一個細小的動作也會給對手可乘之機,讓對方搶占先機,以致全盤皆輸。

初秋天氣,天氣仍很炎熱。此時山頂深夜雖極涼爽,細小如糠末的蚊蟲卻成團成團的絞著飛,令人生厭。

但卻沒有一只蚊蟲去騷擾蕭雨飛與花濺淚,只因花濺淚身上的清香令蚊蟲不敢靠近。一團野蚊在宋如玉頭頂亂飛,他卻不敢去拂,唯恐給對方以可乘之機。一只花白的大草蚊落在了他的鼻尖上,開始貪婪地吮吸他的血。他仍一動不動。忽然,一只小得幾乎看不清的小山蚊飛了過來,撞向他的眼睛,他忍不住眨了兩下眼睛。就在他眨眼之時,蕭雨飛、花濺淚的心意相通,已同時騰空而起,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向他直刺而去!又有誰能形容這兩劍的速度有多快?又有誰能形容這兩劍的氣勢有多霸道?天地之間,萬物皆止。

高手相爭,成敗往往只系於一招之間。所有人的心都已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已停頓。宋如玉的拂塵也已撣出,沒有人知道他這一撣有多妙,正好是蕭雨飛那一招“相思九轉腸”的唯一破解之法,這一撣妙到毫巔。

然而那只小山蚊在這一瞬間還在他眼瞼上未及弄出,他視野有些模糊。這一撣本是他練過萬千次、已經毫無破綻了的,此時這關健時分竟已有了偏差!

蕭雨飛劍峰一轉,斫向了他的拂柄。花濺淚轉守為攻,劍尖一劃,刺向了他的手腕脈門。宋如玉長嘯一聲,身形閃電般倒掠而出,蕭雨飛、花濺淚不敢有絲毫松懈,影子般附了上去。宋如玉的拂塵已被削斷,連那寬大的袍袖也被齊整的削掉。他雖未倒下,但氣焰已低,信心大減,而蕭雨飛二人的氣勢、勇氣更盛。

二人乘勝追擊,第二招又已發出。宋如玉已避無可避,那該死的山蚊又還在眼中,眼看必敗無疑。誰知就在這時,誰也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宋如玉還未倒下,花濺淚卻已倒下!連手中之劍也已脫手而飛,人如流星般墜落地上。

她的隱疾犯了!她的隱疾早不犯、晚不犯卻偏偏在此時發作了!為迎接這一戰,她已耗盡精力,那一招無與倫比的“相思九轉腸”發出之際,她脆弱的心臟已不堪負荷,幾乎崩裂。這莫非也是天意?難道上蒼真是石作心來鐵作腸?花濺淚一倒下,形勢立刻改觀。就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宋如玉轉敗為勝,閃電般接過花濺淚脫手的相思劍,趁蕭雨飛分神之際猛地架在了他頸上。所有的人都已驚得呆住。

八月十五,梅谷。

已是三更過了,月幾圓卻仍是睡意全無。他實在是很興奮,很激動。

泰山決戰之事他並不是很擔心。他早就看出師父與冷香宮的關系不同一般,卻未料竟會是如此特殊。看這情形,即便師父獲勝,得了天下,將來受益的也是蕭雨飛而非他。到時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他一生操勞,也許不過是替人作嫁。所以,他希望能兩虎相爭,一死一傷。他卻穩做卞莊子。至於師弟淮安王,現在還有用他之處。等將來得了天下,他再與他翻臉不遲。他自信他的武功在他之上,他只擔心他那計“絕命鉤”。他早已將這“絕命鉤”研究了許久,終於想出了破解之法。

世上本沒有什麽真正的死招,任何招式都不可能沒有破綻之處,沒有破解之法。

這“絕命鉤”無可避也不可接,那麽就只有不接不避,以不變應萬變,用暗器取勝。而這暗器必須細小才能突破那釣絲劃出的網,那速度才能令淮安王猝不及防,一擊便中。他為自己想出了這麽個絕妙的法子而自豪、驕傲。現在他是躊躇滿志,春風得意之極。他隨意漫步到冷香小築,欣賞月光下那美得朦朧的五顏六色的花。有侍女送上一盞“雪蕊蓮子香”,他接過愜意地呷了一口。

夜空中,月光下,有一條人影夜鷹般掠了過來。落在月幾圓面前,卻腳一沾地便摔在了地上。來人卻是月淩峰。月幾圓大吃一驚,手中茶盞“啪”地落摔得粉碎:“峰兒!”他連忙扶起兒子,急切地道:“峰兒,你受傷了?”

月淩峰大口喘著氣,搖搖頭。月幾圓道:“這麽說你是累了?”月淩峰點點頭,仍不能言,只是大口喘氣,待喘息稍平,道:“爹,我們完……完了!”

月幾圓臉色一變:“你說什麽?完了?”月淩峰飛快地道:“師叔事情敗露,皇上下旨削了他的爵位,奪了他的兵權,而且他已被白無跡殺了;我們這一年來得到的密報全是假消息,武林形勢在這一年來發生了太多變化,我們都被蒙在鼓裏。如今冷香宮率領武林各幫派,在埋伏在會裏的三十六死士的接應下,已攻入了聚雄山莊,只有我逃了出來……”

月幾圓急道:“那你妹妹呢?”月淩峰道:“不知道,我們走散了!”月幾圓手一松,跌坐在欄桿上,驚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月淩峰道:“原來梅九齡就是冷香宮三十六死士中的第一死士,是他壞了師叔的大事。而那假唐玄機早已被花濺淚識破,我們中了他們的計了!”

月幾圓臉色慘白,血色全無,呆呆地坐在那裏,說不出話來。月淩峰道:“如今他們已調集了江湖上各門各派、各幫會的人手,馬上就要來奪回梅谷。爹,咱們大勢已去,你快想個辦法呀。”

月幾圓呆坐良久,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惡毒的兇光,站起聲來厲聲道:“不,鹿死誰手還不一不定期。我們要和他們拼個魚死網破。只要你師祖勝了,殺了花濺淚,廢了蕭雨飛,咱們還有扭轉局勢的勝算。”

月淩峰低聲道:“可若師祖失敗了呢?”月幾圓大聲道:“不,那不可能!你師祖是不會敗的,絕不會敗的!”他冷笑道:“何況我們手裏還扣著梅如雪、李思聊、梅月嬌三個人質呢!”月淩峰道:“可是梅九齡既然是他們的奸細,那他必定與李夫人早已商量好了——”月幾圓神情一震,失聲道:“糟了!快,快趕去‘摘星樓’!”

已經遲了。兩人趕到摘星樓,只見那幾個看守之人均已被點了穴道,而李夫人他們早已不見了。月幾圓的臉色頓時煞白。他本一向沈得住氣,但此時也已亂了方寸。現在,他們的希望已全部系在了宋如玉身上。那已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泰山絕頂,形勢突變。

蕭雨飛臉色慘變,已顧不得那架在頸上的冰冷的劍鋒,“撲”地跪倒在地,抱起花濺淚,連聲喚她。宋如玉瘋狂般仰天大笑:“哈哈哈,一只蚊子壞了我的大事,上蒼卻又馬上給我成倍的補償……這真是天意啊!看來老天也不忍辜負我這一輩子的苦心哪!”

他大笑了一陣,驀地止住笑,狠狠地低頭看著蕭雨飛:“蕭雨飛,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是我宋家唯一的獨根苗了,只要你肯認我這個曾祖,我不但馬上可以搶救你的心上人,從此傳給她‘洗髓經’與‘易筋經’,治好她的隱疾,將來還可傳位給你,讓你繼承我的王位,掌握天下人的生殺大權與一切命運。何去何從,你自己選擇。”

蕭雨飛緊咬嘴唇,已咬出血來。花濺淚吃力地睜開眼,斷續地道:“不,不要……雲飄,你不能……答應他!”蕭雨飛緊抱著她,低聲道:“我明白,你放心!”

宋如玉厲聲道:“住口!蕭雨飛,你要想清楚了!我雖不會殺你,但你若不答應我,我就會廢了你的武功,並將你帶回聚雄山莊,將你終生囚禁在那地牢裏,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終生不見天日。而且,她這一次隱疾發作不比以前,她武功越高,五臟負荷越重,現在她的心臟隨時都可能破裂!蓬萊島主手中只有一部洗髓經,易筋經還在我的手中,現在,只有我才能救她!”

蕭雨飛充耳不聞,只低頭凝視著懷中的人兒,此時又有什麽能讓他移開他的目光?宋如玉劍鋒輕輕一劃,已有鮮血自他頸上流下,順著劍鋒滴落在花濺淚雪白的衣裳上,呈現出一副淒艷的圖案。他卻仍一動不動,只是將懷中的人兒抱得更緊。此時又有什麽聲音能比得上他心愛的人的呼吸?

花濺淚的呼吸已很艱難,弱如游絲。她淒然一笑:“雲飄,我對不起你,我又要離開你了!”

“可我能得到你全部的真心與真情,作為一個女子,我已很滿足。我唯一遺憾的便是……未能除掉這個禍害……我,我,我死不瞑目!”她的確不甘心,但她的眼睛卻一下子合上了,色如死灰。

蕭雨飛呆呆地沈默著,連呼吸聲也未發出,只有血絲自嘴角流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與打擊已超過他所能承受的痛苦的極限,他的理智幾乎已完全崩潰!

他忽然大吼一聲,右手閃電般地一回腕,那清粼粼的斷腸劍已向自己頸上劃去!

本來,他有許多美好的希翼,待除害之後,他便要與她成親,在梅谷住下,幸福地生活。他甚至還在心中偷偷地打算將來一定要一個象他的她一樣聰慧的女兒……

可現在,他的一切的希翼,一切的美好的希翼都已成空。他也就對生命毫無留戀。忽然,一朵野花閃電般飛來,將他手中的斷腸劍擊落。宋如玉本來正得意狂笑,此時笑意忽然凝結在了臉上——他看見了一個人。一個年過半百卻風韻猶存的玄衣道姑正向她走來——蓬萊島主!

她正緩緩向他走來。宋如玉忽然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壓力,冷汗已涔涔而下。李嘯天等人撲地跪下:“祖師!”

蓬萊島主擺擺手,示意大家起身。目光卻一直凝註在宋如玉臉上,平靜地道:“四十年了,你還是如此執迷不悟麽?”

宋如玉道:“四十年了,你還是要來阻止我麽?我們本是一對神仙眷侶,卻為何要反目成仇?我要得天下,你卻用絕情酒來害我;我組建了聚雄會,你就奪了武林盟主之位、創立了冷香宮來對抗我;我盜得了經書,你卻又給我設下四十年的期限想困住我。你一生都在和我作對。你為什麽不反過來想想?當年你若肯助我,這天下早就是我們的了——”

蓬萊島主嘆道:“人生際遇,各有定數。這天子豈是人人當得?朝代更替,也是一朝氣數已盡,先自內亂了,外力才可乘虛而入,現今太平盛世,百姓安樂,你卻偏要挑起事端,以一已之私欲而至天下蒼生於不顧。我又豈能遂你之願?”

宋如玉冷笑道:“我如今神功已成,你卻已將一生內力修為大半渡於幾個後生晚輩,縱然你來了,我再也無須怕你。你若阻止我,休怪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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