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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情到濃時情轉薄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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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暴雨肆虐了一夜。黎明時,風已小,似嗚咽;雨已細,似離人淚。一滴水珠滑落進嘴裏,是不是有誰在為自己哭泣?

花濺淚緩緩睜開眼,發覺自己仍睡在小舟裏,全身的骨頭似已散了架。舟中積了不少水,四周全是荷花荷葉,歷經一夜風雨,已雕零不堪。昨夜的一切又浮現在腦海,她的心隱隱作疼。但,事已至此,就該把所有痛苦全壓心底了。

繼位大典尚未舉行,武林中事還尚未開始料理,武林中各門派,有哪些已被聚雄會侵蝕,還需一一摸查,蕭雨飛的期限之事,也耽誤不得。無數個念頭在腦海中閃過。她此時體力雖最虛弱,意志卻也最堅強,思維也最清晰。待把亂麻一般的諸多雜事理個清楚,天色已漸漸亮了。

她艱難地坐起來,只覺頭疼欲裂,拿起槳,慢慢劃出了荷叢。雨後的西湖更美,天色剛曉,煙波浩渺。忽地,小船猛烈地搖晃起來。她一擡手,將木槳扔出三丈餘遠,人如燕子般掠出,輕輕落在了槳上。

小舟忽然已被翻轉了過來,一人從水中躍出,站在了小舟底上。來人身穿一襲黑色水靠,手持一對分水刺。人雖生得矮小,骨瘦如柴,卻膚白如玉,一雙小眼炯炯有神,一看就知道是個精通水性的好手。他雙手連揮,已用分水刺在小舟底上戳了幾個大洞。小舟漸漸下沈。

花濺淚立在木槳上,只覺頭重腳輕,陣陣暈眩,來人身手敏捷,弄沈了小舟後身形一躍,手中分水刺筆直刺來。花濺淚腳下一滑,木槳載著她斜斜滑出七尺。來人一刺未中,魚兒般落入水中,雙足踩著水,半個身子露在水面,揮動分水刺,刺向花濺淚雙足。花濺淚連連閃避,只覺眼前陣陣發黑。來人水上功夫了得,游魚般在水面上下神出鬼沒,雙中分手刺不停刺出,招招又狠又快。花濺淚避得十分艱辛,眼前湖水蕩漾,來人的身形一會兒成了兩個,一會兒又成了三個。突然,恍惚中只見來人從她木槳旁的水面一躍而起,水中分水刺劃作一道長虹直刺她的胸前。花濺淚在雨中被毒傷折磨了一夜,虛弱之極,再無力閃避,身子往後一仰,往水中跌去。

一條人影疾掠而來扶住了她,同時傳來一聲慘呼。花濺淚定睛一看,那手持分水刺的瘦小漢子已不見了,湖水中泛起一抹血紅。身旁的木槳上卻立著一位風神俊郎的少年。湖風吹拂著他的黑色長衫,他微笑著收回扶住她腰肢的手,道:“來,握住我的手,我帶你上船去。”卻是那曾在官道之上匆匆見過的月淩峰。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那麽溫暖有力,牽著她,袍袖往身後水面一拂,木槳便向前滑去。不遠處,一艘豪華的畫舫正快速駛來。月淩峰帶著她騰空而起,輕輕落在了艙板上。足一沾船,月淩峰立刻松開了手,退後幾步,道:“花姑娘,多有冒犯,還請恕罪。”花濺淚道了個萬福,道:“多謝月大哥出手相救。”

月淩峰含笑道:“區區小事,何須言謝。不知姑娘因何事惹來了仇家?”花濺淚道:“那人多半是聚雄會的人。”“可惜!早知他是聚雄會的人,我就該留下他的活口才是。”月淩峰頓足道:“剛才情急之中,我不得不下了殺手。沒想到,卻錯過了一個追查聚雄會行蹤的絕好機會。咦,蕭兄弟怎麽沒陪在姑娘左右?”

花濺淚神情一黯,沒有答言。艙內有人嗔道:“大哥,你先讓人家進來換過衣裳再說話呀!”聲音柔美甜潤,悅耳之極,正是月麗人。月淩峰笑道:“是,大哥糊塗了。花姑娘,裏面只有舍妹一人,你先進去換過衣服再說。”花濺淚未料到月麗人竟也在船上,頓時有些尷尬,定定心神,方才掀簾進了艙中。

月麗人雲鬢高挽,黑裙曳地,顯是剛剛妝罷,容光煥發。花濺淚長發零亂,臉色蒼白,衣裳破碎,正滴噠淌水,陡然見她倚坐錦榻之上,意態端莊,高貴如皇後,不由有些自相形穢。月麗人款款起身,取出一套粉色長裙讓她換上,又遞過一根絲巾。花濺淚擦過頭發,道:“月姊姊,我要運功調息一下,暫且失禮了。”盤坐榻上,雙掌手心上下相合,閉目行起功來。只見她頭上開始緩緩逸出一絲蒸氣,隨即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溢出。不過一盞茶時間,一頭濕漉漉的青絲竟已幹了。

月麗人從梳妝盒中取出一把精致的木梳,道:“妹妹若不嫌棄,就讓姊姊給你梳梳頭如何?”輕輕地梳理著她那柔軟烏黑的長發,忽然長長嘆了口氣。花濺淚道:“月姊姊何故嘆息?”月麗人道:“我有一樁心事,不知當講不當講。”花濺淚心頭一跳:“姊姊但說不妨。”

月麗人幽幽地道:“其實,這件事你一定明白的,不說也罷。”花濺淚低聲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心裏一直很歉疚。不過——我欠你的,我自會還——”月麗人道:“我不明白妹妹的意思,感情又非物品,可以有借有還。其實,你也不必歉疚,你本沒有錯。錯的只是命,是命運在捉弄我。我是真心希望你和他能一世幸福,白頭到老。”將她的頭發挽好,用簪別住,在她身邊坐下:“你可知昨晚請蕭公子赴宴的人是誰麽?”花濺淚勉強笑道:“總不會是姊姊你吧?”

“不,你錯了,”月麗人道:“正是我!說心裏話,我很自負,對於蕭公子退親之事一直都不甘心。我總在想,我究竟什麽地方不如你?昨晚,我特地備下許多好酒,又刻意打扮一番,故弄玄虛叫丁靈兒引他前來——我想試試,他對我倒會不會有一點點動心?可是,我——失敗了!我這才明白,愛就是愛,哪怕你不在他面前,你也在他眼裏立著,心裏坐著;不愛就是不愛,哪怕你再活色生香,哪怕你再柔情萬種,他也視而不見。我很佩服他的定力,他喝了那麽多酒,卻還掛念著你,匆匆趕了回去。”幽幽一嘆,道:“他對你真是一往情深!他說,他這一生,只能有一個承諾,只能做一個選擇。這也許就是所謂的‘緣’份了。”

花濺淚聽得怔住。她未料本為情敵的月麗人,對她竟是如此坦誠,如此推心置腹。月麗人道:“其實,我本不必說,更不該對你說。可是——我總覺自己太自私,太卑鄙了——我想請你原諒我昨夜之荒唐!”她緩緩低下了頭,修長的睫毛上已掛滿淚珠。

花濺淚又是羞愧又是感動,動情地道:“不,是我對不起你,我才是一個自私、卑鄙之人!”月麗人搖頭嘆道:“不,這豈能怨你?強扭的瓜兒不甜,是我錯了,我不該去強求本不屬於我的東西。不屬於我的終究不是我的——現在,我已不敢再奢求什麽,我只希望你能滿足我一個小小的請求——”兩行晶瑩的淚珠自她臉上滾落,楚楚動人,梨花帶雨:“不知你肯不肯做我的妹妹?”

花濺淚跪倒在地,拜道:“姐姐在上,請受小妹一拜!”月麗人也跪倒在地,還了一禮:“能與你結為姐妹,已不枉此生!”兩人相擁而泣,臉上均露出感動而滿足的笑意。

花濺淚從懷中抽出一根竹簽來,道:“姐姐,其實我師兄與你才是姻緣天定,我對他來說,不過是他命裏的一個匆匆過客。這枝簽,是昨日那人稱鐵口神算的呂鐵口送的。上面說得分明,我與師兄只不過是鏡花水月,我只是暫時從你這借了他來,他遲早還是會回到你的身邊。只希望將來他回頭之時,姐姐能不記前嫌——”

月麗人看了那簽,道:“這等怪異之事,不信也罷。蕭公子對你何等情深,又怎會再移情別戀?”

花濺淚道:“不瞞姐姐說,我本身患奇癥,如今已只有一年陽壽。我已決心自今日起與他分別,至死不見。他曾答應過我,我若死了,他必須好好活下去,不僅要好好活下去,還要娶妻生子,為蕭家留後。而除了姊姊,誰能配得上他?”

月麗人道:“你怎知你只有一年陽壽?難道你的病就無人能治?你若就此別去,蕭公子他怎會死心?”花濺淚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與其明年與他生離死別,難舍難分,不如就此別過,再不相見。你放心,我自有辦法叫他死心,到那時,姊姊可要答應我,要好好照顧他,不要讓他孤苦一世。”說到這裏,聲音哽咽,不能為繼。

月麗人含淚抱著她,道:“我答應你!妹妹,我原以為,你是這世上最幸福之人,沒想到,你的命竟會比我還苦!”

花濺淚將頭埋在她肩上,緊閉著雙眼,淚如泉湧。想到自己死後,月麗人自會以她的柔情蜜意,慢慢打動蕭雨飛。若要娶妻,還有誰比她更合適?慢慢止了眼淚,心中暗自謀劃,怎樣才能重新撮合他二人之婚事。而當務之急,是要查出謝謹蜂的下落,幫他解了期限之危,同時破解聚雄會的諸般秘密。

西子湖畔望湖樓,望湖樓下水如天。中午時分,雨尚未停。樓上酒客只稀稀落落幾人,十分冷清。

一個靠窗的角落裏,蕭雨飛正拿著一個酒壺,對嘴狂飲。桌上擺放著幾個空酒壺。他全身上下裏裏外外都已濕透,頭發衣服都還在淌水。小二遠遠地看著他,不敢上前招呼也不敢離開,唯恐他喝醉酒後鬧事,或是不結帳就一走了之。

咚地一聲,蕭雨飛把空酒壺往桌上用力一放,拍桌叫道:“小二,拿酒來!”小二陪笑著上前:“公子爺,本樓的酒,都是上等的竹葉青,櫃上吩咐,再要酒,須得先拿了銀子去,一兩銀子一壺——”

蕭雨飛道:“羅嗦什麽,給你就是!”卻發現夜裏走得匆忙,竟是未帶分文。小二見他手在懷裏摸了摸,出來卻是空空,不由板下臉來:“沒錢還敢到望湖樓來喝酒?”

忽聽有人道:“銀子我有,小二哥,他要多少酒,就給他多少酒。”樓梯口多了一個手持折扇,儒雅風流的中年文士,徑直走了過來,從懷中摸出一大錠銀子放在桌上。正是那日在小樹林中跟蹤傷心客的那人。小二收了銀子,頓時眉開眼笑:“這位爺稍坐,酒馬上來。”

蕭雨飛笑道:“你請我?好,多謝。”中年文士在他對面坐下,折扇輕搖,道:“三百六十病,相思病最苦。不過半月多不見,想不到你竟已病如膏肓。”蕭雨飛不答,只道:“來來來,陪我喝兩杯。”拍著桌面,大聲笑道:“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中年文士道:“我既無憂,亦無愁。”

小二已一溜小跑,用托盤裝了幾壺酒送來。蕭雨飛拿起一壺,直接對嘴飲了一氣,才道:“你不喝,我喝。”中年文士見他很快又是一壺酒下肚,蒼白的臉上泛起異樣的血紅色,忍不住道:“空腹飲酒最易醉,也最傷身。”蕭雨飛道:“我本就是來買醉的。你管我作甚?不要以為你請了我,就可以教訓我。”

中年文士皺眉道:“你的脾氣還是那麽臭。你爹爹一頓嚴訓,你還未吸取教訓麽?”蕭雨飛道:“我的事,你為何知道得那麽清楚?難道你跟蹤傷心客不成,就來跟蹤我?”

中年文士不答,道:“你還是少喝一點罷。這酒別名釣詩鉤,又名掃愁帚,但不過是些文人騷客的無稽之言。倒是它的另一個別名,最名副其實。”蕭雨飛道:“什麽別名?”

中年文士道:“穿腸毒!酒乃穿腸毒藥,你難道沒聽說過?即便沒聽說過,也該聽說過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吧?”見他臉上露出不以為然之意,重重一拍桌子,冷笑道:“懦夫!”蕭雨飛眼中已有醉意:“你,你在說誰?”

“說的就是你!”中年文士道:“那日小樹林一戰,還覺得你不愧是個恩怨分明,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沒想到你卻是一個胸無大志,只知為情顛狂的懦夫!”

蕭雨飛不怒反笑:“你怎麽看我,是你之事,與我何幹?在你心中我是什麽,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中年文士道:“可是她怎麽看你,在她心中你是什麽,你也不放在心上?”蕭雨飛沈默不語,只拿起酒壺又是一陣狂飲。中年文士道:“其實,象她那樣水性楊花的女子,實在不值得你為她如此。”

“住口!”蕭雨飛猛地站起身來,道:“拔出你的劍來!你可以侮辱我,卻不能侮辱她。”中年文士冷冷道:“蕭雨飛,我雖有點愛惜人才,卻不要錯以為我不敢殺你。”蕭雨飛道:“敢不敢殺是你的事,怕與不怕卻是我的事。何況,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中年文士氣往上沖,臉色一變,手中折扇已停止搖動,鋼作的扇骨,一根根合攏。看了他半晌,臉色慢慢平和,手中折扇又緩緩打開,搖了幾搖,道:“我不想和你交手。此時你心浮氣躁,神思恍惚,勝之不武。”

蕭雨飛道:“如果你不願出手,就閉嘴。再有一個字辱及了她,想不想出手就由不得你了。”中年文士道:“少年人初嘗情愛之味,自是沈溺其中無法自拔。但你若知道她為何要離開你,只怕就不會再這麽回護於她。”

蕭雨飛眼中一下子射出淩厲的光來,沈聲道:“你怎知她已離開了我,你又怎知她是為了什麽?”中年文士道:“我也象你這般年輕過,你所經歷的事,我樣樣都經歷過。只需看你現在這消沈的樣子,再想想在黃山那晚我看到的情形,自是不難猜出其中變故。”

蕭雨飛變色道:“你說什麽,我竟不明白。”中年文士道:“你別急,我自會慢慢告訴你。你雖是我仇人弟子,我卻很欽重你的為人,所以不忍見你被一個女人誤了終生。你先告訴我,她臨走前,可曾對你說過什麽?”

蕭雨飛見他神情鄭重不似說笑,沈默了一下,道:“這是我和她之間的私事,不足為外人道。”中年文士也不介意,緩緩道:“你難道不想知道,無名寺那夜,她究竟身在何處?與何人在一起?又做了些什麽事?”蕭雨飛心中一跳,手中酒壺失手落在地上,跌得粉碎,顫聲道:“你——”

中年文士道:“我所言之事,皆是我親眼所見,信不信由你。你若不願對我實言,我自也不必多管閑事。”蕭雨飛猶豫了一陣,低聲道:“她昨夜不辭而別,只留下一封書信。說她此前對我,皆是錯愛,她和我在一起,越來越矛盾,越來越不快,她要和我從此一刀兩斷,相忘於江湖——”

中年文士道:“她信上所言,你可信麽?”蕭雨飛道:“我不信,我總覺得,她有些含糊其辭,似有什麽隱衷。”

“你該相信她的話!”中年文士冷笑道:“她雖朝秦暮楚,用情不專,倒還敢作敢當。不錯,她是有隱衷,只因她雖和你形影不離,卻不知不覺被另一人所吸引,她的心已另有所屬!”

蕭雨飛顫聲道:“誰,是誰?”腦中不自覺地閃過一幅幅畫面:花濺淚幾次遇險,都是那人舍命相救;那日半夜從梅月嬌手中逃出,身上著的正是那人衣衫,而當晚她開始動搖,提出要他停止退親;黃山苦竹溪畔,他無意中撞見,她和他正執手相對,默默相視——最讓他心中刺痛的,卻是月麗人打開那手中包裹,露出那銀白兩套內外衣衫,緊緊糾纏在一處——難道,她一直若即若離,憂郁不快,竟是內心深處,另有不可對人言的矛盾掙紮?

中年文士道:“這幾個月來,除了你,她和誰走得最近,你難道一點都沒有感覺?那天夜裏,我追蹤傷心客,行至半路,卻見她也從一客棧中跟了出來,我二人一前一後跟著傷心客往天都峰而去。不料中途,傷心客有所察覺,竟趁著雷雨掩護失了蹤跡。這時白無跡來了,我遠遠見他二人,在雨中對視,也不知說了些什麽。你那花姑娘,竟主動上前一步用手中傘遮住他,與他肩並肩朝山下走去。我一時好奇,跟在他們身後,只見兩人慢慢回了客棧,從窗口進了同一間房,連油燈都未點。我本欲守在外,看他們何時出來,忽見身邊有江湖人士往無名寺奔去,說是無名寺中出了大事。我連忙跟著他們走了。後來天亮之時,我在無名寺外的一棵樹上,見到了那一銀一白兩套內外衣衫。兩人在那客棧之中做了些什麽,自不消說了——”蕭雨飛如墮冰窖之中,渾身冰冷:“不,不是,他們之間是——是清白的!”

中年文士看著他,眼中露出同情之色,道:“我知你若知曉真相,心裏必會難過,何況這是他人私情,我又何必多管閑事,所以一直沒對誰提起。只是今天恰巧見你在杭州城中東奔西跑,四處打聽,好不失魂落魄,轉念一想,必是她見異思遷,拋了你找那白無跡去了——如今江湖後起之秀,我能看得入眼的不多。我不想讓你至今還蒙在鼓裏,為她這樣的女子自誤青春!”

蕭雨飛顫聲道:“住口,你,你不要說了——就算你所說是實,也不能說明什麽。她和他,都絕不是那樣的人。”心中卻有另一個聲音道,她雖與他不致有逾矩之親,但她對他,卻未嘗不曾動心。白無跡的神秘與孤傲,連他都惺惺相惜,她難道就不會由同情到關懷,由感動到愛慕?

中年文士眼中同情之色更濃,搖頭嘆道:“言已至此,信不信由你。你要掩耳盜鈴,我也救你不得。你好自為之。”說罷,起身喚那小二過來:“這位公子爺要多少酒,你就給他多少酒,不得怠慢!”又拋下一錠銀子,嘆息著轉身去了。

小二乖巧,連忙揣了銀子,又下樓去取了幾壺酒上來。卻見蕭雨飛怔怔坐在桌後,似木雕泥塑般一動不動,雙眼發直神情怪異,心中駭然,竟連酒都不敢送過去了。

過了良久,蕭雨飛慢慢站起身來,面無表情地朝樓下走去,對周圍的一切已視而不見,木然走進細雨之中,口中喃喃自語:“自入紅塵百事乖,鏡花水月總堪哀。借火取暖終不熱,哪裏去還哪裏來——”

下午時分,冷香宮蘇杭分舵。

舵主謝成泰正在書房閱看手下弟子送來的新情報。忽見窗外一道白光閃過,一陣幽香撲鼻而來,眼前已多了一個人。連忙起身行了一禮:“宮主!”花濺淚擺擺手,低聲道:“謝叔叔不必多禮。今日我師兄可曾回來過?”

謝成泰道:“回來過,見宮主不在,又馬上走了,說是一見宮主回來,叫屬下馬上派人去南宮世家通知他。”花濺淚道:“你不要通知他,從現在開始,我的行蹤,除了我爹,你不得向任何人洩露。”謝成泰一楞,仍恭聲道:“遵命!”

花濺淚道:“上個月的密報可曾送到?”謝成泰道:“十日前,上月密報就已從梅谷送出,不料途中遇到山洪沖毀了橋梁,信使又繞行了兩日路程,連日來快馬加鞭,晝夜不停,今早方到。”說罷,雙手遞過一份密封的信函。

花濺淚拆開後仔細看了兩遍,從厚厚的信紙中抽出一頁遞於謝成泰:“蜀中分舵有兩名弟子被聚雄會收買,幸被舵主及時查出才沒有釀成事端。你也看看,切勿外傳,小心提防聚雄會以同樣手段,收買你舵中弟子!”其餘的則當場化為灰燼。

謝成泰接過信函看了,道:“宮主放心,蘇航分舵弟子,每一個人的身份來歷屬下都仔細查過。”花濺淚點頭道:“你做事謹細,我很放心。但有消息,聚雄會總舵、聚雄山莊可能就設在蘇州城郊百餘裏之外。離你這分舵最近,你可要多加小心。”謝成泰驚道:“聚雄山莊離蘇州只不過百裏之遙?屬下馬上安排幾個得力弟子,到蘇州一帶摸摸情況。”

花濺淚道:“不必心急,小心打草驚蛇。這兩日,我不在舵中住,我爹和我大哥就要到杭州了,我有要事和他們商量。他們人一到,你就在分舵後門上懸掛一盞紅燈籠,我見了自然明白。另外,給我準備一套男人衣衫。”

夜暮降臨,華燈初上。良宵院中,絲竹之聲盈耳,伴隨著迎來送往之聲,好不熱鬧。

樓上一間香閨之中,媚娘濃妝艷抹,正奇怪地打量眼前這陌生的恩客。這客人出手闊綽,一來就挑中了她。進房之後卻循規蹈矩,連她手指頭也不曾動一下,只要了一桌豐盛的酒席,要她陪他小酌。她放出手段百般撩撥,客人卻只是微笑,並不上手。到後來她已黔驢技窮,好生無趣。仔細打量那客人,難道他到這良宵院來,流水價地花銀子,只是為了要她陪坐閑聊麽?

這一細看,就看出了蹊蹺,這客人雖長得濃眉大眼,卻身段窈窕,舉止間有一種說不出的柔媚風流,耳朵上還有兩個細小的耳洞,分明是個女子。媚娘笑道:“原來公子是消遣媚娘來了。”客人道:“此話怎講?”媚娘道:“賤妾閱人無數,你是什麽人,難道還逃得過我這雙眼睛?”

客人也笑了:“不錯,我本是個女子。”取下頭上紗帽,露出滿頭青絲。再從發際邊輕輕一揭,揭下張精致的人皮面具。媚娘一下子驚呆了,她未料到這客人不但是個女子,還是個她生平僅見的絕色美人。只聽那客人道:“數日前,有一位姓蕭的公子來向你學過畫眉,不知姑娘是否還記得他?”

媚娘的臉色變了:“你,你莫不是語兒姑娘?”客人道:“你怎知我的名字?”媚娘不答,仔細看了她半晌,長嘆一聲道:“難怪他肯為你如此費心,原來你竟如此之美!”

花濺淚道:“你既已知我身份,就該知道我是為何而來。你不要叫,否則——”拿起一個厚厚的瓷盤,纖指輕動,猶如摘花瓣般將瓷盤一片片掰成大小如棋子般的碎片。

媚娘道:“姑娘不用嚇唬我,我絲毫不會武功,你只需動動手指,我便只有束手待斃。不錯,我在那日倒給蕭公子的茶中,下了焚心斷腸散之毒。我知道,他毒發之日,便是你來找我之時。”她神情平靜,毫不慌張,繼續道:“我也不妨對你直言,這良宵院乃聚雄會手下產業,這兒的鴇母龜公,實際都是聚雄會弟子。我和其他姐妹一樣,都受他們控制。我本不肯害蕭公子,但我若不害他,他們就會害我和我的家人。你若認為我錯了,我該殺,只管動手便是。”

花濺淚未料她是如此坦白,默然半晌,道:“告辭!”起身欲走。“慢”,媚娘道:“蕭公子現在情形如何?”花濺淚冷冷地看著她,道:“他現在情形如何,與你何幹?你難道還在乎他的生死?”

媚娘眼中慢慢泛起了淚光,顫聲道:“他是不是已經毒發了?是不是就要死了?”花濺淚見她關切之情溢於言表,絲毫不似偽裝,心下暗暗奇怪:“你自己下的毒,你難道不知道後果?”

媚娘道:“他們當時說這毒不是太厲害,很容易解的,可後來我私下找人打聽過,說這毒很厲害,絕對沒有解藥,不知是否當真?”花濺淚道:“不錯。此毒乃毒中之王,的確無藥可解。”媚娘怔怔地呆了一會兒,淒然笑道:“這幾日我一直坐臥不安,就是想知道一個最後的答案!多謝你!”

花濺淚見她神情有些異樣,似乎對此事頗為內疚,想到她也只是聚雄會控制下的一顆棋子,給蕭雨飛下毒也是被逼無奈,又何苦為難於她?以她的地位,對聚雄會的情況也了解得不多,若是再追問她,反害她白白送了一條性命。正欲出門,忽聽身後傳來“咚”的一聲響,隱約夾著一聲低微的呻吟聲。一回頭,卻見媚娘已倒在地上,胸上插著一柄閃亮的匕首,她的雙手緊緊握在匕首柄上。花濺淚大驚,一個箭步掠過去,將她抱在懷裏,出手如風,點了她傷處周圍的穴道:“媚娘,你這是何苦?”

媚娘臉色慘白,含淚道:“從前兩天聽說這毒並無解藥那刻起,我就下了決心,若是真無藥可解,我就陪他一同去死——”花濺淚道:“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陪他去死?”

媚娘道:“象我這種人,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麽分別?其實,從那天他走後,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他。想他隨我學畫眉時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從來沒有一個客人象他那樣待我,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象他愛你那般去愛一個女人。我總在想,這世上怎會有如此癡情的男子?他若能對我有對你這般好的十分之一,我便為他去死,也是甘之如飴——象他這樣的好男兒,卻是被我親手害死的,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麽趣味?不如陪他去死,能在陰間遠遠地看著他,也是好的——”

花濺淚未料這媚娘雖不過一青樓女子,雖不過與蕭雨飛只相處了短短兩個時辰,竟是不由自主地愛上了他。她雖不得已下毒害了他,卻是打定了主意要陪他共死。不由百感交集,垂淚道:“其實,你本不必尋死,因為他根本不會死——焚心斷腸散之毒雖無解藥,我卻有辦法在他毒發之前,把毒引到自己身上。現在,他已無事了——”

媚娘那一刀,正中心口,雖已為她止了穴道,鮮血仍不停湧出,她艱難地道:“是,是真的麽——可是,他雖不死,你卻為他死了,他豈不更是生不如死?你可知道,他,他對你有多麽——”花濺淚點點頭:“我知道,所以我雖死何憾?連你都願為他而死,何況我?”

媚娘道:“我知道你來找我,必是想問有關聚雄會之事,可惜我真的只知道一點皮毛而已——第一個占了我身子的,就是聚雄會少主,他玩膩了我,就把我送到這良宵院來了。他,他外表長得象蕭公子一樣俊美,可是,一顆心卻毒辣得很——我好怕他,鴇母逼我下毒,我不敢不從——其實,我寧可傷害我自己,也不想傷害蕭公子——”

花濺淚垂淚道:“我知道,我見識過謝謹蜂的手段,你也是迫不得已。”媚娘眼神逐漸煥散,低低地道:“我雖未害死他,卻害死了你,他若知道,也必會恨我——唉,我這一生,不過是一場夢,一場夢——”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直至不可再聞。

花濺淚呆呆地抱著她,心中一片茫然,直至她溫熱柔軟的身體,在懷中漸漸冷卻僵硬,才慢慢恢覆知覺:“相比媚娘,我何其之幸!我還有什麽理由自暴自棄,自怨自艾?這聚雄會,害了多少武林豪傑、良家兒女,我若不能在死之前,揭開謝謹蜂和聚雄會主的真面目,鏟除聚雄會,又有何面目去見祖師?”打開窗戶,抱著媚娘出了良宵院,消失在濃郁的夜幕之中。

次日傍晚,杭州城郊多了一座新墳。

花濺淚獨自一人忙了一天,才辦完媚娘的後事。為媚娘之墳壘上最後一捧土後,已又是黃昏。她心情沈重地往昨日入住的小客棧走去。這客棧雖小,卻緊鄰蘇杭分舵後門。遠遠地,她見門上掛著一盞嶄新的紅燈籠,知是李嘯天與李思卿到了,心頭一喜。

大廳內,李嘯天正與謝成泰商量蘇杭分舵事務,李思卿坐在下首相陪。李嘯天道:“秋兒,見過你娘了麽?”花濺淚道:“見過了,娘回梅花門探親去了,說要過一段時間再回梅谷。”李嘯天道:“你已看過上月密報了,不知你有何打算?”

花濺淚道:“正要同爹爹商議。蜀中唐門已有兩名嫡系弟子投靠了聚雄會,唐門卻未有只言片語上報,這唐門必有大變。若唐門已與聚雄會勾結,蜀中分舵人少勢單,恐難行事。所以我想請大哥去蜀中走一遭,同時巡視蜀中武林門派,然後南下苗疆,去百草門找那童一鳳,告訴她,她那失蹤多年的妹子童賽花,早已入了聚雄會,現在明的身份是蘇州春意樓的鴇母,諢名五花娘。和她商量如何處置。”說著,把唐畏、唐逸與苗賽花之事細說了一遍,又道:“若唐畏與唐逸只是私下叛逃,就和唐掌門商量一下怎麽辦,再叫唐掌門把唐氏兄弟慣用毒物的解藥各備若幹,送往冷香宮;還有百草門的毒物解藥,也須叫童賽花多多準備。若是唐門已整門變節,大哥就用碧玉令,調動其它相鄰門派,相助蜀中分舵,把唐門拿下,重新清理之後,另立掌門。”

李嘯天道:“既是如此,思卿,這兩件大事就交由你去辦了。”李思卿道:“孩兒遵命!”雙手從花濺淚手中接過了碧玉符令,貼身藏在胸前。

花濺淚道:“另外青衣門之事,恐怕只能有勞爹爹親自出馬了!早就聽聞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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