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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忘記了最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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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確忘記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然而並非苦思冥想才得以記起。這件事,如同過去的每一件普普通通的事一樣,必須在特殊的場合,特殊的時間,遇見了某件事,才能想起。否則就像把石頭扔進井,起初或許會發出咕的一聲,但很快慢慢沈下去,沈下去,直到井底,最終被徹底地忘記。

那麽說說這晚的事。

手機是在深夜響起的。臺燈已經關閉了很久,四下裏一片悶熱而渾濁的黑暗。電風扇發出嗚嗚的輕響。我一直沒有睡著。夏天夜裏容易失眠,這已經是老習慣,但失眠長達五個小時的情況還沒有遇到過。時間靜悄悄地走到淩晨三點。不知為何突然一陣心慌。我從左邊翻身到右邊,又從右邊翻到左邊。這是怎麽了呢,我想。甚至電扇吹來的熱風也變得淩厲起來。我伸手擦掉脖子和額頭兩側的汗。

這種時候免不了胡思亂想。總覺得黑暗裏有什麽東西正在看我。從天花板上,衣櫃的夾縫間,門背後的角落裏。一點細微的響動都清晰可聞。那時都想了些什麽?似乎第一個想起的是劉小軍公司的床墊。類似這樣的事是不是也在許多地方不為人知地發生著?比如從窗外望去,對面樓房那黑洞洞的每一扇窗戶背後,此刻正在發生著什麽?

人們都在沈沈睡去,對身邊的情況一無所知,甚至死在夢裏。還住在寢室時,偶爾失眠的晚上,常有這樣的擔心。害怕身邊的人已經死掉,但自己毫不知情。其實,睡眠時的呼吸聲並不總是均勻的。如果在黑暗中專心致志聆聽身邊人的呼吸,便會發現,有那麽一些時刻,呼吸會突然停止下來。好像猛然間被什麽堵住了喉嚨。也有過了許久才再度急促地吸氣吐氣的。

這種情況也會同樣發生在自己身上。

那時手機突然響了。聲音來得如此突兀,嚇了我一跳,幾秒之後才想起那是手機在響。伸手去拿的時候心臟仍猛烈地跳動不止。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已經淩晨三點二十七分了,這麽晚,會是誰呢?

於是按下接聽鍵。餵?

耳邊傳來一陣噝噝啦啦的雜音。一個微弱的男聲從聽筒裏忽遠忽近地傳來。

“來找我……”他說。

“我”字的尾音剛落,我就認出了這個聲音。拿著手機的手頓時僵在耳邊。

是王樹。然而還沒等我開口,電話突然一陣空白,接著很快響起嘟嘟的忙音。

又斷了。這是那天莫名斷掉以後,我第二次接到他的電話。和那天一樣,它再度莫名其妙地斷掉了。我呆呆地楞了一會兒,急忙翻看接聽記錄。就在這時,手機再次響起。號碼還是剛才的那一個。我立刻接起。

“來找我……”一片雜音之中,他再次說道。

“你在哪兒?”我大聲喊。

“我……”

電話又斷掉了。等了一會兒也沒有再響起。我按照接聽記錄裏的號碼撥過去,然而許久都無人接聽。

腦中躥進來的第一個念頭是,他也許發生了不測。被人綁架,禁錮,還是別的什麽?這號碼沒有人接,會不會是一個公用電話?原本正漸漸升起的一點睡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將號碼儲存在手機裏,之後天亮前的整整四個小時裏,一直睜眼看著窗外。

不知這個號碼和上次打來的是否一樣。假如能查到電話號碼的地址,多少有可能弄明白一些事情。

天亮時已經疲憊不堪。我從家裏出來,在樓下草草地吃了早飯,到教室心不在焉地上了兩節課後,便匆忙趕到校門口的網吧。在通信服務商的網站上,可以查到過去幾個月的通話記錄。不禁有點後悔,四月時就應該這麽做了。現在只能憑借模糊的印象,一條一條地翻看。但在整頁眼花繚亂的電話號碼中,我很快就找到了它。

因為它和昨晚打來的電話一模一樣。

接下來只要找到它所屬的區域就行了。具體地址似乎不太可能查到。於是繼續在網上查找,發現了一個可以查詢固定電話所屬區域的網站。輸入那個電話號碼,一行字出現在眼前。

武昌區曇華林小區。

還擱在鍵盤上的手指頓時變得冰涼。曇華林。我默默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一切又都繞回來了。我始終待在原地。但,它究竟想暗示我些什麽?

來找我。王樹說。

已經不用再繼續查下去了。我知道他或許就在那個房間裏。

我關掉電腦,付了錢,在網吧門口吃過中午飯,接著往教室的方向走去。下午還有兩節課。但在這以前,我要買點東西。

手電筒、小鏟、水果刀。我猶豫了一下,又買了一百塊錢的手機卡。手機費還足夠,為什麽要多買一百我也不清楚。下午上完課後,我沒有回家,而是在網吧裏消磨掉了晚上的四個小時。十一點,我下機,付錢,走出門去。

街上已經冷冷清清。旁邊的一家店鋪正在拉下卷簾門。一輛空著的出租車從眼前呼嘯而過。我站在網吧門口,攔下了第二輛開過來的出租車。關好車門後,我對司機說,去曇華林。

車內的空調已經關掉。有些悶熱。搖下的車窗外吹來同樣悶熱的夜風。路燈搖晃著從眼前經過。我坐在副駕駛座上,一言不發地看著路面時而變寬,時而變窄。極重的沈默從頭頂壓下來。有點喘不過氣。

究竟有什麽在等著我,此刻還並不清晰。但能感到,那必然是件極為重要的事。和曇華林有關,和王樹有關,和我有關。進而想到丁小胭的話。這一年我將死去,因為某個我遇到的男人……就在這時,心裏突然一緊。

我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

2005年,我將死去,這並不代表我會過完這一年。在夏天,甚至在春天的任何一天,都算是2005年。只要我認識了五個人,只要滿足這個條件即可。而現在,我猛然發現,出現在2005年的,已經知道其姓名的男人,是王樹,高覽,劉小軍,還有……圖書館的羅明。羅明算不算呢?按照丁小胭的說法,只要是遇到的,知道其姓名的,就都算。

這麽說,已經有四個了。只要再認識一個,必然會有什麽事情發生。而時間,並不一定是冬天。

還沒來得及想死亡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出租車已經在曇華林的路口停下。一眼便可望見深深的,沒有一個路人,充滿了死寂氣息的巷子。我推開車門走了下去。車輛在身後繞了一個彎,很快消失在拐角處。

現在,就只剩下我一個人。

這裏與上次來時似乎有點不同。說不清楚到底哪裏不一樣。也許是時間造成的錯覺。我站在這裏,遲遲沒有挪動腳步。在我猶豫著朝巷子裏張望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那件我已經遺忘了很久的,重要的事。

它是猛然間從腦中躥出來的。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如果不是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如果不是王樹的電話,我可能永遠也不會想起它來。現在,我立刻明白了,為什麽會莫名其妙地買下那把小鏟。它靜靜地擺在手電筒旁,我看到的時候就想,也許會有什麽用處。這想法原來是有原因的。

我要用它來挖洞。

因為我想起了1989年的那個夜晚。同樣是夏天,同樣是午夜。小姨將我從夢中喚醒,睜開眼睛時,看見她手裏捧著一個盒子,另一只手拿著一把小鏟。走,她說,我們去埋東西。

埋什麽?我揉著眼睛問她。

秘密。她說。

那是一個黑色的,已經有些生銹的鐵盒子。我不確定之前在小姨家裏是否看見過它。我跟著她從窗戶裏翻出去,來到門前的那棵樹下。盒子就放在小姨的腳邊。

不準打開它哦。小姨說。

我沒有打開它,但眼睛始終看著那只鐵盒。我們一聲不響地在樹下挖洞。那場景更類似某種儀式。挖到差不多二十厘米深,我問小姨,這樣可以了?小姨搖了搖頭,說不行,還要再挖深一點。於是我們挖了一個很深的洞。我用手臂放進去試了一下,居然有大半個胳膊那麽深。

小姨小心翼翼地將鐵盒放下洞去,表情凝重而又戀戀不舍。那時的我並不明白什麽,只是對鐵盒裏的東西充滿好奇。現在想起來,那大概是對小姨極為重要的事物。小時候我也曾經在屋裏一些隱秘的角落藏過自己的東西。一兩本畫冊,樹下撿來的蟬殼,幾塊石頭,等等。到後來甚至連自己都忘了,哪些東西放在什麽地方。

將鐵盒放下後,我們就往洞裏填土。鐵盒逐漸消失在土裏。最後,小姨用腳將土踩實,又從旁邊撿來一些樹葉遮在上面。這裏很快便恢覆了原樣,一點也看不出來曾經被人挖過。我問小姨,假如以後找不到埋在什麽地方怎麽辦?

小姨擡頭看看面前的大樹,指著樹上一個十分明顯的圓形的結疤說,看到這個就知道埋在什麽方向了。我看了看那個結疤,它和我們剛剛挖過的洞在同一條直線上。

假如有人把這棵樹砍了呢?

小姨楞了楞,不知為什麽突然有點生氣。小屁孩,她說,你懂什麽。

我不是沒有想過趁小姨不在的時候,把鐵盒從洞裏挖出來看看。但第二天,媽媽就把我接回了老家。離開時,我明顯地感覺到,小姨盡管不舍,但還是暗暗地松了口氣。

她不願意任何人知道她埋下的是什麽。

而我終究還是忘記了這件事。兩年後,我上了小學,接著上中學,直到大學回到這座城市,也沒有想過再回到那棵樹下去看看。畢竟兒時的這種事,能記得的沒有幾件。

現在,它從記憶裏突然跳了出來,想必是有一些原因的。我想。

於是不再猶豫,拎著裝了那把小鏟的袋子,快步朝巷子深處走去。夾雜著草木濕氣的夜風一陣一陣地從脖頸處吹過,陰冷陰冷的,但卻並不陌生。如果曾經去過老房子,便會知道,這種氣息極為常見。皮膚已經變得冰涼。後背一直冒著冷汗,很不舒服。然而眼下顧不得這些。

那棵樹就在前方不遠處。

我來到樹下,憑借微弱的路燈光,查看著樹上的結疤。我沒想到,它還在那裏,盡管記憶已經十分模糊,但仍能一眼認出,它和當年幾乎一模一樣。在圓形結疤的中心,我看到幾道刀痕。心裏不由得猜想,那是不是小姨劃上去的。順著結疤的方向,我在樹下尋找曾經挖過的那個洞。

那上面大概早已長滿了和其他地方一樣的枯草,難以辨認了吧。正這樣想著的時候,卻一眼看見,就在我兩只腳前方的不遠處,有一塊小小的空地。在它旁邊,是一堆倒下的草,根部還連著一些土塊。我一下子楞住了。

這塊空地,和樹上的結疤,正在同一條直線上。而從它旁邊的土塊和散落的草可以看出,這塊地曾經被人挖過。就在前不久。

心臟立刻猛烈地跳動起來。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四周。腦子裏頓時亂成一團。

是誰?我想,到底是誰在不久前挖過這個地方?

難道這麽多年以後,那鐵盒……

我蹲下,從塑料袋裏拿出小鏟,把水果刀放進衣服口袋,剩下手電筒放在地上。鏟子剛一戳進土裏,便立刻感到,這土十分松軟。越往下挖,心裏便越是緊張。不一會兒,手心裏全都是汗。額頭上也是。

我什麽也不想,專心致志地朝土的深處挖著。潮濕的泥土氣息隨著鏟子揮動,一陣一陣撲在臉上。這過程不知持續了多久。眼前很快出現了一個大約四五十厘米深的洞。鏟子最後一下插進土裏時,突然傳來沈悶的金屬碰撞聲。鏟子的一半露在外面,再也前進不得。

我急忙將鏟子轉換角度,傾斜著,挖掉了最後的土。一個黑色的金屬蓋子露了出來。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將旁邊的土挖出了一些,然後丟掉鏟子,用手抓住那盒子的兩端,用力向外抽出。

盒子很小。看起來比1989年要小。大概是年齡的緣故,那時看這個盒子總覺得很大。但它的樣子沒有一點改變。只是銹跡似乎多了一些。我坐在地上,手捧鐵盒看了一陣。心跳已經快得無法抑止。但要不要打開,是毋庸置疑的事。

或許,我正是為此而來的。

我小心翼翼地將鐵盒放在地上,雙手顫抖著,緩慢地掀開了蓋子。鐵盒發出一陣吱吱的聲響。只是幾秒的時間,我便看到了4歲時一直想看到但不能如願的東西。

一張照片。兩把鑰匙。在盒子的底部,是一些碎土。

我拿出照片,稍稍側轉身體,面朝路燈的方向,仔細查看著。那是一張黑白照,尺寸與現在的也有一些不同。似乎要略大一些。照片上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我一眼便認出,其中一個是小姨。盡管比小時候的印象要高一些,樣貌似乎也有所改變,可那張臉仍然熟悉得如同1989年一樣。她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衣,黑色的長裙,梳著兩根麻花辮。看起來,應該是中學時拍下的。旁邊的男生比她略高一頭,長相很清秀,同樣穿著白色襯衣,黑色長褲。兩個人並肩站在一起,沖著鏡頭露出獨屬於少年時,既稚氣又成熟的笑容。

而這張照片的背景,我也一眼便看出,那是東湖。

小姨拍這張照片時,定然是在死前。也說不定,正是在她死去的同一年。無法猜想這張照片和她離家出走是否有關。但從她臉上的笑容可以看出,她拍這張照片時,多少是有些幸福的。我推想了一下小姨的年齡,她上中學的時候,應該是20世紀90年代初期了。而她死的時候,是1994年,上初三。這一年,和她拍這張照片的時候,應該很近。

小姨是在1989年第一次埋下這個盒子的。拍這張照片時,已經上了中學。也就是說,在她死前的許多年裏,她仍然保持著將秘密埋在土裏的習慣。這張照片,算是她的秘密嗎?

我又細細地看了一遍照片上的男生。突然對那眉眼,那鼻子,還有嘴巴,產生了一種極為熟悉的,令人不安的熟悉感。但我很快打消了是否見過這人的疑慮。也許他本就長了一張會讓人產生錯覺的臉。

我放下照片,又拿起盒子裏的兩把鑰匙。這兩把鑰匙都很舊,很沈。一把略大一些,另一把要小一些。在我想著,它們究竟是用來做什麽的時候,一個念頭突然在腦中閃現出來。我擡頭看了一眼二樓的那扇窗戶。

它們會不會是……這房子的鑰匙?

王樹的電話再度出現在耳邊。來找我,他說。

難道就是這個意思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最後看了一眼那張照片,將鐵盒的蓋子蓋好,和小鏟一起放進塑料口袋。又從袋子裏拿出手電筒,點亮後,朝那房子的鐵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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