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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是我吃虧,你以前總給別的男人梳頭,本刺史給女孩子梳頭卻是頭一次。”陸南生話中意指高衍,但已成了開玩笑的語氣。

離容神色微變,不再嬉鬧。她爬到陸南生身上,雙手捧著他的臉,認認真真地說了一句:“我喜歡你,不喜歡他。”

“嗯。”陸南生假裝隨意地應了一聲。

“只有‘嗯’啊?”離容撅起嘴道,“你快說你也喜歡我啊!”

陸南生回:“這種話我怎麽說得出來?”

離容眼神一黯,咽唾沫的感覺好像咽了一口酸水。她沒說什麽,只是又躺了回去,極輕地嘆了一聲。

她這輩子還沒聽過有人說喜歡她,就算是陸南生,也只有一句“我覺得你和其他人不同”。

這時,陸南生突然問:“他對你說過嗎?”

離容又是一頭霧水:“蛤?”

陸南生憶起高衍那副臭不要臉的模樣,心想那人肯定是說得出口的。都說女人心海底針,誰知道她會不會因為一句話就親彼疏此?

“我喜歡你。”陸南生飛快地說出四個字,音節短促,一閃而過。

“嗯。”離容嘴角揚起,“哎呀你別揉啦都說我頭發會打結……”

作者有話要說: 希望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憋出的這段不會被河蟹啊

☆、游女思返鄉

紅梅山的地形與陽蛟山類似,都是山環水繞,易守難攻。雖然紅梅山不如陽蛟山高,但因地理位置偏南,一到夏天便暑氣氤氳,外來人很容易中瘴毒。這對團聚此中的亂民來說,又是多了一重保護。

季伯卿討破紅梅山土蠻,是在他接到消息的十天後。這個速度超乎譚容舟的想象。

在季伯卿代譚容舟舉兵東進時,譚容舟就以嫁女為條件,說願表薦季伯卿為江州刺史。季伯卿婉拒了。現在,譚容舟再一次認識到,身處這烽煙疊起的年代,自己這個歲數的人,真該退位讓賢了——

他不只不能再隨王師出征,連鎮壓江州境內的義軍亂民,都得倚賴新人。

問題是,他的兄弟子侄,以及二十歲還未許人的獨女,該當托付何人?他的第一人選是初露鋒芒的尋陽太守季伯卿,誰知這小子不識相,死活不答應。既然如此,他改主意了。他身邊還有個跟隨他多年的江州別駕趙季淳,雖然沒有特別突出的才幹,但穩重老成,且門第高貴。讓他接替自己的位子,想來也是順理成章,不大會被聖意駁回。

一匹額前有白紋的棕色馬在紅梅山腳來回踏步,不斷濺起混雜屍氣和血腥味的泥水。騎在馬上的人用一桿□□在泥水中劃來劃去,好像在找東西。

“太守大人,此番生擒亂民兩千三百零——”

季伯卿對前來報告的屬下揮揮手,道:“這些去跟刺史大人稟報就行了。”

“太守大人,紅梅山寨的地牢中還關著一些女人——”

季伯卿還沒聽後半句,就打馬向前走了兩步,繼續在草叢和爛泥中翻翻找找,嘴裏說:“有需要醫治的,送去城中義舍。有奴籍的,免為良民。有自願的,配於軍士為妻。”

“太守大人,屬下是想說……那個,有個昏過去的女人,好像是萬——”

季伯卿聽到“萬”字猝然驚立,丟了槍,勒轉馬頭對屬下道:“你確定?”

屬下看上級如此重視,心中暗自慶幸“還好來報告了一聲”,回道:“屬下……也不是很確定,大人要不要親自去看看?”

可憐棕馬無辜挨了一記狠鞭,隨即掉頭向紅梅山寨沖去。

單騎馳至寨門口,馬還未立定時,季伯卿已飛身下鞍,幾乎是順著馬向前的慣性把自己甩了出去,落地時腳步穩健如常。這不是有意炫技,但剛好在場的郡兵還是看得嘖嘖稱奇。

“阿萱!?阿萱?!——”

季伯卿俯身一個個查看躺在地上的女人,直到氣喘籲籲地趕來的屬下指著相反的方向道:“大人,萬小姐在那邊。”

季伯卿趕緊跑到另一角落,但見巨大的芭蕉葉下瑟縮著一個長發覆面的女人,她渾身臟得看不出衣服原色,雙手按在肚子上,不知是不是受了傷。

“阿萱?……”季伯卿去掀她頭發的手有些微顫,心裏十分矛盾。他當然無比想見著萬弗萱,但又怕這個在山寨裏受過罪的女人就是她。

“阿容!……”半昏迷中的萬弗萱睜眼瞄了一眼季伯卿,然後就嚶嚶地哭了起來,捧著季伯卿的手不放。其實她的手沒什麽力氣,雖然是用力在哭,但哭聲也微弱得可憐。這模樣看得季伯卿胃腸如絞。

直到季伯卿終於將萬弗萱冰涼的雙手捂熱,也確定了她沒有什麽外傷,季伯卿才遣人用擔架把她擡下山。然後雇了一輛最舒適的馬車。

一路上,萬弗萱都以為是離容抱著她,於是嘴裏不停地叨叨:“阿容,阿容……”

季伯卿跟離容是真有些像。

她睡了一天一夜,醒來時人已身在尋陽。

太守府內的客房中,桌上擺了許多吃的。季伯卿請來的兩個大夫早說了萬弗萱沒事,但季伯卿不肯放他二人走,拉著他倆在萬弗萱房中守了一夜,直到萬弗萱終於神志清明,兩位倒黴的大夫才打著呵欠出了府去。

萬弗萱喝湯的時候,偷偷看了一眼季伯卿。再喝一口,又偷看了一眼。

按照她原本的設想,下一次遇見季伯卿時,她應該破口大罵“不是讓你別出現在我面前嗎”。但眼下自己是為他所救,她當然就不方便潑婦罵街了。

萬弗萱撇了撇嘴,從牙齒縫裏擠出兩個字:“多謝。”

季伯卿聽她終於出聲了,心中一塊石頭才算徹底落了地。註視了她許久的眼神轉向別處,他用不屑的語氣回道:“謝我?我不是天下第一小人嗎。”

“做人要恩怨分明,該謝還是得謝……”萬弗萱擱下湯碗,梗著脖子說,“哼,你把我救了就行了,幹嘛帶我來這裏?我長得這麽水靈,你不怕刺史的千金吃醋麽?上次她在你府裏看到我,就已經老大不高興了。”

“你——”季伯卿氣得一拍桌子,“什麽刺史千金,你從哪兒聽說的!”

“幹嘛?想瞞我?我可是人中半仙,有什麽事情我猜不到?”萬弗萱視線朝外飄了一圈,屁股往季伯卿的方向挪了兩寸,小聲道,“你早知道紅梅山土蠻有反心,是吧?別不承認,我在你書房找到很多地形圖!可紅梅山又不在尋陽郡境內,你為什麽做這準備?你現在軍功壓身,升官是遲早的事,你想升什麽官?我記得你當初因守衛洛陽有功,是自請做的尋陽太守。可以你的才幹,磨練磨練,說不定能做個刺史。你為什麽選擇尋陽?是不是看準了江州刺史老邁,子侄平庸,還有個獨女能給你當媳婦?是不是料準了江州地界因漢蠻雜居,大戰小亂不斷,譚容舟一定得仰賴你平定州事?是不是算定了譚容舟會把刺史之銜跟愛女雙手奉上,到時你名利雙收,還抱得美人歸?”

萬弗萱邊說邊比劃,先做出一個“雙手奉上”的動作,又做出一個抱娃娃的動作——意思是抱美人。

“能說這麽多屁話,看來你真是沒事了。”季伯卿重重放下手中的茶碗,起身欲走。

“我沒事了!唉!本想去紅梅山做個內應,到時也混個什麽參軍當當,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看來我沒這命。”萬弗萱端起湯碗喝幹凈最後一滴,然後掀開被子下床,對走到門口的季伯卿說,“你放心,我不給你添亂了,我想爹,想離容,想金陵城的好吃的,我要回家!回家後,給你寄些金銀珠寶過來的。我看你兩袖清風的,資助你一點聘禮吧。哼,大恩人。……”

嘴上說著“大恩人”,語氣卻是咬牙切齒的。

季伯卿聽說她要回江東,剛要賣出門檻的步子一僵。他轉身道:“你先別回去。”

萬弗萱睜大眼睛問:“為什麽?仗不是打完了嗎?”

季伯卿神色有些不自然,回道:“我見到離容了,她說你回去就得……就得嫁給那個姓謝的。”

萬弗萱嘆了口氣,朝氣勃勃的兩肩耷拉下去,呈現出一副頹喪人兒的模樣:“唉……無所謂了。嫁就嫁吧,我逃累了,認命了,總不能一直在外頭漂著吧……我都做了兩回牢了!”

季伯卿一聽,大為光火,但又不知該怎麽發這火,只能說:“你!——你還欠我東西!”

“欠什麽?”萬弗萱覺得莫名其妙,“就喝你幾口破湯,你也要跟我算啊!?”

“就那個破布包。”季伯卿在腰間比劃了下,“去紅梅山救你的時候弄丟了,你賠我一個。做好了才準走!”

季伯卿說得臉紅,萬弗萱聽著也臉紅了。

萬弗萱不敢確定季伯卿是什麽意思,側身想繞開季伯卿,像螃蟹似地朝外移去,邊說:“那我去街上給你買一個……”

季伯卿趕緊攔住她,卻不敢與她對視,眼神飄忽地說:“我丟的那個是你做的,賠也需賠、賠一個你做的。”

萬弗萱反問:“你不是嫌我做得醜嗎!”

季伯卿理直氣壯地說:“你雖然繡工拙劣,但選的料子好,街上買不到。再說了,裏面不是有平安符嗎?街上買的又沒有平安符。我這樣經常打仗的人,帶那個玩意在身邊,倒也安心。”

萬弗萱莞爾一笑,湊近季伯卿,指著他的臉說:“賠就賠嘛,做就做嘛,留就留嘛,你臉紅什麽。”

季伯卿退了一步,牛頭不對馬嘴地回了一句:“我想做什麽官,自我我的辦法,不必給人當女婿!”

說罷,他轉過身,往外走了兩步,但還是不放心,折回來問:“你聽明白沒?!”

萬弗萱一楞,點點頭又搖搖頭。

季伯卿被萬弗萱蠢到氣結,最後只得下命令:“反正你先別走就是了!還有……聘禮我出得起!……”

高義率軍回京,還沒到江州時,便接到軍報,說北方蝗災,農民歉收,如今關隴地區到處是風起雲湧的義軍。

與此同時,在東邊的陽蛟山中,一個探子喘著粗氣爬到青霜堡最高層,又急匆匆步入用於了望的角樓。

他把一小塊折得跟豆腐似的紙條遞給邢量遠。

邢量遠掃了一眼當中情報,沒有吭聲,只是擡頭望向遠處一片黑壓壓的蝗雲。

半晌後,他說:“料到高義會為立威出征,沒料到一個暖冬引發了蝗災,呵。”

跟關中一樣,陽蛟山一帶散種的莊稼也遭了殃。塢堡內剛剛被邢量遠招撫的數萬流民,即將面臨無糧可吃的窘況。

邢量遠對此不算太憂心。

他早就想好了一條退路。

☆、一點煙火氣

不打仗的時候,刺史府是個很有煙火氣的地方。

蕭馥以此為家,把原來的小廚房擴建了兩倍。一天之中有大半時候,路人經過刺史府,都能聞見飯菜香。

君子寡欲,蕭馥在吃的方面如此看重,當然說不上是一件多好的事。不過好的地方在於,他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費錢的愛好了。

也不過是多蒸幾個螃蟹,多吃幾顆雞蛋,揚州百姓供得起。

這天,他像往常一樣循著早飯的香氣從臥房走出來,迎面是剛進院子的夫人崔道雅。

二人在院子中心處相匯,蕭馥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模樣,嘴裏卻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令姊的口風,你探出了幾分?”

“一分都沒有。”崔道雅笑答,“姐姐到底是姐姐。”

蕭馥伸了個懶腰,對院門前的下人揮揮手,叫他們退下。接著問:“我不明白,令姊真有那麽神通廣大麽?她南來此地,也就只能依附兄長。你大哥都同意了,她若反對,又有什麽要緊?”

“我大哥,呵呵……”崔道雅笑出一臉漣漪,旁人從遠處看,以為是夫妻倆正在拉家常說笑話,“我大哥有為官的經驗,有百姓的愛戴,有一身正氣,就是缺少手段。要不然,他也不會因為開倉賑濟這芝麻點大的小事就貶了官。唉……我們兄妹四人裏,真正能掐會算的,只有我姐。”

崔道雅見蕭馥一臉不置可否的表情,接著說:“你別不相信,別以為她落難流離至此,就必須仰仗他人。我想很多事情早在她預料之中,她是有備而來的。就算她現在什麽都不做,早前她落的棋子,也足夠讓你功敗垂成。”

“咳。”蕭馥活動活動肩頸,那是他之前中箭傷的地方,雖然傷口早已愈合,但還是不時感到幻痛,“真如你所說的話,那個記室參軍,我哪還敢留在府中?幹脆就讓她去廣陵呆著得了。”

“不行。”崔道雅果斷否決道,“如今北邊局勢又變了,誰知道下一次兵圍建康是明年還是下個月?你手底下可靠的能人不多,蘇穎韓謨王瑾之,你一個都舍不得放走。換作別人去,又只怕是有去無回。這件事,只有離容能做。”

蕭馥聽到這話,腳步一頓,藏在寬袖中的手捏作拳,牙關也咬緊了幾分。

崔道雅把手伸進他袖中,覆著他的拳頭,低聲說道:“不用慌,這件事,你做得對。雖然姐姐的口風我沒探出來,但我心中有三成把握,我覺得她會站在我們這邊。既然現在問不出來,也不敢打草驚蛇,就只能隨機應變,硬著頭皮先幹了。”

蕭馥聽言,也不管幾十步外有小廝和奴婢正在忙活,輕輕攬過崔道雅的腰,臉伏在她肩頭停了一會兒。

廣陵軍的糧草被燒了。

那是他們去年種下的冬小麥。原本打算倚之脫離對揚州救濟的依賴,現在看來,半年血汗成空。

陸南生得到消息的時候人還在建康。據屬下回報,那場大火來得奇怪。田裏剩下的小麥安然無恙,燒幹凈的是已經收上來的大半。

廣陵軍的糧倉雖不十分隱秘,但畢竟是在上萬軍帳包圍之中。難不成鮮卑慕容部的探子有那麽厲害,可以避過所有軍士的耳目,徑自來到軍營中心?還能趁廣陵軍晨起操練的時候下手,仿佛對其作息十分熟悉。

“又要打了?”離容不甚關心糧草,因她覺得大不了就再求王爺給糧便是。

她和陸南生正坐在金陵酒館中,面前擺了兩碗紅湯細蝦面,還沒吃完。

“你再吃點。”陸南生看著她唇邊一圈紅,轉換神色,笑道。

離容哪還吃得下?她匆匆往嘴裏送了幾口,也不嘗味道了,囫圇吞下。

“走吧!”她一拍桌子起身,“我跟你一起回廣陵。”

“不著急。”陸南生遞了帕子給她,沈聲道,“我們先去刺史府。”

兩人本是走路漫步至此的,回程時離容想借陸南生那報信屬下的馬匹,陸南生卻說不必。確實,白天街上熙熙攘攘,借助畜力也快不了多少。

還沒進刺史府的門,就見蕭馥的親隨早已在那兒張望。

“二位請進。”蕭馥的親隨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兩人大步入內,直往前廳行去。

“見過王爺。”陸南生與離容齊齊行禮道。

“陸公子不是去北市游玩了嗎?怎麽這麽快便回來了?”蕭馥將茶碗擱下,接著右手一揮,屏退了伺候在旁的一個小廝。

“王爺。”陸南生壓住怒氣,冷聲問道,“不知王爺想讓在下做什麽?”

蕭馥擡頭看著堂下二人,左右端詳片刻,方開口說:“閣下現在是徐州刺史,哪是本王差遣得動的?剛才本王聽說廣陵軍糧被鮮卑人燒了,陸公子不趕緊回去看看嗎?”

離容恍然大悟,燒糧草這件事,鮮卑人是背黑鍋的。

“王爺何必賣關子?”陸南生的臉色不太好看。

廣陵軍今年的糧食沒了,眼下是非求蕭馥不可。去年他們還能靠江北那些被逃散的農民丟棄的田裏餘糧度日,現在,荒田都成了餵馬的草場。難道又要拔營而去,幹回打家劫舍的本行麽?

“陸公子,你回去吧。”蕭馥的目光落在離容身上,“本王有話跟崔記室說。”

陸南生這才明白過來,蕭馥要要挾的人不是他。準確地說,蕭馥想要挾的人是離容,而他是蕭馥要挾離容的籌碼。想到這裏,他的怒火又高了兩丈。

問題是,離容不過是一個掌文書的記室參軍,她能做什麽?

陸南生立在原地沒動。

“陸、公、子。”蕭馥提高嗓門,一字一頓地喊了一聲陸南生,緊接著語氣轉柔,帶著些許虛假的笑意說,“陸公子請放心,本王只是要吩咐崔記室做件事。這是她職分所在,陸公子不必大驚小怪。”

“什麽事?”陸南生不依不撓地問。

蕭馥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回道:“陸南生,本王稱你一聲‘公子’,是對你客氣。你做聰明人,本王可以給你糧草,朝廷可以給你官爵。你若不想做聰明人,非要與本王做對、與朝廷做對,那恐怕對你、對我、對崔記室,都沒有好處。”

離容從後面拉了一把陸南生,輕聲對他說:“快走吧。”

陸南生對蕭馥抱了下拳,道:“崔記室在王爺麾下,王爺想讓她做事,是王爺的權力。只不過在下實在是既愚且癡,全靠崔記室點化,才有了苦海回頭、報效朝廷之心。若有一天,崔記室不在了……在下這聰明人未必裝得下去。到時候若是重提屠刀,還望王爺不要見怪。”

蕭馥冷哼一聲,道:“呵,你的意思是,若崔記室有什麽閃失——”

陸南生搶話道:“陸某此行來到建康,真是大開眼界。江南風物萬般好,只有一點,讓陸某看著別扭——這裏的男人太軟了。城人沒有骨氣,男人不會打仗,就算築起銅墻鐵壁,也不可能真的固若金湯。鮮卑人自作聰明,非要一口氣啃下建康,失敗固其宜也。為什麽不轉侵三吳,先占了會稽這個糧倉,再餓死建康中人呢?反正只要兵臨城下,建康人都不敢外出。稍吃點苦,就一片降幡出城頭了。王爺覺得——陸某說的,是也不是?”

蕭馥橫眉立目,吼了一聲:“你大膽!”

陸南生氣定神閑,笑說:“陸某是土匪出身,膽小的,哪敢做土匪?言盡於此,王爺有什麽要吩咐離容的,就盡管交代吧。陸某告退。”

陸南生臨走前捏了一下離容的手。兩人的命運,就此綁作一塊。

☆、柳岸訴衷情

離容走出刺史府時天色已晚。站在府院與街道交接處,身後是府內漸次點亮的燈火,眼前則是昏昏薄暮之色。

刺史府附近一向行人不少,但到了日落時分,到底冷清了許多。

幾個沿街擺攤的小販正在收拾貨物。有的推著車,有的用扁擔挑起包袱,都是準備回家。

“回家”這個念頭一下闖進離容腦海中,她突然發現,她好像從來沒有過家,從來都是寄人籬下。

其實聽完王爺交代的任務後,她本該直接在刺史府歇下。但也不知怎麽地,她鬼使神差地走了出來。

或許在她內心中,是非常想要去廣陵的。於是在她頭腦空白的時候,心中的這個願望就把她引到了門口。

是不是對她來說,那是最接近“家”的方向?哪怕那裏只有一頂軍帳,一張獸皮軟墊,還有一塊分她一半的褥子。

那裏是最可能成為家的地方,因為在那裏,她可以不是廚娘,不是先生,甚至也不是記室參軍,而只是她自己。

“回去吧。”她心裏對自己說了一聲,正要提步轉身,餘光瞥見街角處有個暗影。

她揉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是陸南生。

廣陵軍中出了這麽大的事,她以為他早就回去了穩定軍心了。沒想到,他還在建康!沒想到,還能見他一面……

雖然開心過後必將繼以分別的傷感,但至少此時此刻,她心中的狂喜是無比真切的。

離容提起裙角,飛一般地奔過去,一頭撞上陸南生的胸膛。

陸南生左手扶住她的後腰,右手還握著兩個蔥油餅。

“餓了吧?”陸南生將蔥油餅舉到她眼前,說,“我有點餓,找個地方一起吃?”

離容的臉在陸南生前襟的布料上碾了碾,把眼角喜極而泣的淚花蹭在上面,然後擡頭笑著回道:“好!”

兩人來到距離刺史府不遠的秦淮河邊,岸上有一方石凳,剛好供二人並坐。兩旁柳條低垂,一直伸入水裏。水面映著霞光,瀲灩流轉。

河岸兩邊都是深宅大院,有人從高樓的窗臺張望這一對不害臊的男女,但陸南生和離容好像渾然不覺,或者說,是毫不在意。

陸南生問:“蕭馥讓你做什麽?”

離容答:“運糧……去關中。”

陸南生接著問:“除此之外呢?”

州府向中央進貢,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尤其到了戰亂的時候,更該送糧送物資過去,以表忠心。可這麽尋常的任務,何須以陸南生為要挾,逼迫離容去做?

這當中,顯然有古怪。

離容莞爾一笑,回道:“這次要運的糧食布匹太多,換別人去,王爺不放心。”

陸南生靜默片刻,說:“所以就是——不能告訴我。”

離容咬了咬下唇,頭靠在陸南生肩上,但願他不會生氣。

陸南生摸著她的頭,指尖微微顫動,明知問不出真實的答案,還是問了一句:“很危險嗎?”

離容噌地直起身,笑眼彎彎地說:“任務有些困難,而且不能讓旁人知道,但是並不危險!你放心,王爺很怕你南下造反的,他會竭盡全力保障我的安全。”

陸南生卻不相信,手掌從她的後腦勺移到右頰,撥開腮邊碎發,捧著她的臉說:“記住,沒有什麽值得你去冒生命危險。亂世的禍是男人闖下的,也該由男人去解決。至於廣陵軍,你根本不用擔心。天無絕人之路,大不了我就率軍北上,過回以劫盜養兵的日子。甚至趁鮮卑慕容不備,直接打一次反擊戰,收回淮北故土,也不是沒有可能。不管蕭馥讓你做什麽,不管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都要好好衡量一番,不要做不值得的犧牲,明白嗎?”

離容目光盈盈,握住陸南生的手,說:“相信我,我這次要去做一件對的事,就算王爺沒有威脅我,我也願意做。……若說危險的話,人去爬山還有可能被老虎吃了,坐船還會被浪頭打沈,吃餅說不定都能噎死呢!沒有什麽是絕對安全的。但小心駛得萬年船,我一定會讓自己毫發無傷地回來。”

陸南生喉結滾動,此刻他最想做的事情,乃是將眼前人綁回廣陵。然後不顧什麽君臣之義,順逆之別,刺史之銜,都督之權,直接拔營北上,做回殺人越貨的大盜!

殺人?……是的,殺就殺吧,殺敵是殺,殺流民行商也是殺,都是人命,能有多大區別?反正雙手沾染的鮮血早就洗不清了。

他眼中戾氣騰起,蜷緊的指骨咯咯作響。

離容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趕緊抱住他的手臂晃了晃,讓他清醒一點。

陸南生憤怒的拳頭展開了些,一只柔軟的小手滑了進去。

離容說:“你是不是覺得,王爺用你來要挾我,是因為這次的任務兇險至極,我會怕到不敢去?其實不是的!王爺只是擔心我在那過程中背叛他。……不要想著回去做土匪了,從前你是迫不得已,但現在你是有選擇的人!不能明明有選擇卻還做那種事!”

陸南生聽她這麽說,知道自己無力勸阻。面對眼前冒著香氣的熱餅,任他再饑腸轆轆,也沒了胃口。

如果離容一去不回怎麽辦?她說得沒錯,這世上沒有什麽事是絕對安全的,而領兵打仗尤其如此。

自己身為將領,每次出兵都做好了有去無回的準備。他身先士卒視死如歸沒錯,但他可曾為身後人思量半分?直到自己成了那個盼君歸來的守望者,他才體會到這種感覺是多麽難熬。

獨死,太容易了。難的永遠是獨活。

千言萬語化作最無力的一問:“你什麽時候走?……什麽時候回?”

離容搓了搓陸南生的手心,道:“明天中午出發,什麽時候回來倒不好說。總之不會在長安停留太久。我想,也許三個月後?”

三個月,真長。陸南生心裏想道。

三個月裏能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他目前還不清楚關中的局勢,但他知道替代段部稱霸關東的慕容部絕不是省油的燈。

也許三個月內,慕容部就會渡江南下。也許三個月內,他會奉命率軍北伐。

現在這世道,其實沒什麽地方是真正安穩的。安穩的只有他們給予彼此的心境。

也許不用三個月,他們就天人永隔了。

他從來都是個樂觀的人,但今夜卻不斷有消極的念頭冒上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原本無欲則剛的堅強心臟有了越來越多柔軟、甚至可以說脆弱的地方。

因為他現在,有欲有求。

日落月升,無法無天的兩人也不顧什麽宵禁,依然坐在楊柳岸上沐浴晚風。

離容幽幽道:“你記得嗎,有一天晚上,我們聊到莊生。他的妻子死了,他並不難過,反而鼓盆而歌。他說生死不過是氣的聚與散,就像春夏秋冬的輪替那樣自然而然。死,就是回歸生前的混沌,舒服地徜徉於天地之間,有什麽必要為死者哭泣?我說莊子真是莫名其妙,生者哭,多半不是哀嘆死者的不幸,而是舍不得與死者相處的快樂時光。生者哭,明明是在為自己哭。”

陸南生摟著離容的手臂緊了緊,回道:“我記得。”

離容繼續說:“現在想來,要麽是莊子太會自欺欺人,要麽就是莊子太有境界。不管他是有意欺騙自己,還是真的認為活在肉軀桎梏中不如化為無形之物、逍遙於天地之間。他一旦有了這個念頭之後,就能開心地為妻子唱歌,開心到甚至忘了自己的痛苦,這都說明,他很愛他的妻子,是嗎?”

陸南生笑了笑,問:“你這麽喜歡莊子嗎?”

離容歪了下腦袋,說:“我一有想不通的事情時,就翻莊子。翻完後,要麽就是想通了,要麽就是覺得,那些蝸牛角一般大的事情,根本沒必要去想。”

陸南生:“那現在,你是有什麽事情想不通嗎?”

離容:“唉,沒有什麽想不通,我只是難過,我不想跟你分開,哪怕只是三個月。我可以把所有事情都看作蝸牛角,唯有你不行。你知道,怎樣才能讓我覺得好過一點嗎?”

陸南生靜靜等待下文。

離容說:“也許你覺得,我這次去長安執行任務,是為了讓你的廣陵軍有糧草。你不想讓我為你做事,尤其是你覺得可能有危險的事。但我想告訴你,你必須明白我的心境,我是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明明不想殺人越貨還被逼得做回土匪的。我願意為你做事,我真心實意地覺得這是一種幸福。在分別的時間裏,唯有想到我在做的事情與你有關,我才會覺得好像離你很近,我才可以不傷感難過。……沒有誰為誰犧牲一說,我希望,你把我當做你的一部分……”

陸南生聽得鼻酸眼熱,沈默半晌後,他終於說出幾句話:“關於死的問題,其實我也想過,但沒有想得像你這麽覆雜。……我想的是,等你我都作古,就把屍身一燒,買個大骨灰盒,將二人的骨灰摻在一起,放入其中。……這個想法是不是很蠢?死後都沒感覺了,放在一起又能怎樣?但我真的這麽想,想到這裏,便一點都不怕死了。甚至覺得,還是死了好,久久融在一起,不像活著時那樣,總要擔心分離。”

☆、此行多變數

刺史府中,崔道雅聽著身旁丈夫久久沒有勻順下來的呼吸聲,問道:“你怎麽了?睡不著?”

蕭馥本想裝一裝,但又覺得瞞不過妻子的耳朵,只得翻了個身,面對崔道雅,點點頭。

崔道雅拍拍他的胳膊,道:“事情都已安排妥當,沒什麽可擔心的。離容是個機靈人,她的幹娘、情人又都在我們手中,她一定能把事辦成。”

蕭馥嘆了口氣,說:“且不說能不能辦成此事,這一路風險難測,就怕她有去無回。”

崔道雅笑了,道:“你是心疼那丫頭,還是怕陸南生真的造反?”

蕭馥回以兩聲苦笑,說:“丫頭固然可惜,但建康城中幾十萬人的性命更加可惜,不是嗎?”

崔道雅這下真被逗樂了,她搖搖頭,道:“你這便是杞人憂天了。陸南生又不是一介莽夫,他這樣的文武兼資之才,這麽會吃苦,這麽有毅力,當然以建功立業為先。你從前那樣克扣他的糧餉,限制廣陵軍的活動範圍,他都忍下來了,如今怎會真的為了一個女人而使得前功盡棄?”

蕭馥問:“你覺得,他只是虛張聲勢?”

崔道雅回:“你不信?我可以跟你打賭!若離容真有個三長兩短,陸南生絕不會冒著被朝廷討伐的危險舉兵南下。到時候,你從揚州地界找些跟離容樣貌相似的姑娘,送給他,當做賠罪,也就是了。”

聽崔道雅如此一說,蕭馥不只沒覺得釋懷,反而更加眉頭緊鎖。

半晌後,他對妻子道:“夫人,我什麽都信你,什麽都聽你,唯有這件事,我覺得你想錯了。”

崔道雅本來很困,但聽蕭馥這樣說,突然來了興致,一時間睡意全無。

她問:“你覺得我錯看了陸南生?”

蕭馥又長嘆一聲,摟著妻子道:“難道對男人來說,建功立業就一定比兒女情長重要嗎?其實這世上六親不認的男人,並不比蛇蠍心腸的女人多多少。夫人,你對男人有偏見。”

崔道雅啞然。

“若我與陸南生易地而處,若此番冒險遠行的人是你……”蕭馥箍在崔道雅腰間的手掌略微收緊,他低聲道,“若你有什麽好歹,我不只揮戈南下,我還要——屠城!”

崔道雅楞了一楞,剛想再說點什麽,就聽見了丈夫的呼嚕聲。

他二人本是政治聯姻,雖然這些年感情也算和睦,但從沒有過什麽山盟海誓。

崔道雅本以為蕭馥之所以沒有納妾,完全是攝於自己的強勢和潑辣,沒想到……他今天說了這樣一番話。

柳岸上,離容與陸南生二人相依坐了一夜。聊這聊那,一直到天色蒙蒙亮時,才打了個盹兒。

醒來後,他們趕上了北市早餐鋪中第一批新鮮滾燙的熱餛飩。

吃飽喝足,陸南生把離容送到刺史府門口。

“我看你進去。”陸南生說。

離容堅決反對道:“我看你走。”

陸南生皺眉,說:“別這樣,弄得好像永別似的。”

離容不說話,叉腰立在原地,就是不肯進去。

“好吧,我走了。”陸南生輕松地沖離容擺擺手,“三個月後見。”

離容笑著點點頭。

她目送陸南生穿過平直的街道,走上飛架於河渠上的小橋,走入楊柳陰中,快要消失在視線盡頭。終於,她忍不住了,拔腿追了上去。

陸南生聽得身後急促的腳步聲,轉頭一看,才知是她。

早晨金燦燦的陽光斑駁地印在二人肩上,四周細長的柳枝隨風輕動,鼻尖盡是夏天的氣息。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誠如古詩所言,離別未必都在肅殺的季節,物候完全可與人的心境相反。

他二人現在是身在夏,心在秋。遙想將來重逢時,便是冰天雪地,風刀霜劍,心中也必然如同春花開放。

陸南生柔聲道:“想通了,跟我走?”

離容搖搖頭,說:“不不,我只是覺得多看一眼就是賺到。”

陸南生拍拍她的腦袋,道:“別說傻話。不跟我走,就回去歇會兒。”

離容點點頭,說:“嗯,你回廣陵後也好好歇會兒……哦不是,你在船上就可以歇,在船上好好睡一覺。”

兩人肉麻地互相關切一番,才終於分道揚鑣。

離容回到刺史府中時,已近中午。她簡單收拾了行裝後,便去向蕭馥等人辭行。

昨天蕭馥跟她仔仔細細地說了此番西行的路線,她知道要先坐船逆流而上,到達武昌後駛入漢水,一直航行到魏興郡,再改走陸路。

護送運糧隊的衛兵有一百人,都是軍府精銳,保證沿途盜賊不敢打他們的主意。

離容並不怨恨蕭馥逼她做事,反倒有一種因被器重而肩負大任的使命感。此刻她正恭敬地向王爺與王妃辭行。崔夫人也在場,她當然不敢提秘密任務的事情。

蕭馥看上去有點困倦,他總是這副有氣無力的模樣,這使得他在屬下面前缺少幾分威嚴,但換句話說,他也可能是在韜光養晦,避免被當權者忌憚。

畢竟,到處都可能有誰誰的耳目。

蕭馥蓋上茶碗,漫不經心地對離容說:“關中局勢不穩,能送就送,有危險便跑。人比東西重要,明白嗎?”

崔道雅補了一句:“隨機應變,王爺的忠心能不能到達皇城,就看你的本事了。”

沒等離容回覆,蕭馥又強調了一遍:“此去變數太多,切記以保命為要。”

離容聽出二人話裏有話,崔夫人當然不明白這其中的蹊蹺。不過離容心想,幹娘究竟能不能看出妹妹與妹夫的貓膩,還真不好說。

她俯首道:“多謝王爺、王妃關懷,屬下必當全力以赴!”

“唉,不過就是運幾車糧食,還需要這樣千叮萬囑?”崔夫人大喇喇走上前,把單膝跪在地上的離容拉了起來,“哎唷,你手怎麽這麽粗?明年都是要做新娘的人了,怎麽還這麽不愛俏?”

離容聽幹娘說自己“明年要做新娘”,心想這該是默許了她與陸南生的婚事,欣然笑開,面頰透著緋色,回道:“從前粗活幹多了,沒辦法——”

崔夫人把一個小瓷盒塞進離容手中,道:“這是王妃給我的茉莉香膏,我借花獻佛,送給你了。帶去用。回來時,要白白嫩嫩的。”

離容目光一顫,立即又恢覆含羞帶笑的模樣,點點頭,道:“幹娘、王爺、王妃,那離容……這就去了。”

她剛要退下,不料隨著一聲通報,前門匆匆走進一位訪客。

諸人擡頭張望,一看,是高衍。

高衍風風火火地步入前廳,對周圍人行了一圈禮後,說:“聽聞崔記室要運糧北上,不知高某可否搭個便船?”

蕭馥說離容此行多變數,果然,第一個變數這就來了。

☆、倔強又心軟

“你?”蕭馥眼神中微露驚愕,但很快又在臉上貼了一層假笑,問道,“三郎是要進京麽?”

高衍身上有典型的京都公子風華,舉止從容而利落。那些使常人感到又沈又累贅的錦繡寬袍,唯有穿在他身上,才顯得輕盈妥帖。

“是的,想進京一趟。昨天冀州刺史馮大人聽聞家兄來而覆去,他沒來得及拜見,頗感惱火。我等本是冀州官員,卻棄州逃難至此,不能不說是大大的失職。因而刺史大人差我進京領罪。”說話間,高衍又對著蕭馥揖了一揖,接著道,“王爺知道,下官空有別駕之銜,但手中無財又無人……”

他兩手一攤,苦笑,但又笑得磊落舒朗,好像聖賢書中走出的謙和君子,對所有人都沒有威脅。

高衍說得合情合理,蕭馥若是拒絕,一來顯得不近人情,二來又仿佛心中有鬼。他迅速揣摩了一下高衍的用意,心想這個被兄長趕去做荒州別駕的弟弟,恐怕對其早有怨恨。既如此,讓他也去京中攪攪局,倒未必是一件壞事。

“三郎客氣了,你既然也是要進京,那便與崔記室同去吧。”蕭馥應允了。

高衍再次抱拳,然後轉向離容,說了一句:“四妹,事不宜遲,我們走吧。”

離容心中暗罵不妙,但還是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阿嘁!”

茉莉花的香氣從藏在胸口的瓷盒中溢出來,等走到刺史府門口的時候,離容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高衍回頭看了她一眼,邊牽過馬匹邊說:“你不是對茉莉花過敏嗎?為什麽抹那種東西?”

“夫、幹娘給我的……啊嘁嘁!”離容緊隨其後,掏出帕子抹了一把鼻子,“你怎麽知道我對茉莉花過敏?”

高衍“切”了一聲,翻身上馬,牽轉馬頭,朝渡口馳去,沒說別的話。

他怎麽知道?他當然知道。

蕭馥準備好的船已在渡口等待,十艘運糧,一艘運人。

載人的船只不比糧船小,原本可以住三個船夫,十個護衛,再加離容。如今因高衍要同行,護衛之一就把自己的艙房讓了出來。

離容背著包袱入內,覺得除了腳下有些搖晃之外,這裏面看著倒是跟一間普通的屋子差不多。

右手邊有一張小床,床上開了一扇窗,窗外是長江水。盛夏的日頭正毒,江水反射著烈日的金光,十分刺目。就算把窗拉上,那粼粼波紋也會映入室內,倒是蠻有趣的。

她現在沒有那麽容易暈船了。

心中不禁又想起陸南生,不知他吃了午飯沒。他們現在是一人順流而下,一人逆流而上。想到彼此相隔的距離越來越大,她心中又是一陣酸楚。

她坐在矮凳上,隨手翻了一下肘邊貼墻的木板,才發現這竟是一張可以收疊的簡易小桌。正要擺弄擺弄,卻聽有人來敲門了。

“吃飯。”高衍的聲音從薄薄的木板門外傳來。

離容心想,這真是白日見鬼了。從前都是她做好飯端到高衍面前,現在高衍居然來叫她吃飯。如果有人告訴她這個高衍不是真的,而是由江湖術士易容假扮,她一定信。

開了木門,離容才發現,高衍不是來喊她去吃飯,而是把三菜一湯端了過來。

他一點也不客氣地擠進了屋裏,將飯菜擱在簡易小桌上,然後於離容對面落座。

離容頓時覺得頭大,頭痛,頭暈。

其實她到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高衍。“三哥”,是在人前叫的。私底下,兩人獨處時,難道也要叫“三哥”嗎?她覺得太假了。

不只是這稱謂太假了,應當說,她覺得眼前的高衍太假了。

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以為高衍本就是溫柔敦厚的模樣,但離容知道,他現在連頭發絲都冒著虛假的氣味。

高衍取了筷子,分給離容一雙,說:“坐下吃。”

“少爺……”她猶豫半天才開口,“少爺這不太合適吧……”

“有什麽不合適?”高衍夾了一筷子青菜到離容碗中,說,“小時候不就這麽吃麽?”

離容反手握筷,呆呆看著白飯上冒著油光的綠菜葉,心想:這……有毒嗎。

高衍已經一口吃下肚了,見離容還不敢下箸,他突然笑了笑,問:“你為什麽這麽怕我?我又不會吃了你。”

離容咽了一口唾沫,往嘴裏送了兩顆飯。

沒等她開口說什麽,高衍又起了另一個話頭:“陸南生人不錯。”

離容突然想到,那天晚上高衍把陸南生叫走後不知跟他說了什麽,惹得陸南生大吃飛醋。她現在想問問高衍那是怎麽回事。

“少爺……”離容小心翼翼地說,“那天晚上,你跟他說了什麽啊?”

“再叫我‘少爺’,我讓你去江裏跪著。”高衍用筷子指指窗外,“什麽身份的人就該做什麽事。從前你是府裏的下人,現在你是母親正式認的女兒,你要知道這種分別。”

離容皺著眉點點頭,低聲叫了一句:“三哥。”

高衍滿意地笑了。就在離容以為他不會告訴自己那天晚上對話的內容時,高衍又開口了:“我跟他說,我喜歡你。”

“咳咳咳咳!——”離容驚得兩粒飯嗆進氣管,狂咳了一陣才緩過來。

雖然這個可能性她也不是完全沒想到過,但此刻聽高衍從嘴裏說出來,她還是覺得猶如天方夜譚。

“我騙他的,你這麽激動幹什麽?”高衍語氣中滿是嘲諷。

“哦哦……”離容喝了口水,問,“你幹嘛捉弄他?”

“我捉弄他?我是為他好。”高衍笑著說,“我問你,你們兩個人,是誰先表明心跡的?你這麽膽小,我猜應該是他吧?”

離容沒敢看高衍,眼睫低垂,雙手捧著飯碗點點頭。

高衍繼續說:“那是不是他一說喜歡你,你就決定生死相隨了?”

離容臉漲得通紅,也不知高衍怎麽就能看穿自己的心思,又點點頭。

“太容易了。”高衍說,“你太便宜他了。得到得這麽容易,他將來不知珍惜怎麽辦?”

離容小聲說:“我……沒想那麽多。”

“蠢貨。”高衍批評道,“你對男人毫無了解,也敢學別人私定終身?”

離容一雙明亮的眼睛忽閃忽閃,她還是沒懂高衍在說什麽屁話。

“還好我幫你補救了一下。”高衍向眼前人邀功道,“有我這個勁敵在邊上虎視眈眈,他才不敢不對你忠貞不二,明白了嗎?”

離容扒拉了兩口飯,也不知該不該向眼前人道謝。雖然高衍一副說得很有道理的樣子,但她還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想給陸南生樹立什麽威脅,只想一股腦兒地相信他。

好笑的是高衍居然有這份心。

“多謝三哥。”離容笑著往高衍碗裏夾了一塊肉,“三哥,你打算去京城呆多久?你把嫂子和利兒留在建康,不會很想他們嗎?”

想張唯文?高衍壓根就沒想到這個問題。他無所謂地笑了兩聲,道:“你嫂子是個能幹人,沒必要太惦記。她也不見得想我。”

這話聽得離容心裏冒了一陣冷氣,她不敢再問高衍夫妻的事,但一時又找不到別的話題,只能埋頭吃飯。

片刻過後,高衍忽然喊了一聲:“離容。”

他語氣中透著認真,讓離容不能不洗耳恭聽。

“有時候我覺得你跟母親很像。”

離容怔怔地聽著,覺得莫名其妙。崔夫人是大族嫡女,而自己則出身卑微。兩個人的心氣天差地遠,怎麽會有半分相像?

“其實你很倔強,是不是?從前我那樣待你,你沒吭過一聲。因為你心中有別的天地,你不屑與我計較。”

聽到這裏,離容差點就點頭了。

“你倔強又心軟,跟母親一樣。當年父親納了小妾,母親雖然不悅,但一個‘不’字都沒說。她不能自降身份去跟那賤婢爭寵,這是她的倔強。但是她又心軟,她繼續跟父親住在一起。只要父親稍有溫言軟語,她便會笑顏相迎。那時的她或許以為,人無完人,只要父親心中有她,那麽夫妻之情尤可挽留。”

高衍說的這些,離容並不知道。她那時太小了。

“她的倔強,使得她不願為自己出頭。她的心軟,導致她一再受到傷害。我不希望你重覆母親的路。……陸南生是個不錯的人,但他到底有多好,日子久了才能看清。我知道,你若受了委屈,會像母親那樣,若非倔強地撐著,便是卑微地等著。這樣都不對。”

離容眼眶有些濕潤,溫順地點點頭。

高衍起身,最後說了一句:“平淡生活最磨人,你願忍多久是你的自由,但別忘了,忍不住的時候,可以回娘家。”

☆、明知不可為

高衍一席話飽含柔情,柔情得離容想吐。

她送走高衍後,背靠著門板深出了口氣。

可怕。

二人聊得並不多,但離容已經深刻地體會到,高衍確確實實不是她從前認識的那個直來直去的狷介侍郎了。

可怕。

他會揣摩人心,且做得不動聲色。他句句話擊中要害,若非離容此前對他有十幾年的了解,恐怕這時她已經對他感激流涕、恨不得抱住他一訴衷腸了。

可怕。

他之前在長安都經歷了什麽?離容只知他被貶官,但不清楚貶官的具體緣由。她曾經猜過,大約是跟太子與先帝同日被害那件事情有關?

原本高衍的立場,離容心裏是有數的。就算其他人都覺得高衍這人捉摸不定,離容也可以非常篤定地說,高衍反對高氏奪權。

這判斷並不是因為高衍對她說過什麽,而是來自她的觀察。

從前伺候高衍讀書的只有她一個人,在她面前,高衍不需要有任何偽裝。離容眼看他讀到誰的傳記時揚眉,讀到誰的行狀時搖頭,讀到誰的學說時讚嘆。年深日久,她當然對他的信念與原則一清二楚。

他的主張,就像他的字一樣,“子衡”。他想要的是一種君相和睦的平衡,但這談何容易?

這世上又不是只有明達事理的聖主,多得是庸主、愚主、暗主。這世上也不是只有安守本分的賢臣,多的是權奸、佞幸、偽君子。但凡有壓倒對方的機會,誰要跟你玩平衡?

那麽高衍這回改頭換面,究竟是他心中的信念變了,還是他達成目的的手段變了?

“阿嘁~!”

離容漫無頭緒的思索被自己的噴嚏打斷,她這才想起那罐茉莉花膏。

去年她抵達青霜堡時,崔夫人親手栽種的茉莉花剛剛開放。她一進崔夫人的房門就狂打噴嚏,崔夫人了解情況後,把花送給了蔡氏——

崔夫人不可能不記得她對這個氣味過敏。

離容捏著鼻子打開瓷盒,但見乳白色的膏體表層因天氣炎熱而化出了一層油膩。上面似乎有些模糊的劃痕,但看不太清。

她湊近窗邊,對著透進來的波光,仔細瞧那一層油膩下的細細刻痕,終於看清了那是什麽:

三個字,“不可為”。

離容手一抖,但聽“哱羅”一聲,瓷盒砸到了木制地板上。

沒碎,但摔得裏面的花膏滑了出來,變成了一坨地板上的白色漿糊。

“我剛才沒看錯吧?”離容心中自言自語道。

雖然沒法再次確認了,但是應該沒錯。

什麽事情“不可為”?是蕭馥交代的秘密任務嗎?

幹娘到底猜到了什麽?

離容忽然覺得胸口藏著的密信開始發燙。

揚州刺史府派出的運糧船隊正揚帆逆行於長江下游河段,與此同時,高義的船已駛過江州,向中游進發。

揚州船隊上發號施令的人是離容,為了盡早達成使命,盡管她已乘船乘得暈頭轉向,她也沒有命船夫多靠岸休息。眾人日夜兼程,只是在途經城市時稍作補給,從未停留超過一個時辰。

再行一夜船,便要到尋陽了。

“老張,下一站就是尋陽了嗎?”

夜裏,離容踮起腳尖站在船頭,但見一輪圓月當空,兩岸黑影憧憧。

被喚作“老張”的船夫朗聲應道:“是的大人,明早就到尋陽咯!”

離容趕緊轉身對一個衛兵說:“衛兵大哥,勞你傳個話,告訴大家明個兒我們在尋陽歇一天。”

那一百個衛兵已被離容分作甲、乙、丙、丁、戊五組人,輪流值守於糧船上。不負責留守的就可以自由活動。離容的命令傳下去後,後方的糧船上立即爆發了一陣振奮的歡笑聲。

看來這一路,大家都乏了、悶了。

笑聲驚動了高衍,他走出船艙,想知道發生了什麽。

江風吹得離容兩鬢毛躁,她隨意一撥柔順如青緞的長發,回頭笑對高衍說:“三哥,我們在尋陽歇一歇,拜訪一下老鄰居,如何?”

她美嗎?

她的膚色不是那種久居深閨的女子才有的雪白。以洛京養尊處優的士族子弟的病態審美觀之,唯有那種冷色調的白,才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一等美人特質。

可離容一點也不清冷,她的膚色是那種黃色調的珍珠白,沒有一絲病嬌之氣。不管是在日頭下還是月色中,都仿佛有內在的光彩透出來。

高衍看著離容笑立江風中,潔白的月輝映在她晶亮的眸子裏,飽滿的雙唇好像沾了露水一般,邊緣處有一個誘人的反光點,一時間他心襟搖蕩,喉頭發緊,血液上湧至胸膛、臉頰、耳垂,火燒似地難受。

他突然發現,他在兩京繁華中見過那麽多內外兼美的名門閨秀,在花街柳巷沾染過那麽多柳嬌花媚的紅粉妖嬈,但沒有一個人像眼前的離容這樣光芒四射。

她吃苦耐勞,堅忍、好學,聰慧又善良。她身上有自己險些失落的正氣,她眼中有自己已然失落的陽光……而且,她竟然還長得挺好看——

以前怎麽沒發覺?

“老鄰居?……”高衍喃喃重覆道。他當然知道從前的國子博士季伯卿如今在尋陽做太守,只是因為他看著離容,一時大腦空白,沒反應過來。

“季伯卿?”高衍終於想起來了。他往離容走了兩步,在她身旁立定,低頭道:“原本我以為他是蕭子釗的人,沒想到……後來母親跟我提過他。”

離容雙手扶著船舷,腳一踮一踮,好像在原地上下躍動一般,興奮之情難以自抑。

“你知道了?”高衍問,“你和他的淵源?”

離容連連點頭,回道:“他是我哥,是我哥!”

聽離容的語氣如此歡悅,高衍心頭一酸。他真是瘋了,連離容親哥的醋他也吃。

話說回來,高衍在面對陸南生時,好像反倒沒有強烈的醋意。因為他並不認為陸南生一定能成為離容一生的伴侶。

相知過又如何,歡愛過又如何?高衍如今把男女之事看得很淡。他深知兩人相處起來會產生的矛盾實在太多了,弄不好就是蘭因絮果,濃情蜜意終成過眼雲煙,曾經最愛的人甚至可能成為最不想看到的人。

他喜歡二人眼下的距離。離容沒法推開他,因為他是“三哥”。他可以在義兄與情人的邊界游曳,隨時趁虛而入。

但當看到眼前這一幕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美好設想恐怕不會成為現實。

因為離容有自己的大哥。對離容來說,季伯卿那兒,才是真正的“娘家”。只要季伯卿存在,離容就不需要以他這個不尷不尬的義兄作為心中港灣。

“小兔子。”高衍冷不丁地一聲呼喚,聽得離容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離容裝傻道:“哪裏有兔子?”

高衍俯低身子註視離容,道:“小兔子,是你。”

離容胃裏翻江倒海,起初是因為暈船,現在是因為眼前人。她心裏想道,這個高衍,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一個臉皮厚如城墻的妖男了?

可憐高衍俊朗的五官在離容眼中都變了形,她此刻覺得高衍奇醜無比惡心無比。

可憐高衍身上的香粉氣息在離容鼻中都變了味,她此刻覺得高衍臭不可聞,只想一腳把他踹下船。

“別這麽叫我。”離容正色道,“……那個,嫂子有一回來問我,‘小兔子’是誰。我說你小時候養過兔子。”

高衍心中咯噔一聲,目光轉冷,朝離容逼近了一步,質問道:“所以,你知道?”

高衍索性雙臂撐在離容兩側,讓她無處可逃。甲板上的其他人見狀,都識趣地退入了船艙。

離容現在真想把匕首拿出來捅他一個對穿。她用充滿敵意的目光看向高衍,冷冷地問:“知道什麽?”

高衍壓抑著怒氣道:“你知道我真的喜歡你,可你裝作不知道?!”

“你、你、你胡說八道什麽!?你瘋了嗎!?”離容胸口劇烈起伏著。有一種生氣,叫做氣成結巴,氣得語無倫次。

高衍淒慘地笑了,對自己陰影籠罩下的人兒說道:“我也覺得我瘋了。就你這臭丫頭,出身卑賤,樣貌普通,我堂堂高家三郎,怎能娶你為妻?……

可是母親非要把你放在我身邊。五年,十年,不管我願不願意,我都得天天看著你。我討厭你的時候是在想你,咒罵你的時候也是在想你。為了折騰你,我什麽事都差你去做,結果卻是我什麽事都離不開你。

我不敢承認,當你關心我的時候,我心裏竟在偷樂。我不敢承認,雖然那些高門閨秀樣樣比你強百倍,但她們看在我眼中就是一個個毫無生氣的木偶,只有你是唯一鮮活的、小兔子。……

當大哥下令遷都時,我本該反對,但我沒有,因為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洛陽。我以為你死了,我不敢面對一個埋葬著你的地方。我想徹底忘記你。可是這麽多年,這麽多年……我怎麽忘得了……忘記你,就像忘記我自己!”

離容木然看著眼前人,但見一滴晶瑩滑落,無聲地落在甲板上。

高衍趕緊別過頭去,但這個角度剛好迎著月光,於是臉上淚痕被照得更加清晰了。

他勻了勻氣,繼續說:“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叫你出城為母親祈福,在你包袱中放了許多銀錢。我原意是想讓你逃走,但你沒有逃。那一次我太氣了,我氣你沒走——我原本是這麽以為的……後來我發現,其實我是氣我自己。

那一次我以為你會走,想到你會遠走高飛,我怎麽都高興不起來,我反而焦躁惱怒,摔了很多東西。我氣,我氣的是自己竟然怕你逃走。”

離容心尖顫動,她眼中的高衍終於不再扭曲、醜陋,而是變回了原來的模樣。塵封的斑斕記憶重又浮現於腦海中,心裏卻是白茫茫的一片。

有一點她想得沒錯——高衍確實是個大變態。一旦認識到這個前提,那麽他所做的一切,便顯得合情合理了。

高衍已經松開雙臂,但他好像能用目光把眼前人釘住。離容看他那副哀如心死的神情,一時也忘了要逃開。她對眼前人的防備心已漸漸松懈。

“所以呢?我不明白你想要怎樣。”離容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的波動。她覺得如果她是高衍,她會把這些話爛死在肚子裏,一輩子都不說。

“我什麽都不想要。”高衍回,“我只是覺得,你欠我一個答案。”

“什麽答案?”

“你心裏,有過我嗎?”

說到最後兩個字時,離容明顯聽出高衍喉頭顫抖。這種似有若無的哭腔,讓離容沒敢立刻說出“沒有”兩個字。

她深吸一口氣,答道:“喜不喜歡其實是一種幻覺,一陣幻覺過了,就像風去無痕,沒有必要去追究風是否來過,也無法追究。三哥,早些休息吧。”

☆、可望不可即

離容向側邊邁出一步,剛要逃脫高衍的控制範圍,就被一只清瘦但有力的手臂封住了去路。

高衍一連串的動作飛快,先是將想沖出去的離容攬回來,接著把她困在兩面都是障礙物的角落中,迅速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再滑到她的鼻尖。然而就當高衍欲整個人貼上去時,離容的匕首已然出鞘,刀口抵住他的胸膛。

她的手有些發抖,目光強裝鎮定。

高衍試探性地湊近了些,匕首鋒利的刃口果然也退了一寸。

高衍得寸進尺,惹得離容大喝一聲:“你不要命嗎!?”

高衍兩指夾住刀片,柔聲道:“我給了你可以傷害我的東西,你別怕,是我自作自受。”

他胸口一挺,刃尖紮進布料中,雪白的前襟立刻出現了一個黑紅色的點。圓點向外舒展開來,變作不規則的放射狀,看著瘆人,又有暗夜荼蘼一般的妖嬈。

離容的眼淚終於忍不住了,手劇烈地顫抖著。她哭求道:“你別過來了,你有病嗎!……”

高衍完全沒管胸口滲出的溫熱血液,反倒伸手去幫離容擦拭眼淚。

“你不想試試看嗎?”高衍清俊的面容勾起邪笑,跟衣衫一樣白的手在離容面頰上輕輕摩挲,好像一個扮作神只的惡魔,終於暴露了本來面目,“我們朝夕相處十來年,你沒想過要跟我試試嗎?”

離容哭著搖頭,她是真的怕了。她以前以為高衍是個好對付的人,此時此刻她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

高衍不顧匕首尖仍在他胸口表層的皮膚中,那火辣辣的刺痛似乎使他更加興奮。他一指落在離容領口,把那遮擋豐腴的布料往下撥了撥——嗯,確實很豐腴。

指間充滿彈性的觸感傳來,高衍的呼吸都開始帶著欲望的味道。他繼續變態地笑著,對眼前人道:“男人要有比較,才能分出優劣。你不跟我試試,怎知你不喜歡?……陸南生這個大老粗,應當無趣得很吧。”

聽到“陸南生”三個字,離容突然冷靜了下來。她撤回匕首,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高衍見況眼神微變,不再進逼。

“高衍。”離容第一次當著高衍的面叫出了他的名字,“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人。”

高衍笑容一僵,嘴角抽動了一下,問:“我從前是怎樣的人?”

離容手上的力道控制不佳,稍稍一抖,脖子上就出現了一條黑線。高衍眉頭皺起,想搶過匕首,又怕離容受到驚嚇而自殘更甚。

“你剛才問我我心裏有沒有過你,我有。”離容噙著淚道,“哪怕你那時候對我很壞,哪怕你口口聲聲稱我為賤婢……但我覺得你是個好人。你直言敢諫,不惜沖撞權貴。你清約簡素,常用俸祿賑濟貧民。你雖然無數次想把我趕走,但卻從未用卑劣的手段陷害我、折辱我……我知道洛陽城中多得是殘忍十倍、削刻十倍的主子。我有飯吃就知足。不過是幹幹粗活,我、我扛得住。”

離容笑中帶淚,好像快被風摧折的花朵,帶著不堪承受的露珠。

“我知道你討厭我是因為婚約的事。你覺得我配不上你,你是對的,我確實是卑賤的仆役之女,我不敢對你有非分之想。但如果你以為你娘這麽做是因為不疼愛你這個兒子,你就錯了!”

離容淚流滿面,咽了口唾沫,繼續說道:“她了解你,她知道你是一個敏感、剛直又脆弱的人。你生在權貴之家,長在風口浪尖,這一生註定不會平順。你需要一個對你完全了解,你又可以完全信任的妻子。所以她讓我留在你身邊,陪你一起長大……可是……她又不夠了解你,她不知道,她這樣安排,反而傷了你的自尊……”

高衍下身的血液回流到心中和腦中,他怔然望著眼前人,眼神由濁至清。

“她真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她那樣費心地栽培我,是為了你。後來得知你不喜歡這樣的安排,她也沒有一意孤行。我好羨慕你有這樣的母親,我好羨慕你有母親……”

離容勸解高衍勸到一半,忽然開始自傷身世,淚好像長江水一般流不盡似的。

“你有什麽可不滿足的?!你知不知道這世上、這世道,多的是一無所有的人!你看看我、看看我!我一出生就被爹娘拋棄,我六歲起就做你的丫鬟!為了得到你的肯定,我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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