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文四年，年清正式從龔先生那畢業了。

“我打算去海南，我爹說給我覓了個缺。”年清放下筷子，慢條斯理道。

“在那之前，先替我跑趟，給萬大梅帶個口信。”董致道。

夏文知道年清早晚要走，但親耳聽到他真的要走了，心裏依然很不是滋味，突然有種空巢老人的空虛寂寞感。

那兩人你一眼我一語地聊完了，夏文食不知味地吃完了飯，道：“什麽時候走？”

“明天吧，明天不下雨就明天走。”年清道。

“這、這麽快？”夏文擰眉道，“就這麽急著離開舅？”

“舅，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這麽粘人好嗎？”年清虛虛地摸了摸夏文的頭，無奈道。

夏文白了他一眼，道：“就在萬大梅那待著就好，不許亂跑。”

年清笑笑，沒應聲，見夏文有些急了，方道：“傳個口信，頂多住一晚，我能跑到哪去？”

董致道：“我會向馮家鏢局定趟鏢，送你去海南。”

“也好，我跟著鏢師吃住，還省了一路的花費呢！”年清道，給董致添了茶，“先謝過董叔了。”

董致似笑非笑看著他，道：“和萬小竹待久了，學得這一身算計的銅臭味了？”

夏文想起什麽，插嘴道：“之前小竹來信，說佟家鬧得越來越厲害，他有心要去投奔他哥呢！也不知現在是不是已經去了，若是去了，你記得給我寫信說聲，等著他告訴我，還不定什麽時候呢！”

“呀，他哥不管他和商穗的事了？”年清奇道，去年過年時，他終於曉得這幾年萬永竹、夏文他們到底在打什麽機鋒了，並對商穗致以了深深的幸災樂禍之情。

“不管了，一門心思教訓兒子呢，這小子簡直比萬小竹還萬小竹，都快要翻天了。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董致樂道。

夏文去給年清收拾行李，年清在一旁挑撿著路上消遣看的書。

夏文嘀嘀咕咕叮囑著一堆出門需註意的事項，年清隨口應著，最後來了句：“你還不如多給我點錢來得實在。”

“年小清！你一個讀書人，不要鉆錢眼裏去！”夏文沒好氣道，“董致不是派人送去你嗎？你蹭他的就好了，你還有什麽需要花錢的地方？”

年清好笑道：“你不給我錢，是怕我學壞？怕我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就和你弟似的。”

夏遠洋剛又納了一個妾，從蘇州買回來的，據說才小產完就被逼著出來接客，哭得死去活來，讓路過的夏遠洋英雄救美了。這事夏遠洋自然不會告訴夏文，可惜西北那邊一堆唯恐天下不亂、看夏遠洋不順眼的人，凡事有關他的八卦都跑得飛快，夏文想不知道都難。

夏文頭疼道：“不是從高門大戶裏拐閨閣小姐，就是去樓子裏撈人，香的臭的都往家帶，我們夏家的人都讓他丟盡了！”

“是啊，旱的旱死，澇的澇死，他也不分你幾個。”年清調笑的。

夏文把包袱布死死打了個結，瞪著年清道：“趕緊去海南，讓你娘管著你，老子不操這個心了！”

第二日一早，年清就出發了。他拍了拍夏文的肩，學著萬永竹一揮手：“江湖再見咯！”

夏文眼圈紅了紅，胡亂擺了擺手：“別亂跑啊，到了地兒給我寫信啊！”

年清笑道：“要麽你跟我走吧，鋪子給柳西盯著就好了。”

夏文心動地想了會，道：“算了，馮艷那女人老攛掇她跳槽過去，她早晚要走，到時候鋪子不還是要我管。”

夏文跟著馬車走了幾步，站在那看了好半天，才慢慢地回了鋪子。

年清抵達遂城商宅時，已經入了秋，商宅門前樹上的葉子開始泛黃了。他擡頭看著樹葉，心裏突然有些想念夏文了。

“年小清！”萬永竹一陣風似的從門裏跑出來，“你咋個這麽快就到了？還想著去街口迎一迎你呢！”

“門口迎迎就好了，來，扶我下車！”年清頤氣指使道。

“下來吧你！”萬永竹一下子把年清扛了下來，一直扛到影壁處在才放他下來，“你舅咋不來呢？你要待多久啊？”

“待一天吧，我就要去海南了，下次寫信，我和我舅的可要分開寫了。”年清笑道。

萬永竹眼珠一轉，道：“那正好，我去京裏和你舅住，不在這受氣了。”

“不許你去京裏禍害夏管事！”一個年紀約摸十七八歲、模樣極俊俏的女孩從一旁跑了過來，叉著腰怒瞪著萬永竹道，“你見誰脾氣好就欺負誰！”

年清被那女孩的容貌驚了下，隱約覺得有些眼熟。

“你是欺負不到人，所以嫉妒我！”萬永竹哼了一聲。

“呸！我才不嫉妒你這個壞人，你和夏遠洋一樣討厭！”女孩做了個鬼臉，跑了。

“她是誰？”年清問道。

“京裏來得，估計你見過，原先是教坊的，雲夫人的妹子，叫霜紅。”萬永竹答道，“跟著馮唐的姐學了幾年醫術，又跟著馮家鏢局的人學了點拳腳功夫，就坐不住了，在這一帶到處躥，給人看病，打抱不平什麽的。前兩天我那小侄兒不在街上掀了人攤子嘛，讓她知道了，上門來理論，見我嫂子臉色不好，就留下給她看病了。”

“哦，原來是雲夫人的妹妹，她們姐妹倆可真是一個賽一個水靈。”年清恍然道。

“腦子也是一個賽一個的不好使，幸好醫術還湊合，不然我哥也不敢讓嫂子吃她開的藥。”萬永竹推開一間房門，道，“你睡這吧，之前董少爺來時住的客房，一直給他留著呢，就給兩三位貴客暫住過。”

“兩三位。”年清冷笑一聲，洗了洗手，道，“你哥呢？”

“晚飯前才能回來，剛和夏遠洋掐完和馮艷掐，就為了……”萬永竹閉上嘴，瞥了年清一眼，笑道，“你是不是就為了這事來的？”

“這，要和你哥才能說。”年清笑瞇瞇道。

“切，我哥什麽事我不知道！”

是夜，年清和萬永梅一同吃了晚飯。萬永竹在自己屋裏和商穗一起吃，衛氏在屋裏同霜紅吃。

“董叔讓我問你，這鐵脈的事，到底有幾分把握？別回頭他上報了皇上，你這邊一挖，什麽都沒有！”

萬永梅道：“夏遠洋盯得緊，他猜到我在那山裏找到什麽好東西了，一心想要獨吞呢！我正派人去攛掇丁香那女人鬧休妾，等後宅一亂，他就沒心思往山裏跑了。”

年清道：“她不是對夏遠洋情深義重嗎？”

萬永梅冷笑道：“就是因為情深才會怨恨啊！夏遠洋左一個右一個的往家裏娶，趙四又是個挑撥離間、坐山觀虎鬥的高手，剛納回來這個柔柔弱弱的美妾，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夏遠洋不少人脈都是靠趙氏和丁香拉起來的，這倆女人若真掐得兩敗俱傷，夏遠洋損失不小，所以他大多時候都和稀泥，導致裂紋越來越深。但現在夏遠洋已經站穩腳跟，是丁香依附他，不是他需要丁香，他對著丁香就沒有當初那麽遷就妥協了。

“他早晚得死在女人上。”年清冷冷道。

“不，是死在自負上。”萬永梅笑道，“鏢局那都安排好了，京裏我回頭親自去一趟，你莫管了，替那位把海南的事辦妥了，你們年家起覆就有望了。”

年清回屋時，見霜紅在花廳外站著，似乎在思考什麽事。

“小姐姐，想什麽呢？”

霜紅扭頭瞥了他一眼，道：“我記得你，小時候，你老逗我姐說話，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呀，還想著裝回翩翩君子呢，這就露餡了。”年清遺憾道，“小姐姐記性可真好。”

“你和商家這倆壞蛋是怎麽認識的？”霜紅好奇道。

“他們和我舅是朋友，我舅這人比較倒黴，專門吸引壞蛋，他弟夏遠洋就是最壞的壞蛋。”年清笑道，“我嘛，算是個小壞蛋，和那幾位都不敢比。”

霜紅點點頭：“你的確不算最壞。你來做什麽？這不年不節的，看著也不像是來玩的。”

“帶個口信，然後從這出發去海南，尋我爹娘去。”

霜紅神色一動，不知想到什麽，盯著年清有些出神。

“花前月下，孤男寡女，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哇！”萬永竹又發動了萬家招牌式的神出鬼沒技能，抱著胳膊嘖嘖道。

“有你在偷看，怎麽叫孤男寡女了？難道你既不是男，也不是女？”霜紅伶牙俐齒地回擊道。

“唉，說對了，我就是不男不女，你要不要瞧一瞧啊，我是怎麽個不男不女法？”萬永竹壞笑道。

“你臉皮可真厚。”霜紅無語道，“睡覺不用蓋被，建房不用鋪瓦，把你那二皮臉分開一放就好啦！”

她一陣風似的跑了，年清和萬永竹對視了一眼，齊齊笑了起來。

“她只有吵架的時候智商才在線。”萬永竹道，“嘴皮子可利索了，可能是在市井裏練出來了。”

年清攬著他回了屋，道：“商穗呢？”

“打洗腳水去了。”萬永竹打了個哈欠，“你明兒晚點走啊，不然我起不來，沒法送你了。”

“真是嫌棄死你了。”年清不滿道，“我這一去不知道幾年才能再見呢！”

“沒事，你一直活在我的心裏。”萬永竹深情道。

“你心裏準備住幾個人呀？”商穗拎著一壺熱水進來了，“也不怕把他們都擠死了。”

“唉正好，我也順道洗個腳。”

年清說著就要往榻上坐，被萬永竹一腳踹開了。

“自己打水洗去。”萬永竹沒好氣道，“這是我的男人，不許你使喚。”

商穗笑道：“沒事沒事，我又不是沒給年少爺洗過腳，白白嫩嫩瘦瘦長長的，比你的小肉腳好看多了。”

年清抖了抖，面無表情看著商穗道：“你怎麽也學萬小竹，沒臉沒皮起來了？”

“因為我發現，在這個黑化的世上，不黑化就只有被欺負死的命。”商穗道。

年清有些不適應這樣的商穗，一溜煙跑回自己屋了。商穗這才對萬永竹道：“你別老和霜紅姑娘吵架，跟個八婆似的，我在廚房都聽到你的聲音了。”

萬永竹敷衍道：“那我下次小聲點。”

他瞧了商穗一會，笑道：“你不會是以為我喜歡她吧？”

商穗拿了個盆，開始兌溫水。他一邊兌一邊道：“我既不瞎，也不傻。倒是那個年少爺……”

萬永竹聞言，吃吃地笑了起來。

“世上如我這樣不看重皮囊，看重內在的人，真的是不多啦！所以你要珍惜我啊，沒事說兩句好聽的哄哄我！”

第二日，萬小竹沒爬起來，年清在門口同他道了聲別，上了門口萬永梅預備的馬車。馮家鏢局的鏢師是一個沈默寡言、臉上帶疤的中年男人，他兼職了車夫，待年清在車廂裏坐穩了，便一抖韁繩出發了。

出了遂城沒多久，年清道：“小姐姐，進車裏坐著吧，你不暈啊！”

車停了，霜紅從馬車下爬出來，吃驚道：“你咋知道我在車下？”

“藥味。”鏢師羅成悶聲道。

霜紅這才恍然地哦了一聲，把包袱往車裏一扔，坐在羅成旁邊道：“走走走，趕緊走！”

年清好奇道：“小姐姐，我這是要去海南，你要回岑林的話，不順道。”

“誰要回岑林了？我就是要去海南！”霜紅氣呼呼道，“他們每一個都逼我成親，不是嫁夏遠洋，就是嫁馮唐，世上就沒別的男人了嗎？我簡直都要煩死啦！”

“那你怎麽不去京裏找你姐？”年清明知故問道。

霜紅噎了下，瞪了他眼：“不用你管！”

“外面風大，你進來坐吧。”年清又道。

“不行，孤男寡女，不能共處一室。”霜紅顯然是還惦記著昨天萬永竹的那番話呢。

“大不了我就娶了你，小姐姐覺得我如何呀？”年清笑道。

霜紅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小雞仔一樣，一點都不像個男人。要是羅大哥這樣的，還可以考慮。”

年清的笑僵在了臉上，發覺自己對上霜紅，很難在言語上占上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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