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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夢境(楔子)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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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到他從後面走了出來。

當我回頭,如我所料,我看到荊允錯愕的神情。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我出其不意地將“塵夢”撒到他面前——

我看到他下意識一閉眼,隨後吸入濃郁的香氣,腳跟有些站不穩——

塵夢,是卓庭制的香,聞到的人會陷入半夢半醒的狀態,雖然還能思考,等到藥力完全褪去,卻不會記得所發生的事。

但我沒想到荊允竟然反應快速地用一道真氣壓制住了暈眩感。

“靈樂,怎麽是你——”

我亦沒想到荊允可以堅持那麽久,但隨後那一道真氣終究抵不過越來越濃郁的香氣,在即將消失之際,他失了力。

——好厲害的香。

我扶著他搖晃的身體,他得呼吸離我很近。想到過去,我還是暗羽,手中握著的雖是殺人利器,心中繾綣留戀的不過是荊允給我一個笑,一個溫暖的懷抱。

荊允忽然喃喃自語說:“難道是我在做夢?”

我依舊柔情地擁著他,不發一言。

我聽到他似乎帶著笑意說:“一定是做夢,只有在夢裏你才肯來見我。”

……

我聽到他喃喃的自語,不禁萬分心酸——

荊允,你怎麽可以騙了我這麽久?讓我恨了這麽久?痛苦了這麽久?

我早該回來的——我早該回到你身邊,即使只有一天,一瞬。

如今,我是真的要永遠離開你了,你明白嗎?——你差一點,就讓我帶著一生一世的遺憾走了。

如果可以,我願意傾盡全力,哪怕為你做一點點事……

——盡管與你付出的相比是那麽微不足道。

——盡管我知道我已不可能再回到你身邊……

我所能做的,只是在這最後的一瞬,緊緊再擁抱你一次。

你會記得嗎?……

……這於我來說何嘗不是一場夢而已?

荊允……

燭火燒了一夜,不知何時已經燃盡、熄滅。

我離開的時候,荊允依舊沈醉在“塵夢”。——不多時,他就會醒來,接著忘記所發生的事。

卓庭沒有騙我,當我看到那一樽精心栽培的白蘭和滿室盈香,我就知道他告訴我的一切都是真的——

卓庭的話應猶在耳:

“靈樂,不要再執念了,荊允並非薄情寡義,當年另有隱情。”

……

我於是難以置信地聽他說完個中原委,淚濕了衣襟。

“為什麽現在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要你離開扶蘇——同扶蘇一起,你就再也無法自由。”

“可我能改變什麽?”

“不——你不明白,公子為了扶蘇會不惜任何代價——甚至犧牲你——”

……

他狠狠地說:“走!同荊允一同離開,永遠別回來!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我強忍住內心極大的震顫,冬日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眼中似有血影的模糊——卓庭阻斷我的退路,仿佛我腳下只有唯一的一條路。

如果是這樣,我該走。因為我心中無法遏制地只有一個人的影子,而我心裏唯一的信念,是去找他。

於是我轉身以最快的速度飛奔而去,頭也不回。

這之後,我便去了暗羽。

……

可我不能像卓庭說的那樣,一走了之——是不歸路也好,也是我選擇的路,我的責任。

我推門進入寒別的房間,只見他臨窗而坐,面對我極大的動靜,只是略微擡了擡眼。

我巡視四周,不見卓庭,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寒別依舊帶著不可捉摸的笑意,緩緩道:“你去而覆返,實在令我想不到。”

我神情嚴肅,心情緊張,因為趕路後背的汗水已經完全浸濕衣衫。但這都比不上我內心的焦灼,我只希望我沒有來遲,卓庭沒有因為我的緣故受什麽嚴重的牽連。

我強裝鎮定,道:“公子也有想不到的事。”

寒別從容地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形立在我跟前,目光落下來,有一股令人生畏的力量。

他淡然地說:“我低估了他同你的情分。”

我深吸了一口氣,強力壓制住不斷湧上的紊亂的氣息。

“我想和公子做一個交易。”

寒別驚鴻一笑,有些詫異:“靈樂要和我做交易?”

公子寒別,從來都是做交易的好手,我簡直有些不自量力。

他緩緩掂起桌臺上一個茶盅,含笑以待。

……

“我如公子所願入秦王宮——”我調整了一下呼吸,一字一句堅決地說:“刺秦。”

寒別握著茶盅的手微微一顫,雖不明顯卻被我看在眼裏。

我接著說:“這才是公子一開始就安排靈樂到扶蘇身邊的原因吧——避雲珠、別苑的不期而遇、大漠之行,莫不如是——目的是讓我一步步接近秦王!”

“卓庭還告訴了你什麽?”他的話語冰冷地從齒縫中傳出。

“並不是卓庭說的——他到最後,還是維護你,只叫我快點走,不要不明就裏犧牲自己的命。”

寒別目光冷峻,越過我直視前方,冷冷一笑:“也對,憑你的心思要猜到也並不難。”

我說:“扶蘇公子對靈樂的確真誠相待,令靈樂幾乎心甘情願奉守這個承諾,至死方休——因為公子深知靈樂一旦決定就不會後退。”

“公子以‘好友’自居,犧牲一個手下,為朋友盡力,本來也是理所應當——不過——”

我見寒別臉色鐵青,臉部線條亦越來越緊繃。

“公子最想做的,是殺一個人,一個最憎恨的人。”

寒別雖忍已至極限,卻仍能堅守沒有失態。

“公子如此憎恨此人,卻不遺餘力保護他的長子,我想不通。”

寒別用內力,悄無聲息地用內力將手中的茶盅化成粉塵——表面上卻依舊保持鎮定。

我忽然調轉話頭接上:“小卓在哪?”

寒別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你怎會想不通。只是,不敢說出來罷了。”

我的確不敢說,因為那只是我的猜測。四周充滿著緊張的氣氛,我甚至目光不敢看向寒別,卻似乎沒有感受到即將到來的危機。

良久,我才聽見寒別說:“你猜的合情合理,可卻不對。不如坐下聽我講一個故事。”

我不可置信地看了寒別一眼,他已從容坐下,恢覆了平和神色。

“我相信小卓已經將他所知的全部告訴你,而我要說的,是連他都不知道的。”

我正欲說些什麽,寒別打斷我道:“他沒事——我只不過派他去辦一些事。對我忠心的人越來越少了,我又豈會不知珍惜?”他說完,仿佛有所指般看了我一眼。

☆、真相(二)

從寒別房中出來,仿佛我剛剛經歷的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從此以後,我心中多了一個關於寒別的秘密——如果他所說的都是真的,我便是再也無法逃脫了。

當我第一次接到寒別保護扶蘇的密函,我還未曾覺察。直到他令我借保護扶蘇之名,進入秦王宮,我心中的懷疑才越來越無法忽視。

原來扶蘇的母親叫蘇瀾,她在秦王首次甄選全國美貌女子時被選中進入秦王宮,時年十四歲。和許多其他一同入宮的女子一樣,蘇瀾在此後的七年裏未見過秦王一面。

二十一歲的蘇瀾在宮中一個默默無聞的角落過著囚徒般的生活,沒有自由,沒有人作伴,只感到青春在慢慢消逝。

直到她偶遇了他。

彼時那個年輕男子,已經是宮裏最年輕的享有官爵的天文師,鋒芒畢露,風光無限。傳說秦王的行運,都是通過星運天文的測算推衍,才會一路所向披靡、戰無不勝。不管真實與否,天文師與測星師的確存在,並且有官爵相授,只是從不對外公開,因此顯得很神秘。

只是一次偶遇,蘇瀾和他在充滿禁忌的秦王宮無法遏制地相愛。不久,那個年輕的天文師因為一次推算的結果不合秦王之意,被關進地牢。他不知道,星辰運作的推算本就飄渺,不可盡數通報。以前的天文師給秦王寫通匯時,從不敢將兇險之事列入其中,因為秦王居高自傲,聽不得逆言,所謂預測行運,不過是給秦王的決策增加一些色彩和籌碼,顯得更加英明決斷罷了。

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可他不信——他只信自己推算得到的結果。

他被關入暗無天日的地牢之後,再沒見過蘇瀾。他憂心忡忡,因為蘇瀾已經有了他的孩子。

大概過了一年,當他重見天日的時候,蘇瀾已經成為秦王身邊最得寵的夫人。她誕下的孩兒乃是秦王長子,取名扶蘇。

後來他知道,皇子出生,秦王大赦天下,才有他重見天日的一天。可是他被剝奪了官爵,已經不能再在秦王宮立足。一年有餘的禁足也將他昔日的風采和鋒芒消磨得幹幹凈凈。

他多次想辦法見蘇瀾,卻不得見。他卻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留在秦王宮——於是他鋌而走險,趁著夜色去找她。

那一夜,他被宮裏的羽林軍發現,在長春門前被打得半死——是他的師父,星象局最德高望重的測星師將他帶回。他給了他一筆錢,告訴他秦王宮他再也不能留,從此以後隱姓埋名,安生度日是他唯一的活路。

可是他迷茫了,害怕了。他是孤兒,從少年時就被帶到星相局學習算術和天文——他從未到過外面的世界,也沒有別的本領,該怎麽活下去?

況且,他放不下蘇瀾——他知道蘇瀾的孩子不是秦王之子,如果被發現,後果可想而知。

他的師父決絕,已然猜出他的顧慮。他說,只要他不再出現,蘇瀾的孩子就永遠是秦王之子,否則,一旦被發現,整個星相局都會被株連。

當師父點破這一切,他終於明白自己犯下多大的錯誤。於是他在師父的幫助下逃出秦王宮,從此銷聲匿跡。

在後來的十幾年,扶蘇果如他師父所言,是秦王最驕傲的兒子——許多人都開始讚嘆,扶蘇在秦王所有子嗣中,最具龍顏。

這樣的讚嘆,被傳得越來越誇張。原本是一句至高無上的褒獎,也許是因為過於宣揚,傳到秦王耳中,卻被他忌憚。君王的喜怒,是永遠無法預料的。

誰也不會想到,“龍顏”之說觸怒了秦王,從此蘇氏母子被疏遠,在秦王的旨意下搬出秦王宮正宮,地位一落千丈。

不久蘇夫人因離愁別緒過世。人人都以為年幼喪母的扶蘇應該會重新得到父王的疼惜,搬回秦王宮,卻不想一道聖旨下來,扶蘇守孝期滿後,立即前往玉門關。

寒別說:“一別多年,直到得到她去世的消息。我都再沒見過她們母子——”

“你懂那種遺憾嗎——我有好多話想對她說,正如她也一定有很多話想對我說。等了十二年,卻等來她過世的消息。”

但接下來的更讓我震撼。

“後來我知道扶蘇不是我的孩子。親身骨肉,若是相見,一眼便知。我知道蘇瀾對我撒了一個謊,可我並我怪她。在那樣的境地,她和我都只是求生罷了。而我待扶蘇的態度,就如同故人之子,也算彌補我對蘇瀾的愧疚。”

寒別第一次見到扶蘇,是他被送往大漠的途中。彼時他已是天下皆知的公子寒別,卻沒有人再知道他的過去。

寒別說:“即使我師父,也不知道我就是二十多年前差一點死在羽林軍手上那個亡命之徒。但我卻告訴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我答:不知。

寒別道:“什麽公子寒別,不過是一個可以讓自己生存下去的虛名。再多的金錢、權力,都無法彌補我心裏的遺憾。”

“我只是凡人,凡人都有私心。”

他看著我,意味深長。

這樣的結局——我怎麽可能猜得到?這一切,都在寒別掌控之中。

到頭來,他用一句凡人私心輕描淡寫為自己正名。

“靈樂,守護住扶蘇——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真相(三)

我猜錯了,寒別並非殺掉秦王不可,他只是想保扶蘇,與他毫無血緣的故人之子。

那些為奪嫡虎視眈眈的人,不動聲色,早已擁有了一大批支持自己的黨羽,如何是離開了王宮十二年的扶蘇能夠對抗的?喜怒無常的秦王,與扶蘇互生芥蒂,誰也無法完全確定秦王對自己的這個兒子不會動殺機——對於一個在位君王而言,只要有人威脅到他的地位,他都不會心軟——即使是他的兒子。

唯一能確保扶蘇的方法,就是在各方勢力尚未發動之前,奪得王位。

這樣的緣由,雖不是寒別親口說的,我已想到。就像很多事情他未曾親口說,我便會心領神會,毫不猶豫地替他做。

可是這一次,我心中感到從未有過的戚哀——不是為寒別,不是為蘇瀾,不是為扶蘇。

寒別,你向我坦白了你的遺憾,你的私心,令我無法再抽身而退——這實則和逼迫我又有什麽分別?

你的遺憾,有人替你化解——那我呢?我不過是你意志下屈從的一個工具。我一直言聽計從,我恨這樣的束縛,卻一次次走上你安排好的路。

這樣的我難道不可憐嗎?荊允不可憐嗎?

你替扶蘇考慮了一切,殺掉秦王,讓他成為新的秦王,從此再無後顧之憂,他的身世也不會再有人知道。所以我和荊允、還有那麽多為刺秦而生、而死的無辜的人,蒙著眼盲了心,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人,難道不可憐嗎?

……

“有一件事,我想聽公子親口證實。”

“你說。”

“四年前,我傷好後去找荊允,公子是否早已派小卓去見過荊允——”

寒別稍有吃驚,卻沒有否認。

我接著說:“我不知道公子對他說了什麽,讓他那麽對我——但卻使我鐵了心相信。”

“靈樂只想公子親證,不想心中帶著疑問,去為公子做最後一件事。”

寒別眉頭不易覺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我所說的“最後一件事”聽上去不那麽舒服。

但他還是回答了我:“那時你歷經兇險,再回暗羽無異於自尋死路——而你依然固執只為了荊允。我為了留住你,便派小卓去找他。”

“他方知你在暗樓被暗羽領主派出的死士圍困。而唯一能保你平安的只有永遠離開暗羽——荊允最知道你如何才會心死,如何才會棄了暗羽。至於那女子——的確很美貌,是你自小就認識的吧?我見過她,她垂目不言的樣子,頗得你的神貌……故荊允對她是有幾分憐愛的。”

我想到不過數個時辰前,我身在暗羽營部。即使我活生生站在他眼前,他也只當成了夢,不敢相信那就是真正的我。——這何嘗不是一種殘忍?也許只有當成是一場夢,才不會讓那種患得患失的感覺傷自己更深。

心中一直以來困擾我的誤解,實在不該這麽久才解開。我有的除了悔恨,何嘗不只是無奈?無論如何,渺小如我,能改變什麽?

寒別說:“為何卓庭放你走的時候,你不一走了之?”

我坦然一笑:“靈樂說過,一生一世會效忠公子。我擁有過,失去過,失而覆得,已經經歷了太多,實在很疲憊了。我也不曉得沒有公子,我自己的路該怎麽走。索性就繼續走下去,這也許才是我的結局。”

“逃走”,我從來就不會,也許是我不懂。如果我懂,在遭遇風雪的山谷裏,我就可以逃走;在寒別放我離開別苑的時候,我就可以逃走;如果我懂,那麽我此刻,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可——可是我終究無法抽身而退。

就像一個被蛛網纏結了太久的飛蟲,註定只有在網中掙紮,沒有了自由。

而我卻連飛蟲都不如,我既沒有身的自由,亦沒有思想的自由。

從寒別救下我的那一刻,從我第一次向他低頭臣服的那一刻,就已註定我會用餘生對他忠誠。與其說他逼迫我不得不做出選擇,不如說是我自己逼迫了我自己。

我淡然說:“公子能否答應我一件事?”

“——只有這一個要求,這之後我就安心做我應該做的事。此事也一直困擾在我心頭,就是那班在石室裏的孩子,能否放了他們?公子想讓他們去做的事,靈樂去做。”

是的,我沒想過活著回來。

……

寒別面上神色忽然變得無比沈重——

我見他如此莊重的神色,也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寒別難道不是暗羽和石室操作真正的‘領主’。除了他,還有誰能對暗羽了解地這麽清楚。

“我不是暗羽領主。

他的神情,令我相信他所言非虛——如果他能將心底最大的秘密都告訴了我,又何須向我隱瞞他的另一個身份?

如果不是寒別以暗羽領主的身份令荊允保護扶蘇,還有誰也在暗中保護扶蘇?

☆、61

寒別與卓庭在不久前離開鹹陽。我最後一次見到卓庭,我在他眼中看到失望的神色——那個眼神,和當年荊允一模一樣。

我說:“你安然無恙就好了。”

卓庭面無表情地說:“你不該回來。”隨後,他不再看我一眼,冷漠地從我身邊走過。只留下我留在原地發怔。也許他只是失望我不該辜負了他的心意——他付出了人生第一次違背寒別的代價。

那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直到最後他隨寒別離開鹹陽,他對我始終疏離。卓庭不會知道,我其實最希望的是他對我說一句“珍重”,只需這兩個字就好,那麽我心中的愧疚會少很多。

這很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不想帶著遺憾孤獨一人上路——你說的那條不歸路。

當我望著卓庭的背影漸行漸遠,心緊緊揪扯——卓庭,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想到在別苑時,總是有你開解我,陪伴我,到最後一刻也是想為我好——可我卻從來沒為你做過什麽。

……

不知在那裏凝視了多久,我感到身後有一股堅實溫暖的力量。我回頭,扶蘇沈靜的面容,對著我微微一笑。

這許多天,他成熟了許多。他什麽都沒說,只是握了握我的手,掌心的溫度傳來,我竟一時留戀那樣的暖意和溫柔。

寒別說的對,其實我對扶蘇又何嘗無情,如果有一萬支箭在對準他,我會拼了命替他擋下,那是一種同生共死的意味——

那這樣的同生共死,我卻非為了他——

我眼前浮現的是一個影子,從今以後只能追憶的影子。那好像還是少年時,他遞我一束蘭,那時我除了清淺微笑,便再不會表達感情——也許就是因為我這樣,我才失去了他。

就在此時,扶蘇忽然神秘一笑,對著某個方向提高聲音說道:“荊大哥來了——”

我於是循聲看去,一襲黑衣從梁柱後現身。我看清來人,心中緊張。

荊允面帶微笑溫和地說:“來給你送行。”

他的目光隨即落到扶蘇和我相握的手,我感到一絲不自然,於是輕輕抽開。

扶蘇於是說:“那一定要不醉不歸。”

……

那一夜自然是漫漫長夜,扶蘇和荊允豪飲。直到兩人幾乎同時伏倒在酒桌上,沒有動靜。

我於是輕聲叫來兩個士兵,將扶蘇送回房。等我回到前廳去找荊允的時候,已空無一人。

我又外出走了幾步,目力所及,只是一片寂靜,沒有一個身影。

我呆立著,不知過了多久,眼前一片空茫無邊。

忽然感到手腕被一道力量抓住,我驚覺擡頭,荊允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

我鎮定地不出聲,只是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隨即手腕上的力量松開。

“靈樂。”他齟齬難言,之後的停頓似乎特別長。

“我要去完成一個任務。”

“等我回來,我有話對你說。”

荊允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嚴肅,可他微皺的眉卻使我看到濃重的憂傷。我不忍心說不,卻也不能答應——我已經不能確信。

我是一個被擺上棋局的棋子,沒有退路,也看不到來路,我身上也背負著任務。

我記得以前在暗羽,完成任務歸來的荊允,從來不對我說他遇到的險阻,或者受過的傷。即使再殘酷的考驗,每一次他都提醒我,我們終有一天,會為自己而活。

他現在已經實現了吧。那個遙不可及的理想,而我還是束縛在別人的命運爭鬥裏,隨時消弭自己的生命。

不過,沒關系,我記得他曾經說過那樣的願望,我在心裏想起來,還是覺得溫暖而有力。

“一定要等我。”

但我不會知道,那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暗潮來臨

我早有預感,短暫的平靜不過是暗潮洶湧之下的一個掩蓋。

中元祭祖,這一天,扶蘇不得不前往光元殿祭拜先祖。原本冗長的儀式,因為扶蘇尚未接見秦王,從而改簡,待到日後再行大禮。

行至一半,天色忽然晦暗,不久天瀑直落而下,不得已扶蘇以及一隊親兵困於光元殿韜光養晦。

雨一直下,洪聲如同雷霆震徹雲霄,幹涸許久的大地貪婪地吸納著天河水,重新得到雨露的滋潤。可這場雨,實在來的不是時候。

經歷過上次黃樹林的伏擊,扶蘇的每一次外出似乎都成了危險的契機。

我擡眼看了看那一團濃重帶有邪氣的黑雲,絲毫沒有要散去的樣子。天地間交織成一層厚重的簾幕,應該是青天白日的時間也頃刻間壓抑成陰暗。

扶蘇踱到我身側。我暗自想,扶蘇在外面多一刻,就多一分危險,於是我說:“公子,不如將行宮留守的親兵都調來這裏。”

扶蘇道:“幾次周折,讓你一刻都不安心。”

他微微一笑,接著說:“不會再讓你擔心了。一切都會在今天結束。”

雨繼續下著,我慢慢地聽不見扶蘇的聲音,眼前出現模糊不清的影像,接著我便失去知覺。

……

我醒來的時候,平躺在剛才的廂房臥榻上,依稀聽到外頭風雨交加的聲音漸漸停息。可是我卻置身於安靜的室內——準確的說,除我以外,空無一人。

我預感到不好,剛才的昏睡並非偶然。當我邁出房門我才發現,扶蘇和他的軍隊已經消失無蹤,只有負責光元殿的管事。

我於是向他追問扶蘇的行蹤,他只是搖頭不語,我再三追問下,他才告訴我原來扶蘇早已在一個時辰前離開。

“姑娘若仍視大公子為朋友,就當聽從公子的意願,自行離去。如此,他日說不定還有見面的機會。”

扶蘇說的今天一切都會結束……一定有什麽事隱瞞了我。

我不顧管事,便沖了出去——

時間——沒有時間了——

追蹤,對我來說不是一件難事,只是大雨過後,一切都被洗刷地很幹凈。幾次下馬尋找跡象,使我意識到我不過是在碰運氣,憑直覺。

忽然坐騎出現不尋常的騷動,仿佛受到了什麽驚嚇,開始不受控制。我試圖將他拉回,隨即我“聽”到從某個方向投射而來的風——

——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類似短箭的暗器在朝我飛射而來,可時間太短,我無法判斷,只能使勁用手撐了一下馬鞍,離開馬背——

馬匹應聲倒地——原來目標是它——

我落到地上站定,身上濺了一些泥點子。

是誰——

——

我一動不動死死盯住飛箭的方向,在兩棵參天古木之後,我發現了一絲動靜。

樹後緩緩走出一前一後黑色的身影。

黑色——我最熟悉的顏色,也是屬於這個組織獨一無二的顏色。

一前一後的兩個身影,保持著平緩前進的姿勢,我雖然保持戒備,卻也感受不到他們帶有攻擊性。

他們緩緩的踏過草坪,後面跟著的黑衣人,身影高大許多,但對走在前方的人恭敬有加,似是同夥幫手,又似仆從,並是不是幫助擋開前面攔路的荊棘。

我早該看出,走在前頭的,是一個女子。

而且,是舊識。

“好久不見,靈樂。你的身手,依舊如從前。”

我竟不自覺笑了一下:的確是好久不見,櫻離。我在心裏說。

那麽她身後的那個是——

雷昭——曾經的暗羽同僚。

看來如今,櫻離在暗羽的身份已經得到充分肯定,雷昭便是她的追隨者之一。

櫻離緩緩除下遮面的風帽,她的樣子,倒是沒怎麽變,唯一變化的,就是更成熟,更冷艷。我從未懷疑過領主當年說過的話,櫻離,會成為我們之中最絕色傾城的女子——可是,她比他想象的做得更好,她成為了暗羽中的佼佼者。

她亦對我微笑,那微笑使我一時竟相信了她的真心——可惜,櫻離的真心,亦是□□,我領教過,所以不會再錯。

“你消失了整整四年啊……我很想念你,靈樂姐姐。”

她的聲音婉轉動人,仿佛是世上最溫柔的良藥。

“荊允說,你死了,死在四年前的任務中。只有我不信,如果你死了,他怎麽會不傷心?……”

“可對他來說,更難以承受的是親手把你送到公子寒別身邊——”

“這麽難,他為了你的安危,仍然義無反顧,寧願被你恨。不過,他太渴望換你自由了,卻沒想到寒別不過是另一個利用你的人罷了。”

櫻離,你無須再說,我亦不屑與你有任何交集,我現在唯一要做的,是找到扶蘇的行蹤,時間越久,我怕來不及……

我走到倒地的馬身邊,俯身下去,原來那支短箭刺中馬身上的穴位,除了痛之餘,也令它四肢無力,癱倒在地。我一手撫著馬身,快速將短箭拔了出來。馬吃痛幾欲跳躍,卻被我一手按住輕撫,終於漸漸安靜下去,呼吸開始平穩。我隨即拿出止血粉蓋住創口。

我抓住韁繩,馬會意指令後終於又重新站了起來。

我正欲上馬,櫻離的劍不知何時已經出鞘,嚴正以待指向我。

“你想救的那個人,只怕你救不了!”

我依舊不理會,櫻離的劍鋒在我意料之中揮舞過來,我於是亦不留情面地拔出了劍鞘——我不知道她為什麽出手,是處於盲目的憤怒,還是為了阻止我。

離我不遠,欲出手協從櫻離的雷昭被櫻離喝止:“不許過來!”

我冷笑了一下,很快占了上風,眼看櫻離的武器就快落地,她竟留出空門,對我說了一句話:“扶蘇策反的是秦王天下!”

劍鋒止住了,離她的眉心不到寸許——

但我卻並不因為她說了什麽,而是在對峙的間隙,被劍風撩起的黑色衣袍下,我清楚看到櫻離高高隆起的腹部。

我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難怪,她的動作這麽遲緩,可我怎麽也想不到——

她說什麽——

扶蘇策反天下——無稽之談,扶蘇怎會犯愚蠢的錯誤?他甚至有心退隱大漠,怎麽可能有攻奪天下的野心?

秦王宮,從來都不是他心之向往的地方!

即使有,唯一的留戀,也只是對父親的思念。

……

我仍在腦中飛快的思考,巨大的震驚和迷惑使我倏忽——我忽然感到咽喉死死被扼住,快要無法喘息——

是雷昭,他終於出手,用藤條向後箍住我的脖頸——他的力氣很大,我幾乎沒有反抗的力氣,隨即而來的一絲松懈,伴隨的是我向後被甩出,狼狽不堪的倒在泥地裏,大力的咳嗽起來。

我的腦子一片混沌,缺乏空氣使我如同死人一般,只是不斷閃現著質疑聲——

“胡說——”

我斷斷續續吐出兩個字。

我看到櫻離驚異的神色:“你——”

我笑,說道:“你既阻我去路,又是要引我去哪?”

我看到櫻離臉上慣有的楚楚可憐的神色瞬息退去,一絲陰暗的笑意浮上絕美面容——

“你很擅於猜人心思。可惜這一次,你無論如何也猜不到了。”

我看到她和雷昭飛快使了一個眼色,隨即雷昭向我走來,制住我的穴位,櫻離將一根銀色細長的針從頭到末插入我的心門。

沒有痛楚,但我知道,那是比痛楚更厲害的武器。

櫻離,你又贏了一次,而且這一次,會是長久的贏面。

雷昭解開我的穴道,不知是否那根銀針作用,我失去力氣,任憑雷昭過來粗魯地將我架起。

“走吧,帶你去見——扶蘇公子。”

我最後一次屏氣凝神——有種強烈的感覺,抑或是我的錯覺,會不會這一切是安排的好的,只不過那個幕後的人沒有出現……

可是我失敗了,什麽都沒有,我似乎失去了感官。

櫻離竟知道扶蘇的下落。

別無選擇的情況下,我跟上了他們的馬。一路驅馬疾馳,走的方向是——

直到到達終點,我才發現,我竟回到了——行宮。

行宮的外圍,密密麻麻被黑衣包圍,水洩不通。

難道——扶蘇回到了行宮?如果是這樣,為什麽要將我獨自留在光元殿。

黑衣人——暗羽。

想不到,暗羽的規模已經到了無法可想。

腳步異常沈重——

我回頭望了一眼櫻離和雷昭,他們停止了腳步。櫻離不可捉摸地微笑著,仿佛在告訴我,繼續走,向前走——

——我回過頭,閉上眼睛,穩了穩心神,擡起沈重的步伐走向行宮內——而層層包圍的黑衣人便如同得到命令一般,讓開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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