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總是做著同一個夢。

夢中，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無邊的幽暗深淵裏，我竟也沒有感到絲毫的恐懼。只是覺得冷，靈魂被抽離身體後沒有依托之後的冷。

然後，總是會有一個聲音，從黑暗盡頭傳來，聲色飄渺，比鬼魅更懾人——

“——你叫什麽名字？”他問我。

“靈樂。”

“——你是誰？”

我頓住。良久，始終說不出一個答案。

聲音沒有逼迫我，而後我便開始了漫長的思索。

我的名字叫靈樂，九歲我失去父母，在戰火中存活下來。接著被一個神秘組織帶進暗不見天日的石室被嚴酷地訓練成一個刺客。

那一年是秦王十七年。我的國家“韓”從此成為秦天下的一個小小版圖，這亦是秦王開始逐步實現一統天下的開始。

和我一同被帶到石室的，是一群年齡相仿，來自各國、在戰亂、饑荒中流離失所的孩子。可最後大部分都死在了那裏，不知埋骨何處。

最後有十四人，被帶出石室。他們被稱為暗羽，後來在江湖上，是為最神秘、刺殺最有效率的組織。

而實則，剩下的我們，最終只有一個目標，刺殺坐擁天下的君主——秦王。

至今，我也無法知道這個神秘組織背後究竟有多大的力量，又與秦王有著怎樣的深仇大恨。為了報得這樣的仇恨，他們不惜犧牲一個有一個年幼的生命，去替他們實現。

我們都被深深教化，如果沒有領主，我們原本會死的很慘，或是活得螻蟻不如。

即便不是感恩戴德，我們學會了服從，因為不服從，我們就不會有吃的，穿的。

在黑暗下，我學會的唯一本領是殺人。領主沒有教給我們其他東西，卻讓我們根深蒂固地漠視生命，包括自己的命。

我曾是一名暗羽，只過著殺人衣沾血的夜間生活。

那樣的生活，倒也簡單幹脆。

……

十一歲，我認識了比我小三歲的櫻離。她成了我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長大，她待我很好，我於是決定好好學武功，這樣就可以更好地保護她。

十一歲，我第一次遇到他，只此一次。

再見，已經是七年之後。

後來我知道，從這裏開始，一切就註定變得很不同。

簡單的生活不覆存在，我陷入了無從逃離的深淵。

他為我做了所有他可以做的事，卻告訴我他愛上了別人。

我知道我恨不下心，於是我只能離開。我告訴自己，從此以後不能再想起他。

然後一切結束。

我認識了公子寒別和卓庭。我本該死去，是他們救了我，將我帶回別苑。公子寒別說，他可以給我機會，讓我從新開始，前提是我要永遠忘記自己曾經的身份，不再提起有關於那個組織的一切。

他與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意味深長。

後來卓庭說，寒別早就知道令我真正無法割舍的人仍在暗羽，就是荊允。

原來是這樣，他的話裏本來就帶著含義，我沒有感覺錯。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變得敏於人不顯而易見的一言一行；我曾經因為太木訥，想象著一切美好的樣子，自己就可以擁有；卻原來，被自己最親近的人背叛只不過是眨眼一瞬的事。

然後，我想，我就不再輕易相信那些曾經只說給我聽的話。

即使是如此短暫而又隱秘的過去，公子寒別，還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

卓庭說，我辜負了寒別的盛情，是為了荊允。

那次，明知道是送死，卻還是想方設法幫荊允拖延時間，大概觸到了他的底線。——因為，我第一次看到平日裏溫和的寒別竟然也面露慍色，那必定是不好的預兆。

那個時候，我想大不了就是一死，死亡是我最熟悉的事。

我沒有什麽，只有這一點私心，想幫荊允。

那個時候，我就已不再恨；現在，更加不再恨這個人。

這樣很好，對一個人若不再有恨，那也就該很快忘記他了。

我想，那次寒別一定是忍住了怒氣，最後他依舊沒有逼迫我，而是問我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就在那一次，我向他低下了頭，並且我知道，從今以後我都會這樣。

我最終跟隨了公子寒別，沒有什麽目。我只是累了，不再有什麽念頭值得我再努力什麽。我只想在內心疲憊的時候，找一個朋友說說話。

這個人，就是小卓。如果有一個理由，是讓我選擇徹底離開暗羽留下來的，就是小卓。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唯一還能令我感到一絲溫暖的人。

從此，我有了一個新的身份。

像我這樣的人，死了又何妨，偏偏活著才感到越來越無望和孤獨。卻因為小卓，我第一次覺得我還有可能，選擇另一種生活。

……

這時候，那個鬼魅一般的聲音又飄了過來，問道：

“——你想好了嗎？你是誰？”

我是誰？——

天地之間，我不也只是還剩了自己嗎？

小卓再好，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也只有寒別。

於是我說：

“我是靈樂。我只有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就代表了我。”

☆、生辰禮物

從倥傯山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傍晚。

寒別派我給居住在倥傯山的四個隱士送去請帖，連日在外奔波了三天三夜，才回到別苑。

我在公子寒別的別苑已經度過四個春秋。

在這四年中，我對寒別的了解也僅僅只有一些。小卓即便和我關系再親近，也總是避免談論太多關於寒別的事。我理解他對寒別別樣的敬畏，因而也避免令他為難。

寒別喜歡四處周游，欣賞山河美景，結交一些能人異士；冬至以後，他便蜷在亭臺園林布置四季如春、有奇幻異景的別苑裏不願再踏出一步。

寒別手下的人有很多，只是常在別苑裏的就那麽幾個，其他的就是照顧日常起居的仆從。他們都少言寡語，只懂做事，像是一個模子裏訓練出來的，極守規矩。、

寒別也很喜歡美貌有才情的女子，有時帶她們到別苑消遣一下午，卻從不留她們過夜。酒過三巡，過了戌時，她們就會被送走。

我也有過一兩次送這些美女回去的經歷。她們會聞一種特別的香——之後就昏昏入睡，像做夢的感覺——當她們醒來的時候，就記不起發生的事，只當是春夢一場。

——這當然是出自制香高手卓庭的大作——“恍然一夢”，省去了很多麻煩。

年覆一年，寒別就是用這樣秘而不見的方法將他想認識的人迎來送去，至今，他的身份在外人眼中依舊是個謎。

我剛踏進別苑，就看到小卓迎面走來。

他含笑如春風，健步如飛，倒是也把我從一身塵土的疲憊中解救了出來。

“一路順利嗎？”他問我。

我笑著點點頭。

接著他收住聲，仔細打量了我一下，卻又秘而不宣地勾起一抹笑意。

我有些不解。

“靈樂妹子是不是忘了什麽重要的事？”他笑問。

我不自覺地面露嚴肅神情，難道是辦事出了差錯？

想了半天還是無計可施，我垂頭扯了扯他的袖子求他告訴我。

他笑地更歡快了，還假裝生氣地拍了拍我的頭：“傻呀，今天是你生辰啊——”

我這才恍然大悟。

“小卓是否準備好了禮物？”

我的嘴唇輕輕張合，一字一字斷開，略顯生硬，口齒不太純熟，像一個稚嫩的孩子剛剛學習用語。可我自己也聽得清清楚楚。

對於健全的人來說，聽說仿佛源自本能，而對我來說，卻是一件新鮮的事。在卓庭的幫助下，我不過恢覆聽力三個月，還需學習如何控制說話。

“我說的對嗎？”我問他。

“當然了。”中聽說，“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了。”

如同我所預料的，卓庭送了我一瓶香。他除了醫術高明，也愛鉆研制香。每年我生辰，他總是會研制一種新的香。

於是就有了靈樂，墨魂，荷梔，留月，還有這一次的白蘭。

“我記得你以前很喜歡的白蘭的。好不容易才試驗成功的，白蘭不易養活……”

我的思緒因為卓庭說的話飄了很遠，以至於後面他說了什麽，我再也聽不清楚。

心中繾綣而生一片憂傷。我不是個習慣感懷的人，只是為什麽那一句話，就忽然觸動了我這麽深。

我緩緩地用不熟練的言語說：“我先回房了。”

卓庭的興致忽而被我不解風情般的打岔弄得好不盡興，但因體諒我在外風塵趕路，也就適時結束了對話。

我正欲轉身離去，他忽然叫住我。

我雙眼疲憊地望著他。他遞給我一個錦盒。

“這是公子給你的生辰禮物——公子可是從來沒有忘記過你的生辰。”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別有深意。

我用另一只沒有握刀的手接過，卻覺得重如千鈞。

每一年，寒別都不忘送我生辰禮物，大的小的都有，卻總也不過分華貴鋪張。他從來不親自交給我。的確，我與他照面大多都是因為要替他辦事，交代事宜。

寒別自有他的威嚴，這是毋庸置疑的。我至今還是不明白，如果寒別是因為看重了我所謂的“特長”，為什麽經歷了那麽多波折之後，跟在他身邊的我，也不過替他辦一些送請帖之類的跑腿活。

寒別不傻，我亦有自知。事情也許比表面上要覆雜得多，所以我更加小心。即使在好奇，我也盡量忍住不從卓庭那打聽什麽。

就這樣，相安無事過了四年。

☆、別苑設宴

三天後，寒別設宴，倥傯山四隱士悉數到場。三日前，寒別派人親自去把他們接來，行事詭秘而有效率。

四人被擡進別苑的時候，還在軟乘中昏睡——不用說，一定又是卓庭制的恍然一夢起到了作用。

宴請由追聽主持，安排在他的藥廬。那一晚寒別仿佛特別盡興，喝了很多酒，高聲歡笑著，卻又並不是出自真心。寒別這樣一個絲毫不外現的人，若是真正的開心，又豈會豪情滿懷地大笑讓世人都知道呢。

我在遠處觀望院中布置的華麗景象，沒過多久就不願再待下去。只是想起一早就答應了小卓，要等到宴會散去才能走，便找了個清靜的地方坐下來等。

小卓找到我的時候，我竟然差點就在風大露重的青石階上睡著。

“靈樂，你竟然沒走？”他問我。

我擡了擡沈重的眼，看到他亦是滿臉倦意。

“人都走了，公子醉的厲害，我只得讓他在藥廬住一晚，明日再回別苑。”他說。

“好。”我點點頭，緩緩起身挪步時站的不是很穩。

小卓扶住我，接著將一件厚實的衣服披在我身上，我這才發覺由肩及臂凍得冰涼，也不知坐著等了多久。

然後，我看到了寒別。

不知什麽時候他已經在那，離我們不遠處，若有所思、面色沈靜地望著，悄無聲息。我隱隱感到一絲不適。

直到卓庭過去和他說了什麽，他展顏一笑，朗聲對我說：“小卓剛才說要來找你，找了好一陣子呢——。靈樂，明日你和我一起回別苑。”

我會意點了點頭，接著他便離開，頎長的身形消失在夜色中，依舊是風姿空靈，令人難以捉摸，留下小卓和我。

不知為何，那一刻，我心中竟有隱約的不安。

似乎是因為曾經與他日夜不離的小卓。我知道這樣的擔憂有些可笑。

但我不可能隱瞞小卓，於是我輕聲問他：“公子好像不太開心？”

小卓楞了一楞，但畢竟跟隨了寒別那麽多年，處事經驗更深。

“沒事的，大概是因為這個冬天太長了吧。”他滿不在乎地說。

我不知道小卓是否有意回避我真正的問題，我真正的擔憂，是小卓對我太過照顧，看在公子寒別眼中，會不會有違於別苑的某些規矩。據我所知，別苑裏人與人都是淡漠相對，連說一句話的機會都很少。

我縱然無所謂，可小卓對寒別早就有別樣情愫，若是因為這樣引起他的猜忌，豈不是太無辜太可惜。

我正欲開口再說些什麽，卻被小卓擋下：“別想太多了，明天再說吧。”

靜夜難眠。

☆、寒別試探

次日，我和寒別同行回別苑。

以往總會有卓庭在場，和寒別單獨相處，還是第一次。

靜謐地出奇，卻無形中籠罩著一股壓力。

“靈樂——”

寒別忽然開口。

“其實，你來了這麽久，我都沒什麽機會見你，是不是？”

我擡頭看了他一眼，只能微笑表示默認。

“總是讓你在外奔波，若非你所願，你也不會怪我吧？”

我說：“靈樂盡是因為公子當年搭救才能活到現在；靈樂有生之年，都願意跟隨公子，這是我當年說過的，絕不會食言。”

我說話還有些咬字不清，又因急著表忠心，顧不上斷句，聽上去分外滑稽。

寒別聽罷果然笑了起來，道：“以前的靈樂光是一雙眼睛就讓人過目難忘，想不到聲音更動聽——小卓的醫術，天下一絕，難怪，你和他那麽親厚。”

我忽然頓住了腳步，仿佛在話中聽出了不該覺察到的意味。

寒別很快發覺，緩緩回過身望向我。

我咬了咬嘴唇，下了決心似得說：“小卓對公子從未有過二心，無論他對其他人如何好，他都只忠心於公子一人。”

寒別，你又怎麽知道，小卓那份無法企及的感情——正因無法實現，他甘願放棄了自我，只為了能在你身邊，為你出力就覺得無比欣慰了。

可我要怎麽告訴你呢？

寒別面帶一絲笑意：“你怎麽知道？”

我說：“是他親口跟我說的。”

寒別依舊微笑，頓了一會，說：“那你呢？”

我始料未及。

我？——

一時欠缺思考，為卓庭有些不平的我竟冷冷說：“靈樂有生之年，定竭盡全力為公子辦事。”

寒別似乎並不期望得到這樣的答案，但依舊淡然一笑，道：“意思是，你自當盡本分，其他的就沒有了。——倒是真心話。”

他笑著揚了揚衣袖，邁開步子走去。

一時之間，我有些後悔自己的沖動。

寒別是一個主張絕對權力的人，若是他看重的人能夠全心全意獻出他的忠心，這才是他想要的。若他需要個跑腿辦事的，一千一萬個比我強百倍的人他得到又有何難——難的是人心。

可是，我是靈樂，靈樂不是又一個卓庭。

“——我需要一個人去幫我辦一件事——不二人選是你。”

當我看到寒別說這句話時眼神中透露的一絲狡黠，我內心裏竟暗自生出那種不認輸的勁來。

我從來都知道，寒別不會永遠讓我清閑，總有一件事，是需要用到我全部的精力，而我，似乎也很期待這一天，要證明給他看，我的確可以做到，我的命，他救了也算有了一些價值。

我於是很快地、並堅定地答他：“是。”

接下來我很快就知道我的任務是什麽。

☆、蜃樓探寶（一）

在東海之上，秦皇建造了一座龐大的宮殿——蜃樓。

傳言秦皇從方士那裏求得長生之術，要在海上建一座前所未有的宏偉建築，供奉天下奇珍。等到風平浪靜和禧日，再帶上童男童女一起出海，尋找長生島，就能得到永生之術。

蜃樓建成之後，秦皇便派人四處搜尋奇珍異寶，用來供奉於海上蜃樓，為出海做準備。而最近，城中盛傳出現了一顆叫做避雲珠的寶物，正日夜兼程送往蜃樓。

寒別要我做的，就是從一路到東海的護送隊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取走避雲珠。

本來聽上去是一件挺容易的事，在暗夜裏悄悄行動，正是我從前的看家本領。讓這件事變得有些棘手的是，聽說隊伍是由剛從塞外調回的大皇子扶蘇親自護送，後面跟著一小隊訓練有素的親兵。

扶蘇是秦王長子，尚年少時就被派往北蠻之地監軍，修築邊防。秦王不知為何，很不喜歡他。人稱的扶蘇公子，自此很少露面。人們只知道秦王對他的冷眼和驅逐，卻成就了少年將軍，可用戰功赫赫來形容。

秦王這次急招他回來，想必是為了出海尋仙的事，事關重大，迫在眉睫了。

當我在黃杉林趕上隊伍的時候，才發現我的顧慮遠不止這些。扶蘇率領的軍隊，排成精密的防守陣線，令人根本沒有機會混進去。更何況要在這麽多人眼皮底下偷雲換日更加不可能。

路上下手是不可能了，於是，我決定先跟隨他們，等到他們落腳之時再找機會。

護送隊一路低調，大多時候連官道都避免了，實在是很小心。一連幾日，我都只能靜靜跟著。而離鹹陽也越來越近，那麽很快就會到達目的地，一旦進入城中，便會有更多防護，到時候更不能下手了。

終於有一天，時機來了。

在進入鹹陽的最後關卡，隊伍忽然停止了行進。而是落腳於一處郊外的官方行宮。

我想，扶蘇的隊伍和鹹陽城中前來交接的人可能會會聚在此處，等待下一步指令。

當我看到士兵將整個行宮嚴加防守，密不透風；我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

行宮前忽然出現了一個衣衫襤褸、步履蹣跚的老婆婆——拄著拐杖，一步一咳嗽，佝僂的身子舉步維艱、她仿佛染了什麽重病，甚至有些神智不清醒，竟朝那戒備森嚴的行宮大門走去！

“餵——老太婆，快走開！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守住大門的士兵高聲呵斥她，八字眉一揚，兇神惡煞。

老婆婆權當沒看見，依舊沒停下腳步。從那破布襤褸的帽子底下探出一對醜陋的三角眼，整張臉溝壑縱橫，面部還因咳嗽微微抽搐著，看著也令人生厭。

“哪裏來的叫花子——快滾，不然就對你不客氣了！”

另一個士兵也端著兵刃毫不客氣地說。

誰知那老婆婆竟然一個趔趄向前，緊緊抓住了那個說話的士兵的胳膊——

“你幹什麽？！——”

“——呃，呃——呃——”

老婆婆發出怪異的聲音，好像泥漿一般粘稠阻滯的音調令人更加奇怪了。她緊緊的拽托著士兵的胳膊不肯放開，做出苦苦哀求的樣子，喉嚨裏卻也只能發出“呃，呃”的聲音。

士兵心生厭惡，把心一橫，抽出刀來，嚇得老婆婆趕緊松手，一個大跟頭撲棱到地上，嘶啞著喉嚨嗚嗚地哭了起來，一邊哭還一邊止不住劇烈的咳嗽。

大概是這般淒慘的景象觸動了士兵，他吞了吞口水，握在手裏的刀也就停下了。

“你看你這麽魯莽，這下怎麽辦？——”

另一個士兵不滿地說。

“我不是怕她找事嘛——我也只想嚇唬嚇唬她。”拔刀子的士兵沒了轍。

一時間，兩個人呆若木雞，光看著坐在泥地裏的叫花子老婆婆淒淒慘慘地哭著，直到她哭累了，咳地發不出什麽聲響，也還不肯離去。

就在這無所適從的時候，忽然從行宮大門裏傳出來一個幹脆有力的聲音

☆、公子扶蘇

“薛猛、一虎，在嘀咕什麽呢？——”

眾人目光不由自主向大門看去，只見一個武將打扮的年輕人步履穩當走到面前。

這個年輕人，器宇不凡，看來應該是一個領袖人物。面相是極其清秀的，卻比旁人多了十分老成和泰然，一定是久經歷練所積澱的一種獨特氣韻，使得他身處眾人之間，也立即凸顯出與眾不同，讓人難以挪開目光。

想不到，竟然這麽年輕。

我伸出沾滿黑泥的手抹了抹好不容易擠出來的眼淚，不由自主想看看那人到底什麽樣子。在市集花了十個銅錢和叫花子換來的衣服，又把自己打扮成這個樣子，就是希望能把他引出來——

扶蘇，原來就是眼前的這個人。

那個叫薛猛的士兵立即站定，恭敬得行了一個禮，說：“報告將軍，來了一個老叫花子，賴在這不肯走，您說這怎麽辦呢——”

我低下頭，假裝不敢看他，只偷偷從破帽子底下瞄了一眼。滿臉都是皺紋和灰泥，能叫人分辨的恐怕也只有這雙令人生厭的三角眼了——這是小卓教給我的易容術。

他曾說過，把自己畫得面目可憎，讓人一看到你就討厭，恨不得離你遠遠的，是最好的掩飾法。

我看到扶蘇波瀾不驚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絲毫沒有一絲觸動，仿佛眼前的不過是過眼雲煙的小事，不值一提。

只是，他竟然挪動步子向我走了過來。

“將軍，小心——這老婆婆有古怪——”

那個叫一虎的士兵警惕性很高，可能已經識破了我的偽裝。但我只有盡量裝作可憐，冒險一試。

扶蘇絲毫不為所動，仍是向我走來，然後蹲下身，把我扶了起來，動作輕和，態度謙遜有禮——四目相對時，我感受到他身上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冷靜。

面對我強加修飾的自慚形穢的窘迫掙紮，扶蘇竟溫和一笑，繼而開口道：“老婆婆，你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

恍然間，我仿佛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徘徊在心際。

“老婆婆——”

直到他又叫了一聲，我才一個靈光回過神來。真是太危險了，我竟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分神。

我開始咿咿呀呀表演給他看，一邊手舞足蹈，指手畫腳，仿佛有什麽重大的事要說卻說不出口。

我表現得越著急，扶蘇臉上的神情終於顯出一絲疑惑來。

我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從前我是真的聽不到也說不出，如今好不容易恢覆了聽說，卻要再扮演成聾啞。

我看到眼前的扶蘇，耐心地看著我激動地表現著什麽，直到我漸漸靜下來，他臉上的疑惑也漸漸散去了。

“——好的，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我都不明白我想表達什麽，我只是隨便比劃的，想分散他的註意力。

扶蘇鎮靜一笑，竟難得的，透露出一種本真。

少年時的扶蘇就已遠離皇宮，遠離父母，那是一種什麽樣的心境呢？——他在軍隊中學會怎樣做人，又與大漠作伴，忍受十幾年惡劣的風霜雨雪。這一切，都是他獨自成長的過程，卻不想，比常人多了一份質樸無華。

他回頭吩咐道：“準備一間幹凈的屋子，老婆婆要進城，與我們同行。”

我看到薛猛和一虎同時瞪大了眼睛，驚訝地下巴也要掉下來，齊聲喊道：“將軍——”

然後你一言我一語開始勸阻起來。

“將軍，這不好吧。無端端放外人進去——”

“是啊，我看這叫花子說不定還有什麽疾患呢——”

“此行事關重大，不容有失啊——”

……

“行了——！”

扶蘇擲地有聲的兩個字讓兩人同時收了聲。

“按我說的做。”

☆、蜃樓探寶（二）

命令一下，兩個人只好照辦，盡管依舊是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

扶蘇轉身走向正準備進去的薛猛：“等一下。”

等他走近了，我隱約聽到他對薛猛說：“這老婆婆是聾啞，小心照顧。”

接著，他低下聲音對他們倆說了一些話。

以正常人的聽力也恐怕是聽不見的，可我從他說話的瞬間捕捉到了信息，因為我懂唇語。

他的原話是：“這老婆婆有古怪，派人看緊了。”

交代完畢後，他轉頭向我看來，我趕緊低下頭。

當我再次擡頭，他已走到我面前，露出和煦的微笑，一邊慢慢說，一邊做著手勢解釋給我。

他說：“請到裏面休息，明天我們送你進城。”

然後依舊是和藹可親地望著我。

好個扶蘇，若不是我看出了你私底下交代的話，我差點就以為我的計謀完全得逞了。天下人最讚頌他的便是他如何親民，如何善待老弱婦孺，尊賢愛幼，如同典範。果真不假，卻看來暗地裏還要較勁，不過，即便你對我有所防範，只要我進去了，誰勝誰負就不一定了。我若不盡力一搏，是不會主動放棄的。

還有，我收回先前的印象。他顯然比我想象的高深多了，也許是我遇到過最厲害的對手。

心裏一通審思之後，我也露出了一臉感激的笑容，連連點頭，淚光漣漣。

好一副和樂融融的親民景象。傳聞扶蘇公子最得人心，果然，我不過見他一面，差一點也信服了他。

就這樣，鋌而走險，我最終還是進入了行宮內部。

盡管我知道，扶蘇已經派人盯上了我，進來之後要采取行動一定不容易。但是近水樓臺，機會總是大了一些。

我這才發覺，寒別交代給我的任務一點都不簡單，可我也絕不能空手而回。

夜半，往往是人們最容易懈怠的時刻。

我住的房間外駐守了兩個身強力壯的士兵，四周亦沒有窗戶，可謂密不透風。

我換下身上的行頭，穿好夜行衣，三更時分，我將油燈潑滿房屋四周，然後一把火照的滿室通明。

我向上躲進房梁，火光和濃煙熏得我透不過氣來。

不多時，就有人破門而入，先是試圖撲滅火光，發現無濟於事後一人先行離開，去通知其他人。

我從房梁上飛下，從大門離開。回頭看了一眼剩下的士兵，還置身火海，被煙熏得奄奄一息。

我使出軟鋼絲，系住他的鎧甲，用力一拽將他拽了出來。

當他剛剛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的時候，已經被我一記悶拳扣翻到地上，拖到一邊。

我的時間不多，這樣的火勢只能維持一會。

我避開逐漸向這邊聚攏的人群，飛快地找尋扶蘇的住處。

我相信，珍貴如避雲珠，一定寸步不離在扶蘇身上。

令我有些出乎意料的是，盡管突然起來的火勢讓行宮內部略顯慌亂喧鬧，整體來看基本的防守隊伍絲毫沒有亂，扶蘇應該已經前往指揮，才得以保持整個隊形不變，一面緊急應對火災。

這樣更好，就避免了與他正面交鋒。

我很快進入扶蘇的寢室，裝潢簡單，一眼就望盡。如果避雲珠真的在這裏，那應該不難找。

就在此時，我感受到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

我凝神不動，當那股氣息靠近的萬分之一瞬間，我確定了他的方向，然後發力準確地躲開。

站定的時刻，我看到了扶蘇。

想不到他那麽快就去而覆返，不給敵人留一絲疏漏，的確值得人佩服。

我早該知道，此行不會那麽容易。正面交鋒，恐怕還不是最壞的情況。

蒙在黑布下的我不禁勾起了一絲笑意。在這一瞬間，我竟然有些懷念過去刀鋒相見的時光。

扶蘇立在我面前不到十步的距離，仿佛一切盡在掌控之中，自信的笑容再一次出現在臉上。

“——好靈巧的身手！——原來是個年輕姑娘。”

扶蘇觀察力敏銳過人，我意識到再拖延下去我只會暴露身份。

於是我率先發動身形，直接切入面對面的交鋒。

扶蘇亦拔出佩劍接招——

“姑娘，先別動手——”

我並未理會，而是聚精會神，下一次的出招都比前一次更有力道。

……

三招過後，打成平手。但我明顯感到，扶蘇沒有盡力，他十分自信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因而不忘借這個機會耍弄我一番。

可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我只是想拿到避雲珠。

間隙間，扶蘇伸手表示講和：“我和你做個交易吧——”

這人真是個話嘮，一停下來就必說話，但絲毫沒有表現出敵意。

我再次想到，他是個極度自信的人，因此連本能的敵意都不需要表現給對手看。

“——想要避雲珠何必這麽麻煩？跟我說一聲，我興許就同意了。”

這麽緊張的時刻，他卻一點也不在意，反而還在開我的玩笑。

我唯有再次挑起劍招，他輕輕擋開，說：“再打下去，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我終於看到他有了一些嚴肅認真的神情，他的武功高過我，剛才那些對峙也明顯應對得很松懈。

“——我可以把避雲珠給你，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這算什麽交易？

我忽然來了興趣，收起刀招聽他說。

“——不過，只是借，最終還是要還給我，讓我送上蜃樓。我這輩子能否再回秦王宮可全靠它了。”

扶蘇說這番話的時候，神色無比誠懇。我忽然想到，因為不受父王喜愛而被驅逐到邊塞十幾年，還這麽年輕的大皇子，一心想的當然是有朝一日能重新得到父王的信任，回到秦王宮。所以，十多年來他信守承諾，駐守邊塞，立下那麽多功勞卻不自居，隱忍低調，一切盡是為了能讓父王對自己青眼有加。

我不知道寒別究竟要避雲珠有何用，若只是一時的興趣，日後找個借口向他拿回，再還給扶蘇也是有可能的。

然後，我私心答應了扶蘇。

這個人不壞，他若真把我當敵人，早就可以將我制服。可他卻一點都沒有要傷害我的樣子。

“——你應該也是替他人辦事。費了那麽大周折，我也不想你前功盡棄。”

那一瞬間，我竟然心中充滿了一絲感動。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他到底明不明白我們各自的立場？和自己的對手又講什麽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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