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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幻影覆活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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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池翠?小彌不在我這裏,發生什麽事了?”

“他又不見了。”池翠有些絕望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你先別慌,小彌會不會又到天臺上去了?”

“我不知道。”她已經亂了方寸。

蘇醒想了想說:“池翠,我現在就過來。你先到天臺上去看看,好嗎?”

“好的。”

“我這就過來,再見。”

掛下電話,池翠連門都沒鎖,就跑上了樓梯。她再也不管這昏暗的樓道裏究竟有沒有傳說中鬼孩子,現在只想著小彌,為了兒子她可以做一切。雖然她很想跑快,但腳步卻越來越沈重,整棟大樓裏都充滿了她的聲音,變成海潮般的回聲,在大樓的每一個角落裏回蕩著。

每走上一層樓面,她都要大聲呼喚小彌的名字,但是響應她的始終只有自己的回聲。當跑到六樓的時候,池翠已經渾聲出汗了,她仰起頭,看到天臺的門微微打開著,一線天光照射進她的眼睛裏。

池翠走上了天臺。

風一下子就吹亂了她的頭發,半張臉都被雜亂的發絲覆蓋。她茫然地環視著整個天臺,只看到幾座水塔孤零零地矗立著。

她大口地喘著氣,耳邊只聽到呼嘯的風聲。她手搭涼棚向水塔望去,仿佛看到有兩個小孩的影子坐在那邊上。

池翠快步地向前走去,當終於來到水塔底下時,卻發現剛才看到的那兩個影子,只不過是一對水泥樁子而已。

天臺上沒有人,除了她自己。

那對半截的水泥樁子奇形怪狀地立在風中,池翠忽然覺得它們的樣子有點像兩個坐著的小孩。一個像男孩,一個像女孩。她呆呆地註視著右邊的水泥樁子,仿佛看到了一雙男孩的明亮重瞳。

“小彌。”

她神經質似的撲到了那半截水泥樁上,撫摸著那冰涼崎嶇的水泥軀體。

當池翠幾乎絕望的時候,她隱約聽到了一陣笛聲。

十三

笛聲來自地下。

蘇醒一跑進這棟樓房,就聽到了一陣奇怪的笛聲,一種他從未聽到過的曲調詭異地飄蕩著。他立刻停住了腳步,屏住呼吸側耳傾聽,非常奇怪,那聲音仿佛是來自他的腳下。他低著頭,在黑暗的底樓走道裏徘徊了幾步。忽然,在樓梯的背後看到了一扇小門。

小門緊緊地閉著,外面上著插銷。蘇醒湊到門前,可以肯定,笛聲就是從這扇門裏傳出來的。他拔下了插銷,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這扇門。

笛聲立刻停了。

在昏暗的光線裏,蘇醒看到一道水泥階梯直通地下,一股陳腐的氣味從地道內直沖進他的鼻子,讓他幾乎作嘔。他捂住鼻子,張開嘴深呼吸了一口空氣,然後大著膽子走下地道。

階梯很深,沒走幾步就全部被黑暗吞沒,只有身後的小門有著一方昏暗的光線。但蘇醒的眼前伸手不見五指,他小心地摸著旁邊冰涼的水泥墻壁,心跳越來越快,他為自己的莽撞開始後悔起來。

終於,他感到走到了平地,雖然看不清四周的景象,但直覺告訴他這裏應該是一個地下室。他伸出雙手向前摸索,在看起來茫茫無邊的黑暗中,他突然看到了一雙眼睛。

黑暗中的眼睛。

蘇醒的心涼到了冰點,他差點喊了出來。那雙眼睛離他越來越近,直到與他面對著面。

他低著頭俯視那雙眼睛,忽然被一雙冰涼的小手抱住了。

“小彌?”

蘇醒認出了這雙眼睛,他撫摸著面前的這個男孩,雙手有力地摟著他,沿著水泥階梯向外走去。他感到男孩渾身冰冷,不停地顫抖著,男孩的手裏還拿著一支笛子頂著他的腰際。

他把小彌帶出了地下室。

在昏暗的底樓過道裏,蘇醒大口地喘息著,勉強看清了小彌的臉。他從男孩的手裏抓下那支小笛子,然後搖著他的肩膀,大聲地問:“為什麽要跑到地下室去?”

小彌看起來被嚇壞了,他的臉色像死人一樣煞白,嘴巴在不停地哆嗦,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蘇醒搖搖頭,一把抱起了小彌,緊緊地摟著他說:“好了,現在沒事了,不要害怕。現在我們去找媽媽。”

蘇醒抱著小彌上了樓梯,剛跑到3樓走廊,就看到池翠從樓上跑了下來。

看到小彌安然無恙地在蘇醒的懷中,池翠的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她沖到蘇醒跟前,把小彌又抱進了自己懷裏,她在兒子的臉蛋上親了好幾下。蘇醒看著這對母子緊緊地抱在一起,心裏忽然也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動。

池翠抱著小彌回到房間裏,把兒子放在他的小床上。蘇醒也坐在旁邊,他看到小彌的眼睛半睜半閉著,眼皮縫隙裏那對重瞳正忽隱忽現。

看著兒子漸漸平靜了下來,池翠才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她輕聲地說:“蘇醒,非常感謝你。”

“這是我應該做的。”

“你是在哪裏發現小彌的?”

“在地下室裏。”

“地下?”池翠立刻捂住了自己嘴巴。她又看了一眼兒子,小彌卻已經安詳地睡著了。

蘇醒點點頭,壓低了聲音說:“剛才我到底樓的時候,聽到了從地下傳來的笛聲。這才發現底樓的樓梯後面有一扇小門,我推開門走了進去。原來那是一間地下室,我就在那裏發現了小彌。”

“我也聽到了笛聲,那是小彌吹的嗎?”

“應該是的,只是那曲調太奇怪了,我想那是小彌自己亂吹出來。”蘇醒又看了一眼小彌說,“當我發現那扇門的時候,門外是上著插銷的,門內無法打開這扇門。”

“也就是說,小彌被關在地下室裏了?”

“是的。”

池翠明白了:“這麽說來,小彌在地下室裏吹笛子,其實是為了求救?怪不得他嚇壞了。可是,他為什麽要到地下室裏去呢?而且還帶著笛子。”

“這確實很奇怪。”蘇醒又拿起了那支小笛子,仔細地看了看,“任何人,都不可能用門外的插銷把自己關起來。所以,剛才一定還有其他人。”

“那麽,又是誰把小彌關在地下的呢?”

蘇醒茫然地搖了搖頭。忽然,他發覺池翠的身體有些發抖,於是靠近了問:“你怎麽了。”

“我感到,感到有些冷。”池翠抱著自己的肩膀說,“也許,是剛才在天臺上著涼了。”

蘇醒大膽地伸出了手,摸了摸她滾燙的額頭,手指卻立刻彈了回來,驚慌地說:“池翠,你燒得厲害。”

“不——”話還沒說完,池翠已經有些恍惚了,剛才在樓頂的天臺上,寒冷的風讓她冰涼徹骨,現在又使她渾身燒了起來。

“我送你去醫院。”蘇醒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他的手裏感受到一團火熱而柔軟的肉體。

“別,我還要照顧小彌。”她強打精神地說,“你先扶我到我的房間裏。”

蘇醒抓著她的肩頭,架起了那誘人的身體。他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但是心跳卻越來越快,一股輕輕的罪惡感湧上了他的心頭。他把池翠扶到了隔壁的房間裏,讓她躺在床上。這時候他註意到床上有一本書。還來不及看清書名,他就發現池翠的鼻孔裏流出血了。

蘇醒驚慌失措地說:“天哪,你流鼻血了。”

她虛弱地搖了搖頭說:“沒關系,這是我的老毛病。”

他茫然地在周圍尋找著什麽可以擦血的東西,忽然註意到床上的那本書頁裏露出了一截白色的東西,他伸手把那東西抽了出來,原來是塊白色的絲綢手帕,手帕上還繡著一支笛子。蘇醒瞬間覺得這手帕裏似乎蘊藏著什麽東西,但他來不及多想,只把手帕送到了池翠的鼻孔前,幫她輕輕地抹了抹鼻血。很快,她的鼻血就自動止住了。

“謝謝。”池翠忽然指著床頭櫃說,“能不能幫我把藥拿出來。”

手忙腳亂的蘇醒把手帕塞到了她的枕頭下,然後立刻按照她的吩咐,取出了她所需要的藥,又為她倒了一杯熱水,幫助她服下。池翠半躺在床上,看起來情況已經好了一些,她緩緩地說:“謝謝你,蘇醒。我想休息一會兒。”

蘇醒看了看她的眼睛,實在不好意思再呆下去,站起來說:“如果有什麽事情,立刻就給我打電話。”

池翠微微點了點頭。

蘇醒迅速地離開了她的家。當他走到底樓的時候,又特意走到樓梯後面的那扇小門看了看。門略微開著,裏面一片漆黑,他的心跳又加快了。猶豫了片刻之後,他還是離開了這裏。

十四

她看到四周都是冰塊,自己全身赤裸著被包裹在冰雪的中央。白色的冰緩緩滲透入她的皮膚,直到她的心臟被凝固成冰塊。透過白色的冰層,她又看到一團火在身邊燃燒起來,在烈焰的炙烤下,冰塊開始融化為水,又從水蒸發為氣體。當裹著她的最後一層冰融化的瞬間,她的肉體也像打碎的冰一樣,變成了無數的碎塊。然後,與冰水一同被融化蒸發,在空氣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

她聽到了自己的尖叫聲。然後,緩緩睜開了眼睛。冰和火——全都消失了,只剩下白色的天花板。

又是一個夢,池翠艱難地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卻發現自己的高燒已經退掉。或許是因為剛才做了一個惡夢,使得自己出了一身大汗,汗液排出了體內的寒氣,高燒自然也就退了。

窗外,已經是黃昏時分。

池翠從床上坐起來,看到身上鋪著一層厚厚的被子。她立刻就想起來,那是蘇醒臨走前給她蓋上的,蘇醒還把她抱到了床上。她感到心中小鹿慌亂地跳了起來,臉頰難得的紅了,自從小彌出生以後,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能如此親近地接觸過她。

她立刻掀起被子,忽然發現在被子底下還躺著一本書。池翠輕輕地拿起那本書,看到了書的名字——《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她的眼前瞬間掠過了那雙瞳孔,趕緊緊緊地閉起了眼睛,把這本書摟在懷中,深呼吸了幾口。

當她的情緒平穩下來以後,立刻又產生了疑問:這本書怎麽會躺在床上?池翠記得自己一直都把它藏在床頭櫃裏的。

難道是蘇醒拿出來的?

想到這裏,池翠的心裏又是一抖。她小心地翻開了書頁,發現原本夾在書裏面的那塊手帕不見了。她仔細地找了找,在枕頭邊發現了那塊手帕。

她捧起了這塊繡著笛子的手帕,輕輕地放到了自己的面前,她閉上眼睛嗅著手帕,深呼吸了一口。仿佛感到在這塊手帕的絲綢纖維裏,還殘留著肖泉身上的氣味。

池翠長出了一口氣,又重新把手帕放回到書頁中。就在翻開的那一頁裏,她讀到了這樣一段文字——

“有時候我有這麽個印象:我們有個房間,這房間有兩個互相對著的門,我們每人攥著一扇門的把手,只要一個人的睫毛動一下,另一個就站到這個人的門後了;只要第一個人說一句話,第二個就帶上了身後的門,並且再也看不見了。當然他也許會重新打開這扇門,因為這是一個也許離開不了的房間。只要第一個人不完全像第二個一樣,他就會很安靜,他表面上仿佛根本不朝第二個人看一眼。他會慢慢地整理房間,好像這房間和其它任何房間一樣似的。盡管這樣,他總要在他那門旁重覆同樣的動作,有時兩個人甚至同時跑到門外,於是這美麗的房間便空無一人了。”

還沒讀完,眼眶就已經濕潤了,池翠不敢再讀下去,生怕自己被這痛苦所淹沒。盡管六七年來,她已經把這本書讀過無數遍,每個寂寞孤獨的夜晚,她都會翻開這本書反覆地讀著卡夫卡的文字。然而,她的心卻永遠像小女孩那樣脆弱。她立刻把書本合了起來,把手帕也留在了裏面。

現在,她要去看看兒子。

池翠走出了房間,感覺自己的腳下輕了許多,有一種發燒後渾身輕飄飄的感覺。她悄無聲息地走進小彌的房間,在兒子的身邊坐下,用一種奇怪的目光,靜靜地看著這可憐的男孩。

小彌的呼吸很均勻,現在顯得非常安詳,那張漂亮的臉蛋給人一種小天使的感覺。然而,許多年來池翠卻一直覺得——天使,往往與魔鬼同在。

“他或者是個天使,或者是個魔鬼,或者——是天使與魔鬼的同體。”

池翠在心裏默念著這句話。或許那可怕的魔鬼,就隱藏在兒子的眼睛裏面?他終究是幽靈的兒子,而池翠作為母親,只不過為他提供了一具肉身而已。

正當她的心裏越來越激動的時候,小彌突然睜開了眼睛。

那雙重瞳正對著池翠。

她忽然有些緊張,怔怔地說:“小彌,你醒了。”

“我在哪兒?”男孩茫然地問。

“你在家裏。”

“家?”小彌的眼睛眨了眨,然後環視了房間一圈,他若有所思地說,“家?我的家?”

池翠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她抱著兒子說:“小彌,你不認識我了嗎?”

小彌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點了點頭說:“媽媽,我當然認識你。”

“謝天謝地。”她終於又長出了一口氣。她先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接下來看著兒子的眼睛說,“小彌,你為什麽要跑到地下室裏去?”

“媽媽,什麽叫地下室?”

“就是在地底下的房間。”

他茫然地搖了搖頭說:“我沒去過這種地方。”

“小彌你不要說謊。”池翠有些生氣。

“我沒說謊。”

“那你去哪兒了?”

小彌神秘兮兮地仰起了脖子,然後伸出手指了指天花板。

“樓上?”

男孩緩緩地說:“是樓頂。”

池翠的臉色又變了,她條件反射般的吐出了兩個字:“天臺?”

小彌點點頭。

“你為什麽要去那兒?”池翠大聲地問兒子,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是她帶我去的。”

“他(她)?他(她)又是誰?”

“一個白衣服的小女孩。”

池翠立刻怔住了,她呆呆地看著兒子,許久都沒有說話,腦子裏仿佛已映出了那小女孩的影子。但她又搖了搖頭說:“又是她?你又說謊。”

“不。”小彌大聲地說,以表示自己說的都是實話,“我看到她坐在樓頂的大罐子下面。”

“樓頂的大罐子?”池翠想了想,那應該是水塔吧?顯然,6歲的男孩還不懂什麽叫水塔。

“是的,然後我也走到了大罐子下面,坐在她的身邊。”

池翠張大了嘴巴問:“你們坐在一起?”

瞬間,她的腦子立刻掠過了下午在天臺上看到的,水塔底下的一雙半截的水泥樁子。當時,她乍一看還以為真是兩個小孩坐在一起呢。那雙水泥樁子一個像男孩,一個像女孩,仿佛是被人故意雕刻出來似的。她撫摸著冰涼的水泥表面,那感覺就好像是小彌的身體化做的。

她又繼續問兒子:“你們坐在一起幹什麽了?”

“我們在看雲。”

“看雲?”

兒子露出向往的目光說:“坐在樓頂看天空中的雲。我看到雲在動,真好看。”

“除了看雲,還發生了什麽?”

“她還對我說話了。”

池翠捂著自己的心口問:“她說了什麽?”

“她說:‘你好’。”

“然後呢?”

小彌忽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擰著眉毛說:“我記不清了。”

“記不清?你再想想。”

“不,我不能說!”小彌焦躁不安地叫了起來。

池翠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居然不肯告訴媽媽?”

“我不能……不能說。”

說完,他立刻就從床上跳了下來,躲到房間的角落裏,雙手抓著自己的頭發,埋著頭一言不發。

池翠的心裏全都涼了,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逼兒子。於是蹲下身來,撫摸著兒子的後腦勺,用輕柔的語調說:“小彌,媽媽原諒你,媽媽自己也記不清了。”

這對母子擁抱在一起,輕輕地抽泣著。夜色漸漸降臨,將他們的身影吞沒。

十五

在皮夾子的最裏層,緊緊地夾著一張舊照片。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這張照片,似乎已經和這皮夾子合為一體,楊若子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它抽出來。她輕輕地擦拭著照片的表面,照片裏是一個7歲的小女孩,穿著白色的衣服,在黑色的背景下微微地笑著。要不是看這張照片,楊若子幾乎已經記不起來她長什麽樣。其實,楊若子一直都在想著她,但在她的記憶中總是一團模糊,尤其是小女孩的臉,仿佛是一幅在水中溶化了的畫軸,只剩下一灘稀釋了的顏料。

這小女孩已經死了整整10年。

可是,楊若子一直不覺得她已經死了,有一種感覺告訴她,這小女孩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在某個黑暗中角落裏註視著自己。

她是楊若子的妹妹。

其實,小時候楊若子並不喜歡自己的妹妹,有時候甚至還有些討厭,因為自從妹妹出生以來,父母便把愛都傾註到了第二個女兒的身上。妹妹出生的時候,楊若子剛好5歲,她的第一次記事就是在醫院裏,看著產後的媽媽抱起妹妹。這一景象在她的腦海裏永遠都不可磨滅,所以她一直都深信,人在小時候的第一次記事會決定將來一生的命運。5歲的楊若子看著媽媽懷中的那個漂亮的女嬰,心裏卻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厭惡感,許多年以後,她自己也說不清那是什麽原因,只覺得媽媽抱著的不是人類,而是某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怪物,因為某種原因進入媽媽的體內而分娩出來的。

後來,楊若子又看著媽媽給妹妹哺乳,她只覺得媽媽太愛妹妹,以至於把她給遺忘了。那時候她還不明白,自己出生的時候媽媽也一樣為她哺乳的。或許,是人類的天性,在楊若子5歲的時候,就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嫉妒。她嫉妒妹妹的出生,嫉妒妹妹躺在媽媽的懷抱裏,嫉妒妹妹有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總之,她嫉妒妹妹的一切。

那時候,楊若子的家裏只有一間房。妹妹被抱回家以後,她每夜都會被妹妹的哭聲吵醒,然後就是爸爸媽媽不停地為妹妹忙碌,為她換尿布,給她吃東西。有時甚至會因為忙這些事,忘了給楊若子吃飯。但楊若子卻從不說一句話,她只是默默地看著父母和妹妹。許多時候,她會靜靜地站在妹妹的搖籃邊上,觀察著妹妹的樣子。當妹妹睜開那雙美麗的眼睛,只要一看到姐姐在身邊,就會立刻變成一副恐懼的表情,然後就大哭起來,那奇特的哭聲仿佛是某種警告。媽媽也感到奇怪,這小小的女嬰似乎有著強烈的第六感,能從姐姐的眼睛裏感受到那股嫉妒和敵意。從此,除了嫉妒以外,楊若子對自己的妹妹又增加了一份恐懼。

妹妹漸漸地長大,她越來越討別人的喜歡。原本大家總是稱讚楊若子的美貌,但有了妹妹以後情況就不同了,她覺得自己不再是家裏的中心,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配角。家裏的房子始終都只是一間,妹妹長到兩歲起,就和姐姐擠在一張床上睡覺。楊若子的那張木床本來就小,再擠進一個就更加難受。媽媽害怕妹妹小小的身軀從床上滾下去,就叫楊若子晚上抱著妹妹睡覺。雖然心裏並不喜歡妹妹,但當她摟著妹妹入睡時,那種嫉妒的感覺卻突然消失了。她只感到妹妹光滑的皮膚和美麗的臉蛋,妹妹如果長大了,一定是比楊若子更迷人的可人兒,有時候她還會在夢中親上妹妹幾口。但是白天一醒來,這種姐妹之間的親密感立刻就消失了,楊若子重新感到失落和嫉妒,只是靜靜地看著妹妹,卻不願意碰她。

當楊若子10歲的時候,她的父母卻突然開始吵架,誰也說不清這是什麽原因。總之每晚就聽到他們的爭吵與打鬧聲,當媽媽沈默的時候,她就會摟著兩個女兒流眼淚。父母喋喋不休地爭吵著,似乎永無休止,每當這個時候,妹妹就會默默地看著他們,整整一晚都一言不發。楊若子偷偷地觀察著妹妹當時的表情,總覺得妹妹有些奇怪,特別是她那雙飄忽不定眼神,似乎在某個看著遙遠的地方。

妹妹7歲那年,楊若子已經上小學五年級了,她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念頭,希望妹妹早點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掉。晚上她依舊摟著妹妹睡覺,過去那種撫摸著妹妹的美好感覺也消失了,心裏卻只有那個可怕的念頭。想要讓和自己睡在一起的人消失,這種想法讓楊若子自己都感到無比恐懼。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想,她雖然嫉妒妹妹,但還遠未到這種近似於詛咒的程度。

直到有一天,妹妹真的消失了。

那些天正好是梅雨季節,整月都下著綿綿細雨,狹小的房間裏充滿著潮濕的空氣,而她們的父母依然在不停地爭吵。誰也沒有註意到,妹妹是什麽時候出門去的。等到父母意識到他們最喜愛的小女兒不見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他們帶著12歲的楊若子,撐著傘跑到外面去尋找她。可是,在茫茫的雨夜裏哪裏有什麽小女孩的蹤影。全家人折騰了整整一夜,找不到絲毫妹妹的蹤影。楊若子丟掉了傘,淋著雨站在馬路邊,眼前總是出現一些奇怪的幻影。於是,淚水無法抑制地流了出來,她第一次感到自己並不怨恨妹妹,甚至在的心底是深深地愛著妹妹的,只有在失去她的時候才能感受到。

最後,父母只能到公安局報案。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等待。從此,每晚楊若子都一個人睡了,她總覺得手中少了些什麽,她本應該撫摸著妹妹入眠的。她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那可怕的念頭真的成為了現實。她覺得是自己造成了妹妹的失蹤,妹妹有著靈敏的第六感,每晚都和姐姐睡在一起,也許她早就知道了姐姐心底那可怕的念頭。於是,她成全了姐姐,永遠地消失在了梅雨中。

最初那幾個月,父親幾乎每天都去公安局詢問進展,但每次都是空手而歸。父母不斷爭論著如何尋找妹妹,想方設法到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甚至把啟事貼到馬路上。但不久以後,他們又開始爭吵,都把女兒丟失的責任推到對方的頭上。他們吵得比過去更兇,看起來是無法挽回了。

沒過幾個月,楊若子的父母便準備離婚。因為房子歸屬和子女撫養權的問題,他們在法院打起了曠日持久的官司。誰都不願意再提小女兒失蹤的事,他們再也不敢面對,就當這個生命從來沒有誕生過。最後,法院的判決下來了,就像人們預想的那樣,楊若子被判給了媽媽。

他們母女倆搬到了一間小屋子裏,一起過了六七年的時光,直到媽媽改嫁給別的男人。不過,這時楊若子已經獨立,她考入了公安大學,不再同她的親生父母來往。現在,她一個人住著,永遠都無法忘記妹妹。

妹妹消失了,是因為姐姐的詛咒。

許多年來,楊若子一直這麽認為。她看著照片裏的妹妹,不知不覺間又一滴眼淚落到了手上。溫熱的淚水滲入她的皮膚,好像要把心都融化了。

然後,楊若子對著照片,輕輕地念出了妹妹的名字。

她的妹妹有一個很美的名字——紫紫。

十六

正午的陽光穿透鐵格子的窗戶,給房間打上一層白色的烙印。羅蘭靜靜地坐在烙印中央,她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側著頭梳理她那長發。

蘇醒站在門口,怔怔地看著她,總覺得眼前這一幕的景象,很像日本電影《午夜兇鈴》裏看到過的“詛咒錄像帶”的畫面。他不知道一年來羅蘭會變成什麽樣子,但至少現在她要比自己想象中的好多了。他輕輕地走到羅蘭面前,但羅蘭好像對他視而不見,依舊埋著頭梳著自己的長發。

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胸口裏一陣顫動,鼻腔湧起一股酸澀的味道。這是他第一次來到精神病院,剛才進來的時候,醫生盤問了他半天。最後,他只能謊稱自己是羅蘭的弟弟,才總算被放進來。其實他早就想來,只是一直都不敢面對羅蘭的眼睛。但現在他一定要來,自從見到那個小彌的那一晚,重新打開了那個寶藍色的盒子,見羅蘭一面的沖動就始終困擾著他。

忽然,羅蘭擡起了頭,她把頭發整理到了左邊的肩膀上,看著他的眼睛說:“你終於來了。”

一年多以後,又聽到了她的聲音,蘇醒只覺得心底一陣刺痛,他想了許久才回答:“我還以為,你已經不認識我了。”

“我已經知道了。”

“知道什麽?”

“他死了。”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毫無表情。

“你說誰死了?”

羅蘭失望地搖了搖頭:“你知道,你應該知道的,我丈夫死了。”

“是的,卓越然他死了。還有……”蘇醒停頓了半天,他不知道羅蘭是否真的知情,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不說了。

“還有紫紫失蹤了。”

蘇醒點了點頭,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

她面對著正午的陽光,神秘兮兮地說:“我有一種預感,紫紫她……可能早已經死了。”

“不!”蘇醒大聲地說,“羅蘭,你作為紫紫的媽媽,不能說這種話。”

“你說這是兇兆嗎?其實,兇兆早就有了,只是我們都渾然不覺。”

蘇醒的心裏又是一跳,原來她早就意識到了。他輕聲地說:“羅蘭,我只想對你說聲對不起。”

“不,這與你無關。”

他忽然有了一種沖動,伸出手撫摸她的頭發,就像一年多發生的事,是那樣自然而然,是那樣令人神魂顛倒。然而,當他的手指剛剛觸及羅蘭時,又立刻像觸電一樣彈了回來。心中一個聲音在不停地警告著自己,仿佛眼前的這個美麗的女人,是一個不可接觸的禁忌。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犯這種錯誤了。這房間窗戶上的鐵柵欄,已經在他們的心裏劃上了一道牢牢的界限,誰都不敢跨越它。

此刻,蘇醒覺得該把心底的疑問說出來了。於是他靠近了羅蘭,幽幽地問道:“我的笛子呢?”

“笛子?”

蘇醒註意到當她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嘴唇不停地顫抖著。

他點了點頭說:“它不見了。”

她的眼睛裏現出一片茫然。過了一會兒,終於緩緩地回答道:“你是說——小枝?”

“對,小枝。”

羅蘭的表情瞬間變得恐懼無比,她睜大了眼睛,伸手抓著自己的頭發,尖叫著說:“魔笛又回來了……魔笛又回來了……”

“你說什麽?魔笛?”

蘇醒控制不住自己,抓住了羅蘭的肩膀追問著。他的腦子裏立刻掠過了“潘多拉魔盒”這個詞,還有7年前的那個夜晚,一個老人臨死前的話語。

他背叛了老師的遺言。

胸口越來越悶,耳邊仿佛想起了那致命的笛聲。蘇醒大口地喘著氣,盯著羅蘭無神的眼睛問:“你究竟做了些什麽?”

羅蘭茫然地看著他,喃喃地說:“你是誰?”

她的這句話令蘇醒意想不到,他一時無法回答:“你不認識我了?”

羅蘭還是不說話。

蘇醒感到一陣絕望,他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淚腺,幾滴淚水緩緩地溢出眼眶,他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很傻,就像一個無助的小孩。

突然,羅蘭把手伸了出來,用細細的指間幫他抹去了淚水,同時用一種奇怪的語氣說:“其實,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我的丈夫。”

“你真的瘋了。”

蘇醒搖著頭離開了她,向外面跑去。

“魔笛會要了你的命!”

精神病院裏充滿了羅蘭尖厲絕望的叫喊。這聲音在雪白的墻壁和天花板間來回飄蕩著,在外面的走廊裏,一下子好幾個精神病人都齊聲高叫起來:“魔笛會要了你的命!”

十七

今天是葉蕭難得的一次準時下班回家。開門前他還是按了按隔壁張名的門鈴,裏面依然沒有動靜,他已經連著好幾天沒有見到張名了。難以想象張名潛伏在深夜裏會是什麽樣子。

其實,葉蕭回到家也無事可做,通常他都是在不斷地看書中度過。但今天與往常不同,他帶著一份報紙回家。剛一坐下,他就感到了一種難以消除的疲倦感,腦子裏突然閃現出某個白色的幻影。下午當他路過那家報攤的時候,也同樣有過這樣的感覺。當時,他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一張報紙上,便立刻買下了它。

他勉強展開報紙,草草地讀著今天的新聞,直到翻到那份副刊。今天的副刊比較特殊,用整整一個版面刊登著一篇文章,葉蕭緩緩讀出了這篇文章的標題——《夜半笛聲》。

七百年前的歐洲,遭遇了一場可怕的災難——黑死病,也就是後人所說的鼠疫。瘟疫到處蔓延,像空氣一樣無孔不入,很快就席卷了整個歐洲。無論是誰,一旦染上這種疾病,就等於被宣判了死刑。人們談鼠色變,畏鼠如虎。可老鼠卻越來越猖獗,鼠害所到之處屍橫遍野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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