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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徐永被害的消息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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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詡接到徐永的死訊是在五月初,他幾乎想把這份報告揉碎。

這份公文來自於成都司聞曹正司,發給漢中司聞曹姚柚曹掾。姚柚隨即將其轉發給了荀詡。

報告稱徐永於四月二十一日傍晚在安全屋附近的小路散步途中被殺害,死因是被人從背後用鈍物砸碎顱骨,整個腦袋都裂了;那兩名負責其安全的司聞曹工作人員也遭到襲擊,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傷。據現場勘察,除了徐永和那兩名安全人員以外,還發現了至少六人的腳印。由於兩名安全人員在一開始就遭到了攻擊而昏迷,所以他們對襲擊者的印象也只限於黑衣。

最先發現的人是附近的一名樵夫。他看到兇案現場後,立刻跑去附近的守林人屋。守林人馬上向都江堰守備部隊報告了情況。結果首先趕到現場的不是司聞曹,而是成都衛戍營的人。成都衛戍營並不知道徐永的身份,還以為他只是一名普通蜀漢國民,於是僅僅當成一般兇殺案來處理。司聞曹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得悉這一變故,盡管他們立刻封鎖了成都城及附近區域,但那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兇手有一整夜的時間脫離成都盆地,他們現在可能在任何地方。

在報告的結尾,成都司聞曹認為這是魏國針對叛逃者所做的報覆行動,要求漢中方面加強對可疑人物的搜捕。

荀詡為自己成都同行的無能而感到羞愧,他對裴緒惱怒地大喊道:“六個人!六個人!用腦子想想啊!這怎麽可能是魏國幹的!如果魏國能在成都集結一大夥人公然殺掉司聞曹重點保護對象然後全身而退,他們幹嘛不去直接襲擊內城皇宮!”

裴緒用眼神提醒自己的上司說話要謹慎,以免又被人當成日後評議的把柄。荀詡從鼻子裏冷冷哼了一聲,語氣變得尖酸:“一個情報機構,居然要等別人來通知說:‘嘿,你們重點保護的對象昨天死了。’天吶,我開始懷疑我國境內是否有真正意義上的安全場所。”

裴緒把荀詡丟在地上的報告撿起來,略帶同情地說道:“別埋怨他們了,這已經在成都引起了不小的風波,那些家夥現在是焦頭爛額。”

由於最先趕到現場的是成都衛戍營,司聞曹無法繼續保守秘密。他們不得不告訴軍方徐永的真實身份,這才換回了徐永的屍體和那兩名安全人員。結果這一消息不脛而走,成都各界的反應都很強烈。一部分朝廷官員認為司聞曹居然窩藏一個與漢室不共戴天的曹魏官員,大為憤慨;另外一部分朝廷官員則譴責司聞曹對棄暗投明者漫不經心,他們說這本來是一次絕佳的政治宣傳機會;而軍方也十分不滿,因為司聞曹抓了條情報大魚在手上卻不肯與他們分享……總之,成都司聞曹的曹掾將是這段時間內蜀漢最不幸的人了。

這個消息對漢中的沖擊也是巨大的。誰也沒有想到徐永居然在成都遇害,尤其還是在這一敏感時期。姚柚緊急召見了荀詡、杜弼、陰輯、馬信等司聞曹官員,商討該如何應對。

討論並沒有產生什麽有建設性的成果,畢竟事情發生在成都,漢中的司聞曹鞭長莫及。與會的官員中很少有人真正覺得悲傷——畢竟徐永不過是一個魏國來的流亡者,而且他的價值已經差不多榨幹了。官員們的憤怒只是因為他們感覺自己被冒犯了。

唯一對徐永的死感覺到傷感的只有杜弼一個人,畢竟徐永曾經救過他一條命。

會議最後沒有得出什麽結論,姚柚只是叮囑各部門要嚴加防範漢中的可疑人物,然後宣布散會。陰輯和馬信和他們的隨從先後離開,而荀詡與杜弼則被姚柚用眼神留了下來。

姚柚見屋子裏只剩下他們三個,這才長嘆一口氣,用刻意控制過的低沈嗓音朝他們兩個人問道:“你們覺得徐永的死和你們正在調查的事之間有聯系麽?”

“您想聽我的個人意見?”荀詡反問。

“是的。”

“我沒有任何證據,只是一個推斷。”

“但說無妨。這是非正式的會議,不會留下記錄的。”

荀詡簡單地回答道:“我認為徐永的死和李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姚柚和杜弼聽到他的大膽發言以後,臉上的表情沒顯示出任何驚訝,顯然他們也這樣認為。姚柚慢條斯理地用右手把玩著一方銅獸硯,瞇起了眼睛:“理由呢?沒有證據,但總該有些理由吧。”

“四月十六日,我被李平召見。他希望知道究竟靖安司是如何查出鄧先是間諜。”

姚柚點點頭:“唔,你的報告我看到了,你回答得很得體,什麽也沒洩露。”

荀詡輕微地擺了擺手:“的確,我沒有向他透露徐永的具體情況,但他至少知道了兩點:一,司聞曹掌握著一名價值極高的魏國流亡者;二,這名流亡者已經被送往成都。”

“那又如何?即使在成都,徐永的存在也是嚴格保密的。”

聽到姚柚這麽說,荀詡露出諷刺的微笑:“我可不這麽認為,現在我對我們成都同事的能力深表懷疑。”頓了一頓,他繼續說道,“李平熟知我國機構運作,他很容易就能推斷出徐永是在成都司聞曹的保護之下。接下來,只要設法從司聞曹那裏探聽徐永具體的安置地點就可以了。”

“他能做到麽?”

“他已經做到了。想想看,襲擊徐永的兇手至少有六個人,而且對受害者的居住地點和每日作息了解的都非常精確。無論規模還是策劃的精細程度,都不是一兩個魏國間諜就能策動起的。恕我直言,這背後必然隱藏著一個內部人士,而且級別相當高。”

“確實是非常大膽的猜想。”姚柚把銅獸硯放回到桌子上。

一直沒說話的杜弼忽然插道:“即是說,你認為李平在得知徐永的存在後,惟恐他會洩露出燭龍的身份進而對自己造成威脅,於是暗中利用在成都的勢力策劃了這起暗殺?”

“不錯,可惜我沒有任何證據來證明這一點。”荀詡說的很坦然,語氣裏帶著一絲遺憾。

姚柚和杜弼臉上都露出了理解的表情,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會議就這樣結束了,姚柚要求靖安司繼續保持目前的工作態勢,他也答應會派遣一個人去成都旁聽對徐永謀殺案的調查進展,並把進度及時反饋給漢中。

從會議室出來以後,杜弼和荀詡並肩而行,這一段暗灰色的磚石結構走廊此時只有他們兩個人,腳步聲的回響顯得很清晰。

忽然,荀詡側過頭去,對杜弼低聲說道:“我對徐永的事很遺憾。”

後者將覆雜的眼神投向頭頂伸展至北方的青色檐角,表情有些哀傷:“……他認為我國能給予他一個更好的人生,所以才對我投諸信任。我讓他失望了。”

“這件事不是你能控制的,你已經盡力。”

“也許把他送去成都是一個錯誤。”

“聽著,輔國,徐永的死是一個悲劇。但是,身為情報官員我們有時候必須要顯得冷漠無情,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幹。”荀詡試圖說服杜弼。他想起來以前陰輯說過他這位學生唯一的缺點就是有些多愁善感。

杜弼伸出手拍拍荀詡的肩膀,露出一絲感激的笑容:“不必擔心,孝和,這我知道,這又不是第一次了。”

兩個人沈默地朝前走了幾步。荀詡想轉換一下氣氛,於是再度開口問道:“對了,你那邊進度如何?”

靖安司負責內務偵察與行動,而杜弼執掌的軍謀司則負責將各地遞交上來的情報匯總、整理、分析。兩個部門對彼此都是不可或缺的。由於目前針對李嚴與“燭龍”的調查只有四個人知情,所以關於這方面的情報杜弼不得不親自把關。他的工作就是仔細排查過去五年內漢中一切情報流動和可能洩密的環節,希望籍此將“燭龍”分離出來。這不是件容易的差事。

“唔,最近我在重新審議兩年之前的那次行動,那是你和燭龍的初次交手吧?”

聽到杜弼這麽說,荀詡神色黯然了一下。那是一次刻骨銘心的失敗,他倒在了距離勝利最近的地方。不過荀詡隨即恢覆了爽朗的表情:“糜沖那次?你可曾發現什麽有價值的東西?”

“目前還沒有,工作量太大了。數以百記的文書、會議記錄、信函、供詞和出自靖安司的冗長報告要閱讀、比較,這些只能我一個人來做。”杜弼語氣似是在揶揄荀詡。

荀詡聳聳肩膀:“能者多勞嘛。”

兩個人來到走廊的一個轉角處,迎面恰好走來一名急匆忙的侍從。這個冒失的家夥腳步急促,險些跟兩個人迎頭相撞。他狼狽地停穩腳步,擡頭一看居然是荀詡,慌忙敬了一個禮,然後急切地說:“荀從事,裴大人剛剛捎來口信,請您立刻返回靖安司。”

荀詡和杜弼對視了一眼。荀詡問道:“他在口信裏提到過發生了什麽事嗎?”

“是的,大人。”侍從回答得毫不含糊。

“是什麽?”荀詡的口氣變得緊張嚴厲起來,如果不是特別重大的事,裴緒不會這麽急著找他。

“您的妻小已經安全抵達南鄭,她們目前都在靖安司專屬的驛館裏等候您,大人。”

荀詡擡擡眉毛,努力想裝出一副處事不驚的平靜表情,不過他失敗了。

荀詡是在建安二十四年結的婚,那年他二十五歲。妻子是一位同僚的女兒,姓趙,相貌很普通,但性格溫柔賢淑。結婚以後,夫妻二人關系一直非常融洽,並在建興二年有了一個孩子,名字叫荀正。建興五年,丞相府北移漢中,開始籌備北伐事宜。荀詡也隨整個靖安司副司遷入漢中。按照規定,低級官吏不允許攜帶家眷同往,於是荀夫人和荀正留在了成都,和她父親居住在一起。

由於靖安司事務繁雜,從建興五年到建興八年整整三年期間,荀詡只回了成都一次,而且那次還是調職到江東前順便去探望一下,平時夫妻兩個人就以書信來往。這種兩地分居的狀況一直持續到了建興九年初,荀詡的官秩升了一級,由原來的“比三百石”升到了“三百石”,夠資格將家眷遷來漢中了。於是荀詡提交了申請,並於三月份得到了批準。荀夫人和荀正得到許可後立刻動身,終於在五月初風塵仆仆地抵達南鄭。

荀詡離開“道觀”拜別杜弼以後,二話不說,直接趕往靖安司專屬驛館。到達時他註意到館門前停放著數輛馬車。從馬車篷側的赤烏角旗來看,他們是每月往返於南鄭與成都之間的固定信使車隊。荀夫人顯然就是搭這些馬車過來的。

他站在驛館門口,用雙手潦草地撫了撫發髻,然後才邁進館門。一進去,就聽到廳裏傳來一聲響亮的叫聲:“爹爹!”然後一個七歲大小的男孩跳出來,興奮地一下子撲到荀詡懷裏,又叫又跳。

荀詡把自己的兒子摟在懷裏,輕輕地摩挲著他的頭,喃喃地說道:“長高了,正兒,你長高了……”

“正兒好想爹爹。”

“爹也可想你了呢。”荀詡愛憐地拍了拍他的臉,小孩子雖然才七歲,眉宇間隔已經依稀有了他父親的模樣。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荀詡再次擡起頭來,看到自己的妻子笑盈盈地站在面前。長途跋涉的疲憊仍舊殘留在荀夫人的臉上,但她笑得還是那麽溫柔,與新婚時相比一點沒變。

“阿緹,你們來了?”

“我們來了,相公。”

“一路都還順利吧?”

“嗯,還好,就是正兒不太喜歡坐馬車。”

兩個人簡短地寒暄了兩句,沒有多說什麽,他們把心情留給彼此的眼神去表達。荀詡蹲下身去,用一只手把荀正抱起來摟在懷裏,然後起身牽住了妻子的左手,手很粗糙,那是長年累月勞作的結果。荀詡略帶歉疚地用大拇指蹭了蹭她指肚上的老繭,說:“阿緹你們累了吧?房子已經都給你們預備好了,行李回頭叫驛館的人送過去。”

“相公,那咱們先回家去吧。”

荀夫人輕聲回答。聽到“回家”這兩個字從老婆唇邊輕輕滑出,荀詡在一瞬間感覺到一陣溫馨的震顫,幸福感如同長江的潮水一樣湧入身體。燭龍也罷、李平也罷,這些煩心的事在這一時刻都變得無關緊要、微不足道。自從三月以來累積的疲憊、焦慮與沮喪仿佛秦嶺山頭的積雪一樣消融,被這一聲“回家”的呼喚洗滌一空。

荀詡以前回的是一間磚石結構的獨院空曠民房,而現在他終於有了回“家”的感覺。

一家人辦理完手續,一起走出驛館。荀詡一手抱著兒子,一手牽著老婆,樂呵呵地登上事先預備好的一輛簡易馬車,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而去。

“有家室的人真好啊……”

在驛館門口站著的裴緒目送著那三個人離去,用羨慕的口氣感嘆道。剛才他一直站在旁邊,而荀詡居然沒顧得上理他。一旁的阿社爾揶揄他道:“羨慕了吧?漢中又不是沒有女性,裴大人,勇敢一點。”

“算了吧,這兒的……我寧可去你們南蠻找一個。”

“嘖,口味倒還很重。其實也沒什麽差別,吹了燈都一樣的嘛。”

裴緒瞪了他一眼,悻悻地閉上嘴,這個話題他可不是阿社爾的對手。他們兩個走進驛館,命令驛館卒套一輛車,把荀夫人從成都帶來的行李送到荀詡府上去,又派人給荀詡去送了一壇好酒和一些新鮮蔬果,算是靖安司同仁一起送的賀禮。

這些事做完以後,裴緒又對阿社爾說:“你去靖安司一趟,替荀從事請個假。就讓他好好歇上一天吧。”

“唔,好的,讓荀大人好生歇息一下吧。反正最近沒什麽大事。”阿社爾拍了拍手掌,表示讚同。

阿社爾沒有想到的是,他這句話的有效期僅僅持續了十二個時辰。

輕柔的夏風吹過秦嶺的崇山峻嶺,然後逐漸消融在兩軍營帳之間。現在已經是涼爽的夏季,但在這一段秦嶺的山坡上依舊湧動著宛如冬日的肅殺氛圍。

兩支軍隊的營地相隔並不遠,他們之間是一片微微隆起的山坡構成天然的界限。山坡的兩翼都鋪滿了牛皮或者毛氈的灰白色帳篷,仿佛雨後一瞬間生長出來的蘑菇。現在已經接近黃昏,十幾處篝火已經點燃,黑煙緩緩升向陰郁的天空。附近稍高的丘陵豎起零星的木制了望塔,寫著“大漢”、“諸葛”或者“大魏”、“司馬”的旗幟飄揚其上。在更外圍,兩圈以鹿角、石塊和木頭所組成的圍欄標出了雙方所控制的區域。

自從三月份司馬懿遭遇了慘敗以來,蜀漢與魏軍的對峙已經持續了兩個多月。

“丞相。”姜維從諸葛亮的身後出現。諸葛亮頭也沒有回,視線仍舊固定在遠處的魏軍大纛。司馬懿就像一只該死的烏龜,把自己完全縮進殼裏,任憑漢軍如何挑戰也不為所動。

“丞相,有些東西我需要給您看一下。”

“哦?”

姜維從懷裏取出兩封信,用雙手恭敬地交給諸葛亮。諸葛亮接過信,看完之後,淡淡說道:“是時候回漢中了。”

老人的語氣裏充滿了遺憾和疲憊,他將兩封信都擱到身旁的木盒之中,擺了擺手。

五月五日下午,荀正站在自己新家門前,高高仰起頭盯著門外一棵白楊樹樹頂的麻雀窩,窩裏的四只雛鳥正探出頭嗷嗷地叫著。荀夫人頭裹藍布,手持掃帚裏裏外外地做著大掃除;而他的爸爸則坐在門檻上,用一把小刀費力地削著木棍,腳邊擱著一片牛皮和幾枚銅釘。

蜀漢丞相府司聞曹靖安司從事荀詡荀孝和現在的任務是為他兒子做一把能打鳥的彈弓,他覺得這不比捉拿燭龍容易多少。

彈弓的做法他很清楚,但“知道”跟“會做”是兩碼事。荀正每隔一會兒就把頭探進院子,問爹爹你到底做好沒有。荀詡一邊安慰他說再等一下,一邊後悔自己參加的是靖安司而不是軍技司。他幾乎想把譙峻叫過來幫忙了。

只聽啪的一聲,荀詡又一次把木棍削壞了。他絕望地抓了抓頭,重新拿起一根新的樹杈。在他腳下已經散落了十幾根削壞了的殘渣。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荀詡聞聲擡起了頭,停下手中的活計,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很快馬蹄聲由遠及近,然後停在了院外。荀詡放下小刀,站起身來。他看到阿社爾出現在門口,荀正好奇地看著這個南蠻漢子。

阿社爾的表情很嚴肅,顯然有了什麽大事發生。於是荀詡的眼神立刻從一位慈父變成了嚴厲的靖安司從事。

“發生什麽事了?”

“杜大人希望您立即到他那裏去,越快越好。”

“他說了是什麽事情嗎?”

“沒有。”

荀詡唔了一聲,他大概猜到一定是跟李平或者燭龍有關系的事,所以才要對阿社爾保密。於是荀詡轉身跟老婆叮囑了兩句,然後快步走到門口,忽然又停住了腳步。

“對了,阿社爾啊……”荀詡一指地下的那攤零件,“你既然來了,就索性多呆一會兒吧,幫我做個彈弓。”

“彈……彈弓?”阿社爾大吃一驚。

“不錯,彈弓。”

荀詡很高興能擺脫這個差事,據說南蠻人對做彈弓頗有一套,曾經讓南征的漢軍吃盡苦頭。他拍拍阿社爾的肩膀,走出門去。

門外的小荀正失望地望著他,孩子的直覺告訴他他爹爹又要出門了。荀詡摸摸他的頭,蹲下身子說:“爹爹還有工作要作,很快就回來;就讓這位叔叔幫你做彈弓好了,他可厲害了,做的彈弓能打下天上飛的鴿子。”荀正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轉過頭去糾纏莫名其妙的阿社爾。

荀詡出了院門,跨上馬背,飛快地朝著靖安司而去。從他家到靖安司之間的路他不知道走過多少次了,但從來沒有象這一次這麽緊張。杜弼知道他正在休假陪老婆孩子,所以如非是有異常緊急的事態,他是不會輕易打攪荀詡的。

“燭龍還是李平?”

這是荀詡見到杜弼後的第一句話。杜弼沒有正面回答,也沒有問候荀詡的家庭生活,而是揮揮手讓他隨自己來。

兩人並肩走到杜弼的屋子裏,荀詡註意到杜弼的幾案上鋪滿了竹簡、素絹和麻紙。他認出這些文件全部都是建興七年的,毫無疑問它們都與糜沖事件相關。

杜弼關好門後,從案子上拿出一枚暗青色的竹簡,遞給荀詡,然後說道:“我已經審完了糜沖事件的全部相關文書,發現了若幹疑點,所以我希望找你這個當事人確認一下。如果這些疑點得到證實的話,我們必須立刻采取行動。”

“我知道了。”

“建興七年三月五日淩晨,靖安司會同南鄭衛戍部隊對遼陽縣的五鬥米教徒進行了一次大搜捕,沒錯吧?”

“是的,那一次行動我們拘捕了一百多名教徒,不過糜沖、黃預和其他幾名主腦人物都逃脫了。”

“根據報告,你收到這份情報的時間是在三月四日的下午,而展開搜捕行動是在三月五日淩晨醜寅之交,為什麽這麽遲緩?”

荀詡皺起眉毛回憶了一下,然後說道:“我們預定是在三月四日酉時出發的,預定在三月五日子醜時到。不過因為有南鄭的城戍守部隊參與,所以遲了大約一個時辰。”

“唔,我也查到了城戍部隊調動的文令,簽發者是成蕃。”

“不錯,那時候他是擔任南鄭的戍城尉。”

“他事後有跟你解釋部隊遲到的原因嗎?”

荀詡被杜弼步步緊逼弄得有些不舒服,感覺像回到了自己被評議的時候,而杜弼的問題要比那些評議官員尖銳多了。

“他說衛戍部隊的人手並不夠,為了能支援靖安司,必須重新規劃南鄭的布防,所以才多花了一些時間。”

杜弼一下子又跳到另外一個話題:“這次搜捕的目標人物是在你們進行突襲的前一刻逃跑的,你確實是在報告上這麽寫的吧?”

“對,各種跡象都顯示目標是臨時接到警報然後倉皇撤退的。”

“很好……”杜弼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琢磨不透的笑容,荀詡模糊地感覺到了這笑容背後的寓意,但又不願承認,於是安靜地站在原地,等待著下一個問題。

杜弼拿起另外一份文書,將它在荀詡面前打開,荀詡認出這是自己親手寫的報告。杜弼念道:“三月六日,黃襲等人襲擊了工匠隊伍,並裹挾其中一名工匠打算循褒秦小道逃到魏國境內。靖安司在道口做了埋伏,結果反而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結果糜沖借這個機會潛入軍技司,竊取了弩機的圖紙。沒錯吧?”

荀詡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我很久不在漢中,不太了解。不過軍技司的守備工作也是由南鄭的衛戍部隊負責麽?”

“對,軍技司的警衛算衛戍部隊編制,只是比較獨立,不與其他部隊混編。”他又加了一句,“不過行政上仍舊歸成蕃統屬。”

“這就是了。”杜弼似乎就在等著荀詡這句話,他從案幾上拿出一片竹簡,這枚竹簡長約五寸,一端削尖,顏色暗黃。“這是三月六日當天上午以戍城尉的名義發出的一份調令,調令要求軍技司分撥三分之一的守衛前往南鄭北部山區進行臨時警戒。”

“哦,我在三月五日確實請求他派遣衛戍部隊對靖安司進行支援。”

杜弼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但有必要連軍技司那種要害部門的守備都調派出來嗎?這太不合乎常理了。我查閱了一下三月五日的城防部署,發現當時城內還有五十名負責警戒馬廄與武器庫的士兵。為什麽成蕃他要舍近求遠,放著這五十名士兵不用,專程從軍技司調人過來呢?”

“難道你……”荀詡盯著杜弼,心跳開始有些加速。

“不錯!”杜弼肯定了荀詡的眼神,“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靖安司的每一次成功,都是在衛戍部隊不知情的情況下完成的:比如在青龍山對糜沖的伏擊以及高堂隆臥底;而靖安司先後兩次的功敗垂成,卻都很‘巧合’地與戍城尉的反常行動有關系。第一次戍城尉的遲緩動作導致了糜沖、黃預等人的逃脫;第二次,戍城尉的調令讓軍技司的防衛力量削弱了一半,以致敵人乘虛而入並最終得手。現在這位戍城尉就很‘巧合’地成為了李平的幕僚。很抱歉,孝和。”

杜弼分析完以後並沒有說出結論,他相信荀詡能清楚地覺察到暗示。荀詡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杜弼的犀利分析就如同漢軍引以為豪的利弩,輕易就刺破了荀詡的心理甲胄,強迫他面對他最不想面對的兩個事實中的一個。

“那麽……成蕃現在在哪裏?”

“據負責監視的人稱,今天他剛剛返回漢中。這也是我急忙把你叫來的原因。狐忠也回來了。”

荀詡心算了一下,狐忠姑且不論,成蕃在四月二十日才押送糧草出發,今天才五月五日他居然就回來了,速度快得令人生疑。想到成蕃突然上前線的突兀,荀詡不得不傾向於相信杜弼所點破的事實。

“必須立刻采取點什麽行動才行!”一直是屬於行動派的荀詡脫口而出。而這一次杜弼比他更快一步,已經走到了門口:“不錯,我們快走吧。”

荀詡迷惑不解地問道:“去哪裏?”

“糧田曹。”

午後令人昏昏欲睡的熱風吹動了青色窗簾,金黃色的陽光從布幔縫隙悠閑地流進屋子。羅石看著窗外太陽的高度,心算了一下時間,再有一個時辰他就可以下班回家了。想到這裏,他不禁長長伸了一個懶腰,這種倦怠情緒傳染了整個屋子裏的人,一時間呵欠聲此起彼伏。自從與魏國開戰以來,糧田曹難得有象今天下午這樣的清閑時光。

說實話,羅石並不喜歡他自己的這份工作:枯燥、乏味而且薪俸菲薄。作為糧田曹的一名書吏,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清點糧倉庫存,計算出入,然後把一連串數字抄錄在帳簿上,日覆一日。羅石甚至偶爾會羨慕起前線的士兵來,他們的工作雖然危險但卻不缺少激情。

“也許當年班超也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去西域的吧。”他有時候這樣感慨。不過羅石自己也清楚,自己永遠也做不出“投筆從戎”這種事情來,其實年輕時候他是想做一個詩人的……羅石把雙手緩緩伸向幾案,開始饒有興致地把毛筆、刻刀、墨盒、硯臺、算籌以及幾本竹簡帳簿按不同次序排列,這是蜀漢書吏們消磨時間的一種方式。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書吏們紛紛低下頭去裝成很忙碌的樣子。一名同事手裏拿著一疊文書推門進來,一進屋就嚷道:“丞相府來的押糧回執,你們誰處理一下?”屋子裏的人都陷入了沈默,誰也不願意讓這份突如其來的工作破壞自己的愜意心情,於是彼此張望,希望能有一個人站出來自告奮勇。

“押糧回執”是開赴前線的運輸部隊隨身所攜帶的文書,裏面寫有本次運糧的數量、半途損耗、後方庫存狀況等;等到運輸部隊返回南鄭的時候,押糧回執上還會多出前線存糧狀況、消耗速度等記錄。糧田曹的書吏需要將這些數字記錄與南鄭本身的庫存以及以往出糧率做對比,看數字是否相符。回執的作用一是給予前線指揮官和後勤部門一個量化直觀的補給狀況;二是防止發現私吞貪汙等行為。這項工作並不難,但是很煩瑣,書吏們往往需要跑到郊區的糧倉親自去挨個稽核。

“那麽還是我來處理吧。”

羅石懶洋洋地拿毛筆桿搔了搔耳朵,舉起了手。前一陣子他剛剛對南鄭糧草庫存做過一次普查,正好報告還擱在他的案頭,數據是現成的。

他從同事手裏將押糧回執接過來,熟練地拆開封繩,將一片片竹簡攤開在案面上。然後他從另外一側的竹簡裏挑出南鄭四月份糧草庫存情況報告,並把一把算籌擺在了兩堆竹簡之間。

工作的程序其實非常簡單,羅石先看了一眼回執的數字,擺出若幹根算籌在面前;然後再看一眼庫存的數字,依照特定的公式對算籌再做一些增減;最後統計算籌的數目並把結果刻在一枚新的竹簡上。羅石期望能在下班前把這件事弄完。

忽然,他掃過一眼回執的某一處數字,感覺到有些地方不大對勁。羅石已經在這個職位幹了七年,憑直覺就能覺察到統計數字中的不協調感。

“一定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羅石喃喃自語,俯下身子又仔細地查看了一遍文書,數字沒什麽破綻,但違和感依舊。這可能只是他的錯覺,不過現在是戰爭時期,任何一個疏漏都可能導致大麻煩。出於責任感,羅石覺得還是有必要確認一下。他站起身,對坐在屋子對角線的一個書吏喊道:“餵,老彭,三月份的糧草庫存數據還在嗎?”

“哦,就擱在那兒呢,後頭右邊起第三個櫃子。”

羅石起身從屋後櫃子裏取出自己想要的文件,快步走回自己的案幾,展卷細讀。他的眼神不斷在這三份文件之間來回巡梭,文書上的數據象投入池塘的石頭一樣,在他臉上震出一圈圈驚疑的漣漪。到了最後,他不禁按住胸口,輕聲驚嘆道:“天哪,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荀詡和杜弼到達糧田曹的時候日已西斜,曹內官吏都紛紛準備下班回家。這兩個不合時宜的訪客理所當然地遭到了冷遇和白眼。

“對不起,荀從事。根據規定,糧草相關的文書都是機密。您需要填寫三份申請表格,我們會盡快審議。”一名主管用純粹事務性的冷漠腔調對荀詡說,並不時偏過頭去看窗下的日晷,表現得很不耐煩。

荀詡強壓住怒氣說:“大概要多久?”

“快的話大約三日,不過您知道,現在軍情緊急,我們的事務也很龐雜……”官吏瞇起眼睛慢條斯理地回答道,兩只手抄在袖子裏,同時心裏催促這兩個討厭的家夥趕緊離開。

荀詡曾經與糧田曹打過一次交道。那是在糜沖事件的尾聲,荀詡要求截留懷疑藏有弩機圖紙的運糧車隊,卻被糧田曹以“軍情緊急”為由拒絕,結果導致圖紙在最後一刻流入魏國。荀詡一直對糧田曹的這種官僚態度耿耿於懷。而現在,這種惡劣印象顯然更深了。

荀詡猛然上前一步,兩只眼睛怒氣沖沖地瞪著那官吏。即使是東吳也曾經對他完全開放過情報資源,現在居然被自己國家裏的小小機構吃個閉門羹,荀詡的自尊心感覺受到了傷害。他用食指指著主管,一字一頓地威脅道:“現在是緊急事態!我以靖安司的名義要求開放檔案讓我們調查!”

“糧田曹是南鄭的要害部門,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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