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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橫掃千軍如卷席 第二十二節 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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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陽。”

“遼陽。”

……

覆州堡內數千人有節奏喊出來的調子,如同水紋一樣在城市的上空散開,一圈接著一圈。被帶回來的婦孺老人們,本來大多都回到各自的家中了。他們現在也紛紛把窗戶打開一個縫,神色覆雜地向聲音來源的方向望去。

位於這漩渦中心的黃石此時更是心潮澎湃。他自信以長生軍今日之戰力,一旦四營新兵練成,便足以對抗後金上百個牛錄。努爾哈赤時代,後金每牛錄滿編是三百旗丁,然後三丁抽一披甲兵。不過在他原本的歷史上,後金牛錄的資源也一直很緊張,二線牛錄的披甲兵甚至有沒盔甲的,不少牛錄也湊不起三百旗丁和一百披甲。

在黃石的前世,這個缺口一直到天啟六年才被後金填上。天啟五年十月遼西都司府風聞建州土匪一百八十餘個牛錄即將來襲,關寧總兵楊麒等人就向遼東經略高弟痛陳:“野地必不可戰,關外必不可守!”。遼東督司府遂下達了總撤退令。

孫承宗苦心編練的四十營關寧軍收到撒退令後發生了連續的炸營,幾十個營紛紛南逃的時候拋棄了價值百萬兩白銀的千餘門大炮,五萬多支火銃!鎧甲、兵仗更是扔得遍山滿谷,路邊隨處可見被整車拋棄的軍糧和布匹。

史載努爾哈赤在寧遠大戰前,就下令所有的無甲輔兵每兩人都要推一輛小車。後金強盜集團越過錦州後就變成了撿破爛大軍。後來努爾哈赤還緊急動員後方的阿哈、包衣推車來遼西協助收破爛。後金大軍前面一邊沿著遼西走廊南下,後面就形成絡繹不絕的小手推車隊,開始漫山遍野的拾破爛並運回去。

雖然後金軍最後止步於寧遠,但從此後金軍的動員就大大提高了。天啟六年正月他們每百人三十人披甲都未必能滿足,但到六年底就提高到每百人四十披甲。甚至還有餘力收買大量蒙古人來投,並重新武裝漢軍……

黃石此時也跟他手下那樣一次次地揮舞著右臂,一聲聲地高喊著:“遼陽”。他相信在這個時空中,後金的資源和物力更是捉襟見肘,估計盔甲的缺額已經該有兩、三成了。後金八旗不過二百餘個牛錄,兩萬多連盔甲都湊不起地“披甲”兵。黃石自信以長生軍為先導,足以掩護關寧大軍進入遼中地區。而一旦收覆遼中,後金政權同晉商的聯系也會受到極大影響——不僅僅是距離問題,黃石估計也沒有人會把賭註押在死狗身上。

——建奴如果退回長白山森林的話,明軍只要斷絕貿易,這些匪徒就只能在小冰河時期餓死在野人山裏了。海內的農民也不必再承擔加賦,中原也未必還會有大的戰亂,百姓也不會幾千萬、幾千萬的死去。

黃石看著眼前一張張既激動又忠誠的面容——我已經見過不少死人了,今天又是幾百條年輕的性命。如果我為了一己之私非要竊取大明天下的話,這世間不知道又要平添多少孤兒寡母,不知道要多生出多少冤魂?

狂熱的官兵們已經喊得聲嘶力竭了,他們的身體本因為長時間的激戰而變得疲憊不堪,但此時又被熱情和力量所充滿。每個人都想著早日結束遼東變亂,領到自己的那份土地,然後過上無憂無慮的和平生活。

黃石終於發現他還是希望中國少些變亂。畢竟一旦戰火紛飛,倒黴的總是底層的百姓,終歸還是無辜的人們來為野心家和上位者的爭鬥買單。

——雖然沒有人會知道我的功績,沒有人會知道是我擊敗了華夏的大敵,千百年後也沒有還會記得我。但我相信,在我老死的那一天,我不會為今天的選擇而後悔;我和戚少保一樣,都做下了為國為民的大貢獻;我也會為自己的一生而感到驕傲和自豪的……

吳穆還有他身後的陳瑞珂此時站在遠處凝視著人群。官兵的口號聲一浪高過一浪,這撲面而來的聲音把吳公公和陳瑞珂沖擊得微微後仰,就好像要被這聲音推開一樣。吳穆聽說黃石有去遼西的意向後,就急急忙忙地趕來想說服他留下,但當他看到、聽到這驚濤駭浪般的呼喊聲後,他心裏一下子升起了一股模模糊糊的念頭。這念頭像個小兔子一樣地在他眼前蹦來蹦去,吳穆雖然一下子抓不住到它,但心底卻莫名其妙地感到了迷茫和遲疑。

陳瑞坷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同時也被感染得鬥志昂揚起來:“我從不知王師之威,竟至於此!”

吳穆聽見陳瑞珂的話以後,也沒多想就隨口說道:“不知道是官軍王師之威,還是黃軍門之威啊。”

這話如同一道閃電,撕開了吳穆眼前的黑幕。他猛然感覺眼睛裏有什麽東西掉下去了。以往一直模模糊糊看不清的東西也在這一瞬間變得清晰明白起來了。清晰的景象一下子就把吳公公嚇住了,他臉上的迷茫和不解一下子也煙消雲散了。吳穆冷不丁地對身邊的陳瑞珂說道:“三教九流,文武殊途。”

“嗯?”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把陳瑞珂聽得一楞,他眼珠子連著轉了幾個圈,終於還是壯著膽子問道:“吳公公,您說什麽?”

吳穆嘆了口氣。他剛剛想到了孫承宗,又想到山東的文臣,還想到了長生島的軍戶士兵。上至朝中閣老,下至販夫走卒,都願意和黃石傾心結交。而且黃石無論和什麽樣的人都能相處愉快,就好像所謂的“與君子交,不覺自醉”。黃石的胸襟氣量讓每個遇到他的人都暗自佩服。今天一仗下來,遼南各部從張攀、尚可義這些大軍頭開始,到下面的每一個小兵都對黃石敬佩有加,差不多已經是五體投地了。

“陳瑞珂,如果朝廷把你調到長生島來,讓你在黃軍門軍前效力,你願意麽?”

“願意!”陳瑞珂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然後才反應過來,連忙問道:“吳公公可是對卑職有什麽不滿麽?”

“沒有。”吳穆苦笑了一聲。他想起兩年前出京的時候,東廠一再提醒自己要時時自省,魏忠賢也親口告訴他要永遠保持一顆警惕心,畢竟懷疑就是監軍的職業素質。嚴密監視武將的行為就是他們的職責所在。吳穆這兩年和黃石相處下來,對黃石的武功人品也是心折不已。無論黃石做什麽事情他都會主動去理解,最近更是幾乎放棄了監軍的職權。他淡淡說出的話既像是在吐露心事,也像是在回答陳瑞珂:“不要說你了,便是咱家這個監軍,也甘為黃軍門驅馳。”

“黃軍門身先士卒,金銀一介不取,美色毫無所動。不蓄私兵,不養家丁……”吳穆說到這裏自己也是一楞,鼎沸的人聲還在滾滾而來,吳穆笑容中的苦澀意味更重了:“黃軍門不蓄私兵,但長生島數萬軍戶個個都視他為再生父母;黃軍門不養家丁,但這幾千官兵,又有那個不是他的死士呢?”

“吳公公你在說什麽啊?”陳瑞珂雖然沒有聽明白吳穆在說什麽,但他總覺得這口吻語氣聽起來有些不善。

吳穆的腦筋飛轉,把這些年長生島發生的事情和變化一樁樁地想了一遍。黃石治軍演武、開辟海貿、冶金鑄炮、定刑律眾。簡直就沒有黃石做不成的事情。而且黃石以前的表現也很突出,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吳穆搜枯心腸地想和歷史上的人比較一番,竟然沒有發現一個中興良將能拿來和他作比較。這又讓吳穆嘆了口氣,他用陳瑞珂聽不見的聲音問自己道:“所謂‘天生我材必有用’。老天降下這麽一個人才來,肯定不是為了這麽一個小小的建虜,那老天生此人又是要做什麽呢?”

吳穆一言不發的就要轉身離開,陳瑞珂奇怪地問道:“吳公公,您剛才不是急著要來找黃軍門麽,怎麽到了這兒又要回去了?”

“咱家本有話要和黃軍門說,”吳穆瞇著眼又看了看火光人影處,終於一甩袖子飄然而去:“但看現在這意思,咱家的勸告黃軍門那是肯定聽不進去的了。”

當夜酒宴上,黃石與眾將相飲甚歡。他心頭的一件大事落地,現在已經是無牽無掛了。回到自己的住處後,他借著酒力就寫好了奏章。奏章裏他為東江鎮左協各部軍官都說了好話,還保舉章明河來防守覆州——黃石認為選鋒營的底子還是不錯的,關鍵就是個將官的威信問題。

現在章明河的問題黃石也很明白,這廝升遷太速,威信、恩義都沒有建立起來,士兵對章明河也毫無信心。但他只要能獨立堅守覆州幾個月,在前線和士兵同舟共濟上一段時間,自然情況就會大大好轉。

除了這些左協的部將外,黃石還為東江本部的毛文龍大帥請了功,把自己的成長都歸功於他。最後他還提到了山東文官集團的支持,黃石一口咬定他們送來地糧食和軍餉對本次勝利有重大意義。

奏章一揮而就,心情愉快的黃石一時間還睡不著,就提起筆在一張白紙上算起了自己應分得的世襲田土和軍戶。他象個守財奴一樣算了又算。

“我一定要在海邊蓋個屋子,這樣我將來可以手把手地教我兒子游泳,就如同我父親當年一樣。”黃石在紙上輕輕畫了兩個頭像,很不像……但畢竟是他天人永隔的父母。黃石抿著嘴在燈下畫了很久,又看了很久。

終於隨著一聲長嘆,黃石把紙翻了過來,在上面又畫起了一個倩影。他回想自己在海邊和人分食粗糧餅,笑意又慢慢爬上了他的臉,嘴裏還自嘲地笑道:“這也是一種浪漫……”

其他幾個將領可沒有黃石這麽悠閑。此時張攀正連夜和自己的幾個親信討論長槍問題,其中有一個親信撓著頭說:“大人,長槍實在是最便宜的東西了,按說一套刀盾的鐵,就是打造五桿長槍也出來了。屬下實在不知道這東西會這麽厲害。”

另一個親信也給出了他的分析:“主要還是黃軍門的甲好。我們的兵要一手拿盾,自然另一只手就要持刀。”

張攀皺著眉頭想了想,斷然地搖了搖頭:“倒也不然。弓箭實在是沒有什麽威力,尤其是騎兵的軟弓。兵就是不穿甲,只要不是被射到要害,挨上五、六箭也沒啥問題,足夠後排地士兵沖到弓箭手跟前了。”

說括間張攀又有幾個親兵回來了,他們進了屋子就是一番比劃。這些人剛才找機會和長生島的士兵喝酒,順便就把那幾個士兵的長槍取過來仔細看了半天。他們嘴上說著客套、奉承話,手下已經把長槍的規格摸了個清楚。

“槍九尺長。”

“槍刃一尺五到兩尺。”

“刃後還有一個套套在槍桿上,看起來似乎是用來防短兵削砍的。”

這幾個親兵回到屋子裏以後,張攀立刻鋪開了一張紙,幾個親兵一邊互相討論,一邊就把他們手量心記的長槍尺寸畫了出來。連槍刃上的血槽也都記得八九不離十……

與此同時,尚可喜和他哥哥尚可義也在軍營裏密議,桌子上擺著長生軍標準的長槍、火銃、匕首和頭盔。尚可義翻來覆去擺弄著那桿長槍,忍不住稱讚道:“黃軍門一定很看重小弟你吧,這長槍是黃軍門建功立業的根本,居然你一提就送了你一套。”

尚可喜嘿嘿笑了兩聲,又攤開一張圖給他哥哥看:“那算什麽?今天我還偷偷向黃軍門請教過他的陣法,當時黃軍門也和我說了。這是我當時記下來的,大哥你一起來看看吧。”

尚可義聞言連忙伸頭來看。他們兄弟指著圖交流了一番以後,尚可義把圖紙一把抓成了團,撕碎了放在燈上引火燒了:“唔,此物甚好,但千萬不可洩漏。這可是黃軍門的家傳絕技,要是全傳出去了,黃軍門一定不會放過你我兄弟的。”

“還有這火銃,”尚可喜看他哥哥拿著長槍不放手,就捧著黃石給他的火銃遞了過去:“黃軍門說火銃也很重要。”

“我看倒也沒有什麽用。”尚可義對火銃不屑一顧。他今天明明看見火銃手最後也都變成長槍兵了。而且火銃手給他的震撼遠沒有長槍突擊時的那麽強烈。

“長槍兵是最好練地兵了,一個多月就能湊和上戰場了。刀盾至少要半年。”尚可義愛不釋手地撫摸著手中的長槍,腦子裏正在苦苦思索長生島長槍陣的奧秘所在:“四百個人,一人一桿長槍。就這麽沖過去,就贏了……真好!長槍便宜,長槍兵又好練,我怎麽以前就沒有註意到這麽厲害的東西呢?”

“大哥你不看看火銃?”尚可喜記得黃石說過火銃也很重要,還說過火銃和長槍混編才是長生島的標準模式。尚可喜就想讓他大哥分享這個重要信息。

“不看,那個太貴了,還是長槍好。”尚可義很固執,他的視線完全集中在手中那桿不起眼的長槍上了,連挑一下眼皮的興趣都沒有。

……

“公共食堂!官兵排隊領飯。”

“見面不磕頭,統用抱拳禮,還有一種奇形怪狀的回禮。”

“走路的時候不騎馬,牽著馬和士兵一起走。”

章明河在自己的帳篷裏來回來去地踱步,一面把自己能回憶起來的細節都大聲覆述出來,下面的親兵則緊張地把他說得每一條都記錄下來。

“還有什麽?還有什麽呢?”章明河不停地敲打著自己的腦袋,苦苦回憶著他看到地一點一滴,他不耐煩地叫道:“你們也幫著想想?”

“有一種叫勳章的東西。”

“還分好幾種。”

“頭盔加面具。”

……

底下人七嘴八舌地說了一堆,這些東西也都被統統記錄了下來。

“四百人的戰陣,二百五十長槍,一百四十火銃,還有十個旗手和鼓手……”章明河敲了敲筆下的草圖,猛地一拍桌面:“好!從鎮守覆州開始,本將就要吃那個……什麽什麽公共食堂了,我選鋒營也要按這個規矩編組。還有,再派幾個人去,去把長生島的所有條例,從穿衣吃飯到修茅坑廁所,統統給本將抄來……

——說到不貪汙軍餉,不納嬌妻美眷,不占軍戶田土,那黃石這麽拼命又是圖什麽呢?

吳穆的師爺戰戰兢兢地把三封寫好的信遞了上來,那師爺看到吳穆的眼光一閃,連忙低聲說道:“東家放心,小人一個字也不會說得。”

“知道就好。”吳穆接過了三封密信。第一封是發向大內,第二封是發去東江本部監軍那裏。吳穆思索了片刻,把第二封燒掉了。他捏著最後一封又看了看,終於下定了決心:

“孫先生深明大義,一定會支持咱家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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