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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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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倪嘉予對現在的情形有點懵,她這晚除了和倪立恒吵架時保持了正常水準,其他時候都是死機狀態。

江邊扔了七年回憶後,她是準備回學校的,所以當陸曄問她打算在哪過夜時,她理所當然地回答:“火車站。”

陸曄嗤之以鼻:“拉倒吧,你當這是徹夜長明的北京城嗎?火車站離這十幾公裏呢,方圓百裏找不到一輛出租車,你飛過去?”

倪嘉予瞄了眼他的自行車,陸曄如臨大敵:“我不!我才不要騎車送你!你那麽重!”

忍住,克制,倪嘉予暗暗告訴自己,他還是個孩子,不能打。

“去倪昊家?”

“不去了,會給叔叔惹麻煩,我爸他……那人最擅長遷怒。”

陸曄攤手:“那沒辦法了,住賓館,這次你肯定帶了身份證。”

家鄉也就是個三線小城市,各住各家,平白無故誰也不會出來住賓館。兩人對周邊賓館狀況都不熟,好不容易找了家看起來正規、門面亮堂的,剛準備登記,便見一對男女相擁而來,酒氣熏天。

“一間大床房。”男人臉上泛紅,眼神迷離,將身份證拍在桌上。他手裏抱著一個,兩眼還不住地往倪嘉予身上瞄。

陸曄果斷將她拉到自己身後,擋住了那人不懷好意的視線。

前臺小姐見怪不怪,錄入身份信息後便抽出一張房卡,隨手一指:“412,直走右轉,左手邊第二間。”

男人打了個酒嗝,呼出渾濁的惡臭,腳步虛浮地摟著女人往裏走。

前臺小姐撇了撇嘴,問他們:“你倆也要一間大床房?”

倪嘉予正想掏身份證,陸曄拉著她就走:“不住了,去我家,明天一早我送你去火車站。”

半個小時後,她坐在陸曄的房間裏,深覺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她竟然被陸曄那小鬼拐回家了!

陸曄從樓下廚房端出來兩碗蓮子凍,遞給她:“來,嘗嘗我媽的手藝。”

倪嘉予只見過尹慧芬一次,還是為了告陸曄的狀,印象裏是個溫柔善良的人。家裏自制的蓮子凍,品相不輸商店,裝在小玻璃碗裏,碗壁上滲出液化的冷氣,凍上綴了三五個蓮子,撒了一把紅豆,嘗起來清甜爽口。

她不禁想起了母親周子英。

她記得小時候,家裏的飯都是倪立恒做的,周子英在本市唯一一家一本高校當大學老師,教物理。有一次倪立恒出差,周子英照著食譜準備母女倆的飯菜。

倪嘉予踮著腳趴在桌子上,見她媽媽鄭重其事地找出了一個托盤天平,拿著小鑷子教她:“左物右碼,所以左邊放鹽,右邊放砝碼,放鹽時要先墊一張紙,防止腐蝕。這是砝碼質量,這是游碼讀數。我們要稱多少來著……15g,會不會太少了?”

於是周子英加了兩個10g的砝碼。

這麽大陣仗,就為了做一盤番茄炒雞蛋,還炒鹹了。

此刻吃著尹慧芬做的蓮子凍,她由衷地羨慕:“陸曄,你真有福氣。”

他不但有媽媽,還是個手藝絕佳的溫柔媽媽。只不過對倪嘉予而言,只會做黑暗料理的媽媽也是媽媽,總比沒媽要好。

陸曄沒察覺這簡單一句話的心酸 ,只憑著字面意思理解,忍不住叫苦連天:“你試試一天被餵四五頓,撐死我了……不過福氣這玩意嘛,都是虛的,誰都看不見,誰也說不準,要是實打實的,我還能分你一半,解解你近期的黴運。”

“唔,你最近說的話很有哲理。”

“不敢當,跟你學的。”

倪嘉予環顧四周:“我睡哪?”

陸曄拍拍身下的沙發:“我睡床,你睡這。”

倪嘉予:“……這是待客之道?”

“不,這是男女有別之道。”

幸好現在是夏天,蓋條毛毯遮遮空調的冷氣就好,不用費心去翻箱倒櫃地找被子。倪嘉予躺在沙發上,將毛毯從腳到脖子蓋嚴實了,開始後悔她為什麽不住賓館……

沙發柔軟,躺上去恨不得自己沒長骨頭,翻個身也要小心翼翼,非困極不易入睡。或許是突然到了一個充滿異性氣息的環境,本能的防禦提高了警惕,也或許是這晚的決裂與告別讓人心事重重不得清靜……

總之,倪嘉予失眠了。

當她第十次翻身時,陸曄終於忍不住了,倏地爬起來開了燈。

倪嘉予正睜著眼和漆黑的天花板對望,乍亮的燈光險些把她閃瞎了,一邊躲進毯子裏,一邊叫道:“你幹嘛!”

陸曄很生氣:“我好心讓你睡沙發,省得你睡我床膈應,這麽細心周到,你不誇我就算了,還疑心我會對你做什麽,你有沒有良心?”

倪嘉予整個人都在毛毯下縮著,聞言更不敢出來了,強自嘴硬道:“我沒亂想,你別冤枉人……”

“有沒有你自己心裏清楚。”

陸曄說完這句負氣的話,便不再吭聲。倪嘉予人在屋檐下,不敢輕舉妄動,只聽見窸窸窣窣的動靜。過了一會兒,上方出現一道聲音:“起來。”

她拉下毛毯,露出一雙眼睛,見陸曄站在沙發邊,臭著臉瞥了她一眼,又移開視線看向墻壁,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多君子似的。

他重覆了一遍:“起來。”

倪嘉予乖乖裹著毛毯起身。

陸曄房間沒有陽臺,靠窗的一面擺著書桌,靠墻的一面是衣櫃,為了方便開櫃門,櫃子和床之間隔著約一米的距離。床上空空如也,席子和枕頭都鋪在了靠桌的地上。陸曄找出了一條冬天的厚棉被,對折後鋪在床與櫃子之間,又翻出床單墊在上面,從沙發上抄起一個抱枕扔了過去。

完了拍拍手,對自己的勞動成果非常滿意,轉過身對目瞪口呆的倪嘉予揚了揚下巴:“聽說逼仄的空間會給人安全感,你睡這,我睡另一邊。公平起見,大家都睡地上,隔著一張床,你總不會再有意見了吧?”

倪嘉予其實很有意見,她睡不慣太軟的沙發,不代表就睡得慣硬邦邦的地板啊!加了床棉被的地板也是地板,她又不愛榻榻米。再說,那麽丁點大的地方,萬一真出什麽事,逃都別想逃,有毛安全感……

但是陸曄為了讓她安心,不僅陪著她睡地上,還擺出一張“膽敢反抗就滾出去,老子不伺候了”的臭臉,她只能沒意見。

兩人關了燈各自躺下,陸曄一手墊在腦後,一手搭在小腹,輕輕地叩著,邊叩邊數數,數到85時,倪嘉予開口了。

“陸曄,我睡不著……”

就知道她不肯消停!

陸曄說:“怎麽,還想聽我給你唱首搖籃曲?”

倪嘉予嫌棄他:“嘖,你唱歌……太難聽了……”

“難聽你上次也睡著了!”

“那是因為我困。”

老式的床,床下是空的。倪嘉予小時候睡覺不規矩,有次睡到半夜翻身掉了下去。她睡得迷迷糊糊,摸了摸摔疼的腦袋,滾了幾下繼續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倪立恒和周子英一看床上沒人,急得團團轉,彎腰一看,她竟然在一地灰塵裏睡得正香。

現在的床沒有這層顧慮了,再也不會睡到半夜發現天花板變成了床板,也不會有人哭笑不得地把她叫醒罵她傻。

倪嘉予攏了攏毯子,低聲說:“我想我媽媽了。”

話題一下從歌聲質量轉移到了不可調解的家庭矛盾,陸曄輕輕地嘆了口氣,被她折騰了一晚上的埋怨悉數消散。

陸建平和尹慧芬為他築起了一個無風無雨的家,讓他在這個太平的港灣裏度過了吃飽喝足、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家庭幸福的人,對旁人的苦難雖無法感同身受,卻能以其溫柔包容傷痛。

正如此刻,他即便不知該如何安慰,也懂得順著她的話,給她留下傾訴的空間。

“阿姨現在好嗎?”

“挺好的。”倪嘉予說,“她是研究弦論的,原先任教的學校你也知道,研究經費和實驗器材都跟不上,只是占了個清閑顧家的便宜。離婚後就去了美國,年前給我發郵件,說是已經在夢想的大學裏找到了新的教職。她和她那些不同膚色的學生們站在一起,笑得意氣風發,全然不像和我爸撕破臉皮扯離婚證的潑婦……我這麽說,是不是太難聽了?”

用潑婦形容自己的媽媽,是不是太惡毒了?

陸曄卻聽懂了:“你很不喜歡那時候的阿姨吧?”

“嗯,不喜歡。”

周子英的才華足以讓她在科研領域立足,若是沒有遇上倪立恒,也許她已經成為一個傳奇。但是命運讓她為了愛情選擇柴米油鹽,為了插足婚姻的第三者爭得頭破血流。

倪嘉予常常在想,如果十歲那年她沒有哭著哀求,如果倪立恒和周子英在最初遇到瓶頸時就和平離婚,會不會比現在好一些?周子英可以早點追求她的學術理想,倪立恒可以早點重選他的人生伴侶……只是,她就得在單親家庭裏長大了。

為了一己之私阻止父母離婚,她是不是做錯了?

而如今方躍拒絕她,是不是也怕這樣的遭遇落在他倆身上?

“你那時候才多大,哪裏談得上對錯。”

倪嘉予回過神,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已經將深埋於心的懊悔說了出來,而陸曄隔著一張床,輕輕地撫平了她自以為深重的罪孽。

陸曄說:“我十歲的時候啊,認為天大地大、我居中央,除了打游戲看電視時要跟爸媽打游擊戰外,簡直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我爸前晚給我買玩具槍,明早還能再買個遙控車,放眼整個小區,就數我玩具最多,誰也別跟我搶。後來長大了,呵呵,覺得十歲的自己分明是個智障。”

十歲能有多大呢?七歲上小學的話,十歲也不過四年級。

四年級的小孩,粗心大意起來連加減乘除都能算錯,雞兔同籠問題都不會解,哪有本事去解決剪不斷、理還亂的婚姻難題?

“嘉予姐,你給自己背上那麽重的枷鎖,不累嗎?”

倪嘉予迷茫地平躺著,喃喃低語:“累啊,當然累。”

可是有什麽辦法呢?

她想挽回她的家庭,想讓生活回到正軌。她希望有一天醒來,媽媽還在廚房擺弄托盤天平,爸爸將報紙卷成軸戳她的小臉,催她起來吃早飯。她穿上討厭的校服,抱怨今天還要值日打掃包幹區,臨出門前被媽媽揪住,訓她不長記性,又忘了戴紅領巾……

她沈浸在過往的幸福裏,不願面對現實的苦痛。

一旦清醒,就不得不面對物是人非的街道,家不成家,父母分離。她不能任憑自己被怨懟吞噬,不能放縱自己仇恨與生俱來的親人,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怪自己,怪自己自私,怪自己不懂事,怪自己硬生生將一對怨偶綁在一起,蹉跎了這麽多年。

她性格的陰暗面偶爾冒出頭來,就是一場家庭大戰。倪明哲明明什麽都沒錯,無辜承受了她的怒火。那個小小的孩子,一次次熱情地貼上來,被她冷冰冰地推開。那個尖下巴的女人占據了父母的主臥,假模假樣地當著倪立恒的面關心她、照顧她,她控制不住內心的憤怒,忍無可忍地掀了天。

有時候,倪嘉予覺得自己真是有病的。

她沒辦法心平氣和地看待這個世界,更沒辦法與自己握手言和。

後來,她將對親情的失望寄托在了愛情上,幾乎是一再退讓到了卑微的地步。卻沒想到,時間和距離依然產生了巨大的鴻溝,從出生起便不可改變的家庭環境讓兩人的關系走到了終點。現在,那個她以為會共度一生的人放開了她的手,不想和她走下去了。

接連的打擊和失去,足以消磨一個人所有的自信。

夜深人靜時,會忍不住想: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麽?我這樣的人,真的有存在的價值嗎?這世上,真的有人關心我的死活嗎?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從世界上消失,是不是大家依然可以開心地活著,不會受到任何影響?

陸曄聽了她這一番內心剖白,忍不住坐起身,壓低了聲音罵道:“倪嘉予,你不該學物理,也不該學心理,我看你應該去學哲學!哪來那麽多彎彎繞繞你死我活,人活著,不就為了看一看明天的太陽,想一想明天該吃啥嗎!”

亂拳打死老師傅。

沈浸在自我唾棄和自我懷疑裏的倪嘉予,懵了。

“你還真是……醍醐灌頂啊……”

作者有話要說: 剪不斷,理還亂……那就一把火燒了。(作者是個神經病)

今天多了一個收藏,好開心!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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